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着这么多部队不用来打日本侵略者,反而专门用来围困、封锁坚决打日本鬼子的八路军,这真是倒行逆施,置国家民族存亡于不顾。等到国破家亡,看你去当哪个党、哪个国的‘领袖’?!”卫立煌想。但他同时也知道.驻防西北的胡宗南的几十万精锐部队,是蒋介石用以反共、限共的命根子,从老蒋手中是“挖”不出来的。所以,他的电文只在驻昆部队上打主意,摘引如下:我远征军已伤亡五万二千余人,内有百分之九十的步枪兵,故有许多团几无步枪兵。现在敌人五十六访问延安时,毛泽东就给他看过《论持久战》的初稿。“真使我茅塞顿开,此书一出,望惠赐一册,作为抗战指南。”卫立煌看过《论持久战》的初稿后对毛泽东说。后来,在一九三九师团,第二、第十八师团残部均集中龙陵向我反攻,作最后挣扎。曾白昼向我攻击数次,均被我机枪炮火击退。但近敌改用夜间攻击,因我缺乏步枪兵,故每渗入阵地内,致我军不得不逐次后退。又滚弄方面近增敌二千五百人,有威胁云县、保山之可能……
为击退龙陵敌人的最后挣扎,并拒止滚弄方面敌之威胁,拟请将驻昆的九十六师增援孟定方面;请将八十四师(附战车队)从昆增援龙陵;请再将经过训练的补充兵一万人,速运滇西前线……
蒋介石不待看完电报就骂起来:“娘希匹!怎么搞的?卫!以二十倍于敌之兵力对龙陵久攻不下,怎么搞的!徐永你拟个电报回复,就说,攻不动就守,要援兵是没有的!”
徐永昌根据蒋介石的授意,给卫立煌发来电报说:湘境敌人正大举侵犯桂西,四处之敌亦乘机窜扰,越南方面迭有敌增兵情报,昆明及滇西兵力如抽调过多,恐诱发敌之企图心。又滇军素质亦须顾虑,如由昆明方面再抽兵增援滇西,殊感危险,万一昆明动摇,则影响全局,较之滇西失利,更为重要,尤以英印军及驻印军现已停止攻击,敌可续向滇西增援。纵我方大举增援,亦难期必胜,纵攻下龙陵,亦不能开发中印交通。综合全盘状况,权衡利害轻重,似不再抽调为妥。惟为保持既得战果,并防止动摇起见,除继续加强补充兵外,今后远征军似应改取守势,力图持久……
蒋介石不给援兵,十一集团军反攻龙陵的仗还打不打?
“打!剩下一兵一卒也要打!国家养兵在于卫国御侮,我们再不奋起,还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在卫立煌召开的军事会议上,宋希濂斩钉截铁地说。
总司令大义凛然地一表态,众将领自然摩拳擦掌。既精疲力竭又鼓着一肚子怒气的战士们更是欢声雷动,誓为中国人争一口气!于是,十一集团军各军、师、团、营重新调整进攻位置,战士们一身泥泞,抖擞精神,又进入冲击出发阵地。
对于宋希濂的这一果断决定,也有一个人反对,他就是长官部参谋长萧毅肃。前面说过,萧毅肃对年轻气盛、一身傲骨,几十年在官场中没有学会一点阿谀奉承的宋希濂早已不满,“你傲气争功,目中无人,且看我的厉害!”他心里说。
所以,当宋希濂率部在龙陵血战之时,这一个常败将军和历史罪人在他的一串黑名单中,就把宋希濂赫然列在第一名。
且说宋希濂根据第一次进攻龙陵的惨痛教训认为:“要进攻龙陵,孤立松山守敌,没有一支勇猛顽强、敢打敢拼、能攻善守的部队和一个忠心报国、英勇善战、责任心强的指挥官,阻止敌人从芒市开来的援军是不行的。”他在心中将整个集团军师以上干部掂来挑去,最后决定让洪行和他的新编三十九师来承担这一重任。于是,他给洪行下达了第三十八号作战命令,命令该师:“占领通往芒市的南天门、张金山道路各要点,构筑工事守备之,阻止敌人向龙陵增援。该部如无命令擅自撤退者,决依军法从事!”
洪行受命后,率部从黄草坝赶往前线,越过龙陵郊区,一举歼灭日寇驻守张金山、南天门的小股守敌后,立即命令部队构筑工事,同时率连以上军官进行现地勘察。
南天门,顾名思义,那是芒市与龙陵之间的险要关隘。这‘里,公路从龙陵西郊蜿蜒西去,过了老双坡就急转直下,绕过张金山,盘旋于南天门的悬崖峭壁、嵯峨乱石之间,从黑不溜秋的鹰嘴岩中伸进去,又从怪石嶙峋的山腰中冒出来,两侧是深不见底的长满古木苍藤的深沟老箐。南天门脚踩一丘田,背靠张金山,地形复杂奇险。伫立南天门上,西可俯瞰灰蒙蒙的芒市坝,北可远眺气势雄伟的江东梁子,东面是愈去愈高的张金山、老双坡和双坡、大团坡,南面,则是高接云天的芒市大公山。
“这样的地形攻也难攻,守也难守。”洪行在现地勘察中对军官们说:“我们必须层层配备兵力,各阵地要多留预备队。
而且一定要构筑环形工事,各阵地要求既能独立作战又能互相支援,不论敌人从任何方面进攻,或同时由几个方面进攻,我们都能给予痛击而确保阵地,须知我们身后有龙陵守敌,面前会出现从芒市增援的日军。因此,放马桥、一丘田的公路应彻底破坏!”
此时洪行手中虽有两个团和一个加强营,但这三千来人要守住这么多的山头和对付可能从四面八方进攻的敌人,兵力就显得单薄了。因此,他必须慎之又慎,巧妙布阵、配置兵力和火力。他知道,他的对手是日本帝国名将松山师团长,马鹿凹之败,松山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一定会采取凶猛的报复。看来一场血战是势所难免了。
入夏以来,世界战争风云在急剧变幻,但不论是整体还是局部,都没有给松山中将带来过好消息。比如七月二十一日.他从收音机里听到:在拉斯登堡森林中的德军大本营的作战会议室内发生大爆炸,希特勒左耳被震聋,脚部被烧伤,裤子撕碎,头发烧焦,幸而不死。同一天,他还收到如下信息:今日东条首相辞职,美军在大宫岛(关岛)登陆;小烟军司令阵亡,关岛日本守军失去抵抗。在他亲自指挥的缅北、滇西战场上,战情已发展到使他焦头烂额的地步。他的行军床头的笔记本下,就压着几张关于支那战场战况的电文。因它有一定历史价值,不妨抄录几份如下。一张是南方军司令河边正三上将对腊勐守备队的嘉奖令:拉勐守备队驻守惠通桥之要点,与云南远征军对峙,以高度的胆识和策略,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坚守阵地。昭和十七年六月,敌人大举进攻渡过怒江,面对强大的敌人,你们与兵团主力一道屡次打退敌人的进攻,勇敢地完成了反攻任务,其后,就陷入了层层包围之中。但是,你们能以守备队长为核心,毫不退缩,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以刺刀同敌人拼搏,保卫阵地,体现了皇军勇敢战斗的精神,真不愧为敢打敢拼的英雄楷模,为全军树立了榜样。为此,特发此嘉奖,并通报全军。
缅甸方面军司令官
陆军上将河边正三
昭和十七年七月二十七日
另一张是他七月二十八日发给腊勐守备队真锅大佐的指令电稿:要考虑最坏的情况发生。在事前要将军旗烧掉,将军旗上的金属标志深埋地下,一切公文,个人手中的日记、信件都要尽快烧毁处理掉。
最使松山感到耻辱和气愤的,是中国远征军对腊勐守军空投的一张传单。这张传单是用日文印刷的,此时正被他捏在手上。传单写的是:日本官兵们,我们都是亚洲的同一种族,请不要再反抗了。相互之间停止战争吧。你们已经有了很多伤员。中国陆军医院将给他们进行医治,请赶快投降吧。
这张传单使松山中将感到耻辱和愤怒,简直要暴跳起来。
他想:“不要反抗了,赶快投降吧”,你东亚病夫有资格对堂堂帝国皇军说这种话吗?!中国人说这种话的资格,早在一八四〇年鸦片战争时就被外国人剥夺了。一百年来,世界列强曾屡次督促中国,并用枪炮和血淋淋的刺刀对着中国人说:“赶快投降吧,不要再反抗了!”可是,事情发展到今天,没有被外国人斩尽杀绝的中国人却猖狂地对帝国皇军这样说!松山中将想到这里,“八格牙鲁”一声吼,将传单撕得粉碎,立即集合部队,再一次对华军反扑。
松山佑三去哪里弄来的部队?
原来,按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下旬中美英三巨头在开罗会议上制订的作战计划,英国应承担集中海军于孟加拉湾,封锁印度洋,并从仰光登陆,以配合中美联军对缅北的攻势和滇西远征军发动的攻势。但当中国驻印军包围密支那,滇西远征军正和日寇在腾冲、龙陵杀得难解难分之际,老奸巨猾的英国佬却按兵不动。“英国之自私与贻害,诚不愧为帝国主义的楷模矣!”蒋介石说。所以他一怒之下,命令进攻密支那的部队就地休整,令滇西远征军“改取守势,以图持久”。
英国佬想借刀杀人,蒋介石不上当,致使日本人顺利实施他的“断”第一期作战计划:“将主力集中于芒市周围,粉碎猬集在龙陵周围的敌远征军,向怒江一带前进,解开腊勐、腾越之围,救出两地守军,以完成切断中印公路的任务。”(见《大东亚圣战全史》一书)
按这一计划,日寇第二师团和五十六师团驻守八莫、南坎的部队都集中到芒市来,兵力达一万五千多人。
日寇从芒市兵分两路,一路经象达去营救被围困在平达之敌,主力却往南天门杀来。当松山中将探知扼守南天门的就是洪行的三十九师时,立即集中部队训话:“驻守南天门的中国军,是一支世界上最原始最野蛮的部队,是一些才走出森林不久的怪物组成的,他们原始到甚至还不会穿衣服!注意,你们的装备,对他们会产生巨大的吸引力。对这一支最凶恶的部队,我们必须采取更凶狠、更残忍、更野蛮的手段!战争,就是在人间制造死亡和恐怖!你们必须用一切想象得出的恐怖手投,最无情地将他们斩尽杀绝、碎尸万段!向全世界显示我们征服人类的决心!”
南天门血战,历史学家方国瑜曾有这样的记述:“敌攻龙陵城区未能得手者,因我坚守龙芒公路使敌未能大量增援。八日二十九日,敌四百名进攻龙陵西南我新编三十九师南天门阵地,我军猛烈攻杀,敌复增援一二百名,毫无进展,敌被歼约三百名。三十一日,敌复来攻,火网甚密,我坚强抵御,损失奇重。敌蜂拥而来,突窜人我阵地,我守军无一人退却,与敌肉搏,因寡不敌众,英勇战士,全部牺牲。”(见方国瑜《抗日战争滇西战事篇》)
且看这一段记述的详细经过。
洪师长根据地形认为:南天门是阻击芒市之敌东援龙陵的人险要隘,必须将一个具有顽强战斗力的连队放置在这里,只要南天门不失守,它背后的张金山、双坡、大团坡就有了保障,从而能保障七十一军等友邻部队顺利围歼龙陵城中之敌。
因此,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久经战斗考验的搜索连。
朱开诚率全连进入南天门阵地后,立即把“洪”字大旗在石头缝中树起来,而后站在一块巨石上对弟兄们作战前动员:“弟兄们,这地方叫南天门,《封神演义》上的四大天王莫礼洪昆仲们是死了之后才封为神去把守天上的南天门的;老子们可是活着就来守我们国家的南天门了。咱弟兄们手中虽没有混元伞、火琵琶那一类玩意儿,但老子们的火焰喷射器、大片刀也能杀出中国军人的威风!这一仗,即使老子们全连都粉身碎骨,也不离开南天门!我说下:爷们变成鬼,也要集拢起来,永远镇守南天门!”
朱开诚不仅是个在战斗中勇敢拼杀的英雄,也是个足智多谋的年轻指挥官。他作完战斗动员后,立即给各排下达战斗任务,迅速摆开进入各自的战斗位置,远远地离开战旗。
南天门上,只有那一面“洪”字大旗,在山风中猎猎飘动。
一九四四年八月二十九日,这是一个久雨初晴的好天气。
虽是秋天,但这里依旧是山峰墨绿,林木青翠,天蓝得发绿.远处江东梁子上的凝云,在阳光下闪着银光。要不是日本鬼子来这里发动战争,毁灭中国人的和平生活,在这样的好天气里,保山、永平、下关走夷方下瓦城的马帮,那“叮咚叮咚”
的铃声和赶马哥的山歌声,应和着满山欢快的鸟语猴鸣,会使这里的山间热闹得很哩。而此时,只有山风在低沉地呜咽。
松山中将率部离开闷热的芒市坝,大汗淋漓地转过几处山弯,抬头一看,南天门直插青霄,那一面他曾见过的战旗,哗啦啦迎风飘扬,犹如一簇愤怒的火焰,在青峰之上,蓝天之下格外醒目,而且红旗下似有人影晃动。松山拔刀一指,立即命令炮兵在公路上架起八门山炮,十几门迫击炮向南天门轰击。
一阵排炮过后,南天门被打得硝烟弥漫、碎石遍地,战旗也不见了。这时,日寇步兵沿南天门的崎岖山路和狰狞的乱石中往上爬。
日寇前锋部队爬到一丘田半坡时,后续部队却杀喊连天.血肉乱飞,翻搅成一锅粥。前面的日寇回头一看,见自家部队互相残杀起来。正自惊疑之际,两边厢中国兵冲杀而来,势不可挡,紧接着正面上弹如雨下。只一分钟,日寇不死的就败下阵来,反被自家后续部队的机枪子弹全数击毙。
日寇的后续部队为什么会自相残杀?
原来在红木树和马鹿凹战斗中,搜索连从日军尸体上剥了不少日寇衣服穿在身上。到南天门分配战斗任务时,朱开诚命‘排长王志武率穿着日军衣服的三十多名弟兄潜伏到南天门山下、距公路不远的箐林中,待日寇冲到半坡时,从他们背后杀求,给日本鬼子来个上下夹击,左右开弓。当日寇第二梯队跟着前锋气喘吁吁正往山上爬时,斜刺里冲出来一支部队。开初,日寇还认为是他们自己担任搜索的侧翼友邻部队(日寇援军都是从各部队抽调来的,单位复杂,彼此互不认识),但他们跑到日军背后,对准日寇举枪就打,挥刀就砍。杀得日寇措手不及,纷纷倒下,一下就乱了阵脚。此时朱开诚率部队从一丘田两边^林中杀来,正面中国兵从石缝中集中三挺机枪狂扫,日寇处于四面夹攻中,如何抵得住?不死的只好滚下山来。松山中将用望远镜一看不妙,牙一咬,命卫队一起开火,不论中国兵、日本兵全打死在一处。松山又命炮兵对南天门两侧的箐凹和密林轰击了半个小时,才令步兵第二次向南天门发起冲锋。
朱开诚从南天门两边的箐林要杀出来时,故意大喊大叫,暴露目标。当敌人的炮火向南天门两翼轰击时,他却在硝烟的掩护下进入南天门阵地。进入阵地不久,大队日军已冲到跟前,于是双方短兵相接,进行惨烈的白刃战。
朱开诚见日寇蜂拥而来时,大吼一声:“弟兄们,冲!”
率先跃出战壕,对准冲来的日寇挺枪就刺,势如猛虎,锐不可当,眨眼间有两个日寇就被他撂倒。他正跃身出枪扑向另一个龇牙咧嘴,哇哇怪叫的日本小太君时,不提防侧边又一个日寇一枪打来,从他肋骨中打进去。他就地一滚,丢了枪,从背后抽出刀来,滚至一个正在爬动的日军伤兵身旁,使出最后的力气,照准他的脑壳直砍下去……
此时,搜索连全体官兵都和敌人厮杀在一起,杀声震野,血肉横飞。这是他们进入滇西两年多来,甚至是他们自当兵抗战以来打得最猛烈的一仗。那一边,日寇为解救他们被围困在龙陵城和松山的同类,目中无人,奋勇而上;这一边,心怀民族深仇大恨,为收复国土为国争光的勇士,咬牙切齿,猛扑下去。双方都在卖命拼杀,视死如归,互相抱住撕抓踢咬,打得无比的悲壮和惨烈。
日寇大队人马还在继续涌上山来。
正在危急之时,洪行派下一个连的反击部队支持南天门,只一个反冲锋,便将敌人杀下去。正在此时,张金山和双坡之间的蒿子窝发现大量敌人,瞬间,洪行的主阵地张金山便陷入敌人的包围之中。
蒿子窝的敌人从何而来?
原来松山佑三在令炮兵向南天门两侧炮击的同时,也派出一支五百多人的偷袭部队从南天门北边的箐林中隐蔽前进。松山用炮火为他们开路,炮弹不断延伸,他们也不断前进。一来有硝烟尘土,满天乱飞的枝叶作掩护,二来箐凹中有古树苍藤和一人多高的蕨叶挡住中国兵的视线,所以,日寇经烂寨子、长凹子,一直摸到张金山背后的蒿子窝,向张金山的三锅腔、曹家坟发起冲击时,才被中国兵发现而仓促应战。
松山佑三这一招,不能说不毒!
可是,正当日寇散开成战斗队形,端着枪,弯着腰,头上枝枝叶叶的伪装在闪动着,一面全身冒着汗一面龇牙咧嘴地吼叫着,离开射击死角向曹家坟冲进时,他们的背后,小团坡、大团坡、双坡中国兵的无数挺机枪却怒吼起来,哗哗地打得山鸣谷应,正在冲击的日军被击毙了不少。
死了的和不死的日军都躺下来。
中国兵的机枪在一声长长的号鸣声中戛然而止。
日寇见时机已到,立即向张金山发起冲击。
突然,轰!轰!轰!如火山群爆发似的有三个“火山喷日”在日军的冲击队形中爆炸开来,浓烟直冲云霄,日寇的胳膊大腿五脏如天女散花般地在空中乱转,接着便东一串西一片地落进莽莽丛林之中。不死的日寇也被震昏,震聋,震哑。正在他们被震得晕头转向,耳鸣心跳眼发黑之时,突然从他们爬着的地下蹿出一百多名手持大刀的中国兵,照准横躺竖卧的日寇就无情砍剁!
张金山上的曹家坟一带,遍地是死尸,土和草都染成了红色,与张金山山顶、双坡、老双坡上的“洪”字战旗在落日的餐照中交相辉映,连天上的云似乎都被染红了。
天,迅速黑下来。
入夜,洪行站在张金山主峰上,手扶着一块炮弹震裂的巨石,俯视静静的南天门战场。此时月儿西挂,正将那柔和而明洁的光辉照射在南天门乱石嵯峨的山头上、被炮弹炸断的树干。有几棵松树桩上还时不时地蹿出几串火苗,一闪一闪地犹如磷火。一阵山风吹来,洪行骤然间闻到浓烈的硝烟味、血腥味和草木灰味,他抬眼向远方看去,灰蒙蒙的芒市大坝中有几点灯光在忽明忽暗地流动,看去星星点点的如老百姓说的鬼火。“日寇正在连夜运兵,调集人马,明日,或者今夜,还将有一场血战。”他想。
自从参加抗日部队那天起,洪行就下定精忠报国,不因功流芳千古,也要战死疆场的决心。后来当了连长、营长、团长、副师长、师长还多次深入虎穴,斩寇杀敌。只是作为一个指挥官,而且往往是独立作战、独当一面的指挥官,他深深感到必须沉着冷静,善于学习,多动脑子,决不能不负责任,毫无代价地牺牲弟兄们的生命。因而,一有闲空,中外兵书他无所不读。现在他肩上挎着的那个黄色牛皮包里,就装着《孙子兵法》和八路军副总司令托李根源带给他的《论持久战》和《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这两本小册子。这两本小册子给了洪行很多智慧和中国必胜的信念。日落前在曹家坟像火山喷发似的那三包梯恩梯,继而神话般地从地里冒出来的无情杀手,都是洪行预先判断准确而设伏下的。他在敌人原先构筑的立射散兵坑中埋伏下战士,并在敌人可能展开的地带装好炸药(每包五十公斤),并加以巧妙伪装,规定好联络信号,敌人果然中计,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不能越雷池一步。
站在巨石旁的洪行圆睁环眼,静心谛听。虽然背后几里外的龙陵城郊炮声隆隆,机枪步枪的射击声哗哗地响成一片,战火冲天,爆炸的火光如闪电似的将他四周的山林和夜空弄得忽明忽暗,但在南天门、张金山、双坡等战场上却静得出奇。凭着他敏锐的直觉,他立时悟到:“这是激战前的沉默!”于是,他借着月光,在笔记本上刷刷地写了几道给各团团长和配属单位指挥官的指令,撕下来,命传令兵分头传达下去。这时,半小时前派往南天门寻找伤员的部队,已将朱开诚抬上山来。
朱开诚一息尚存。洪行坐在山石上,将血淋淋的朱连长搂在怀中,一脸硬邦邦的大胡子往那冰凉的脸上亲着。在滇西战役中,已有二十多名官兵在洪行的怀中死去。据后来流落腾冲的洪行的勤务兵张应强回忆说:“洪师长爱兵如子,在战场上只要看到尚有一口气,又不可能医好的重伤员,他都要抱一抱,亲一亲,让伤员们临死前享受一下亲人的体贴和温暖。他说,我们当兵的太苦,虽为国家战斗,但国家并没有把我们当做一个人。他常常抱着无药医治的伤员哭,我们也跟着他哭。
对一些赤身露体,血迹斑斑的烈士,洪师长会毫不犹疑地脱下自己的衣裳给他盖上。而他自己穿的,又常常是我们警卫排当兵的匀给他的衣服。洪师长还说,我洪胡子的胸腔像一口棺材,哪一天才能不再装我们的弟兄!”应强言讫泪下,泣不成声。(笔者《抗日军人采访记》)
朱开诚是怎么被发现的呢?担任搜索的一四六团二营五连‘排长杨成斌向洪师长报告说:“我们天黑后奉命摸到南天门,遍地是死人,日寇怕我们趁夜反击,一黄昏就撤下一丘田去了。我们在地上摸,到处是血肉模糊的尸体,因搜索连多数都穿着日本鬼子的军衣,很难分清谁是自己人,谁是敌人。后来在南天门东半坡发现七八个尸体堆在一块,我想:朱连长肯定在这里头。我们拖开几具尸体,果然见朱连长,他手中的大刀还扎在一个鬼子的胸膛上。我们一摸他身子,还有点热乎气,就交替着抬上山来,朱连长命真大。”
就在杨排长絮絮叨叨汇报时,朱开诚在洪师长怀中微微挣扎了一下。牺牲了。
“拿战旗来!”洪行对勤务兵张应强说。
洪师长接过大红旗,在弟兄们的协助下,用红旗将朱开诚的遗体裹起来,轻轻地安放在巨石旁。洪行欲哭无泪,只敬了‘个军礼而后对弟兄们说:“弟兄们,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中国人能按自己的风俗过团圆节的地方已不多了。我们守住这块阵地,并以此为起点,杀到小日本的东京去,我们的后代儿孙还可过千年万代的中秋节。如果我们守不住,也许这是中国的最后一个中秋节了。本来,我是命杨排长他们一面去寻找朱连长他们的遗体,一面从日军尸体上弄点罐头之类的东西来给大家填填肚子,可是敌人撤退时全带走了。弟兄们忍一忍,虽然大家两天没有吃东西了,还得勒紧裤带,继续战斗下去……”
“报告师长,有一伙老乡送吃的来。”一个卫兵跑来报告,接着一群身背篮子的农民来到洪行面前。
“老乡,你们是哪个村的?”洪行高兴地问。
“我们是龙陵河头乡的。”为首的一个老汉说,“我们听到洪师长在这里打仗,恐怕没有吃的,快过节啦,我们也买不起月饼,只是扯了些包谷棒子送来,真对不起。”
“感谢了,老大爹,我代表全师将士和他们的家属感谢你们。你们不仅救了我的兄弟,也救了这场战斗。敬礼!”
洪行和弟兄们一敬礼,反弄得这一群河头乡的农民们手足无措。
“老乡们,请放下背篮,赶快回去。这里要打大仗。张应强,带他们离开阵地,越远越好,快!”洪行说。
“是!”张应强喊:“老乡们随我来!”(从此,张应强就离开战场,战后到腾冲上门落户了)
“杨排长,把这些吃的送到各阵地,发给弟兄们。”洪行说。
此时月牙西坠,繁星闪烁,万山寂静,冷露无声,野草尽湿。洪行全身披挂,身后背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大片刀,腰挎一支德国造二十响,手提一支汤姆式冲锋枪,胸前吊着一个黄色皮盒,内装望远镜。一脸浓黑的钢丝般的大胡子在月光下格外显眼。一双犀利的豹眼,熠熠地闪着光。他率领着几个卫士从;各阵地回来时,裤子全被露水浸湿了。他判断,一二小时内敌‘人还不可能发动进攻,就依旧坐在朱开诚的遗体旁,拿出笔记本,写下了龙陵河头村支援包谷的收据,以便通知地方政府拨还。而后再翻开一页,拿出手电筒,打算写今天的战斗日记。
突然,一张照片从笔记本上掉下来,洪行拾起一看,是他家的全家合影。这是今年春天,一位美军记者游保山易罗池时,为他全家照的。洪行打开手电,见自己正抱着可爱的小女儿洪滇凤,她的小手正抚摸着他一脸的大胡子,旁边,张乾芬左手牵着国平,右手拉着立新,大儿子固权站在他的面前,双手叉腰,既调皮又神气。洪行看视良久,忽地想起寄放在孩子们姥姥家的大女儿洪漫霞、二女儿洪虹。“现在宁乡已经沦陷,音讯不通,这两个女儿及岳母一家,正不知生死存亡!”一种无限的忧虑和怀念不禁涌上心头。
洪行非常热爱自己的家乡,热爱农村生活。十二三岁他就到家后的铎山割草、打柴,或到村前的小河中捉鱼。他们宁乡山也多,坝也多,但走路不爬山,虽然四周都是青松覆盖的青山,但平平地走过山垭口,又是一个小平坝。决不像云南的横断山,一上一下就要走一天。他虽在军旅之中,做梦时还常常在家盘田种地。“打倒小日本,就回家种田去。”他常对张乾芬说。
洪行看全家照片足有十分钟,才小心翼翼地放在笔记本中夹起来。一侧身,见战旗裹着朱开诚烈士的尸体,泪水不禁夺眶而出,竟一把搂住尸体号啕起来,大滴大滴的泪水,敲击着那面裹尸的战旗,在月光下斑斑点点……
在滇西战场上,有不少抗日将领痛哭英雄烈士的事例,泪水滂沱,山河同恸。在高黎贡山北斋公房,一九八师师长阙汉骞将军哭五九四团团长覃子斌(湖南大庸人,其英雄事迹见《剑扫风烟》一书),直哭得眼中滴血,口中也喷出血来。五十三军军长周福成哭攻击来凤山的战士,他坐在侨乡绮罗村后的坟地上,望着生龙活虎的弟兄从他身旁冲上来凤山文笔坡,在敌人机枪扫射下,一排排倒地牺牲,他跺脚号啕,直哭得死去活来。第八军副军长李弥哭攻打松山死去的弟兄,声泪俱下血泪染湿衣襟。直到一九四七年他到了山东,还给滇西专员李国清打来电报说:“本军松山战役官兵壮烈牺牲,拟建筑松山公墓,藉资纪念,以慰死励生。”
洪行既是一个为挽救民族危亡勇猛杀敌的虎将,又是一个待弟兄情同手足,情感丰富的军人。临近中秋佳节,万户千家就要举杯赏月,共庆团圆,他的弟兄却在这里陈尸疆场,永生永世再不能与亲人相会一面,更由于政府当局不把这千百万绳捆索绑的丘八当人看,他们在抗日战场死得再壮烈,打得再英勇,也不把他们的情况向他们的家庭通报。所以,烈士家中的父母兄弟姐妹,许多年之后还在倚门而望,还在磕头许愿,请老天保佑他们活着归来!
“狗日的日本鬼子,给中国人制造了多少苦难和死亡,人类因有你这么一伙穷凶极恶的恶魔,世界就永远不得安宁!”
洪行边流泪边想,不禁咬牙切齿,怒发冲冠,脸上的胡须也根根直竖起来。他霍地站起,刷地从背后抽出战刀向西一指,发誓说:“不将你们斩尽杀绝,誓不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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