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滇西远征军十七个师的全部将领中,卫立煌的年纪最大(他于一八九七年二月十六日出生于安徽合肥),时年四十八妙;资历最长(一九一七年他就任临时大总统孙中山的警卫排排长),地位也最高。这里说的地位,不仅指军事地位,他现在是司令长官,而且重庆的文官武将近来都在议论,一旦滇西战役胜利结束,将以滇西远征军为主,正式成立中国陆军总司令部,届时卫立煌将出任陆军总司令,这是顺理成章的。同时指的也是政治地位,现在,不只美、英等盟国对他寄予重望,就是中国共产党人也给予他很高的评价。如八路军总司令朱德就说他是“在忻口战争中建立了伟大功劳的民族英雄和抗日领袖”,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也称赞他是“坚持华北抗战的领导者”,共产党延安五老之一林伯渠并书赠卫立煌“黄河保卫华北,先生保卫黄河”,一时成为国共合作的佳话。时任一二九师政委的邓小平还对记者陆诒说过:“卫将军是在抗日战场上打过硬仗的人,他们至今坚持抗战,决心很大,难能可贵,我们就要表扬他们,加强团结,团结抗战的人越多越好。”(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编《国民党将领传略》)
正是卫立煌多次到延安考察,与共产党领导人接触,才使他增强了无所畏惧,中国必胜的信心。他在给朱德的信中说:“只要有中国共产党的存在,中国就不会亡!”所以,尽管蒋介百说他“通共”,在一九四一年将他从第一战区司令长官降职来当西安行营主任,专门对付共产党,以考验他对党国的忠贞,但卫立煌不管行营事务,一走了之,回到成都闲居起来。直到中国人缅远征军作战失利,日寇砸破中国的滇西后大门,蒋介石才迫不得已将卫立煌请到重庆,让他接替陈诚担任滇西远征军司令长官,以期打通滇缅和中印公路,收复国土,重振军威。
此时,卫立煌将直指松山的藤杖收到宽大厚实的胸膛前,用左手顺杖轻轻一抚摸,白居易的那首《红藤杖》诗又出现在他的脑际:南诏红藤杖,西江白首人。
时时携步月,处处把寻春。
劲健孤茎直,疏圆六节匀。
火山生处有,泸水洗来新。
天边望乡客,何时拄归秦?
这根藤杖和这首诗,都是他走马上任刚到大理时,著名的高黎贡山人、曾担任过中华民国代总理的云贵监察使李根源送给他的。并附有一张纸条。上写:“吾乡盛产藤杖,今选一根,并录白乐天诗为俊如弟助兴。”(俊如是卫立煌的字)
李根源知道卫立煌幼年时父亲被官府所迫害,家境衰败.一贫如洗。他九岁时,母亲求人疏通说情,才得到私塾读书。山于他知道求学不易,故而勤奋好学。加之天资聪颖,数年间读了不少诗书典籍,且能赋诗填词,连孙中山和宋庆龄都对他十分爱惜和赏识。有一回卫立煌随孙中山公干回府时,因坐骑脱缰,使他摔下马来,身负重伤,孙中山和宋庆龄还百般问候,厚加馈赠。正因为李根源知道卫立煌是文武双全的在国军中出类拔萃的将才,所以,还将一幅罗浮道人画的《东山报捷图》送给他。那是一幅取材于南北朝时“淝水之战”的故事:东晋丞相谢安制定好作战计划,并付诸实施后,在荫平台上与人下棋。画中的谢安成竹在胸,泰然自得,与古木石桌浑然一体,不失为千古名作。
对这三件诗、画、杖,卫立煌视如珍宝,“知我者,雪生先生(李根源号)也!”他说。
卫立煌本来对老蒋极为不满,之所以毅然接受出任滇西远征军司令长官之职,一来是因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责任感,“何况我是孙总理的忠实信徒,救民族于危亡,责无旁贷”;二来是到云南来抗日,是为了替唐维源、寸性奇两将军报仇雪恨,了却他几年来的一块心病和歉疚。如今,他的文件包中还装有两幅挽联,一幅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写的:百战殊勋著河上双忠大节壮中原另一幅是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写的:
国士古无双,溯频年迹迈长征,气壮河山,六诏笃生双国士将军志不二,有此日会开追悼,名垂竹帛,千秋同仰二将军一九三八年二月中旬,卫立煌被任命为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兼前敌总指挥,他率部进人中条山,打退日寇十次大规模“扫荡”,扼守中条山三年多,使日寇未能由此渡过黄河。中条山位于山西南部,临黄河北岸,占领中条山,东可切断平汉铁路,西能进袭同蒲路,并可稳定我军黄河防线,保障陇海路畅通无阻,牵制敌人大量兵力,屏障西北,具有极重要的战略地位。
可是,一九四一年初皖南事变以后,蒋介石翻下脸来积极反共,并把卫立煌叫去狠狠骂了一顿,说他反共不力,声言要撤掉他的职务。卫立煌一怒之下,请假去峨眉山休息,蒋介石立即照准,并派何应钦去接替卫立煌的职务。到了五月,日寇向中条山发起全面进攻,何应钦举止失措,又不通知卫立煌回来,致使驻守中条山的第三军军长唐维源和十二师师长寸性奇两将军兵败殉国。
“二将殉国,吾之过也!”卫立煌说。所以他一到大理,就立即向进入腾冲的预备二师发来急电:“寸性奇一家满门忠烈,令你部务必将其一家救出虎口,不得有误。”
后来,寸将军的儿子寸品德将全部家眷护送到界头。预二师师长顾葆裕、副师长洪行、参谋长彭劢,亲自来看视,并派出部队送往保山。卫立煌、希濂等都来慰问。当得知寸性奇将军八十八岁的老父寸大进,看到国破城陷,自己年迈无力奋战,遂在腾冲县小西乡大罗绮坪村绝食身亡,不肯离乡逃难之情时,卫立煌不禁潸然泪下,唏嘘不已。对这一件史实,李根源有诗记之:中条战死有贤郎,老父围城绝食亡。
故国遗黎还几辈,一回凶问一心伤。
以“老谋深算”、“机巧权术”著称的蒋介石,委任卫立煌来当滇西远征军司令长官,是颇费过一番心机的。美国装备和训练的滇西、驻印两支远征军,共十三个军,不能说不是一块肥肉。正因为这样,陈诚才迫不及待地来当挂名的司令长官,但陈诚那点本事,远不是日寇的对手。日寇入侵滇西使老蒋气得咬牙:“娘希匹,逼人太甚!”他骂。
日寇卡断中缅路,无疑如向中国的后脊骨捅了一刀,而且斩断了蒋介石赖以生存的血管。他两次飞抵腊戍督战,就证明他对滇缅路这条唯一的国际通道极其重视。但陈诚眼睛盯着的只是这十三个军,以及这十三个军的现代化美式装备,而不是侵犯滇西和缅甸的日寇。有了这十三个军,陈诚就财大气粗,仃本钱和老蒋讨价还价了。而老蒋一眼就看穿了陈诚的险恶用心,于是立即重新起用卫立煌担任滇西远征军司令长官。这样,一来可以信任他有本事认真和日寇较量,二来也可以使其远离共产党,反正滇西没有共产党的部队,不怕他再吃里爬外’又把武器送给八路。那么,怕不怕卫立煌尾大难掉呢?对此,蒋介石心中早有打算。他先在暗中放话给在重庆的官员,说是一旦成立中国陆军总司令部,卫立煌就是总司令的当然人选,以暖住卫立煌。而当正式成立陆军总司令部时,总司令却由何应钦来担任,卫立煌只是副职。由此可见老蒋机谋为常人所不及。这是后话,按下不提。
且说卫立煌到任后,为便于指挥作战,首先把指挥部向前推进了七百多公里,即把陈诚设在昆明的长官部推进到离前线只有七十公里的保山马王屯。紧接着他深入前线视察,观察地形,了解战况,召集会议,训练官兵,制定作战方案,夜以继目地为彻底歼灭侵犯我滇西边境的日军做准备。
如今‘滇西大反攻之战已打响了一个半月,担任右翼攻击集团的二十集团军已夺取了高黎贡山的南北斋公房、冷水沟,正向腾北压下去,在云天雾海、凄风苦雨中连战二月,向全世界显示了中国士兵忘我的拼战精神。而担任左翼攻击集团的十一集团军虽然差一点就把龙陵城打下来,但在日军增援部队的猛烈攻击下却全线垮了。在此情况下,卫立煌不是把他的长官部撤向永平或大理,而是从保山马王屯向前推进三十公里,进驻蒲缥。昨天,他已下令将总预备队第八军开过怒江去,全力支援宋希濂。并电令远在昆明整训的一〇〇师整装待命,听候开赴滇西战场。
卫立煌对胜利是充满信心的。他知道日本军国主义正如秋后的蚂蚱,蹦腾不了几天了。前几天,即六月十六日,自抗战以来,我们从成都起飞的B-29和B-24型轰炸机第一次对日本北九州进行了轰炸。“死神已经降临日本,这是日寇发动侵华战争时所没有预想到的。‘三个月亡华’的梦想已经破灭,现在是到亡日的时候了。”卫立煌对记者说。
今天早上,卫立煌要到怒江前线的惠通桥视察,却遭到了长官部参谋长萧毅肃的极力反对:“此行万万不可,司令长官以金玉之躯深入前线,万一有了闪失,我等如何向党国交代?”
“什么闪失?!我这个司令长官首先是战士,而不是在后方养尊处优的贵族,此时前方正紧,需要的是士气,需要指挥员拿出果断制胜的韬略。我到前方,可以在我军的心理上增加十万雄兵:如果我们毫无决战意志,也可给敌人在心理上突增十万雄兵。备车!”
卫立煌最讨厌这个小爬虫萧毅肃。他清楚,萧是个老蒋派来监视他的“东厂”人物,名为他的参谋、助手,但从来没办过一件好事,还处处掣肘。比如昨天,卫立煌下令将总预备队第八军投入龙陵战场,萧毅肃就极力从中作梗:“不可不可,敌势正猖獗,保山不能不保。万一宋希濂全线垮下来,有什么部队来保卫怒江东岸?这么大的事,必须请示委员长。”
“还有什么时间请示!”卫立煌板着脸说,一脸大胡子激怒得根根直竖起来,声如洪钟,“兵贵神速,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为将者应当机立断!当断不断,坐失战机,谁负责任?我卫某不愿重演人缅远征军的惨剧!”
萧毅肃被卫立煌将得面红耳赤,一时竞无言以对。他知道,人缅远征军的失利,他这个直接参与制定作战计划的人是有一定责任的。
“不论如何,必须扩展十一集团军的既得战果,这战果是我们付出了上万战士的生命才取得的。”卫立煌对待命而动的第八军军长何绍周和副军长李弥说,“只有消灭龙陵之敌,才是一劳永逸地保卫怒江防线;只有进攻,才是最积极的防御,你们立即率部队出发!我有滇西数百万民众作后盾,决不会唱空城计!”
萧毅肃见何绍周、李弥飞马而去,随之大部队横渡怒江西进,不由得惊恐万状,立即电告老蒋:“卫长官不经向委座请示,擅自将总预备队第八军投入龙陵,使怒江东岸出现空虚。万一日军乘虚而人,全局将不堪设想。请委座明示。”蒋介石是深知卫立煌指挥战役的天才谋略的,看电后淡然一笑,丢置一旁,再无回音。
关于萧毅肃这个人,宋希濂是这样评价的:“……负失败重大责任的(人缅远征军)参谋团,不但没有检讨错误,而在参谋团中几乎是支配一切的参谋处长萧毅肃居然于六月间回到昆明后,利用团长林蔚的昏庸,用林蔚的名义为自己向军委请奖,说他筹谋有功,破坏惠通桥有功。军委会根本不审察事实,很快就予核准,由重庆国民政府发给萧毅肃三等云麾勋章一枚,并登在一九四二年八九月间的全国各大报上。”同时,宋希濂的日记中还这样写道: “参谋团的许多作战计划都是萧毅肃作出的,人缅军十万之师在这样的策划下几乎全军覆没。如果说他有功,那对日本帝国主义来说确实是有功的,应该由日本天皇发给他一枚勋章才对。至于说到惠通桥之敌,是三十六师官兵流了许多血击退的,萧毅肃当时坐着汽车拼命往后方跑,有何功之可言?”(宋希濂《远征军在滇西的整训和反攻》)
嫉贤妒能,贪得无厌,置国家民族生死存亡于不顾的萧毅肃,所以阻止第八军西渡怒江增援宋希濂,是因为他对赤胆忠心、刚直不阿的宋希濂恨得咬牙切齿。他企图挟嫌报复,欲借日寇之刀来杀灭这个宿敌。为什么?因为美国援助装备的十三个军中,宋希濂的七十一军、第二军、第五军、第八军、第六军等就几乎占了一半。这就使萧毅肃万分嫉恨。更使姓萧的狂怒的是,宋希濂得了这么多好处,竟没有像二十集团军总司令霍揆彰那样,对他萧毅肃感恩戴德,财礼不断,歌颂不绝。而是直到目前也没有送过一分钱的礼,也没有说过半句讨好的话,一见面总以一种轻蔑的目光一瞥他堂堂长官部参谋长,正如看一只破草鞋那样不屑一顾。这就使萧毅肃欲置宋希濂于死地而后快。
善于观形察色,洞察秋毫,对党国要人之间千奇百怪的矛盾了若指掌的卫立煌,当然早已看穿了这一切。所以,他明知萧毅肃最怕到炮火连天、弹雨横飞的松山前线去,将手中的藤杖一挥,毅然下令:“备车!”
听到要往惠通桥前线去,萧毅肃就吓矮了小半截。去吧,弹雨横飞,性命难保,数十载凭各种投机手段挣来的这个中将和万贯家财就将付之东流:不去吧,卫胡子令出法随,不容你有丝毫犹豫,只要他一瞪眼,那恶狠狠的样子就如百姓门神上的尉迟恭,大鬼小鬼都会吓得屁滚尿流。不过,当萧毅肃看到有七八个中央社记者和美国新闻社记者胸前挂着各种式样的照相机也要随同卫长官到怒江前线采访时,顿时灵机一动,“这不也是很好的时机么!到时,各大报一登,我姓萧的不也是民族英雄,要载人史册么!”他心中想。
到了惠通桥,卫立煌和美军顾问窦尔恩走下车来,与守桥官兵握过手,并令七十一军派来的联络参谋打电话将钟彬从腊勐前线叫下来,询问过战情后,卫长官对钟军长说:“向龙陵战区全体官兵传达我的命令,不全歼龙陵之敌,誓不收兵!我已亲到前线督战,不是伤兵,不是因有要务东渡怒江者,就地处决!”
“是!”钟彬领命而去。
一时间龙陵各战场上的中国将士群情振奋。
卫立煌本想在支前的车水马龙中走过惠通桥,登上惠通崖,一睹松山战况的,但被他的警卫死死拦住,再不让他向前‘步。恰在这时,宋希濂从小把地打来电话说:“卫长官怎么督战督到我的背后来了?怕我宋希濂临阵退缩吗?为党国利益和民族前程计,我代表全军将士请求你至少后退二十公里!”
“你集团军总司令敢于横枪立马于第一线,难道不允许我‘隔岸观火’么?”卫立煌笑着说。
‘不允许!全军将士都不允许!因为你在敌人的炮火射程以内!中国的军队还没有战到要司令长官到前线冲杀的地步!”
宋希濂说。
“好,谢谢你,宋小鬼!黄草坝一线战况如何?”(“宋小鬼”,是卫立煌对宋希濂的亲切称呼,在国民党兵团司令中,宋希濂是最年轻的。)
“由于第八军的荣誉第一师在李弥的率领下及时增援,已遏制住敌人攻势。方才,全军将士闻你亲到惠通桥督战,士气大振,正向敌人发起猛烈反击,进展顺利。”
“好,好!宋小鬼,我感谢你,也代表云南人民、全国人民感谢你,再见!”
卫立煌放下设在桥头的电话机,从容地挥动藤杖,回到老鲁田半坡的大坪子。他在公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举起望远镜,直视松山。此时的松山已变为一片焦土,一切可以燃烧的都已变为灰烬,厚厚的土层都被翻转过来,变成黑黄色的千万个弹坑。随着飞机的滥炸、炮群的狂轰,新的弹坑正不断出现,旧的弹坑又不断被填平。虽然久雨初晴,但松山仍有云雾缭绕。才十点,美国盟邦十四航空队的强大轰炸机群在战斗机群的掩护下,就已飞临松山上空,狠狠地扔下一批又一批炸弹。凝固汽油弹、电粉,一山烈火将云雾映得通红,仿佛云和雾都已燃烧起来,松山简直成了一座壮观的火焰山。尽管隔着怒江的深峡大壑,迎面吹来的风还是热烘烘的,使卫立煌觉得十分惬意。
从七七抗战开始,时任第十四集团军总司令的卫立煌就致电蒋介石,坚决请缨北上,抗击日本侵略者。到如今打了七年了,他作为一个高级将领,在抗日战场上指挥过不少重大战役。那时,他的部队尽是挨日本飞机炸,被日本大炮轰,吃尽了苦头。现在,情势反转过来,不是日本的飞机大炮炸过来,而是我们的飞机大炮轰过去了。“玩火者必自焚!这是千古哲理,谁也拗不过的!”卫立煌心里说。
看着眼前的战争壮景,卫文煌突然想起,日军十五军团饭…祥二郎中将在一九四二年五月四日指挥日军夺取惠通桥时,曾命他的大和武士们高唱军歌“春天来了,满山遍野绿叶茂密,鲜花盛开……”,他又听说宋希濂亲率督战队在黄草坝高唱战歌督战。“在战争这个大舞台上,上演过多少悲剧和喜剧,无论生、旦、净、丑各类角色纷纷登台表演。”他想。于是,他对站立在公路边的卫队说:“唱支歌吧,‘我们既观战,义督战,弟兄们,唱一支!”
卫立煌说着,站起身来,挥舞藤杖,给卫队打着富有力度的拍子,卫队的年轻战士们胸一挺,头一昂,面对怒江峡谷,面对激战中的巍峨松山,放开歌喉,齐声高唱:这是我们的地方,
这是我们的家乡。
我们滇西远征军,
英勇坚强。
为祖国的生存而奋斗,
团结得好比钢一样。
服从命令,保卫边疆
联合民众,抵抗暴强。
把自己的力量,
献给祖国,
完成中华民族的解放。
歌声激昂高亢,充满战斗激情,在卫立煌雄健有力的指挥下,与怒江的涛声、空中轰炸机群的隆隆声、炮弹的爆炸声和松山上惊天动地的吼杀声浑然一体,形成撼天动地的大合唱,在万山丛中回响不绝。
这首歌是卫立煌亲自写的词,音乐家丁踏谱的曲,原为《第十四集团军军歌》,曾唱遍黄河两岸,大江南北。卫立煌当了滇西远征军司令长官后,改动了歌词中的几个字,又在远征军各部和怒江两岸的怒山与高黎贡山高唱起来,它像一曲冲锋号,鼓舞着远征军数十万雄兵。
美军顾问窦尔恩将军也手舞足蹈地跟着哼哼,他激动地说:“这是真正的战斗生活,这是中国人不可战胜的精神表现!”记者们拍下了不少珍贵的历史镜头。只有萧毅肃躲在吉普车里,他怕目标太大,万一被松山地堡中的日寇发现,打几发山炮弹过来,那可不是玩的!他躲在车上,随时准备开车而逃。卫立煌沉浸在气势磅礴、悲壮激越的战争交响曲之中,随着藤杖的起落,他那一把大胡子在猛烈的大风里勃然飞动。那一脸大胡子是卫立煌的骄傲和自豪。远在一九一八年,时年二十岁的卫立煌在粤军许崇智的二支队服役,由于作战英勇,屡立战功,被逐级升为团长。而他在十九岁当营长时,年纪太轻,其他营长都是三十老几的人,卫立煌为了也使自己老一点,就蓄起胡子来。如今在远征军将领中,有两个著名的大胡子,一个是“国民党军队中最能干的将领”卫立煌,另一个是被日寇称为“中国战神”的新编三十九师师长洪行。
“他们毕竟不是正牌的黄埔出身,缺乏军人的纪律和风度!
我们的蒋校长不仅脸上一毛不长,而且连头发都刮得精光,这才是真正的军人!”在百无聊赖中,萧毅肃找到了“理论”来安慰自己,“况且,音乐指挥都是面向乐队,而这个卫长官却把屁股对着唱歌的,你面对硝烟和峡谷指挥什么?可见没有教养。”
卫立煌转过身来,发现卫队两边和背后突然增加了几百人。有赶往前线的战士、民夫,有从松山上被民夫抬下来的伤员,他们都在跟着卫队一齐唱。能在卫长官亲自指挥下,在怒江前线,在硝烟烈火前高唱战歌,是一种荣耀!人人平添胆气豪情!
歌声一停,赶往前线的部队就匆匆开拔。
“敬礼!”卫立煌向卫队喊一声,自己也举手到帽檐边,向前进的部队敬礼,如在操场上检阅一样。
“托枪,向右——看!”一位连长见卫长官向他的连队敬礼,慌忙下令。由于部队没思想准备,而且被卫长官先向他们敬礼而弄得举止失措,激动不已,所以听到连长的口令后,一时反应不过来,使得动作七零八落。
“弟兄们,冲过江去狠揍小日本,我卫立煌在这里看着你们打呐!”卫立煌目光如炬,声如洪钟。
“长官放心,不打下松山,我们决不回来!”战士们齐声回答。
记者们摄下了这些镜头。
由于路面太窄,待西去的部队过完,东运的伤员才在民夫们的抬送下向施甸和保山转运。卫立煌跳下大石头来,一一看视伤员们。在第九副担架上,他看到一个血肉模糊的烈士,虽已停止呼吸,但还怒目圆睁,双手紧握住一柄金黄手把的日本指挥刀。卫立煌见此情景,顿时五内俱伤,急忙向民夫问这位烈士的来历。只听一位保山腔的民夫说:“他是我们从杨梅箐抬下来的,过惠通桥他还喘着气。他叫什么名字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在火线上是发现伤员就抬起走。”这时,第十副担架上的一个伤员说:“报告长官,他是我们班长,名叫王德清,在梅子箐和一个日本军官干起来,身负八处伤,还把日本太君卡死,把指挥刀夺过来。”
“好!英雄!萧参谋长!”卫立煌一声怒吼,将萧毅肃从吉普车上吼出来,“将王德清烈士的遗体和这把指挥刀送到保山城展览,抬上吉普车!这才是真正的‘金、玉、之、躯’!”
卫立煌铿锵有力、一板一拍地吐出“金玉之躯”四个字,并且狠狠地瞪了萧毅肃一眼,接着说:“我们有不少党国要人,达官显贵,视自己为金玉之躯,他们一旦谋得一官半职,就在民众面前耀武扬威,目空一切。殊不知他们将官服里包裹着的却是在敌人面前藏身躲命的行尸走肉!比起我们在战场上舍生忘死、英勇拼杀的士兵来,简直是渺小可鄙之至。诚如这一位英雄烈士,一切自誉为‘金玉之躯’的人在他面前,都应该感到汗颜和无地自容。这样的战士,是我们民族的脊骨,是我们抗战御侮的标本!”
萧毅肃见这个血肉模糊、怒目圆睁的尸体,先是吓了一跳,但当他看清这个烈士手中还握有一把金灿灿、明晃晃的日本指挥刀时,就喜上心头。令两个民夫将尸体塞进吉普车,开着就跑。可是上到老鲁田山头,转过几个山弯,萧毅肃就伙同司机将尸体拖出车来,往箐林中一丢了事。那把指挥刀,据说后来卖给一个美军顾问做纪念品,得价一千美元,装进了萧毅肃的腰包。
王德清死不暝目的英雄气概,使卫立煌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既感到这是中华民族的骄傲,又感到自身责任的重大。思来想去,感慨万端。幼时读过的陆游《金错刀行》一诗中的几句就又蹦到脑际中来:“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
千年史册耻无名,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是的,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这位王德清就是一个。”
卫立煌激动地说出口来。
卫立煌十五岁时就剪掉辫子参加辛亥革命军,一生戎马倥偬,为的就是立志报国,抗敌御侮,打出一个独立强盛的中国来。一九三二年六月,蒋介石集中兵力进攻中国工农红军的鄂豫皖革命根据地,卫立煌率部与红军激战,占领了苏区军事、畋治中心金家寨。老蒋欣喜若狂,下令在金家寨成立一个县.并且命名为“立煌县”。可是,后来卫立煌却认为这是他一生巾最大的罪过。这是因为他在华北坚持抗战的数年间,才真正认清了共产党,并同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当时,卫立煌担任第二战区前敌总指挥,八路军又属于第二战区战斗序列。卫立煌在太原、临汾、洛阳多次会见过周恩来、朱德,深受共产党人的人格风范和爱国抗日精神的巨大影响。为了共同抗击日本侵略者,与共产党并肩战斗,他顶住压力,坚持向八路军拨发武器装备和给养,曾一次就批准给八路军一百万发子弹和二十五万颗手榴弹。
虽然如此,卫立煌对自己奉命围剿红军的历史罪错还万分悔恨。
现在,中华民族赋予他抗日救国的历史使命,统帅千军万马,奏响反攻战曲,亲临前线,面对硝烟弥漫的松山日寇阵地,他顿时想起毛泽东的一段话来:“强弱对比虽然规定了日本能够在中国有一定时期和一定程度的横行,中国不可避免地要走一段艰难的路程,抗日战争是持久战而不是速决战:然而小国、退步、寡助和大国、进步、多助的对比,又规定了日本不能横行到底,必然要遭到最后的失败,中国决不会亡,必然要取得最后的胜利。”
毛泽东在《论持久战》中的这段话,卫立煌是早就记熟了的。还是一九三八年四月中旬卫立煌路过陕北,特以借道之名年春,毛泽东托周恩来在太原将《论持久战》一书郑重赠给卫立煌。卫如获至宝,反复研究。在一九四二年春,他被老蒋免职在成都闲居时,还写过不少《论持久战》的心得体会。如今,他身上挎的那个皮包中,就装有《论持久战》和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同他合影的照片和书信。“这是我的灵魂和血液。”他对夫人说。
可是,卫立煌的这些宝贝,却在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十六日因蒋介石下令指责他在辽沈战役中“迟疑不决,坐失戎机,致失重镇,着即撤职查办”被囚于南京时毁了。他忍痛将这四十余件书信和照片在卫生间全部烧毁,以免老蒋拿着他“通共”的罪证。这是后话。
且说卫立煌看着美国的轰炸机群、炮群对着松山日寇阵地猛轰猛炸,他兴奋之余,还别有一番难言的滋味。他看一眼举着照相机不断按动快门的美军记者和眉飞色舞的窦尔恩,就更觉着这种滋味的酸苦。“如果我们国家也能造飞机大炮,我们的民族地位就不致这样可悲,连个巴掌大的小日本也敢在中国豕突狼奔。我们何时才能有一个独立强盛的中国?我们这一代中国人再不奋起,更待何时!”
卫立煌,面这样想,一面举着望远镜细看松山战况:在杨梅箐、大寨、大脑子,可以冲杀的中国兵已寥寥无几,并且还被前后左右日军暗堡中射出的子弹不断打死。“这不行,对松山日军阵地逐渐使用兵力的办法不行!一个指头戳不死他,必须给予致命的一拳,集中兵力压下去,来个遍地开花!如果这个疙瘩不清除,即使攻下龙陵,兵源和物资在这里受阻,也势难巩固。”卫立煌想到这里,立即驱车返回长官部,向老蒋电请援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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