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大战-战神之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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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山中将日落前收到一封家信。这是他的夫人从日本寄来的,辗转近两个月才递到他的手上,差一点就被美国潜艇在太平洋上将这封信(当然还有其他军用物资和兵员)掀进海底。信中说:“……近来报纸上常登:‘不久的将来,日本的文化将一统天下’,‘日本人的循环系统和呼吸系统先天优越于白种人、中国人和马来西亚人。’可是,听河边将军的夫人说,河边已给大本营打过电报:‘印伯尔作战计划有无必要继续进行,值得怀疑。’怎么你们还不回来呢?这几天美国飞机不断来轰炸日本本土,被炸得头破血流、四肢横飞的人不少。你们在中国搞中日亲善,大东亚共存共荣的工作,该不是杀人放火吧?为什么我们会遭到美国佬这么凶恶无情的报复呢?近来东京的孩子们唱:烧一城,烧二城……烧八城,烧九城,吹跑了太阳旗’。

    我疑心这是童谣,童谣是天意,是不祥之兆!我真为你们担心,气阻胸怀,什么‘呼吸系统优越’的话也不灵了……”

    松山佑三不将夫人的信看完,便在灯火上燃烧起来,他想:“我们不是杀人放火?不杀人放火怎么能体现大日本帝国的武士精神!如果我们不是用刀枪而是用舌头,满洲、上海、北平、南京、武汉以及支那广大地域的资源能力帝国所有,并为我们的圣战服务吗?真是妇人之见!日本妇女对战争的认识和理解,对战争残酷性的精神准备,比中国妇女差远了。我倒愿美军在日本丢几颗炸弹,说不定它会在日本历史上逼出几个狂怒的女兵师来!”松山一面过样想,一面又感到有战败的可能性。作为一个大日本帝国的橘领,他是从来没有考虑过战败的滋味的。“我们敢于发动品争,就在于我们对胜利有绝对信心。日本三千六百多年的历史,就是一部对外战争胜利的历史!试问:我国有史以来,确哪一个国家的一兵一卒敢于踏上日本本土一步?我们帝国武_±之所以所向无敌地杀出来,正是为了确保帝国的圣地不受侵犯。一个强大的国字,一个在人类文明世界中最优越的民族,就是敢于凌驾于世界各民族之上,敢于用杀出去的办法来保卫和扩展本国领土。这就是‘帝国’二字的真谛,难道不是这样解释吗!”    (摘自《藏重讲话》附录五《松山师团长的报告》)

    然而,作为大日本帝国的职业军人,松山也清醒地认识到:从美国重型轰炸机腹内呼啸着从空而下,降临日本本土的重磅炸弹和烧夷弹,绝不是天女散花。“不少人被炸得头破血流、四肢横飞”,死神已降临日本。我们在海外如不拼死玉碎,回国也将死无葬身之地。他想。于是,连夜在放马桥指挥所调兵遣将,对张金山阵地发起猛攻。

    松山佑三选在深夜二时对张金山阵地进行炮击,并在同时派出步兵在炮弹的爆炸声中向张金山两侧的箐凹迂回包抄,是有其阴险用意的。他知道中国兵连续几天苦战,粮食供应不上,正饿得脚瘫手软。“我一阵排炮将中国兵打得晕头转向.然后两翼部队一冲,不将你斩尽杀绝,也要将你打得屁滚尿流,灵魂出窍。只要中国放弃阵地,我就可以越过老双坡(又叫‘南京地’)与龙陵守军会师。到那时,纵不能杀过怒江去端重庆军的老窝,也可将腊勐守备队救出来。”松山佑三在心里盘算。

    诡计多端的松山中将,对张金山阵地一阵猛轰后,突然一停;不到十五分钟,又是一阵轰击,继而东一炮,西一炮地打直到拂晓,又一阵猛轰后,才令步兵发起冲击。

    为什么善于夜战的日寇不在夜间冲击而在拂晓进攻呢?这是忪山佑三认为洪行的三十九师手里有大刀。他已没有多少大好武士在昏暗中、在丛林里、在山石后可供洪行的比狮子老虎还凶猛的“魔鬼”斩杀,那种寒光闪闪的原始武器被中国兵不声不响地一挥,帝国皇军的人头就要纷纷落地。“一百个中国兵的价值,也抵不上一个‘西三’。”松山佑三说,“只有到了天亮,帝国武士的三八大盖带刺刀,歪把子机枪和掷弹筒才可对付三十九师。”同时也只有到了天亮,他的迂回部队才能到达冲击出发阵地。在炮火对双坡和老双坡延伸射击时,他的武上才可能从南北西同时冲上张金山,将洪行和他的三十九师送进地狱。下半夜,炮声响了。

    可是,在敌人炮击时,洪行只命弟兄们在地堡中安心睡觉,除前后左右的嘹望哨密切监视敌人外,他自己也钻进指挥部(一个日军的大地堡改造的),一面给各团营打电话询问战情,‘面养精蓄锐。“我料想敌人不敢夜袭,他们每个人没有几颗脑袋。”洪行说。因此,下半夜,不论敌人打炮不打炮,疲困的战士们都甜甜地进入梦乡。只是听到军号吹响时从掩蔽部中爬出来的一刹那,腰有点酸,脚有点麻。因为每个兵的胸前掩蔽部都太小,只能蹲,不能躺。

    日寇拂晓对张金山的攻击,只一交手,就被击退了。待到日出东山,敌人的第二次进攻才开始。

    如果说敌人的第一次进攻只是试探性的,目的只在于摸一摸张金山阵地我军守备的兵力、火力和工事位置,那么,第二次攻击则是全力以赴,要彻底荡平张金山。“决不许一个活物留在中国兵的阵地上。今天,我们要创造人类战争史上最残忍,也最开心的手段,以显示我们的武士精神和大日本帝国征服世界的决心!”松山佑三龇牙咧嘴、两眼血红地吼。

    日寇这次攻击,把主攻方向放在张金山西南斜坡上。两翼则是佯攻,以牵制和分散张金山守军的兵力。

    敌人从南天门冲击出发阵地一跃出,凶恶的阵势就与众不同。他们整齐、激奋地唱着“前进,前进,军队在前进”那首臭名昭著的军歌。他们似乎不是在生死存亡拼搏的战场,而是在东京大日本帝国广场接受天皇裕仁的检阅。前面是鼻子下横着一条黑毛虫(仁丹胡子)的中佐擎一面腥臭的军旗引路,后面是一排兽兵在用刺刀挑着中国兵的人头在跟进。方才,他们按照他们的松山师团长“我们要创造人类战争史上最残忍,也最开心的手段”的指示,将三十九师搜索连昨天在南天门战死的人头砍下来,挑在三八大盖的刺刀上,右手握住枪把,左手握紧二道箍,像挑着个葫芦往上冲。一颗颗血迹斑斑、五官模糊的人头在旭日照射下分外令人可怖,而日寇在后跟进的部队看着这些人头,却喜形于色,精神更加勇武。

    这一切,被蹲在张金山峰头的洪行看得一清二楚。日寇的种种暴行,他看得多了,也听得多了,这一切激发他的只是愤怒和复仇的力量。恐怖手段对一切富有人性和正义感的人是毫无作用的。此刻,洪师长最担心的,是他的计划能否成功。他不时仰望着天空,“怎么还不来呢?”他在心中问。

    突然,他听到了隆降的马达声。

    洪行一跃而起,大声命令:“弟兄们,摆开拼杀队形,快!”

    眨眼间五百多名中国兵跃上战壕,站在积土上,怒目圆睁,俯视山坡,盯住惨无人道、气势汹汹、用枪刺挑着他们弟兄的人头冲上来的日寇。此时,战壕上每个中国兵的眼珠几乎都要狂怒得暴飞出来,一双双手似乎要将枪杆捏成粉末。他们深深吸进一口山风,把丹田气提起来,运足气力,把深仇巨恨运到膀子、手腕上,咬牙切齿,凛不可犯。面对争速冲来的日寇,没有一个人心虚,没有一个人退缩或者腿肚包和膝盖骨打颤。三十九师整齐、严峻的队列,鼓起的腮帮,全身暴起的块块肌肉和青筋以及枪上闪光的珐琅、闪光的刺刀,使他们俨然成为高黎贡山上的一堵赭色的崖壁,嵯峨雄峻而坚不可摧。

    日寇在侵略战争中惯用的伎俩是炫耀与威吓双管齐下,即将他们的战绩向日本国民和占领区人民炫耀。如《太阳大日本》杂志,就登载过一篇日本驻朝鲜总督南次郎为了宣扬“皇军武威”将近千名英国战俘在朝鲜“游街示众”的情景。文章说:“在马来亚俘获的九百九十八名战俘的到达,对一般群众特别是对朝鲜人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约有十二万朝鲜人和五万七千名日本人站在釜山闹市街道两旁观看战俘通过。许多旁观者对英国战俘公开表现的恶劣态度和满不在乎的神情嗤之以鼻,并且认为这支缺乏民族精神的军队被打败,是很自然的。

    旁观者对帝国军队所取得的胜利的重要性有了新的认识,认为只有帝国皇军才能无敌于天下……”

    另一方面是威吓。“对贪生怕死的民族,尤其是他们的达官贵人,吓唬吓唬,就能收到超乎寻常的胜利”(松山佑三语)。

    因而砍头示众,城门口、竹竿头高挂人头,驱赶群众观看活埋八路军,驱赶百姓观看集体屠杀中央军,如此等等,不下千万起。即使在战场上,也毫无人性地吓。如在腾冲固东,每三个日军用枪刺戳着一个国军,举起来,嗷嗷叫着向中国兵阵地冲锋。在腾冲西门城墙上,像吊干腌菜似的把中国兵吊起来,作为势不两立的“决心书”。如今在张金山又用刺刀穿着中国兵的人头冲上来。

    且说,日寇按松山事前的计划,冲到一条山坎下就突然卧倒,只有那面军旗在哗哗地飘。

    松山佑三站在一块巨石上举起指挥旗正欲指挥在放马桥至一丘田公路上的炮兵向齐集在张金山头的中国兵开火时,美国卜四航空队的轰炸机群在战斗机的掩护下就呼啸而至,隆隆的马达声震得山摇林抖。

    重磅炸弹已落下来,瞬间日军炮兵阵地已变成一片火海。

    为什么会这样巧?

    原来昨夜日寇向张金山中国守军阵地炮击时,洪行根据观察结果,将日寇炮兵阵地的确切位置用电台向总部报告了,并请示空军支援。快天亮时,他接到空军已起飞的电话通知。当听到飞机的马达声时,他为吸引敌人,令战士们跳出战壕来列成阵势。松山佑三果然中计,那些进入阵地正待发射的炮兵,几乎全被送进地狱去了。

    松山佑三之所以令他的武士排成凶恶的阵势,用刺刀挑着中国兵的人头往上冲,目的也正是为了激怒中国兵跳出战壕来,然后一阵排炮消灭之。为了不使他的武士同中国兵一起被炮兵消灭,所以在距张金山阵地前沿二百米处的那条山坎下全部卧倒,等炮兵消灭守军后,他们再冲上山来捡破烂,谁知就在这关键时刻,美国轰炸机飞临上空,也不盘旋侦察兜圈子,对准炮兵阵地就扔炸弹。这一下,把个松山中将气得眼内喷火,仁丹胡连同腮边的横肉也一跳一跳的乱抖。他暴怒异常,发狠将指挥旗往地上一摔,“刷”地拔出战剑向张金山一指.歇斯底里一声吼,卧倒在山坎下的日军一跃而起,吼着日军军歌,疯狂地向山顶冲来。山顶上,洪行见日寇距第一道战壕还有六七十米,就将战旗拔起来,哗地一挥,刷地一指,战士们齐排儿走下积土来,平端着枪刺,对着蜂拥而来的日寇,挺枪而出。

    洪行曾对向他采访的中央社记者和美国通讯社战地记者说过:“对一个中国军人来说,我一生最幸福、最荣耀、最痛快、最解恨的时刻,就是亲自率领自己的弟兄向疯狂扑过来的日寇,以百倍的勇武、气吞山河的气概和拼命的精神直杀过去,用刺刀去捅!用手去撕!用嘴去咬!在捅、撕、咬的决斗中,享受报仇雪恨,为民族扬眉吐气的快感。”

    三十多年后,笔者访问当年参加张金山阻击战的七十五岁的老人谢尚明时,他还激动地说:“我一生最难忘的、无愧于祖先、也无愧于.中国人’这三个字的,就是打小日本时在张金山阵地上将刺刀捅进鬼子肋巴骨中的那一下子。刺刀才捅进去,狗日的血就喷出来,那一瞬间复仇解恨的痛快,使我自在一辈子,同时也使我堂堂正正的活一辈子,勇敢一辈子。我知道杀死一个日本鬼子,就等于救了几十个、几百个中国人。那时,我将刺刀t杀,的一声捅入那个日寇的肋巴里,直至枪口,恨不得连准星都捅进去,不知我用了多大的力!要不是有更多的敌人扑上来,迫使我抽刀迎敌,我还真不想马上将刺刀拔出来哩!你知道,作为一个受尽外敌欺侮的我们那一代中国人,当用自己的刺刀捅进敌人的心脏.再狠狠地一搅一拉,顺势一脚踢倒,那一阵子的自豪、痛快、舒心畅意的心情,简直没法形容!直到现在我还经常骄傲地对老乡们说:‘老子当年为使中国人不当亡国奴,在张金山阵地上一口气就捅翻(死)了三个日寇。听到的哪个不伸大拇指!我认为,这就是荣耀,活着的价值!”(摘自《抗日军人采访记》)

    一九四三年冬,新编三十九师从镇康前线撤到施甸整训,进行政治教育时,洪行给战士们出了一道“怪”题讨论:“庄稼人为什么不怕死?穷人为啥也爱国?”洪行的题出得怪,战士们的回答也怪,摘录几段以作为历史佐证:张家福(一一六团二营五连战士,四川人):“按说,格老子家田没一丘,地没一块,几代人都为他龟儿的地主打长工,我家茅草房中也只有几个土坛罐。可是,就这几个土坛罐,他龟儿的日本人还要从老远的地方跑来砸,格老子碰着他的牛头,踩着他的马尾啦?没有!既碰不着,踩不着,他还来砸,就格老子无名火起,气不打一处来。好嘛!日本鬼子要来砸老    子的坛罐,老子也砸他的白酒坛(脑壳)。”

    杨朋(一一六团二营下士):“我们当牛做马的庄稼人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怒气没处泄,这节骨眼上,他日娘的日本鬼子还要来雪上加霜又烧又杀,迫使老子们和他拼命,这拼命就是勇敢,不怕死,爱国,对不对?”

    洪行对战士们的政治水平很不满意。他知道贪官污吏,苛捐杂税正如漫天雨雪早将人们的爱国情绪浇熄了。他当农民时,当兵时,都听到过这种话:“国家专会盘剥人,有什么鸡巴爱头!”但一打起仗来,这些平时大骂国家没“有什么鸡巴爱头”的人,竟然十分勇敢,拼命冲杀,毫不退缩,更没有一个降敌的。比起那些满口“党国民族命运”而暗地里和日寇勾搭的大官们来,真有天壤之别。宋希濂曾经拍着桌子叫喊:“剥夺我们民族抵抗力的,不是我们凶恶的敌人,而是我们腐朽的国策!”洪行对这一段话是深有同感的。“只有在战场上指挥打仗的人,才能真正感受到国策对战斗力的真正影响。”洪行说。

    洪行长期与战士们生活在一起,发现弟兄们都有一股怨气。如果把这种怨气加以引导,就会变成强大的战斗力、无坚不摧的精神。但怎么引导?洪行苦思不得良策。仍采用在预二师时的老办法:用青洪帮的规矩把弟兄们团结起来?但新编三十九师没有这个基础,而且这种歪门邪道,也不是堂堂中华大国应走的正路。用八路军的办法?而洪行对八路军的政治工作又不甚了然。想到八路军,他记起八路军副总司令彭德怀的一段话,这就是陈明仁在洪行家中,从洪固权的写字本上看到的那一段:“志不立,吾人无可成之事,国亡家亡,灭种随之。覆巢之下岂容完卵?弱肉强食,莫此为甚,吾人生逢斯时,视若无睹,何异禽兽为伍。”“这不是最好的引导和启示么!”洪行想,他将这段话的意思对三十九师官兵进行教育,一时群情激愤,精神大振,爱国恨敌的战斗情绪自不同于其他部队。

    且说日寇五十六师团长松山佑三中将拔出他的战剑,驱使他的武士狂呼怪叫着向张金山阵地猛冲,他的武士们用刺刀挑着人头杀气腾腾的狰狞面目,确实会令一切胆小鬼亡魂丧胆的。对于这种疯狂的罪恶,松山十分满意。“这是我的杰作,这是世界军事史上的奇花。一切帝国将领都有权在大东亚圣战之中,在屠杀中国人的手段上创造奇迹,在两军阵前显示我的决心和神勇,以壮我帝国军威!”

    霎时,中国军队已从第一道战壕上向他的第一攻击波的部队大步迎下来。松山看到:这几百中国兵并没有狂蹦乱跳,大声吼杀,而是气宇轩昂,挺胸迈步,一往直前。那血淋淋的人头,对他们丝毫不起威吓作用。“这是一群不怕死的魔鬼!”松山在嘟哝的同时,还未等前锋部队交上手,就提剑督促着第二道攻击波冲上来。

    洪行磐石般地站立在山头上,双手平握住那一面绣着他姓名的战旗。这是他夫人张乾芬的杰作。在新编三十九师的四面红旗中,只有这一面的“洪行”两字是绣的,其他那三面的“洪”字是写的。其中一面昨夜已包裹在朱开诚烈士的遗体上,一面在双坡一一六团手中.一面在老双坡一一七团团部,而洪行手中的这一面是主旗,轻易不打出来的。张乾芬为什么要给洪行绣这一面战旗?按她的话说是:“我们湖南出了多少抗日将领,有多少家属在随军转战南北!我们无愧于民众的,就是我们同自己的丈夫同甘苦,共患难,不论胜利和失败,他们打到哪里,我们跟到哪里!打了胜仗,我们为他祝酒,打了败仗,我们给他抚慰。我们湖南的女人,最懂得爱情对将士的鼓舞和激奋,一个对爱情最真挚的军人,也是最恨日寇、最勇敢、最能打仗的军人。因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是最会坚决地保护爱的。我给老洪绣一面大战旗,是寄托抒发我的信任、自豪感,同时,宁乡沦陷后,我仇恨满胸,希望报仇……”(摘自张乾芬给陈明仁夫人谢芒茹的信)

    此时,洪行正威风凛凛地将战旗握在手中,鲜红的旗帜在强劲的山风中猎猎飘动,旗帜上那“洪行”两个斗大的字,在朝阳的照射下,闪耀着耀眼的金光。他身旁一队(五十多人)手端冲锋枪的战士,只待洪师长将旗尖指向敌人,他们就将如利箭离弦,闪电般地飞向敌群。

    洪行对张乾芬给他这面战旗十分满意和感激。他想,这不仅是她一人的心意,也是全中国人民的心意,是对他巨大的信任和激励。他是无愧于这面战旗的。新编三十九师的官兵们,也因有这一面战旗和他们的洪师长而深感自豪。对这面战旗只有一个人嫉恨,那就是长官部参谋长萧毅肃。“洪行在搞个人英雄主义。”他对卫立煌说。

    “这是正牌的、货真价实的民族抗日英雄,我还想亲自再授给他一面战旗哩!”卫立煌说。——这是后来之事,不提。

    只说冲下去的部队快接近冲上山来的日寇了,洪行仍岿然不动。他在观察整个战场的动态。当他看清万恶的日寇用刺刀挑着的正是他的弟兄的人头,只深深一吸,把一股满是血腥味的山风灌进肺里,咬紧钢牙,心里骂道:“这是日寇灭亡前的回光返照!”

    对日寇残忍凶暴的罪行,洪行曾有这样的评价,他在日记中写道:“日寇的残暴肆虐,是一种仇恨的播种机,他对中国人民的屠杀,不仅是对人类的屠杀,也是对日本的屠杀,因为中国人必然会起来报仇雪恨!他们在中国施行的一切惨绝人寰的暴行,将给日本的千秋万代留下不可洗刷的耻辱。一个不断向外扩张、侵略成性的国家,尽管自吹如何强大,但在世人的心目中也是最无耻最可鄙的!”

    松山中将的“精神战”,对洪行和他的三十九师官兵,毫无作用。

    当双方部队一接触,中国兵奋起神威,勇猛无比地扑向敌阵时,洪行看到自己的战士,拨开敌人的枪刺,一个突刺,将刺刀捅进日寇的胸膛,还来不及拔出刀来,双手丢开枪,接篮球似的接过敌人掷过来的人头,再向敌人狠命一砸,有不少死人头和日军的活人头碰到一起,顿时都脑浆迸飞。中国兵是杀红了眼了,一个个如虎扑羊群,所向披靡。不少战士抱住敌人拳打脚踢,撕滚啃咬,烂寨子后坡如泥石流似的一团团滚动的人群,所过之处,全是血、全是撕扯下来的人肉和滚动的日军钢盔、水壶、小钢锅,砸断的枪托、石头上砸碎的头骨与红白难分的脑浆。这真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血战。有一位当年参加过这场血战的老兵(名叫赵家龙,在陇川县上门)向笔者叙述了这场血战的一些细节:“当年我在滇西远征军新编三十九师通讯连当兵,奉命把守张金山阵地,阻止芒市日寇增援龙陵被围之敌。我们由洪行师长亲自指挥。那时我们看到野蛮的日本兵用刺刀挑着我们搜索连弟兄的人头冲来时,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洪师长大旗一甩,我们就端着刺刀扑向敌人。我们不像往常在别的战场上那样大喊‘杀’声,人人只咬定牙关,鼓足劲头,睁着喷火的眼睛向敌人横砍竖剁。这时什么生死呀,亲人呀,老婆孩子呀,以及在家当农民时受压迫受剥削的怒气呀,全抛到天外天去了。每个人心头想着的只是报仇雪恨,把日本鬼子消灭光。我一枪托砸在一个日军的脑壳上,将他的钢盔都砸扁,头也砸成粉碎变成他妈的石榴花。我用力过猛,枪托也砸断了,我只好把剩下的半截枪向一个嗷嗷怪叫着扑来的日寇横砸过去,碰巧将他的左手打断,他丢下枪就向我冲来,弯下腰想抱我的脚,我迅速从背后抽出大刀来,照准他的后脑壳一刀砍    下去,离渣离壳的砍成两半。我还不解恨,又使出吃奶的力气向他后脊梁连砍了几刀。可惜是直着剁,砍到肚皮,就软绵绵的砍不下去了,要是横着砍,早断成七八截了。狗日的小日本人作恶多端,不用这种恨劲,消灭不了他。

    “我们班有位副班长,叫陈华,是我们湖南怀化人,个子大,也会一些拳脚。和日寇才一交手,他一梭子汤姆式冲锋枪就一扣到底,打得八九个日本兵死的死,伤的伤,全趴在地上。子弹一空,他就将汤姆式向敌群横甩过去,紧接着大刀就亮出来,刀到人倒,发了疯似的在敌群中横砍竖剁。敌人退下去了,他的脚也负了伤,还满山坡一拐一拐的寻找敌人伤兵.见一个砍一个,而且脆生生的尽砍脑壳。他这把刀战后我收藏了二十多年,还用红绸包着。可惜“文革”时期造反派说我这个残渣遗孽私藏武器,想反攻倒算,把大刀收去不算,还抓去劳改了十年。”(笔者《监狱琐记》)

    另一个山东曹县在遮放安家上门的胡大雄说:“和一(日)娘的一(日)本鬼子干仗,要猛,要狠。我们当年在张金山和一(日)本人干仗,就打出了中国人的威风。有一个狗一(日)的一(日)本鬼子浑身被火焰喷射器的电火烧着了,还向我扑过来,妄图抱住老子同归于尽。那时我的枪打烂了,刀也磕飞了,正拖着一根着火的圆椽东打西拼,一见这个家伙扑过来,照头就一棍打去,我的圆棍打断,这个小一(日)本的脑袋也不见在脖子上了,变成了一个无头鬼。

    “我们三十九师在张金山打得十分壮烈。几乎全师都打光了,死都不后退一步。我们是对得起中国人的。一九五九年我同生产队长到保山驮盐巴(“文革”武斗闹得我们地方没有盐巴吃).我路过张金山磕了一个头,悼念当年的战友。可是回来后,生产队长把这事向政治边防工作组一汇报,我就以‘复辟’的罪名来到农场劳改。”(笔者《狱中琐记》)

    还有一个当过日本兵的龙陵人张德左在狱中说:“我原是在家放牛的。日本人侵占龙陵后,我先是被日本人抓去当民夫修工事,后来日本人见我身体好,就将我留下当兵。为了吃饱肚子,我就当‘西三’背叛国家了。打南天门、张金山那阵,我也参加了,在运输队。当日军前线部队垮下来时,我见有不少日军是被中国兵杀伤、烧伤和咬伤的。他们疼得龇牙咧嘴,对中国兵的杀法十分害怕。为了怕传染给别的部队有恐惧病,松山师团长命令轻伤员切腹自杀,重伤员由太君当胸就是一枪,而后将手指头砍下来烧成灰,装在小玻璃瓶中,贴上死者姓名和地址,寄回国去。

    “还有,日本兵强迫我们在南天门用刀砍在这里战死的中央军的人头,我们不敢砍,也不忍心砍,就被中队长掴了几个耳光。后来,这个中队长被打死了从山上拖下来,我还看到日本兵砍断他的手腕,将一只手巴掌烧成灰装入瓶内。仅在南天门、张金山、双坡这几处,日军的骨灰瓶就装了十几麻袋,还是我们亲自装上汽车送往八莫去的。在半路上我就逃跑了……”(摘自笔者《殊途同归》中的《犯人交代记录》)

    洪行在张金山阵地上看着中国兵抱住日寇一团团在烂寨子翻滚的情景,全身热血沸腾。“这才是真正的炎黄子孙,火山般喷发的中国精神!”

    洪行虽然没有见过火山喷发的壮丽场面,却记得一首诗,那就是闻一多的《一句话》,他是经常跟弟兄们朗诵的:等火山忍不住了缄默,不要发抖,伸舌头,顿脚。

    等到晴天里一个霹雳,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对于中国人的顽强拼命精神,一九四四年三月十五日罗斯福发表演说讲:“亿万中国苦难人民,在抵抗割裂其国家的奋斗中,已表现出非常的意志。”

    洪行还知道,现在史迪威将军在驻印远征军中采取“只要兵不要官”的做法,是因为早些年他在冯玉祥的西北军中见中国兵艰苦作战和生活情形曾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说:“如果中国士兵能得到正规的训练,精良的武器,充足的营养,那么,中国军队将成为世界上不可战胜的军队!”

    洪行在火山群中打过不少仗。前两年他在腾冲打游击,燕子山、大空山、小空山、大空坡、小空坡、打鹰山等等世界著名的火山群,都留下过他的足迹。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也就是中美英联合军事会议在重庆举行的这一天,他对疏散到打鹰山顶的腾冲城难民和掩护难民们转移的预备二师六团二营的官兵们就说过一番振奋人心的话。他说:“……从表面上看,这里的千山万岭都是沉默的、安静的,正如我们的四万万同胞沉默和安静一样。千山万岭的泥土,也只是默默地为参天林木作出自己的贡献。但你能说这一切都是沉默安静,每一把泥土都可任人踩踏,就像中国人可以让日本鬼子任意屠杀吗?!不!我们的地母有一颗沸腾滚烫的心,我们腾冲沸沸扬扬的大滚锅(热海)就是证明;每一个中国人都有一颗沸腾的、不甘受凌辱、不甘做亡国奴的心!你们从城中跑到打鹰山来避难,就是不愿给日寇当牛做马为奴隶。我们中国军队自抗战以来和日寇血战到底,寸寸河山寸寸血,你能说我们这个国家是安静的吗?只要我们的心团结起来,我们的血汇流起来,我们的爱国热情就可变为伟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冲破重压直喷九霄,来他个震撼世界的天翻地覆,就像万年前腾冲的火山群爆发一样,石破天惊,宇宙变色……”(《抗日军人采访记》中刘淑敏的回忆)

    张金山西南斜坡到烂寨子这一片战场上,火焰升腾,血肉飞溅,枪声与呐喊声震耳欲聋,遍地是血淋淋的四肢不全、五官不全、抛肠空肚的尸体和正在血泊中蠕动的伤员,在尸体上继续拼杀的大和武士和中国远征军官兵。这是一个日本帝国武士精神和中国军人抗侮卫国战斗精神生死搏斗的惨烈场面。那一边,穷凶极恶的日寇把中国兵视为劣等民族的丘八,不想他们竟敢阻挡帝国皇军向全球进军的步伐,不禁饿狼般踏着他们同类的血尸狂涛般卷杀而来;这一边,为保国保种,报仇雪恨,积百年大辱之怒火,为世界人类彻底除害的中国兵抖擞神威,猛如雄狮,把满腔愤怒化为勇不可挡的力量,要将你危害人类的倭种——战争的祸源斩杀得一干二净。这是正义与邪恶的较量。

    洪行在反击部队中配属了三名火焰喷射兵。在距敌十多米时,三具火焰喷射器一起喷火,电光一闪,烈焰腾腾,将日寇先头部队烧得皮焦肉烂,满坡乱滚。这是美国盟邦援助的先进武器,宛如中国神仙们的“三昧真火”。一贯爱放火焚村毁寨的帝国武士,还没有领教过这种扑不灭、滚不熄的玩意儿,再加上山风一吹,风助火势,火借风威,被烧着的日寇牛喊马叫一般在地上滚。所滚之处,草、石皆焚。中国兵一见,群情振奋,欢叫着跳跃追杀。有几个浑身烈火的日本鬼子还向中国兵扑过来,但他们的眼睛已被烧烂、烧瞎,只是挥舞着刀枪毫无目标地乱戳。中国兵跳到其后,对准其后心,一刺刀直捅到其前胸,而后趁势一脚,将其踢进地狱。

    张金山西南斜坡上,日寇冲上来,中国兵反击下去,双方惨烈地搅杀在一起,足有三分钟了。仅仅这三分钟内,二百多名日军已被捅死,击毙,烧得蜷脚缩头。同时,中国兵也伤亡近百名英勇的弟兄。

    战斗还在惨烈地进行。

    松山中将挥剑驱使他的第二梯队进到张金山半坡——烂寨子时,突然下令部队停止前进。他被前面这一幅惨烈的战斗场面慑住了。他趴在一个大黑石头上,伸出半个脑袋,心惊胆战地看着他的武士带着一身烈火从山坡上滚下来,那“喀幽米稀哟”(救命)的惨嚎声使他听来撕心裂肺,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而中国兵跳跃腾挪的骁勇雄姿和前仆后继的拼命精神,又使他浑身泛起鸡皮疙瘩。这时,他突然记起拿破仑说过的一段话:东方有个睡着了的雄狮,千万莫去惹醒它,那就是中国。一抬头,松山中将又见张金山顶上,洪大胡子岿然而立,威风凛凛,横握战旗,气吞霄汉。“中国战神”“活张飞”,果然名不虚传。松山惊出一身冷汗。

    虽然日军最崇拜的是关云长,但松山中将只崇拜张飞。在侵华战争中,日军每到关帝庙,都要由指挥官率队整装参拜关公神像,不少日本太君还会背诵关帝庙前的对联:“大义在春秋,慷慨一言成骨肉;丹心悬日月,艰难百战识君臣”。日本陆军省规定:少佐以上指挥官,必须熟读《三国演义》,因而人手一部(以至后来日本企业家为了竞争,无不熟读《三国》)。松山佑三对关云长被曹操关在刘备的夫人房中“秉烛待旦,目不斜视”的态度却不以为然。“那不是帝国武士精神,要知道中国女人的吸引力会对帝国皇军有多大的战斗刺激。如果每一个帝国武士对中国的女人都‘目不斜视’,我们的武士对大东亚圣战还有什么兴趣?” “只有张飞式的勇猛,才符合我们的武士精神。”他说。

    现在看到岿然屹立在张金山阵地上的张飞一般的洪行,松山下意识地把头缩回来,“吾弟在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关云长的话,仿佛在松山耳边回响,不禁不寒而栗。作为帝国皇军的一名高级将领,他对中国历史上的名将是很有研究的。尤其是对湖南将领,不仅有所耳闻,而且早领教过了。例如南方军司令部通报到联队长一级的一个文件上,就写着一个不怕死的湖南宁乡县的将军齐学启(入缅远征军第六十六军新二十八师副师长),这个“气胜虎”的湖南少将在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三日于缅北弹尽粮绝,身负重伤昏厥于地被俘后,被关在仰光狱中,拒绝换药,拒绝进食,还猛夺日酋的利刃自尽。南方军司令部的通报在说了这些事实后,还号召帝国将领学习这种精神,更真诚地尽忠于天皇陛下,并认真对待中国的湖南将领。通报中还列举了一大串名单,从共产党的毛泽东、刘少奇、彭德怀、贺龙、陈赓……滇西重庆军的宋希濂、霍揆彰、胡家骥、洪行、彭劢……甚至连湘军时期的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胡林翼等也名列通报上。

    “湖南的兵将这么多,又这么不怕死,连孙中山都说过‘一个人去打一百个人,像这样不可以常理论的事,还是你们湖南人做出来的’。上面那个天神般的洪胡子,不就是湖南人么!”松山缩在大石头上想。

    正在此时,五十六师团的总预备队爬到南天门来。松山立即命架好五门小钢炮,七挺重机枪,进行超越射击。他怪叫一声,卧在烂寨子下的日寇第二梯队便一跃而起,向满坡烈焰的张金山西南坡冲上来。

    在张金山阵地上严密观察整个战场态势的洪师长,早把敌人的行动看在眼里。当日寇的第二梯队从烂寨子一跃而起往上冲时,洪行将战旗一挥,全部端着冲锋枪的第二批反击部队在他率领下箭一般地飞下山来,跃过浓烟烈火,与日寇的第二个攻击波碰个正着,“哗——”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枪弹,几乎将日寇的二梯队全部报销。

    就在洪行率队离开山头几秒钟后,日寇的钢炮弹就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咣咣的爆炸开来,重机枪子弹头也打得张金山上石土乱飞,好险!

    当洪行率领的反击部队每人打完一梭子,将日寇打得在烂寨子后的木鱼坡尸体狼藉,横躺竖卧之时,洪行突然大吼一声:“卧倒!”部队刚趴下,日寇几挺重机枪的子弹就横扫过来。洪行将战旗~插,往旁边一个土坑中一滚,只一瞬,那面战旗就被打得稀烂,只剩几绺红布条在飘飞。

    就在洪行的反击部队被日寇的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来之时,日寇总预备队发起了冲击。也就在他们跃起端枪冲刺时,设置在张金山后坡曹家坟~带的炮兵突然开火,八二炮弹和六〇炮弹在敌群中开了花,使跃进的日寇悉数卧倒。洪行趁此时机.捡起那杆破碎的战旗,指挥部队边打边退,撤回到张金山阵地上.他才爬上张金山,后边的双坡就汤沸水滚呐喊厮杀起来,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一股日寇直插双坡阵地。洪行顿时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一时间战情急转直下,险恶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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