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揆彰的二十集团军收复腾冲的时候,也是宋希濂的十一集团军在龙陵打得最紧张、最艰苦的时候。此时,洪行的新编三天九师在双坡死剩的官兵也寥寥无几。所幸松山阵地已于九月七日攻克,保山、昌宁、施甸、永平等各县支前的民夫也就再不必肩挑背驮着粮弹翻山越岭,历尽艰险才把少量的军需送到前线,而是改用车队通过曾经是肠梗阻的松山,直接运到龙陵前线了。
在这之前,松山佑三为了救援在腾冲作战的一四八联队和被困在松山的一一三联队,从缅甸的八莫、南坎、曼德勒搜罗来了一切还可以走动的残兵败将,妄图拯救这两个联队。
但到了龙陵城郊,就被中国兵粘住,再不能前进一步,只好无可奈何地坐视他的武士“弹尽粮绝,光荣玉碎”。
收复腾冲的当天,二十集团军为防敌反扑,当即奉司令长官卫立煌之命:一九八师迅即南下,到梁河的大厂、沙木笼、清平一线构筑阵地,对八莫之敌警戒:五十三军的一三〇师、一一六师开到腾龙桥、团田、蛮其、三甲街、勐连一线,对龙陵之敌警戒。而在这之前的九月八日,三十六师就奉命从腾冲城撤出战斗,归还七十一军建制,增援攻打龙陵的友军去了。
由于预备二师几年来在腾冲与腾冲人民在抗日战场上结下了深厚的血肉情谊,所以,卫立煌长官在各师开走后,特命霍揆彰将预备二师留下来,一面固守腾冲城天然屏障来凤山,一面在腾冲城打扫战场,排除地雷,维持社会秩序。
这几天,由于师长顾保裕到蒲缥长官部开会去了,所以,预备二师的工作,全部落到了副师长彭劢的肩上。
九月十五日早上,彭劢率四、五、六团团长到来凤山顶重新分配任务,指定阵地,并严肃地对团长们说:“来凤山是我师与友邻部队牺牲了六百多人才攻下来的。收复腾冲城,我们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现在,龙陵正打得难解难分,谁胜谁败还未定局。因此,为防缅北和龙陵之敌反扑,各团阵地务必严密地尽快地构筑好,决不能马虎大意!”当各团按照分配的战斗位置开始构筑工事时,彭劢率师部的几名副官下山来视察腾冲城。
此时的中国西南“极边第一城”腾冲——这座在明朝正统十三年(公元一四四八年)建立起来的历史名城,在地球上屹立了四百九十九年后,已变成了一片焦土。遍地是残砖烂瓦、断墙颓壁、冒烟的梁柱和发臭的尸体。那积满雨水的大炸弹坑中,漂浮着一丝不挂的日本军妓和难民,那是被守城日军分期分批屠杀的,被雨水一泡就漂浮起来。尸体早已泡肿、溃烂,爬满了蛆,残缺不全,恶臭难闻。几个美军战地记者正戴着防毒面具给这些尸体拍照。一些从城郊调来的民夫在用竹竿将这些尸体扒到坑边来埋掉。谁知这些尸体“不听话”,扒一下翻一个身,越扒越烂,后来有不少散了架,骨头沉下水底,烂肉和蛆却浮满一个个水坑。水面上是一大片嗡嗡乱飞的绿头苍蝇,坑沿上是争相爬上来的长尾巴蛆。对于这种惨景,李根源有诗说:“哪来一群朝鲜女,窈窕可怜皆无头;更有东京琵琶妓,血溅白家荷花洲。”
距东门不远的一棵被燃烧弹烧得焦煳的松树桠枝上,正横架首一具日军尸体,已溃烂,腐汁正一滴滴往下掉。四个民夫谁也不敢爬上树去把他掀下来。其中两人从废墟中弄来一根烧得半焦的椽子,两人握住向上捣死尸,那尸体就一块块掉下来,腥巴烂臭的腐汁着地四溅,弄得民夫们浑身是恶臭。
文星楼前,一个姓祝的民夫正埋一个龇牙咧嘴的日军人头。他不敢近前,只远远地用锄头挖泥巴甩过去,但刚要捂好时,锄头甩过去的泥巴中带了一个拳头大的石头,与人头碰个正着,反将人头又碰起来,他怵了,提起锄头就走。
距北门五十米处,几个民夫正拖一具日军尸体去埋,但拖不到五步,隐约听见这具尸体还会哼,其中一个民夫吓得魂飞天外,另一个却举起锄头,向日军的天灵盖狠挖下去…
遍地是死尸,是蛆,绿头苍蝇往人的脸上乱撞,遍地是“筋汁水”(尸体流出的腐汁),下脚处都没有,每个民夫都用蒿叶塞住鼻孑L。回到家后,好几天都吃不下饭。
废墟中,街道、巷道上,彭劢派出的工兵连和美军工兵正在用地雷探测器和探针(一根铁条)探测地雷,凡有地雷的地方都插上一面小红旗作标志,以便后边的起雷兵来排除和引爆。
在被炸塌的六十多处城墙缺口上,几乎都有彭劢派出的士兵和急于赶回家园的城里难民在争吵。难民们离家两年多了,此时明明知道自己的家已成一片焦土、炸弹坑,片瓦不存,但还是不顾死活地要先来看一看,昨天下午就被地雷炸死炸伤了五人。因此彭劢连夜派出一个连,在城墙各缺口上站岗,并严令:“在全城没有排除地雷,没有掩埋尸体之前,难民不准入城。”
彭劢是深深地懂得尸毒的严重危害的,一九四二年五月四日、五日保山城被炸,就是没有及时掩埋尸体,致使尸毒蔓延,在滇西形成瘟疫,死了几十万人的。
此时,彭劢站在南门城墙上看到争吵时,立即命令工兵连长:“先起爆几个地雷,让难民们冷静一下!”
轰!轰!轰!城中不少地雷轰然炸响,掀起冲天黑烟后,难民们和哨兵争吵的声音才停止下来。
“传我的命令。”彭劢对身边的警卫说,“在来凤山修筑工事的部队,每团抽一个营来城中掩埋尸体。我军官兵的遗体,必须从胸章上详细登记姓名、番号和级别,并抬出城郊统一掩埋;日军尸体,集中到炸弹坑中埋葬。”警卫员刚走,县长张问德就带着熊文定、费云章和几个士绅爬到城墙上来,和彭劢一边握手一边说:“我边城遭此千古浩劫,实乃令人发指。日寇这笔血债,我腾冲人不能不算!”停了停,他又说:“要不是贵军英勇奋战,前仆后继,以执戈无我的精神将日寇斩杀殆尽,我腾冲人已难见天日!”
“张县长说哪里话,您老一身傲骨,坚持抗战,历尽艰难险阻,功勋卓著。腾冲人爱兵如子,为了支援我军,不惜倾家荡产。离开民众,我军乃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没有军民的团结一致,众志成城,怎么能坚持这场反侵略的残酷战争!外国人说‘中国只是地理上的一个名词’,我们脚下的腾冲城,就可以骄傲地向全世界、全人类证实:这就是中国!永远不可征服的中国!”彭劢激动地说。
“好!彭将军说得好!”张问德也激动得一蓬雪白的胡须抖动起来:“中国军民用自己的一片焦土,在今天埋葬了一个日本军国主义的一四八联队,中国人也将有本事在明天,在敌人和自己的尸骨之上建设起一个崭新的现代城市,没有这种本事,我们就不是顶天立地的中国人!”
“是的,这就是我们抗日军人誓与日寇血战到底的目的。也只有一个强大、完整、繁荣的中国,才是对烈士们最好的安慰,我们这一代炎黄子孙的天职,就是要打出一个独立、强盛的中国来!”
“老夫亦有同感。昨夜县政府连夜开会,一致同意选择一块宝地,安葬在腾冲抗战中牺牲的八千六百七十一名英烈将士.今晨已发电给在重庆的印泉公(李根源),请他回腾来主持此事。这是我全体腾冲人的共同心愿,还请将军给予协助。”
“兄弟万分感激。我已传令部队下山来处理烈士遗体,一切听张老县长安排。”
“好,好。”张问德高兴地拉住彭劢的手说,“赳赳将士,为国尽忠,尸陈边关,气如长虹,我腾人定当树碑巍巍,建塔雄雄,千秋祭祀,以慰死励生。”
自一九四二年五月十三日,中国滇西远征军预备二师西渡怒江,在腾冲开展游击战争以来,张问德县长已同该师的参谋长(现在是少将副师长)彭劢和副师长洪行结下了同生死共命运的战斗友情(当然,这种友情,也是腾冲广大民众同预二师全体官兵的共同友情)。如果说“天下读书人的楷模”张问德喜欢、热爱洪行的,是他的猛烈、刚直,对国家民族的一颗赤胆忠心和忘我的苦斗精神,那么,张问德敬重、钦佩彭劢的则是他的堂堂军人仪表,足智多谋的战斗风格和纪律严明、爱兵如骨肉、爱民如父母的一贯作风。腾北广大民众将彭劢参谋长尊称为“菩萨将军”、“智多星”,不是没有缘由的。譬如,彭劢最敬重的腾冲抗日名将,驻守山西中条山,在日寇占领区坚持抗战三年多的十二师师长寸性奇将军,他负伤后“用手中短剑自戕于是山以北十余里的毛家沟”时所说的“枪在手,剑在腰,不令为贼服也。济则为国增光,不济以死继之”的名言,就被彭劢记下来,当做自己的座右铭。他常说:“我作为一个抗日将领,能在产生民族英雄的地方为祖国作战,是深感幸运和自豪的,因为每一个人都要不断的得到启示和教育,才会不断增添力量。”一九四二年秋,正在界头开军事会议的洪行、彭劢,当得知寸性奇烈士之子寸品德正率领一家老小二十七口在逃难中陷入绝境,走投无路时,立即飞马赶到界头一个山箐中看望他们一家老小,并派出工兵去抢修从界头到栗柴坝渡口的高黎贡山上的隘路,同时派出一连步兵护送寸性奇的家属平安渡过怒江。“一切为国家民族而战斗牺牲的烈士,都是国家的宝贝,他们死了以后,他们的精神就会转化为我们不死者继续战斗的力量,每一个平民百姓我们都要爱护,一切抗日军人家属我们更应保护。为什么?因为产生抗日军人的家庭,教育子女去向日寇冲锋卖命,浴血拼杀的家庭,是最爱国的,一切爱国的人,都是我们抗日军人的坚强后盾。”(摘自一九四二年九月十八日彭劢在腾北抗日军人家属座谈会上的讲话)
顾保裕、洪行、彭劢所率的预备二师,曾被蒋介石嘉奖为“纪律严明,为人滇部队之冠”;外交都专员尹明德在他的《抗日战争时期日记片断》中也说:“预备第二师自顾、彭、洪以次各团、营长,均朝气焕发,振奋有为,到腾以来,阎闾无扰,军民融洽。故能屡摧强敌,歼敌甚众。”日寇五十六师团的敌情通报中称预二师“是一支最能吃苦,最能战斗,对我军威胁很大的部队”。
预二师深受腾冲人民的热爱,并使日寇恐惧,是因为彭劢、洪行不仅严格教育部队执行军纪,而且他们自己以身作则。一九四三年春,界头街一位卖豆粉的老妈妈见彭劢的大女儿彭京士十分可爱,就盛了一碗豆粉给她吃,恰被彭劢看见,他一面“谢谢老妈妈”,一面付了豆粉钱,一面怒不可遏,把女儿熊哭了。虽然彭劢把女儿视若掌上明珠,但白吃民众的食物是绝不允许的。“我有什么特权给你白吃百姓的豆粉?”他对才四岁的女儿说,“我们的祖宗,我们的国民给我的权力只是消灭敌人,把失去的河山夺回来!你以为做一个将军的女儿,就有权力白吃百姓的豆粉吗?我们的战士不能妄取老百姓的一针一线,我们一家即使饿死,也不能白吃百姓的一口食物。作为我的女儿,你们要做的只是,做一个正直的,有志气的中国人……”
“算了算了,她才丁点大,不懂事,你给她说这么多有啥用!”来寻找女儿的彭劢夫人盛和关说。
“小时不严格教育,到大了就晚了!为国家生育一个子女是幸事,而不把子女教育成对国家民族有用的人,做父母的就是失职和犯罪!”
四十八年后,彭京士(湘潭市职工大学教授)写信给笔者谈到这一情节时说:“我父亲是严厉的,但他使我知道怎么做一个正直的人。”
“我们应争国家独立自主的权力,决不能争个人享受的权力。”“为国争权光荣,为个人争权可耻。”彭劢不仅这样,也这样做。如一九四六年冬,他当了国防部第三办公厅处长,出进有小车,但从没有用乍带他的女儿去上过学。那时,南京大雪,天寒地冻,盛和关实在无法才对彭劢说:“你就是什么活包公,在这样的天气里也应让京是士搭你的车去上学,难道你能让她在雪堆中冻死吗?”
“这车是公家的,不是我的。再说,小孩子应在风雪中锻炼。你不是也知古人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
“算了算了!你不送我送,咱母女们一路上滚雪球也要滚到学校去!”盛和关火了。
“好好好,来,京士,上车。不过,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你别指望沾爸爸的光,你自己应奋发,自立。要知道,只有残废人才依靠别人搀扶,一个有志气的人是不给别人添麻烦的,记住啦?呃?”
就这么一次,彭劢还吟诗自责:“南京大风雪,行人皆断绝。驱车带小女,溺爱应自责。”
彭劢不争个人的权力,还表现在功成名就后,毅然解甲归田,回到湖南长沙县白沙乡当农民。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六日.宋希濂在解放军追击下,败退到大渡河边的牛喜场。这时,他的参谋长彭劢从宜宾赶来劝宋希濂“向左转”脱离蒋家王朝,与人民军队合作,共建国家。这个积极的建议被宋希濂拒绝,他只好托病回宜宾,与七十四军长郭汝瑰在十二月八日通电起义。起义后,按共产党的政策,起义将领都会得到妥善安置,但彭劢认为:“国家的主权、独立,共产党已经为中国人民争来了,我不能为了起义这一点芝麻大的功劳,在共产党打下的江山上身居高位享清福,而应作为一个普通劳动者去建设国家。”于是,他返璞归真为一个普通农民,并将宋希濂给他的二十两黄金加上盛和关夫人的积蓄、首饰,折成三十两黄金,捐献给祖国购买飞机大炮,进行抗美援朝。这些都是后话,按下不提。
且说彭劢与张问德走下残破的南门城墙,在警卫的引导下,沿着工兵探测地雷后用石灰和小红旗标出的路线,踏着遍地瓦砾,横倒竖卧的被烧得黑不溜秋的残梁断柱,跨过一具具自己兄弟和日寇的尸体,到被炸得面目全非、黑咕隆咚的文星楼视察了一周。此时部队已从来凤山开进城来,按彭劢的指示抬埋尸体。看着一队队弟兄们抬着一具具烈士尸体从身边走过,彭劢英俊白净的脸上不禁挂满了泪珠,每抬过一位烈士,彭劢都要行一个军礼,张县长鞠一个躬。后来,他爬上被炸得一塌糊涂、岌岌可危的文星楼的断墙上,环视一城抬送烈士的队伍,忽地将右手举到帽檐边,久久不放不来,口中喃喃地,然而却是十分虔诚和清晰地说:“弟兄们,安息吧,愿你们的忠魂永保边关!我们还活着的弟兄,也将为国家的生存和自由,战斗到最后一息!”
预备二师和一九八师、一一六师、一三〇师、三十六师等兄弟师一样,在收复腾冲城的战斗中是立下了丰功伟绩,付出了惨重代价的。
预备二师在腾冲打游击时期和到反攻时期,就在腾冲这片锦绣边关牺牲了二千一百九十八人,可真是“一寸山河一寸血,寸寸黄土埋忠骨”呀!
在文星楼以东五十米处,即东门大街边儿上,打扫战场的部队在一堆土坯和乱瓦中扒出两具穿着日军军服和中国兵军服的尸体来,两把刺刀还贯穿着双方的胸膛,几个美军记者正在拍照,中国兵围一了圈。一位营长跑来向彭劢报告,请示如何处理。
“张老,我们看看去。”彭劢说。
“好!”张县长一面答,一面举步就走。
围观的士兵见张县长和彭副师长到来,闪出一道缝。张问德和彭劢近前一看,两具尸体的面目都已被土坯砸得稀烂,呈黑色,看样子,他们是在巷战中在墙下对刺倒下后,被炸弹轰倒的墙捂着的。据战士们说,是他们发现土坯边有一双日本大皮鞋,想拾起来,但还系在脚上,一扒开,却是枪刺对穿着的两个人。
“将他俩撕开。这具日军尸体也要妥善掩埋,并做上记号,有用处。”张县长说。
(后来,腾冲国殇墓园建成,又将这具日军尸体挖出来火化,将骨灰装入士罐中,埋于国殇墓园一个不显眼的角落,竖一石碑,碑上有李根源写的“倭冢”二字。)
“日中两国本可互为睦邻,相安无事,如果日本人抛过来的是彩带,中国递过去的也肯定是红绸;可是,日本人对准中国人戳来的是刺刀,中国人为了生存,自然要以牙还牙。来而不往非礼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嘛。日本人有穷凶极恶的武士精神,中国人更有舍身拼命的爱国精神。这一位烈士就是好样的,真正的中国人!中国兵!”张县长对士兵们说。
这时,战士们已七手八脚将敌我两具尸体撕开,分别抬上担架,彭劢急忙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中国烈士的身上。在场的美军记者,迅即拍下这一镜头。
原先,美军记者看见中国兵和日本兵用枪刺对穿着的尸体,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被这种伟烈的拼杀精神所震动,既怯惧、又兴奋。抢拍下这实实在在又难能可贵的镜头,说“中国兵是不可思议的人”。但对中国兵和日本兵来说,这又是司空见惯的平常事,在全国各抗日战场上,这种拼杀扭打,双方滚在一起同归于尽的事,比比皆是。一九五一年四月,一支人民解放军的追剿部队在高黎贡山上的冷水沟和大垭口之间的荒草丛中,在一片片白骨中就捡到十三支生了锈的中正式步枪和三八式步枪,虽然枪托都已腐烂,那刀尖上还穿着人骨。那不正是敌我双方曾经在一块肉搏的历史物证么!
中国士兵这种有我无敌的拼杀精神,是日本军国主义者万万没有料及的。原先,他们认为,像中国这样的东亚病夫,由于政府腐败,兵无斗志,民不聊生,是“不堪一击的”(东条英机语)。他们不用吹灰之力占领了中国的东三省。日本人为什么要占东三省?他们的野心是和希特勒一致的,希特勒在《我的奋斗》中说:“要取得新的土地,只有在东方才有可能。如果要在欧洲取得领土,只有在主要牺牲国的情况下才有可能。
这就是说,新帝国必须再一次沿着古代条顿武士的道路向前进军,用德国的剑为德国的犁取得土地,为德国的人民取得每天的面包。”这是希特勒的铁血政策。
日本前首相田中义一在给天皇的奏折中说:“必须以铁与血,以铁血主义而保东三省……惟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满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倘支那完全被我征服,其他如小亚细亚及印度,南洋等异域之民族必畏我敬我而降于我。使世界和东亚为我之东亚,永不敢向我侵犯。此乃明治大帝之遗策,亦是我日本帝国之存立上必要之事也。”
这不仅是“明治大帝之遗策”,而且是日本一百二十四代大王(日本“天皇”原叫“大王”)日日夜夜,月月年年所朝思暮想打着的主意。
日本占领东三省,尝到了甜头,于是就制订了“三个月亡华”的计划。可是,打了七年了,中国不但不亡,还在滇西实行了大反攻。中国士兵用自己保国保种的拼命精神,在腾冲战场上将穷凶极恶的日本强盗斩尽杀绝,即使把一个雄伟壮丽的历史文化名城化为一片焦土也在所不惜! “中国不是一个地理上的名词,而是一头摇山撼岳的雄狮,一条翻江倒海的巨龙!
中国人本来是安分守己的,我们从来不向外人需求什么。而一旦被外敌欺侮得狂怒起来,她就是一座喷发的火山,能吞噬一切侵略者!”彭劢向中国的烈士们致哀时,心里说。
下午,彭劢告别张县长后,飞马来到和顺乡中天寺。他的房东、著名举人张砺正率领全乡为第五团团长李颐守灵,一口巨大的黑漆杉木棺材正摆在大殿的正中,两边摆满了腾冲社会各界人士和团体敬献的花圈。年轻漂亮、温柔可爱的李颐的夫人一身孝服在抚棺痛哭。棺材前数百名跪着的手中捧着线香的老百姓更是哭声震野,涕泪滂沱;十几位身披袈裟、法衣的高僧一面敲着木鱼、摇着铃子,一面在虔诚地诵着经文,超度亡灵。据张砺对彭劢说,和顺乡人还要做七天七夜的“大斋”,“踩台阁”,以最隆重的民族仪式为李颐团长送殡。
“不可不可。”彭劢说,“和顺侨乡人民,每户人家都把最后一撮粮食,园里的最后一棵菜捐赠给了抗日部队,目前青黄不接,腾冲又刚收复,正百端待举,百废待兴,太铺张了,乃不合我抗日军人的本意。至于为国牺牲,是我们抗日军人的天职,能活在人民心里,不辱没祖宗就好,万万不能再给你们增加困难,一切应从俭办理。”
“不行不行,”张砺代表全乡人民说,“贵军克复腾冲,乃我华夏子孙的千古奇功,我赳赳将士,赤胆忠心,为国效死,不知有生,前仆后继,捐此热血,人非木石,孰能无情!尤其我和顺侨乡,若不是贵师及时派兵解救,已成一片灰烬矣!哪里还有这样好的建筑群落?即使倾我和顺所有,也要为李团长和我军全体烈士做一次大张旗鼓、轰轰烈烈的法事,表我侨乡人民一片虔诚感念之心也!”
“不过,给百姓增加负担,我们于心不忍,而且军纪……”
“超度烈士,增我民族抗日御侮之精神,发扬蹈厉,奋我同仇,此乃我民众之事,与军纪无涉。彭将军就放心交给我办吧。而且,寸树声先生已将李团长的夫人收为义女,一切后事,我侨乡民众会办好的。”
“那就拜托了。我代表全师官兵和全体烈士家属,向侨乡人民、腾冲人民表示衷心的感谢。”彭劢说着,举起手来,向张砺、向悼念李颐的在场群众敬了一个军礼,转过身,对眼中滴血、心内成灰、悲痛欲绝的李颐的夫人说:“李夫人要节哀。李团长身先士卒,浴血冲锋,为国捐躯,是你的光荣,湖南人的光荣,也是中华民族的光荣。我们当兵的,从参加部队那天起,为了报效国家,就不打算能与夫人白头到老。我的夫人盛和关,洪副师长的夫人张乾芬,不都到前线来了吗?她们虽是随军征战,其实是随时准备替我们收尸!
这就是我们湘楚女儿的气魄,也许是娥皇、女英是我们洞庭之神的缘故吧,我们湖南女人的命特别苦,也特别悲壮和伟大。
‘无湘不成兵,的背后,不知有多少血泪泡着的孤儿寡妇!然而,我们是为中华民族的独立和生存而战的,我们都准备战死疆场,你们当夫人的都准备收尸,并带领小儿小女在千难万苦中生存下去。一到国家需要时,又前仆后继,冲锋陷阵。湖南母亲咬钢嚼铁的坚韧精神,就是我们湖南女人的特质和气贯长虹的气魄,我相信你能承受所有湖南女人所能承受的压力和痛苦!你看:侨乡人民对李团长的哀悼,不就是对死了的湖南烈士和活着的湖南女人最好的安慰吗,我们整个民族都能理解和仿效湖南的男人和女人,才使我们当兵的永远不会绝种。‘湖南女人能顶得住天,这句话,才使我们当兵的在为国冲锋卖命中无后顾之忧……”
此时跪着的群众全拥到棺材旁来,伸出千百只手,都想把李颐的夫人拉进心里捂起来。
寸树声一把搂过李颐夫人,掏出洁白的手绢为她揩泪。
“爹!”李颐夫人叫一声,扑进寸树声怀里。
见这一场面,彭劢不知是感动、振奋,还是痛苦,一时百感交集,鼻子一酸,眼泪直喷出来……
寸树声是著名的教育家,在桥乡民众中有极高的威望。尤其是他在腾冲沦陷前夕,在益群中学最后一堂课中声泪俱下地向学生们嘱咐和呐喊:“……你们要在艰苦的环境里磨炼你们的精神,在斗争里发展你们的力量。我相信每一个黄帝的子孙,是不会当顺民的,不甘做奴隶的!”这些话,彭劢率师进入和顺乡后,乡民就争相向他诉说,“这是我们侨乡人的意志,侨乡人共同的心声。”
此时,寸树声看着激动的人群,看着泪如泉涌的彭劢将军,不禁心潮澎湃,热血奔腾,于是放高音量,演说起来:“……一个地方的光复,恰像一个新的生命的诞生,是要伴随着生的阵痛,也要发出生的呻吟的。但这种阵痛是生命的呐喊,是希望的欢呼。我们可以在兴奋的喜悦的心情下详尽地去记述已经过去的一切,我们在艰难中同心协力,迎刃而上,拼搏出一个光辉的胜利。我们在胜利中追思和继承我们烈士排除万难、叱咤风云的伟绩,从而更加团结和奋进,敢于用热血洗涤耻辱,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能以人性人情使我们凝结起来,组成一个不可战胜的伟力的,这就是我们中国!……”
彭劢、寸树声、张砺、李颐夫人和十几位侨乡士绅坐拢来,商讨安排李颐的出殡仪式,直至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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