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双方同意,木兰的婚礼要大事铺张,要成为北京空前壮观的婚礼。第一,因为双方都有的是钱;第二,姚先生最喜爱这个女儿,曾家娶到这位新娘也最为光彩;第三,因为经亚那次结婚曾经办得有声有色,对荪亚也要公道,对外也要风光体面,曾家一定还要保持先前的气派;第四,因为木兰的父亲对钱已经看得很开,大把花钱,他觉得没有比嫁一位掌上明珠更值得风光大办了。这就是人在福中要享福,莫在福后空回想。财富,在黑暗天空中放出的烟火,看来是霞光万道,光彩耀目,结果最后只是烟消光散,黑灰飘落,地上留下些乌焦的泥巴烟花座子而已。
姚先生真是事先忙了几个月,向福建定制特别的烟火,一则由于运费高,一则由于特别请了一个制造烟火的师傅,远自福建来到北京,这就花了将近一千块钱。阿非和父亲在南方时,曾经和父亲见过那种烟火,他也曾经告诉过他姐姐和红玉那种烟火的美妙。
请的客成百上千,包括高级官员,满族的王公、公主。那时节,袁世凯已经罢黜还乡,在他的故里投闲置散,隐居度日,但是他送来的喜幛立即和牛尚书、王大学士,及几位满族王爷的喜幛悬挂在一起了。送喜幛的名字,都在曾府几个大厅里挂着,就好像朝廷上觐见的名单一样——那些堂皇的名衔如军机大臣、禁卫军统领、九门提督、直隶总督、山东总督、满族的王爷。
曾府那么一大片房子,都装饰得焕然一新。这年夏天,老祖母身体蛮硬朗,她早就盼着这件喜事大热闹一番。因为喜事是在十月初,已经凉风刺骨。第一大厅的隔扇拆卸下来,跟前后石头院子连成一个高台,支起杉篙架子,搭起席棚,约四十尺高,把整个院子和侧院儿都罩起来,所以人一进去,在走过了绿底喷金的四扇屏风之后,就犹如进入了一个八十尺深的大厅一样。里头,三尺高的红蜡烛,照在四周墙上挂得密密匝匝的红丝绸幛子上,幛子之多,挤得把幛子大部分重叠起来,只剩下送总部幛的人名字露在外面。幛子上一尺见方的字,有的是金的,有的是镶金边黑绒的,令人觉得满堂红、满堂金。顺着石台阶走,通到里面正厅,就是举行婚礼的喜堂。喜堂中间宽大明敞,正中挂着涛贝勒的喜幛,左边儿是军机处大臣那大人的,右边儿是王大学士的。这三个喜幛的左右,紧接着是素云的父亲牛大人以亲戚的名义送的。另外一个是曾太太娘家的人送的,是舅舅的身份,虽然没有功名,但是代表曾太太娘家,所以也十分重要。
花匠、木匠、油漆匠,一直做了好久,弄得各处焕然一新。西边通到里面住宅的一条游廊,整个油漆一遍,墙壁粉刷一次,窗子和顶棚重新裱糊过。祖母已经搬到后面正院儿,家人去请安问候还方便。曼娘最先住的房子的东南面那个院子,原是祖母住,现在素云搬进去,两栋房子之间由一个狭窄的走廊和花园隔开。在西边有一个藤蔓爬满的假山,把素云的院子和另外一个小院子隔开,那个小院子里住的是塾师方老先生,再往远处是一栋老旧的大厅,因为靠近一带有树的空地(也靠近曾家宗祠及一堆破瓦砾),是为夏季纳凉建筑的。那个大厅去年已经改成住房,住起来很爽快舒适,夏天曾先生和桂姐会住在里头。这是曾家这栋大住宅西南院子里最偏远的房子,穿过月亮门儿,可以看见那片空旷的地方。在商量办这件喜事之前,曾先生决定把这栋房子让给他儿子荪亚住,因为曾先生记得木兰是那么喜爱这一带的空旷景色。在这一带空地上已经清理出一片地方,搭成一个临时用的戏台,要在这个戏台上唱三天三夜的戏。靠北有一条小路,通到正开向曼娘的院子的背面的一个门;后面是静心斋,曼娘和她母亲由山东刚来到曾府时,曾在里面住过。
婚礼的日子越来越近,要准备的事情实在繁多,电报局的职员有一部分借来帮忙,有些山东的亲戚、山东同乡会的职员,在婚礼举行之前就来到曾府住了一个礼拜。大家分配事情做,有些人送喜帖,有些人收礼金礼物,有些人登记礼金礼物,有些人记账,发放送礼的仆人赏钱,有些人去雇戏班子和唱大鼓、说书、杂耍的艺人等,安排花轿在街上进行的执事旗、牌、罗、伞等,还给他们租行头,安排花轿,找饭庄子办筵席,从同乡会借家具,等等,一言难尽。四个仆人专管照顾全宅第之中的蜡烛、灯火、喜幛等悬挂的东西;四个仆人专管打扫地,收拾桌子;两个仆人照顾桌子上的银餐具和象牙筷子;另有八个人,在照顾家具的一批人协助之下,专管准备茶水,给客人倒茶。这些工作严格分为伺候前面的男客和后面的女客,以大厅为界线。女客在第三厅容纳不下的时候,就在静心斋、第三客厅以西的悟元堂招待。
这千头万绪的事情开始安排之时,老祖母就说一切都要照去年经亚结婚时候那个办法;不过,因为她老人家今年福体康泰,心情极好,又因为特别喜爱荪亚和木兰,只要有人提说加添点什么,她都答应,譬如在家里搭戏台唱戏,经亚结婚时就没有。全家看见老太太兴致那么高,大家都高兴,处处讨老人家欢喜,结果是准备的庆祝节目,已远超过经亚的婚礼。
初六那天早晨,就是婚礼的前一天,曾太太、桂姐、曼娘,以及曼娘的母亲、荪亚、经亚,都凑在祖母的屋子里。曾太太问经亚是不是一切已经准备齐全。经亚现在是曾家的长子,他负责指挥外面一切有关男人的事情。他回答说:“吹鼓手和其他乐队都定好了。今天要做的就是从同乡会借家具。喜幛还会接着有人送,也得挂起来。筵席、蜡烛都有人专管,用不着操心。只有东边儿的厨房还没有完工,今天收工以前,炉灶、烟囱都要弄好,明天好用。目前只有一件麻烦,就是明天还有一家重大的喜事,去年素云坐的那有花玻璃的喜轿,人家已经租出。全北京城再没有那个样子的第二顶了。不过我倒是想到一个办法。去年三月涛贝勒第三个公子结婚的时候,新娘坐的是一辆马车。现在风俗习惯慢慢变了,咱们也大可以那么办。”
老祖母说:“这倒是好主意。你去找涛贝勒夫人,去借那辆马车吧。一辆马车,四匹好马,马头上装饰上丝绸彩饰,金红天鹅绒的花儿,看起来好神气。”
素云对她丈夫说:“我不相信你在京城就找不着一顶花轿,何必一定要和我坐的那顶轿子一样呢?”
爱莲说:“我想坐马车是个好办法,又新鲜,又壮观。”雪花说:“讨奶奶和太太的恩准,我要在您面前说几句话。我想这次婚礼既然办得这么风光,就不应当用人家用过的旧花轿。这个婚礼主要是为迎接新娘。咱们现在娶这么个仙女一般的木兰小姐,若是用普通的花轿,不但跟咱们这么大的气派不相称,也跟新娘不相配。”
经亚看了看这个丫鬟,没再说些什么。
曾太太说:“就那么办吧。你找人去向涛贝勒家借马车,告诉人家明天接新娘,千万别来晚了。”
素云说:“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么,就这么办吧。”素云说着看了经亚一眼。经亚出去之后,她又对别人说:“好像外头什么事情都要等他办。这几个礼拜以来,他都瘦了好多。”
祖母说:“给自己弟弟的婚事忙,也是分内的事。咱们也不应当太讲究,太浪费。不过,佛爷保佑,事事平安。小三儿是我最小的孙子,木兰又是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小姐。看了他们的事,我死也安心了。她近来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一年多她没来看咱们了。姑娘害羞,也是自然的事。”
曼娘说:“奶奶,您会想不到,她是越长越漂亮。现在高多了。”
曾太太说:“今儿下午送嫁妆,听说有七十二抬呢。”
曼娘说:“锦儿跟小喜儿也是这么说的。”
爱莲说:“我等着看都等急了。一定会叫人看花了眼呢。”
桂姐说:“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因为两家都答应把这件喜事办得热热闹闹的,新娘家当然也会尽力而为。木兰是他们特别喜爱的女儿。他们家又有的是钱。”
一提到钱,素云有点儿气恼。她出嫁的时候,陪嫁的四十八抬,那已是很风光了。现在听说木兰的嫁妆是七十二抬。她认为自己是曾家最有钱的儿媳妇,当然不错。她知道木兰家有钱,但是从来没梦想到木兰的嫁妆会胜过她的,好像故意要把她比下去。
素云于是说:“咱们的运气不错。也许咱们不但把姚家的小姐娶过来,姚家半份儿家业也落到咱们手里了。”
曾太太有点儿生气,她说:“说实在的,多少抬的嫁妆倒没什么要紧。咱们娶的是人家的姑娘,不是人家的东西。再说,没看见姚家的东西之前,咱们也不能说什么好坏。”
素云一听,回到自己房里生闷气去了。
下午三点钟光景,木兰的嫁妆开始陆续到来。除去新郎这边派去的八个人去迎接嫁妆的,新娘那边也过来八个陪送嫁妆的。嫁妆是分装七十二抬,一路敞开任人观看的。按先后顺序是金、银、玉、首饰、卧房用物、书房的文房四宝等物、古玩、绸缎、皮毛衣裳、衣箱、被褥。
木兰出嫁妆奁堆珠宝 素云吃醋唇舌逞毒锋(2)
送嫁妆的行列吸引了好多群众,把东四牌楼的交通阻塞了好久,没有看见这个送嫁妆行列的女人,都以失去看这个北京最大的嫁妆行列,而觉得自己错过了眼福。站在牌楼最前面的一个是对这件事最感兴趣的女人。她不是别人,正是华太太。体仁告诉了她送嫁妆行列经过的时间,还告诉她,他父亲给木兰花五千块钱备办嫁妆,古玩还不在内,那些古玩有些是无价之宝呢。华太太站在那儿,看一抬一抬地过去,每一抬有两个人抬着,较为贵重的珠宝、金银、玉器,都用玻璃盒子罩在上面。下面这些都是华太太看着抬过去的:一个金如意(是一种礼器,供陈设之用),四个玉如意,一对真金盘、龙镯子,一对虾须形的金丝镯子,一个金锁坠儿,一个金项圈,一对金帐钩,十个金元宝,两套银餐具,一对大银瓶,一套镶嵌银子的漆盘子,一对银蜡台,一尊小暹罗银佛,五十个银元宝;一套玉刻的动物,一套紫水晶,一套琥珀和玛瑙(木兰自己的收藏品),一副玉别针、耳环、戒指,一个大玉压发,两条头上戴的大玉凤,一个大玉匣子,一个小玉玛瑙匣子,一个旧棕黄色玉笔筒,一对翡翠镯子,一对镶玉镯子,两个玉坠儿,一尊纯白玉观音(有一尺高),一颗白玉印,一颗红玉印,一支玉柄手杖,一尊玉柄拂尘,两个玉嘴旱烟袋,一个大玉碗,六个玉花水晶花瓣的茶杯,两个串珠长项链,一副珍珠别针,一副珍珠簪子、珍珠耳环,珍珠戒指、珍珠镯子各一个,珍珠项饰一个;然后是若干个旧式铜镜,若干个新洋镜子,福州漆化妆盒子,白铜暖手炉,白铜水烟袋,钟,卧房家具,扬州木浴盆,普通的便器;再随后而来的是文具、古玩,如檀香木的古玩架、古玩橱、凳子、古砚、古墨、古画,成化和福建白瓷器,一个汉鼎,一个汉朝铜亭顶上的铜瓦,一玻璃盒子的甲骨;再随后是一匣子的象牙雕刻,然后是十大盒子的绸、罗、缎,六盒子的皮衣裳,二十个红漆箱子的衣裳,十六盒子的丝绸被褥,这些一部分是新娘自用的,一部分是作为新娘的衣物,用来赠送新郎的亲属的。
所有这些盒子东西都到达,新郎家觉得真是气派不凡,大出意外。曼娘说:“木兰是我生平所见最有福气的小姐了。这么多的好东西,若送给一个没有她那么美的新娘,就把这些东西糟蹋了。”
但是华太太站在街角儿的前排,瞪着眼看着这些东西过去,尤其是金元宝和玉器,觉得随着一抬一抬地过去,眼睛都要随后飞去了。她回家之后,决定和体仁彻底谈一谈,叫他要和父亲和睦相处,不要太任意胡闹逼得父亲和他断绝了关系。所以两天以后,体仁来的时候,她对体仁说:“我以前若是知道你们家那么富,那天我就不敢去你们家了。你又是个长子,最大的产业继承人!我告诉你,小伙子,不要冒险丢了你这份家当。你若是不听我的话,才是大傻瓜呀!你要讨父母欢心,不要再管我。你只要不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就不在乎。”
体仁说:“嘿!你知道我父亲为什么要把那么多珠宝、那么多东西给我妹妹吗?他是跟我赛,看谁往外扔的钱多呢。他到南洋去了一趟,拿了十万块钱——老天爷才知道他存什么心!这次婚事又花了一万五千块。他若一直这么花,几年之后,我们就花得精光了。你不要小看木兰结婚那天戴的钻石别针,那一个小东西就值五千块钱。”
华太太问:“为什么你妹妹倒比你结婚早呢?”
“我也不知道。这是赶巧吧。三年前我要到英国去的时候,木兰的亲事就说定了。事情就是赶巧的!”体仁回答。
华太太在心里,开始给体仁想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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