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三部曲-风声鹤唳(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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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走了四五里,丹妮筋疲力尽,博雅建议改走公路,去看看那石碑。

    “你走到邳县会否太累?”博雅问丹妮,“还是我们在这村子逗留一下就转回头?”

    “邳县有多远?”

    “大约一小时,我怕你吃不消。”

    如果他们到了邳县,那晚上就来不及回徐州了,于是三人决定到村子去休息。

    通往小村的幽径上有一个大炮坑,如今充满雨水。丹妮开始绕路走,但博雅说:“不用,我抱你。”他对她显得特别恩爱。她不好意思地抗拒了一会儿,他抱起她时被她轻轻踢了几脚。

    一个月前战斗结束后,村民已各自回家。

    不久,三个人坐在一间房间,和一位老太太谈论战役。这时一小队骑摩托车的国军突然进入村子。

    “你们要想不挨枪子儿,最好都离开这儿。”一个军官大叫说,“有一个日本骑兵单位正下山来,我们要在这儿拦击他们。”

    平静的村子马上变了。男男女女和孩童匆忙收拾衣物、被褥和贵重的小东西,打成包袱带在身边。

    “快走。”那位村妇对丹妮说完话,赶忙奔出屋外。茶壶还在烈火熊熊的炭炉上呜呜作响。

    他们来到公路上,又看见三架敌机在空中盘旋。步兵自好几个方向列队通过小麦田。

    博雅上前和军官说话。今天上午他曾看见过这几个人到达孔庙,知道他们是随着战区服务队来的。军官很客气,却有些不耐烦。

    “我们该去哪儿呢?”博雅问他。

    “沿着运河边走。”军官干脆地说。

    老彭对博雅说:“借辆脚踏车载丹妮,她也许没法走那么远。”

    “你怎么办呢?”

    “我可以走路。”老彭平静地说。

    军官忙着指挥部下。他没有时间去管老百姓,但是老彭上前低声对他说那个女人怀孕了。中尉看看她,心烦地摇着头。

    “好吧,推一辆脚踏车走。不过你们为什么来这地方?这是前线哪。”

    他指指一辆脚踏车,老彭上前去推给博雅。他慢慢地脱下了长袍,折叠好放在后座,给丹妮当垫子。

    “我们不能撇下你,”博雅说,“我们还是都走路吧。”

    “上车,别争啦!”老彭笑笑说,“我会跟来的。”

    枪声愈来愈近,村民匆匆地分两头逃走。

    丹妮含泪静立着:“我们三个人一起躲到田里去吧。老彭不走,我也不走。”她说。

    “别争啦!”老彭几乎是生气了。

    博雅和老彭把丹妮扶上老彭替她铺的座位,她的表情很痛苦。她痛哭失声,又跳下来。

    “你疯啦?”老彭气冲冲地对她说,“你要关心我,就得听我的话,上车抓紧他,我马上就过来找你们。”

    丹妮满脸的绝望与痛苦,含泪看着老彭。

    “小心。”她低声说,声音颤抖了。

    “沿运河来找我们。”博雅跨上脚踏车,老彭替他扶稳。

    “小心走,别摔下来。”老彭愉快地说,仿佛没什么事发生一般。他站在一旁看他们离去,“再见。”他叫道,“我会来找你们。如果我在徐州赶不上你们,那就在你们的婚礼上找我吧。”

    丹妮哭得更厉害了,双手抓着博雅的腰,居然抖个不停。脚踏车愈骑愈快,他们听到后面村子的机枪声,随后是喊叫声和马儿奔驰声,丹妮发出一阵尖叫。

    在转弯路口她双手一松,差点摔了下来。博雅停下来,深呼吸,回过头用忧郁的眼光望着她,突然间明白了:“现在你得抓牢点。”他再次出发,只听她在身后闷声低泣。那一刹那他才明白她爱上了老彭。

    他们离开村庄约一里后,枪声似乎仍近在耳畔。一群士兵躲在田里,散布各处。他们又沿着河岸走了一里左右,现在战斗声显得远些了。

    路边有个炮弹坑,积满了雨水。博雅停下来,带丹妮钻到田里去,把脚踏车搁在路边。她仍在大声哭泣,伤心欲狂。

    他们蹲在麦田里,小麦只有两三尺高,但是路边有一块斜坡使人根本看不到他们。丹妮坐在地上哭得可怜,博雅默默地看着她。

    “万一他死了……”她终于揉揉眼睛说。

    “千万别担心,他会平安的。”

    突然他们又听到马蹄声,博雅从麦秆间偷偷向外张望,有十一二个日本骑兵正在沿河岸走来。

    他掏出手枪站起身,骑兵离他们一百五十码,他弯下身亲吻丹妮,然后大步穿过田野。

    “你要干什么,博雅?”她抬头大叫。

    他没有回头,跑上去直挺挺地站在路上。

    “博雅!回来!”她大喊道。

    此时他回过头做手势叫她蹲在地上,然后笑了笑。丹妮依然跪着,一时间吓傻了。骑兵向他们开来,扬起一片尘土。她看到博雅向前行,笔挺着身子,手上握着枪。骑兵离他们只有二十五码的时候,他动手开枪。第一个骑兵应声而倒。炮弹坑的积水溅得老高,他的马儿后退乱冲。日军开始还击。博雅慢慢选择目标,又开一枪,接着他的身子晃了晃倒下了。

    丹妮吓得目瞪口呆。骑兵冲过他刚才站的地点,并没停下来。他们一走,她立刻跑上小路。

    博雅躺在路边,面孔朝下,枪还握在手里。她用力将他扳过来,鲜血染红了他的内衣。她翻动他的时候,他的双脚交叉着,她轻轻把他的脚放下来,博雅痛得尖叫一声,一只马蹄已将他的大腿踩得碎裂。

    “噢,博雅!”她哭喊道。

    他睁开眼,茫然地望着头顶上的蓝天。

    她低头一面哭一面叫他的名字。

    “丹妮,别哭,”他张嘴低声说,“嫁给老彭。”他停下来,又费了很大气力才再度开口:“我的钱都给你。把我们的孩子养大。”他指指口袋,露出最后的笑容说:“这儿——我们的誓言!”

    他闭上双眼,头垂到一边,停止了呼吸。

    丹妮盯着地面,无法明了眼前的一切。

    她大约如此坐了半小时,时间和空间已失去一切意义。然后她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醒:“丹妮!怎么回事?”

    她一回头,看见老彭向她奔来,衣服被风吹拂摆动着。他看到博雅的尸体,不禁跪倒在他的身旁。丹妮默默地看着他。

    “他死了?”

    她点点头。

    老彭回头指了指三个日本兵的尸体,其中一个半淹在弹坑的积水中:“这些呢?”

    “他杀死了他们。”丹妮说,“我现在没法告诉你亲眼看到的情景。”

    一股深浓的悲哀涌上老彭心头,他泪如雨下,因为想强忍住泪水,嘴唇也颤抖不已。

    战争过去了,奉命来探查国军方位的日本骑兵,如今已遭拦截驱散,活着的纷纷逃命,国军狙击手开始在麦田里站起来集合。丹妮坐在地上等着,双腿软弱得站不起来,老彭出去叫一群士兵来看三个日军的尸体,解下他们的弹药和制服。他们问三个日军如何会被杀,这块田里并未埋伏狙击手呀。

    丹妮指指博雅的尸体说:“是他杀的。他站起来和他们打,单人用手枪对抗十二名骑兵。”

    士兵听到博雅的死因,自愿抬起他的遗体。他们说,回徐州最快的方法就是找两条船到南方十五里处的赵墩,然后再到陇海铁路搭火车。

    士兵沿河下去,半小时后带回一艘小渔船。他们把尸首搬上船,丹妮在一旁痛哭,老彭则沉默得如死人般。

    渔夫对未遮掩的尸体很害怕,船上一名十岁的小女孩吓得更厉害。这艘船是邳县来的一户难民所雇的,这家的老母亲体衰多病,正带着小女儿和两个儿子——一个已成年,一个十八岁,是商人阶层的瘦弱少年——一起逃难。“你不能收这些人的钱,”一位下士对船夫说,“这个人杀了三个日本兵,他是为国捐躯的。”

    老彭感谢了这些士兵,要他们将脚踏车带回去还给军官。小船沿着运河南下,丹妮立刻瘫倒在地。

    过了很久她才坐起来,脱下红头巾,叫老彭盖在博雅脸上,然后和那位生病的老母亲说话。

    “你们要去哪儿?老伯母?”

    “我们怎么知道呢?炸弹炸穿了我们家。我告诉我儿子,我不愿出来,但是他们硬要带我走,说邳县不能住了,距战场那么近。”

    小女孩缩在她母亲的身旁,背向着尸体,一直瞧着丹妮。

    “我五十六岁,已经算是高龄了,”老母亲又说,“就是为了甜儿我才答应出来,她还那么小。”

    小女孩指指船边用绳绑住的一块门板。

    “那是我们的前门,”她说,“我们把铺盖放在这上面,我哥哥抬着我娘走。”

    “你看我这一条老命!”母亲说,“我不能走,要我儿子抬。他们带着母亲怎样出门呢?我这身老骨头岂不是他们的一大累赘?”

    小船由渔夫和他妻子慢慢地向前划,老彭估计要到半夜才能走完十五里。但是渔夫不情愿载尸首,日落后就不肯划了。老彭说,国军虽然说了那些话,但他钱仍是照付。

    “哦,不,我不收钱,他是为国捐躯的。”

    但是渔夫妻子插了手,她说他们愿意连夜划到赵墩,一方面多收些钱,一方面也好快些摆脱那具尸首。

    丹妮躺在一块木板上,但是睡不着。老彭坐在她身边。她将博雅壮烈成仁的经过说给他听,不过在陌生人面前她不能说出博雅的动机与临终遗言。这时候她想起博雅曾指着他的口袋,要他们拿出里面的东西。老彭上前摸索,将找到的东西给丹妮瞧,有一张地图,一封给丹妮的旧信和一个皮夹,里面装着一些钱和他那块留有山盟海誓的绸巾。

    过一会儿,丹妮又同那位老母亲与小女孩说话,小女孩苗条瘦弱,有一对像苹苹一样的大眼睛。她说她随战区服务队到战场附近接孤儿,还谈到蒋夫人,小女孩惊叫道:“你见过蒋夫人!”

    她母亲也很兴奋,说:“甜儿,我年老多病。我不能长久照顾你,你只会拖累你哥哥。我何不通过这位好姐姐,把你托给蒋夫人照顾?”

    甜儿的大眼睛转向丹妮,苹苹就是这样看她的。

    “哦,你肯把她交给我?”她大叫道,“你愿不愿意跟我来,甜儿?”

    小女孩缩进她娘的怀里。

    “甜儿,你若肯跟这位好姐姐去,你就会看到蒋夫人。你娘再高兴不过了,去找她吧。”

    “到我这儿来。”丹妮把手臂伸向小女孩。甜儿在母亲怂恿下慢慢羞怯地走上前,丹妮把她抱在膝上。

    天黑了,船夫说他们还要走八九里。他们不可能划上一整夜,最后他同意划到半夜,第二天一大早出发,在天亮以前走完所剩下的一小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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