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三部曲-风声鹤唳(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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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雅的尸首占住了半截船头,船上没有足够的空间让大家全部都躺下来,不过他们设法蜷曲在黑暗的小房间内,小女孩和她哥哥都睡着了。

    这时候丹妮终于把博雅的临终遗言低声告诉老彭。在那陌生的黑夜里,这段话似乎难以置信,博雅的尸体盖着脸躺在他们身边,却显得好遥远。

    最后丹妮哭着睡着了,她的抽泣声与渔夫船桨的拍水及河水拍击船侧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小船在月夜里向前滑进。后来水声停了,老彭知道他们已靠泊岸边,这时候他才蒙眬地睡去。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被扑通的水声给吵醒,好像有人掉下水了。他伸手找丹妮,摸着她的手臂,她还没醒来呢。

    月色迷蒙,岸边的柳树映在水里,他四处张望。他看到小女孩睡在她身旁,但是原来老母亲躺卧的地方却只剩下了一团被褥。他伸手摸摸,老母亲不见了。

    他叫醒那两兄弟:“你母亲走了,我听到有落水声,但是太迟啦。”

    她儿子爬到船头,跨蹲在博雅的尸身上,一心搜寻水面。但是他们只看到一道愈飘愈远的涟漪,在美得出奇的银光下闪闪发光。

    船夫和丹妮被两兄弟的哭声吵醒了,只有甜儿还静静地在做她的美梦。

    船夫点起一盏油灯,微光照在这群悲伤凄切的乘客身上。

    此刻不得不改变计划,两兄弟不肯再走了,他们说要上岸。运河这一带水流和缓,他们说一定能找到母亲的尸体正式安葬。另一方面老彭和丹妮却急于带回博雅的尸首。

    凌晨,大家把甜儿叫醒,告诉她这件不幸的事。她哭得和她哥哥一样伤心,丹妮尽量安慰她,劝她跟自己走。

    别离的场面太悲惨了,连船夫和他妻子也为之落泪。晨风很冷,丹妮用手臂搂紧甜儿,叫她哥哥放心。她又转向老彭说:“给两兄弟一点钱,要他们安葬母亲后再到汉口找我们。”

    “当然。”老彭说。

    船夫的妻子着实想不通,老彭竟然拿出他在博雅口袋中发现的两百块钱,交给了甜儿的哥哥,还把他在汉口的地址交给他们。

    这时候小女孩觉得好受了些,大家的别离也轻松多了。太阳还没有出来,船夫拿起船桨,他们就与岸边伫立的两兄弟告别。

    天亮时分他们抵达赵墩。他们付给船夫三十块钱,但是他妻子见老彭有很多钱,不太满意。她一直说载尸体要多收费,最后船夫气冲冲地骂她,她才闭嘴。

    老彭去买了一具棺材,叫人送来,博雅的尸体就匆匆放进去。丹妮坐在运河上大哭,学很多妇女那样用头去猛撞棺材。她伤心已极,手臂碰在棺材上,终于将玉手镯弄断了。她看看断裂的镯子,把它和红头巾一起放在博雅手边,然后叫人找了条蓝毛线,打一个结戴在头上,表示为他服丧。

    他们打算先把棺材运抵徐州,搭火车大约需两小时。但是棺材没有加漆钉好,站长是一个四十开外的矮个子,为人稳重保守,他不肯载这具棺材。他们只得在这座原始的村庄内找间小店住下,将棺材加漆钉好,那要花上二十四小时,否则就得雇一辆卡车,他们所剩的钱又不够。

    他们和站长吵了半天,站长怕犯错,不肯破例。他们告诉他死者昨天才杀了三个日本兵,是为国捐躯的,车程又只有两个钟头。最后站长答应打电话到徐州铁路局请示,终于获得许可,四点他们就带着棺材和甜儿上了火车。

    到达徐州,听说段雯一伙儿昨夜看他们三个人没有回来,十分担心。但她们不能再等下去,就带着四十多位孤儿们先走,只有段小姐留下来。

    他们发电报给木兰,简单地告诉她事情的经过。在徐州的时候,丹妮打开博雅的手提箱,发现一本旅行日记夹在其他物品中,日记一直写到他离汉口为止。日记的内容某些方面出乎她意料,不像他的信,里面包括许多他思想的秘密,也常提到她,都是用最亲密的字眼。最后几页中有一篇——四月二十八日——显然是他和玉梅谈过话后写的,内容如下:

    今天去洪山。噢,我真是大笨蛋!莲儿一定变了不少,她已超越我了。我还得尽力了解她——佛道啦、她对战地工作的兴趣啦。我简直觉得配不上她了,不过我最气自己的是玉梅那番话。她的话令我双颊发烫,原谅我,莲儿,从今以后我要尽量使自己配得上你。我瞎了眼,如果我没来内地,也许我早就失去她了。我相信她至今仍爱我。不过万一她不爱我……我绝不娶别的女人,也不可能爱别人。但愿不太晚。

    丹妮一言不发,他赴死的动机比先前更明显了。她决定不拿日记给老彭看,便含泪收进自己的皮箱里。

    他们和段雯、甜儿一起运棺材回汉口。一路上老彭和丹妮静静地坐着,彼此很少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木兰全家戴孝来接他们。丹妮一看到木兰,又泣不成声。木兰立刻瞧出丹妮的倦容,要她暂住在她家。丹妮一到家就完全崩溃了。第二天她发高烧,一直胡言乱语。

    木兰又惊慌又难过,叫人去请老彭,他目前正留在汉口料理博雅的丧事。老彭来了,面白如纸。他进去看丹妮,丹妮还迷迷糊糊的,木兰把他带进另一间房间,以便单独谈话。沉默了半晌之后,她问起详情。他告诉她博雅去世的经过,也提到现在由丹妮在保管的他们的爱情誓言。

    “我们要怎样替她安排最妥当?”木兰说。

    老彭深深叹了一口气说:“最重要的是她有孕在身。”

    “如果是男孩子,他就是姚家唯一的男性曾孙。我弟弟阿非只有女儿。我们可以使婚姻合法,但要这么年轻的女孩守寡实在很难,一切须得由她来抉择。不过就算她宁愿保持自由之身,我也会好好供养那个孩子。”

    老彭想了良久,然后说:“如果她同意,最好让小孩姓姚。我们可以安排一项简单仪式,叫她当着亲友面前和博雅的灵位成亲。不过我们当然不能替她做主,叫她守寡。等她好一点再说吧,跟她暗示一下,看她的反应如何。”

    “如果她同意,就要赶快办。我们得把葬礼甚至讣闻耽搁一下,因为通知上得印上寡妇和亲族的名字。”

    第二天丹妮的神志清醒多了,不过人还躺在床上,软弱无力。木兰对她说:

    “丹妮,我必须和你谈谈。博雅死了,我们必须替你和孩子着想。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使婚姻完全合法。若是男孩,他就是姚家唯一的男孙,姚家会以你为荣,我也很荣幸与你结成亲戚。若如此,我们就得在讣闻上印你的名字。不过你若宁愿维持自由身,我们还是很乐意供养博雅的孩子。想一想再通知我,好好想清楚。等你决定了,就选择戴孝发结的颜色,我就明白了。”

    丹妮躺在床上,神情迷乱一言不发。姚家花园的大门为她开放,木兰也站在那儿迎接她。过了一会儿她说:“让我和彭先生谈谈。”

    老彭来了,丹妮慢慢伸出手,把老彭的大手紧紧握住,两人静默了一分钟。她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全都凝聚在那短短的一刻里。那一刻她觉得她得需要两个人所有的力量才能做个重大的决定,而这个决心又确定了很多事——她对博雅的旧情和对眼前男子至爱的矛盾,她对死者的义务,她与生者未来的计划,以及她对尚未诞生者所负的责任。

    老彭先开口:“丹妮,你真苦命。你知道我唯一的兴趣就是帮助你,为你尽最大的力量。我们完全误解了博雅。他的爱是真诚无私的至爱,他为爱而死……”

    听到这句话,丹妮泪流满面。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丹妮,现在你很难思考,我仍然愿意娶你。但是现在我们应该为他的小孩着想,他并没有配不上你。你若愿意做他的寡妇,婚事可以在讣闻发出前生效,这个经验你受不了,我也受不了。但若你真的明了佛道,你应该会有力量忍受今后的一切。”

    “但是你呢?”丹妮软弱地说。

    “我会撑下去。想想你在郑州旅馆里的领悟,要勇敢,丹妮!不久你就会有了孩子,他会充实你的人生。一心替别人工作,你就会找到高于个人悲伤的大幸福。”

    “我还能参加你的工作吗?”

    “为什么不行呢?经过这一回,你我必须努力去找寻更高的幸福。”

    次日上午木兰看到丹妮发上的蓝结换成了白色,知道丹妮已下了决心。他们匆匆准备,婚礼要在第三天举行。

    为了使场面隆重,老彭特地请董先生来主持。董先生当时正在汉口访问,老彭知道他也是佛教红十字会的董事。时间急迫,“召灵”仪式必须在葬礼前举行,选定的吉辰是傍晚六点。厅上挂了两个白灯笼,上面用蓝色写着“姚”字,灵牌圣龛前点了两根白烛。圣龛上是博雅的放大相片,四周绕着白绸的丝带。

    在司仪的引导下,董先生面向东南而立,随后祈祷,在灵牌上点一个朱红印。点完之后,司仪宣布第二道仪式,叫人将灵牌放入圣龛。然后司仪请新娘出来。丹妮走出东厢,由玉梅扶持,身披白孝服,眼神黯然,面孔苍白悲凄,有如一株映雪的梨花。她慢慢走到圣龛前,依照木兰所提的古礼,对博雅的灵位鞠躬两次,木兰收养的一名孤儿替代神灵,替已故的新郎回鞠了两个躬,简单的仪式就告完成。

    董先生在结婚证书上盖印之前,先含着庄重的微笑对新娘说:“我解过不少秘密,只有你成功地避过了我。我以为你一直在北平呢,如今我在这儿找到你了。恭喜。”

    玉梅坚持要出席婚礼,就应邀担任证婚人之一,另外还有老彭、木兰和荪亚。她在证书上自己的姓名上头画个圈,一颗颗热泪夺眶而出。丹妮看到,不禁痛哭失声。

    六月时节,丹妮返抵洪山,继续从事难民屋的老工作,一身白衣,为夫服孝。姚家决定给凯男五万块,了结了她跟博雅的婚姻关系,现在丹妮也有足够的资金开展工作了。

    时间一月一月地过去了,丹妮逐渐恢复了元气。分娩时刻将临,她下山住在木兰家。九月一日,敌军正向汉口进逼之际,她生下了一个男孩。

    同时甜儿已光荣地取代了苹苹在丹妮心中的地位,他哥哥也设法来洪山与大家团聚。洪山的难民屋一片安详,老彭和丹妮在共同的奉献中找到了意想不到的幸福。

    博雅的坟墓就在附近,墓志铭是丹妮选的,老彭也表赞同。那是佛教名言,而且是全世界通行的圣经诗句:

    为友舍命,人间大爱莫过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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