林语堂三部曲-京华烟云(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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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太太和体仁一块儿去姚家,体仁把她带到母亲屋里。

    姚太太没理体仁,只怒冲冲地问华太太:“你是谁?”华太太说:“我是银屏的朋友。”华太太进了姚府富贵之家那宏伟壮丽的住宅,看见姚家上下的气派,竟会临阵丧胆,说起小孩子的事,竟有几分腼腆羞怯。

    华太太说:“姚太太,我只是一个局外人,没有权利来干涉您府上的事。但是俗语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然这个孩子是姚家的,应当回来。但是母子关系是上天所定。若是孩子回到家来,也总得想个办法,叫母亲能够看自己的孩子,甚至皇上也不能叫人家母子分散。您自己也是做人母亲的,也得替您的儿媳妇想想。”

    姚太太回答说:“那个死不要脸的婊子也是我的儿媳妇?我什么时候派红轿把她接到我们家来的呀?”

    姚太太根本不听劝。她不答应把孩子送回去。她也不让银屏回家来。

    体仁说:“好吧,您既然不肯让步,那我把孩子带回去。”

    体仁走到另一间屋里去,珊瑚正在那儿照顾孩子,体仁要孩子,珊瑚抱住不放。体仁用一个胳膊使劲一推,把孩子从床上抱起来。

    珊瑚说:“留神!你这样会把他弄死的!”

    体仁说:“弄死了他,他也是我的孩子,不是你的。”

    体仁把孩子抱出去,把孩子交给华太太抱着(其实华太太不愿接),叫华太太在后面跟着他。但是女仆们奉太太之命拦住了她。一看这样儿,体仁回身跟女仆们打,又抢孩子。在一阵混乱当中,华太太逃了出去,一个人溜走了。

    罗东跑进来,跟体仁在院子里正好碰上。姚太太在屋里用家乡方言大声喊罗东,要他挡住体仁。体仁胳膊抱着个娇嫩的小孩儿,自然被挡住,无法过去。

    姚太太喊道:“挡住他!”女仆又都跑了出来。罗东,有机会逞逞筋骨之能了,倒退回去挡住二客厅的门,而体仁要出去的话,必须从那个门穿过。一群女仆把他蜂拥围住,拉他的衣裳,他的两只手占着不能用,虽然愤怒,但是无可奈何,最后只好把孩子交给珊瑚。在出去的时候,体仁打了罗东几个嘴巴。

    银屏看见体仁和华太太没能把孩子带回来,自然沮丧万分,开始大哭。体仁向她解释,但她根本不听。第二天,体仁到铺子里去了之后,银屏自己到姚家去。看门的不许她进去,她在门口大闹。她披散开头发,大号大叫,大哭大骂。

    她向门口聚集的一大群人哭说:“天有公道,人有良心。他们姚家抢走了我的孩子,不许我进去,让我们母子分离!诸位街坊邻居,你们看谁对谁不对!”

    这让姚家很为难,因为使人母子分离,若告到衙门,这是重罪,即使告到皇帝面前,这个官司也会打胜的,因为这根本违背了孔子的伦常道理。虽然体仁的儿子应当归姚家所有,根据法律,他家也应当对孩子的母亲负责照顾。旁观者互相问答,大家都同情这个哭哭啼啼孤掌难鸣的女人。罗大出来安慰她,最后让她进去说话,但是银屏拒绝。

    她像发疯一样哭叫着说:“把孩子给我!把孩子给我!若不然,我就在这儿死在你们眼前。”

    她看见竖在地上的石碑,她就过去把头用力在上面撞了又撞。罗大把她拉开的时候,已经一小股鲜血流了出来。于是罗大和罗东把她用力拉了进去。她又踢又叫,他们非把她关起来不可了。

    现在大门关起来,外面的人再看不见这个热闹,只能听见她在里头叫,也就渐渐散了。银屏现在坐在门房,一会儿低声哭泣,一会儿尖声号叫,后来木兰、莫愁催她母亲跟银屏说话。她们俩说:“她若真寻短见,说起来,咱们不好听。她有脾气,您是知道的。”

    姚太太硬是不肯。她说:“孙子是咱们的,不是她的。”珊瑚因为孩子的缘故,对银屏有点心软,于是说:“那么就让她在咱们家好了。”

    姚太太问:“她把我儿子都抢走了,你想我还能容她这个母老虎?”

    锦儿和乳香最后出去,跟以前的旧伙伴儿说话,想法安慰她。

    锦儿说:“你应当肯听我说,因为咱们是地位相同的。你想在这儿你能扭过她们吗?不要寻短见。你死了,又有什么好吗?你们家能由杭州来跟这样人家打官司吗?我劝你先回去,慢慢想一想。这件事不是立刻就能解决的。”

    银屏明白自己是失败了。那个孩子,原来对她有利,现在对她反倒有了害。

    她已经精疲力竭,锦儿把她送回家去,她头晕眼花,头脑糊里糊涂。体仁回来之后,发现她躺在床上,不住地呻吟,嘴里叫:“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她不肯起来,甚至于体仁告诉她,为了他她也要保重,但她不听。华太太给她端什么吃的东西来,她也不吃。她整天躺着,不梳头,不洗脸。体仁也毫无办法,绝望之余,也只好离开了她。

    体仁看见银屏那个样子,当然心里难过,自己陷入这种麻烦困难,又怒气难消。他现在也许觉得不管天下什么女人,若是要忍受这么多的苦恼才能占有,那真不值得。

    三天以后,他又来了。华太太说银屏还是那个样子。他在几分不耐烦之下,去推关起的门,用了点儿力气,才把门打开。他进去之后,回头一看,看见了银屏。她已经自缢身死了。

    银屏算不算个好女人呢?不错,天下有坏女人吗?只要环境地位变动一丁点儿,银屏在人世所占的地位也就和木兰的母亲一样了——是财产万贯之家的女主人,能干的主妇,热爱子女的母亲,儿女心目中的完人。

    银屏自杀身死的消息,由体仁亲自告诉了姚太太。体仁暴跳如雷向母亲怒吼:“是你害死了她!是你害死了她!你要遭报!她咒的是你,是一家子。有一天她的鬼会找上你,跟着你,会折磨你到你咽最后一口气呀!”

    他母亲的脸变得惨白,她说:“儿子!为一个丫头,你就这么骂你妈!”

    “她咒的是你,是这一家子!妈,你可是活该呀!”

    姚太太怕得伸出两只手来,要堵住儿子的嘴。

    一整个月,体仁不跟他妈说一句话。母亲虽然向他求原谅,但他不理。虽然银屏已经死了,他仍是不能宽恕他母亲。他母亲似乎忽然显得衰老了。从此以后,他母亲如何,他是概不关心。他只是偶尔回家,拿点儿自己的东西而已。

    华家夫妇帮着他办完银屏的丧事,锦儿和乳香得到太太的允许去参加。银屏的遗体埋在外城。冯舅爷也说要去帮忙,但是姚家有什么人去,体仁都不许,他现在是以全家为敌,他母亲比以前更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大概一个月之后,华太太的丈夫,死于肺炎。体仁觉得华太太是他亡故情妇的知己,他就一直住在她家。华太太聪明解事,诚恳待人,有时给他解闷儿,有时安慰他。他对别人从来没有像对她那么听话,他开始和她一同抽鸦片,觉得抽烟时短短的一段时光,是那么美,那么恬静,和这个外在的嘈杂烦嚣世界,那么天地悬殊。因为他和华太太年龄上的差别,华太太对于他,可说是,为慈母,为情妇,为房东,是三合一的身份。他到前门外灯红酒绿的地方去寻欢取乐,他时常去,华太太并不阻拦他,相反,她告诉他自己的经验,以免他陷入苦境而不能自拔。这样情形之下,华太太始终把他抓得紧紧的,而体仁也就一直对她很忠实。

    最后,他回了一趟家,依然十分恼怒。他去找他母亲,大声对她喊叫:“你害了我孩子的妈呀。现在,横竖我也不在乎。我爸爸若想和我一刀两断,就随他便!姓姚的家败人亡,我不在乎,你听见没有?”

    他母亲不再回答一句话,只是默不作声,脸上一副可怜相,呆呆地望着他。在这几个月,她的头发变白了。晚上,她在睡梦里尖声号叫,在黑暗里就害怕,说银屏的鬼魂追着她不放。

    银屏的儿子叫博雅,由珊瑚照顾抚养。说也奇怪,博雅虽然是姚太太的长孙,也是唯一的孙子,可现在姚太太见了博雅,就疑神疑鬼,心里恐惧。珊瑚只得使这个孙子不叫太太见着,不让他在姚太太跟前出现。

    父亲和阿非从南洋回来之后,发现这个家破败了,他太太老了很多,每个人都很忧伤,脸色凝重。他听说体仁在新年除夕拿了一万五千块钱,他只说了一声:“很好!”可是两个女儿听来,这两个字多么可怕!

    他听见银屏死的消息,他责怪太太为什么不把她接回家来。他说:“不管怎么说,她是咱们孙子的母亲。”他亲自到银屏的坟地去,吩咐把坟墓变动一个地方儿,并且说要把银屏的灵牌安放在宗祠里,灵牌上写“宁波张银屏之灵位”。这样,银屏在死后,算进驻了姚家。体仁的母亲暗中生闷气,只好认为这是对银屏亡魂一个和解的表示。

    在这种情况之下,木兰准备着她的婚事。她不断地买珠宝首饰,以作妆奁。珠宝商听见这个消息,都来跑这个大宅门儿,带着成包的最惊人的项链、镯子、戒指、玉坠,她想要什么,就仔细挑拣什么。但是由于体仁对母亲的仇恨,由于夜里有时母亲异乎寻常的恐惧,家里的气氛变得与以前大不相同,木兰为她自己着想,也愿意立刻嫁出去,去到一个安静太平的家去住,到曾家去生活。

    一天傍晚,吃过饭之后,父亲以非常忧伤而郑重的语气,对全家说:“祸福皆由天定。我现在只等着阿非长大。木兰和莫愁嫁了之后,等阿非一长大,我要去走我自己的道儿,你们走你们的。”

    姐妹们听了一惊非小,相信一天父亲会和她们真正分手,不禁对体仁给全家招致这个悲剧的黑影子,实在感到痛恨。木兰眼里噙着泪珠,向父亲说:“爸爸,即使我们算不了什么重要,您也得为阿非着想,不要对不起他。再说,现在您也得为您的小孙子活呀。有时候,坏竹子也会生好笋哪。”

    但是父亲只把俞曲园在快乐的晚年作的一首诗,念了一遍。那首诗的题目是《别家》:

    家者一词语,

    征夫路中憩;

    傀儡戏终了,

    拆台收拾去。

    木兰出嫁妆奁堆珠宝 素云吃醋唇舌逞毒锋(1)

    命相家也许会说错。也许,算命是一种艺术,而不是科学,就如同医生看病也是艺术,并不是科学。这种看法大概近乎真理。若是一个医生所宣布的诊断治疗是绝对的科学定论,找有经验的老医生也就没有什么益处,若遇有急症,磋商会诊也就没有必要了。因为甲医生会问乙医生:“你以为怎么样?”我们外行是想听见断然无疑的话,内行人,我们看来应当是持一副明确的态度,是他对真实情形具有了解把握的样子。所以,若是这样,命相家对人脸的分析,和医生对症候的诊断,也就颇为相似了。金、木、水、火、土,五种类型实在没有严格硬性的区别。五种类型往细里再分成若干分型,这若干再细微的分型彼此会相互混入。所以问题就是哪一类型在整个中占的分量重,各种类型联合而构成一体之时,其显著的差别与细微的不同,可以说是无限的了。只有很有经验的命相家才能看出那细微的不同之处。至于木兰和她妹妹莫愁,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就是木兰的眼睛比莫愁的长。比起莫愁来,木兰的眼睛多情而富有智慧,脸上五官较为瘦削,轮廓线条较为清楚,眉清而目秀,比莫愁活泼愉快,生气充沛。莫愁,因为是土命的性质,所以是圆脸盘儿,圆眼睛,五官也较为丰满多肉,比木兰沉稳而实际。莫愁的皮肤较为白嫩,这是她的优点。这种皮肤的细嫩就表示她一辈子过的生活安闲舒适。不论东方西方,不管古往今来,理想的女人,大家都认为要皮白肉嫩,身体轮廓要丰满,要柔软。

    莫愁若是嫁给荪亚,谁也会相信仍然是一对佳偶;木兰若嫁给立夫,也是一对佳偶无疑。不管这四个人的命是五行中的哪一行,他们都是相当好的细分的类型。莫愁,具有世俗的智慧,在富有如曾家那样的大家庭,自然也会幸福的,因为她对好多细琐的事情都有趣味,对上对下都处得来。另一方面,木兰会改变立夫的家庭生活,会使他多做逍遥之游,会使他的日子过得更富诗情画意,当然也许一切事情不那么条理井然。木兰会觉得和立夫在苏州河的画舫上细品佳酿,是件乐不可支的事。她不是事事小心勤俭过日子的人,也许立夫会更为清贫,纵然如此,她也会别出心裁为立夫想出几种不太费金钱而新颖有趣的寻乐之法。不过立夫性情刚烈而有才气,恐怕木兰是不易使他做到明哲保身的。也许她会成为像杨继盛太太那样的女人。杨继盛是立夫母亲的祖先,杨继盛监禁在狱中时,他太太曾经上表请求替丈夫一死。

    倘若当年有由男女自行选择的婚姻制度,木兰大概会嫁给立夫,莫愁会嫁给荪亚。木兰会公开告诉人说她正和某青年男子热恋。因为她的感受是如此神秘微妙、不可言喻,她心猿意马,无法自控,这种情况和其他人间万事比较起来,她认为它凌驾一切而上之。倘若木兰的热恋发生于今日,她会和曾家解除婚约,回归自由。但当时古老的制度,还依然屹立不倒,她的一片芳心,虽然私属于立夫,自己还不敢把这种违背名教的感觉坦然承认,同时她对荪亚的喜爱,她也向来没有怀疑过。她对立夫的爱,是深深隐藏在内心的角落里的。

    实际上,莫愁是把立夫往回拉,勒住他,限制他;木兰是推动荪亚,把他刺激向前。因为一般的女人是把丈夫往回拉,而很少把他向前推动,这自然是一般人所习见,也许莫愁是个较为幸福的女人。若使木兰去推动气盛才高的立夫,则大可能招致灾难,后果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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