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大战-将军与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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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天,彭劢不分昼夜地忙碌。他与腾冲县政府筹组。腾冲善后工作委员会”;恢复城乡各学校;收集散兵,慰问伤员;维持地方社会秩序;组织战利品展览。九月二十五日.彭劢率部参加了腾冲数万人在东营召开的盛况空前的光复大会。他刚回到驻地,正与张举人在客厅中喝茶,商谈恢复益群中学事宜之时,忽听卫兵进来报告:“张老县长与秘书费云章来访。”彭劢一听,即与张砺迎出门来,热情地与张县长握手。

    “崇仁兄远道来访,必有要事教我?”彭劢问。

    “岂敢岂敢,只是有点事,想和彭将军商量一下。”张问德说着,同主人进入客厅。

    寒暄过后,各自落座,彭劢见张县长一派心事沉重的样子,而费秘书却喜笑颜开,大有志得意满之傲气,于是对费云章说:“费秘书这二年半跟张县长,受教不少吧?”

    “是的是的,这二年多蒙张老县长耳提面授,受益匪浅,长了不少见识。”费云章说。

    “最主要的,是要学习张老县长做一个有骨气的人,这是很不容易的。”

    “是的,我正在努力。”

    “费秘书,你和张老夫子下盘棋吧,我有事想和彭将军单独谈谈。”张问德说。

    “请便。”彭劢和张问德是深交,彼此很信任,故而代费云章说。

    张问德和彭劢走进左楼会客室中,这里摆着很多古色古香的楠木桌椅。

    “张老有何见教?我看你心情有点不快。”彭劢坐下后,问。

    “我打算辞职。”张县长说。

    “腾冲正百废待兴,在这紧要关头,你忍心吗?”

    …急流勇退’这四个字,人人都会说,可是真要做起来,一般人就感到难,你说呢?”

    “张老一定有更深的见解,请求明教。”彭劢搬动椅子,凑近张问德,一副倾耳恭听的样子。

    张问德附耳言:“我们出生入死,共事多年,我深知你是一位正直的军人,但中国的前程……”张问德欲言又止。

    “难道张老还和霍总司令生气吗?”

    “非也。看来不给你点破,你是不会有所警悟的。你知道国难当头,老蒋把七八十万部队放在西北,由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胡宗南指挥是干什么的?是专门对付共产党。我看,抗战胜利在即,内战发生也在即。你是个军事人才,但不是个政治家,抗日救国需要你,但我们民族互相残杀你决不能参加。至少你也应设法避开这种漩涡,千万莫卷进去。此老夫特来进一番肺腑之言也。并烦你将此意转告吾弟洪行,千万不可自误。

    将军以为如何?”

    “张老此言,使我茅塞顿开,谨记谨记。”

    “愿将军好自为之,就此告辞。”

    这一次谈话,对彭劢以后的命运起了很大作用。滇西抗战结束后,彭劢回到重庆见宋希濂,宋问:“今后有何打算?…

    彭答:“回家种田!”

    “太可惜了,黄埔培养个军事指挥员不易。经过战争磨炼的更不易。”宋希濂再三挽留,才把彭劢弄去国防部办公厅谋了个处长的闲差事。内战一开始,他就偕宋希濂一起被派往新疆,宋希濂当了宪兵司令,彭劢为他的参谋长,避免了内战初期和中期的许多是非,这都是后话,不提。

    到了十月下旬,张问德果真辞去了县长职务,告老引退了。此时的腾冲已是战后的第一个秋收季节,彭劢突然接到十一集团军司令黄杰的电令:“预备二师即日起程,归还第六军建制,沿腾龙路开赴龙陵,聚歼该地守敌,而后与兄弟部队进击芒市,共赴收复国门之战。”

    军令如山,预备二师又出发扑向新的战场了。这个师是最先渡过怒江,进入腾冲沦陷区抗日的,也是收复腾冲后最后一支撤离腾冲的部队。如果说,由于龙陵战况紧急,腾冲城枪声停止的当天,二十集团军各师就离开战场,老百姓来不及欢送,那么,这次老百姓一听说预二师又要开到前线杀敌,村村寨寨的农民就挑着喷香的米饭、猪肉、牛肉、羊肉前来慰劳送行,再困难的人家,也要连夜打几双草鞋,编几顶篾帽,笑眯眯地送给战士们。尤其是侨乡人民,对预二师情深义重,难舍难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替开往前方的子弟兵背着背包,与他们手牵手地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部队过了洞坪,上了关坡,军民们才含泪而别。

    彭劢由于要和团长方诚,吴辛庄等共同应酬腾冲各界举行的饯别宴会,只得稍后一步走。待后续部队已走出美丽的腾冲坝子,隐没于勐连的万山丛中,他们才走出士绅们的“酒阵”,一个个飞身跃马,去追赶自己的部队。

    彭劢正率警卫连和几位团长扬鞭飞驰之时,只见三骑人马风驰电掣般而来。马蹄过处,洞坪村边的大道上腾起一溜灰尘。眨眼间,与彭劢相遇,双方都勒住缰绳,使战马前身直竖起来。对方一位副官,迅即呈给彭副师长一封十万火急的信,彭劢就在马上拆信一看,只有两句话:“老洪蒙难,速往保山县易罗池畔参加悼念。陈明仁。

    彭劢审视良久,认出这是陈明仁的亲笔信。一时间如霹雳轰顶,震得他肝胆碎裂,止不住长嚎一声,眼一黑,只一晃,坠下马来,不省人事。

    方诚、吴辛庄这一吓非同小可,急忙飞身下马。方诚一抱将彭副师长搂在怀中。吴辛庄下死劲拨开彭劢的手掌,拿出信一看,也不禁呼天抢地地哭作一团。正在路边送行的群众,从他们的哭声中听出洪大胡子已牺牲的噩耗,成百上千人一齐跪下,一个个泪如泉涌,又是拍地,又是撞头,一时间天愁地惨,哭声震野。不到半天时间,全腾冲千家万户就摆起香案来,一面焚香祷告一面哭;正行进在勐连、箐口大路上的预二师官兵,无不伤心掉泪。

    正在欢庆胜利的腾冲人,又陷入了无限的悲哀之中。

    “中国战神”——新编三十九师师长洪大胡子洪行遇难的噩耗,像晴天霹雳震动了整个滇西反攻战场,也震动了滇西千百万群众。正在腾冲城东郊迎官驿列队翘首远送预二师官兵开赴龙陵前线的士绅们闻讯后,一个个捶胸顿足。“不好!”张问德县长惊叫一声,拔腿就往洞坪路上跑;张砺踉跄两步,身子一歪,正要跌倒尘埃,恰巧被在身边的杨筱山一抱扶住,那张老举人只伸出右手直指南天,却多时说不出一句话来,幸而杨筱山替他又揉胸口又掐人中,他才撕心裂肺地吼出声来:“天呀天!你丧我忠良,你不会作天枉作天!”言讫,脚一跺,竞昏了过去,恰巧一队和顺乡支前的担架队路过,张德辉手一招,将张砺抬上担架,由张德辉招呼着送往东方医院去了。

    张问德等十多位士绅赶到洞坪大路上时,彭劢已在方诚的怀抱中苏醒过来,只见方诚握住彭劢的手,流着泪说:“师座,你千万要节哀,现在这节骨眼上,还有许多仗要打,千兵望一将,预二师的官兵不能没有你!”

    彭劢听着正欲站起来,只觉心口刀扎一般疼的猛一抽搐,喉咙里顿觉甜甜的有东西要吐出,胃一翻,“哇”地吐出几口鲜血来。那血在沙石路上红汪汪的,在阳光照射下闪着光。从此彭劢就得了心脏病。

    当时彭劢吐出几口鲜血后,反倒清醒了许多,睁眼一看张老县长与士绅们环立左右,一个个脸色惨白,泪流满面,不由得振奋起来。“我堂堂军人,黄埔学生,决不能这样软弱!”

    他想。于是霍地站起来。对大家说:“我因洪师长蒙难,一时气阻胸怀,惊扰各位,实觉惶恐。洪师长去世,实为我国家民族一大损失,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与洪师长共同征战多年的弟兄,失之手足,能不痛彻心脾么?”

    “吾洪弟气吞霄汉,胆略过人,赤胆忠心,我腾冲人视他为岳鹏举再世。每一仗他都身先士卒,置生死于度外,多次深入虎穴,战功赫赫而朴实近人。谁知风云突变,将星陨落。对吾洪弟来说,他是真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可是对我腾冲人、滇西民众却留下千秋功德,万古悲恸……”张问德说着已泣不成声。

    彭劢见张县长老泪纵横,口中讷讷地再也哭不出声来,一时感奋得浑身血涌,心里一酸一热,止不住泪珠儿一串串从腮边滴落下来。他深知张县长与洪行的友情非同一般,前年秋天,在高黎贡山戳通天的万丈悬崖下,他二人撮土为香,结下金兰之好。从此,这一文一武为保卫我神圣边关,驱除日寇,同生死,共战斗,其情其义,不亚关、张。本来,彭劢早想效桃园之举,但他认为自己的年龄还不及张县长的一半。张问德是以六十三岁的高龄临危受命,而彭劢才刚过而立之年,三十一岁;洪行则不同,他比彭劢大十一岁,而且一脸的络腮胡,又谢了顶,虽然年岁相差张县长二十几,但他的大胡子,有时也不亚于张问德,所以,别人也就毫无异议。

    彭劢虽没和张县长结过金兰之好,但他是十分敬佩这位一身铁骨、刚正不阿的抗日老人的。从淞沪抗战起,或者说从一九二七年他考入黄埔军校武汉分校第七期起,他南征北战,以排长、连长、营长、团长、副师长的身份走遍大半个中国。

    在抗日烽火中,他见过不少县老爷,那些被老百姓称为父母官的人,有几个是认真动员民众,带领民众抗日的?!他们只是利用手中的权力,向老百姓横征暴敛,敲骨吸髓,大发国难财。一旦日本人来了,他们不是携金带银弃职而逃,就是双膝跪地,向日寇摇尾乞怜,讨一个维持会长、治安大队长之类的官职,成为日寇“大东亚圣战的精诚合作者”,为保一家人的苟延残喘,不惜将自己变为一条“横着脊梁骨的狗”(张问德语)。“如果说中国人为什么是一盘散沙的话,就是因为中国的劳苦大众用自己的血汗喂肥这一群毫无作用的亡国奴、巴儿狗,从而令人灰心丧气,大失所望的结果!”在腾北时期,彭劢曾对张县长这样说,“而你老人家则不同,你的骨头是最硬的,我们预二师因有你而百战不衰,腾冲人民因有你而敢和日寇血战到底,即使打成一片焦土也永不低头!”

    张问德早年在孙中山的总统府,在省府当秘书时,也见识过不少达官显贵,在他心目中,那不过是一些利用职权,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鱼肉人民,贪得无厌的军阀和刽子手。在民族危亡,国家大厦将倾之时,他们只会为虎作伥,为敌人推波助澜,在强寇压境之时,那些所谓的“国家栋梁”、“党国精英”,一个个眨眼间就变成了叛党叛国的急先锋,引狼入室的民族败类。汪精卫、周佛海、陈璧君之流,不就曾是“党国要人”么!前年五月,边城腾冲告危之际,二十八师师长刘伯龙窜人腾冲来,裹胁走腾冲人接待和编成的三千多名入缅远征军败兵,不顾腾冲二十六万人民的死活,向大后方大步后撤:相反,顾保裕、彭劢、洪行,却在日寇侵占腾冲的第三天,就率师冲人敌阵,与敌人进行了几百次殊死的战斗。相比之下,张问德认为预二师的将领,在国军中不愧是凤毛麟角。

    更使张问德惊奇的是:彭劢这个在一九一〇年出生于湖南省长沙东乡竹沙铺大陇园缪氏宗祠内的人,这个十四岁就会纺纱织布、盘田种地的农民,在民族危亡的时候,居然成为一个手不释卷,满腹韬略,攻必克,战必胜的抗日将领。“不有一颗为国为民报仇雪恨的赤子之心,焉能在血与火的战斗中将自己锻造成铜筋铁骨!”张问德想。所以,他对彭劢是十分爱惜和钦佩的。诚所谓“惺惺惜惺惺,英雄识英雄”。如今,张问德见彭劢气成这个样子,他的义弟洪行又遇难,能不如五雷轰顶,涕泪滂沱么!

    彭劢与张问德相抱哭泣良久,张问德才松手问道:“但不知洪弟死于何故?”

    “我也不知道洪师长死因,只是陈明仁军长有亲笔信相告。”彭劢说着接过吴辛庄递过来的信给张问德。

    “陈军长写的是‘蒙难’,而不是牺牲,老弟是否打算亲到保山弄个水落石出?”张问德看完信问。

    “我正有此意。”

    彭劢说着转身对方诚和吴辛庄、彭德等人说:“将部队开到龙陵立即投入战斗,三日内我即到来。”

    “师座要多加保重!”团长们说着飞身上马,扬鞭而去。只留下师部警卫连随彭劢去保山。

    当彭劢、张问德并辔立马于腾冲城东高耸入云的球牟山时,已是夕阳西下,山风乱刮之际。本来,他们翻过玉璧坡,直下芹菜塘,就可沿着大路直去保山,但彭劢执意要到球牟山顶再看腾冲一眼,这可是他一生最光辉、也最难忘的境地。所以.张县长理解到彭劢的情感,并为其所动,便策马一同奔上山来。

    此时天高云淡,玉宇澄清,放眼远眺,顿觉山低野阔,心旷神怡。此情此景,用王勃的文章来说,正是“时唯九月,序属三秋。潦水清而寒潭静,烟光凝而暮山紫。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大好时光。面对这雄伟壮丽的边关景色,彭、张二人触景生情却又各有心事。

    张问德想到他的前任,就是那个强寇压境,弃职而逃的邱天培县长,就是在腾冲沦陷前夕,沿着这条古道,经过球牟山送腾龙边区行政专员龙绳武,满载金银玉石鸦片烟向昆明逃跑的。而现在,张问德则作为一个响当当的抗日县长,在腾冲收复之后,为一位在腾冲经历大小数百次战斗,终于全歼日寇的抗日将领送行,送他去悼念另一位为腾冲,为滇西抗战立下赫赫功勋的抗日民族英雄,送他去收复祖国的南大门。

    张问德放眼望去,小西乡大罗绮坪观音寺前那一棵顶天立地、状如华盖的雷打树兀立眼前。看到这棵火烧不死,雷打不亡的雷打树,他就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国军十二师师长寸性奇将军的父亲,清朝腾冲右营守备,八十八岁的寸大进。寸性奇在中条山战死,寸大进没有落过一滴泪。当腾冲沦陷,龙绳武、邱天培、刘伯龙弃职逃跑,他在家人的搀扶下,避难到罗绮坪雷打树下,绝食而亡。“要不是预二师及时开到腾冲,腾冲不知还要死多少人!”张问德突然对向北凝望高黎贡山的彭劢说。

    彭劢听了,朗朗念道:

    不顾昂藏百战身,拼将热血洗烟尘,

    腾云寺里表忠观,香火又增罩子斌。

    杀声震地城门东,小李将军殄寇凶,

    一战功成死何恨,英灵常为护腾冲。

    彭劢朗诵毕接着感叹说:“这是云贵监察使李根源的诗。我想,如果我也像覃子斌、李颐那样在腾冲战死,与弟兄们的雄鬼一道,英灵常为护腾冲’,永镇边关,也不失为做人一生。”

    “固然,印泉公的诗道出了腾冲人民对抗日烈士的哀悼之情,然而,对还活着的抗日将士,他的诗不是也真切地写出了腾冲人永志不忘的情思和寄托么?你听:天险大塘隘,地险滇滩关,胡马不敢攻,魄落鸦乌山。

    二师战最苦,支撑赖有人,

    难忘彭杨李,更怀吴马辛。

    凤山堡垒群,一鼓荡平之,

    功勋传海外,光荣预二师。

    “所有这些诗,不都光耀史册,永远铭刻在腾冲人、乃至全中国人民的心上么!”

    彭劢听着,心潮翻涌,抬眼向群峰望去,见一座座沉默的火山,一条条巍巍的峻岭,如龙腾虎跃,奔来眼底。山边无数的村寨,炊烟缭绕,坝子里,水稻已近收完。腾冲在遭受千古浩劫,全部埋葬侵腾日军之后,又是一派升平景象。正如李根源《曲石诗录》中所说:“腾人尚忠义,民族意识深,饱经险难后,益励报国心。”只有不屈的人民,才能养活和理解不屈的军队,只有不屈的军队,才能保卫英勇不屈的人民。彭劢想。这是他几年来在和腾冲人民共同战斗中得出的结论。

    “我们的近万弟兄,战死在这样的锦绣边关,在各族人民的心中永不泯灭,是值得的。”良久,彭劢自言自语地说。

    “本来,如果按洪弟奇袭腾冲的战役部署实行,攻城部队不会有这么大的伤亡,腾冲城也不会变成一片废墟。反攻开始后,他的部队不是已纵深穿插到芹菜塘了么!”张问德无限感慨地说。

    “这正是我要来这里一看的目的。你看,从这里星夜直扑腾冲城,不需一个小时即可到达城下,对这一带地形,洪师长是了若指掌的。前年五月中旬,他率第五团就最先来到这里.可惜阴错阳差,兵力分散,没有把腾冲城拿下来。这一次本来藏重康美驰援龙陵后,城内空虚,是突袭腾冲城的最好时机。只恨张绍勋贻误战机,失守腾龙桥,让藏重康美突人龙陵西郊,给七十一军造成莫大损失。要不是宋总司令三次急电,令洪师长飞援龙陵,那洪师长将在抗战史上写下最神奇最光辉的一页!”彭劢无限惋惜地说。

    “尽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洪弟在腾冲的战绩,也是使日寇心惊胆裂的。你看,李根源在民国三十一年旧历十月十六日,因洪行率部在黄瓜箐后山杨家坡一举击毙日寇四十七名,他就有诗说:‘洪胡向南来,清水几接触,沙坡打午尖,明朗月下宿。’至于震撼全国的双山伏击战、地盘关决战、血战南天门,多次深入虎穴斩寇杀敌的故事,我腾人妇幼皆知,并将流芳千古的。”(后来洪行遇难后,李根源又赋诗:“猛武称瓜坪,洪行指挥部。一杯酹将军,须眉恍如故。”“预二三六师,游击向南来。大小千百战,洪行死可哀!”皆收入《曲石诗录》中。)

    “正因为抗日御侮是为国家民族的独立而战,即使战死沙场,也能在人民心中永生,所以我军才拼死血战。张老,说真的,我太热爱腾冲的山川,太热爱腾冲的人民了,真不想离开!”彭劢动情地说。

    “腾冲人民更不忍心让你们开走。腾冲由于地处边关,历来就与中央大军有血肉情缘,从明朝兵部尚书王骥三征麓川到后来的刘綎、邓子龙戍边屯垦,腾冲就与国家一命相连了。腾冲人每户人家的祖宗牌位上写的什么‘陇西郡’,‘太原郡’,‘南京郡’等等名目,不就证明我腾冲人对戍边大军的血肉关系么!”

    “是的是的,不过,作为一个抗日军人,我是只有打到腾冲后才扬眉吐气,把胸膛挺起来了的。”

    “啊?”张问德张口诘问。

    “这是明摆着的事实,抗战七年多了,我们从上海一直败退到西南,而腾冲,才是我们夺回来的第一个县。”

    此时日近西山,烧起一天红霞,如火,如血。一缕夕阳正射在他们脚下半坡上的高寺山内的弥勒佛的肚脐上,闪出万道霞光,这是腾冲十二景之一的“球牟晚照”(老百姓叫“弥勒晒肚”)。有一首古诗单道其境:

    寂静近黄昏,

    落霞抹日痕,

    沉沉暗暗都万户千门,

    球牟古刹山窗外,

    红汪汪照亮凡尘。

    东南方,万重山浪的尽头,是一团团硝烟凝聚成的战云,那忽闪忽闪的,是重磅炸弹爆炸瞬间的光火,那隆隆的爆炸声也如远在天边的闷雷。龙、芒地区战斗正紧。

    正北方,巍峨的高黎贡山上的“笔峰霁雪”主峰和“戳通天”上,已落下一场初雪,晶莹莹地在夕阳照射下闪着银光,它是那样的安详肃穆而又气象万千,气势磅礴。有一首《万里虹山》的古诗又单道其境:

    铁链锁长虹,

    江流万脉通,

    每夕阳新雾宛若游龙。

    那齐天山光树影,

    变幻成七色凌空。

    然而,高黎贡山上那皑皑白雪,在张问德和彭劢眼里,正如远征军烈士的累累白骨。

    球牟山下,从腾冲坝中横穿而过的大盈江正如一条银带,在串着腾冲这一颗巨大的珍珠,骤然间奔腾直下,形成举世著名的叠水河大瀑布,万雷轰鸣,冲起一天灰蒙蒙的细雨。夕阳下映起一道彩虹,瑰美无比。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愿将军此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如到吾弟灵前,请代为将我这首挽诗献上。”张问德说着,抽出钢笔和笔记本,刷刷地写下:中国国民革命军新编三十九师少将师长,民族抗日英雄洪行永垂不朽高黎贡山披素服盈水滚滚放悲声将星陨落南天下万户千村呼国魂云南省腾冲县县长张问德拜挽

    张问德将挽诗从笔记本上撕下来,折叠好,一面递给彭劢一面说:“我特意送将军一程,心里还有几句话想对将军说,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老,我们的情谊,已经是彼此信任、理解,血肉相连的战斗情谊。几年来,我一直是将你当做我的师长的,‘与君一席肺腑语,胜我十载莹雪功’,想必张老定有机密教我?”

    “也不是什么机密,只是为将军和我腾冲的后事考虑罢了。”

    “请张老明教。”

    “据陈明仁将军告诉我:你们这个预备二师,一九三九年在九江战斗中有九个师打败了,唯独预二师打胜了。故而被陈诚解散编入别的部队了,现在的预备第二师,是陈明仁将军不服气又在何应钦的支持下到贵州组编起来的。这‘预备’二字,岂不是给别人当补充师么!我估计,滇西战役结束,就成立陆军总司令部,到那时部队一整编,你这个师也可能不存在了。”

    “我也有所预感。”彭劢说。

    “我想,一旦你这个师一解散,因团以上干部都是虎将,往别的部队安插当不成问题,只是苦了广大士兵,回家吧,不少兵的家乡还是沦陷区。你知道,腾冲位处边关重镇,不能不有众多的具有军事知识,富有战斗经验的儿郎来保卫边关,如果以前我们有这个基础,百多名日寇就不可来占我边城,这是一:我腾冲遭此浩劫,青年壮丁死伤几万人,造成女多男少,人口失调,如将军为我腾冲人,为我边关计,定会在部队被迫解散时,给他们指出一条生路到腾冲安家落户,一旦我边关有警,即可召集起来应急,若边关平静,他们也可有妻有室,乐享天年。再则,抗战一了,内战即起,为士兵们生命计,我腾冲人再不忍心让他们做内战战场上的炮灰,个中衷情,想将军当能体谅。”

    “张老此意,令人感激涕零,我代表全师官兵向你、向全体腾冲民众表示衷心的感谢。不过,抗战不结束一天,我当率个师拼死血战一天。一旦我师下场如张老所料,我决不会辜负腾冲人民关怀和期待之情,也决不会驱使弟兄们走上内战战场。”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言讫,彭劢与张问德紧紧相抱。

    (后来在一九四五年三月,滇西战役胜利结束,预二师果然被军令部撤销番号,解散了。该师大部分士兵都跑到腾冲安家上门。一九四九年共革盟血洗保山、施甸、龙陵、昌宁等地,李根源组织起腾冲地方武装,直扑龙陵进剿,歼共革盟于黄草坝、猛冒、怒江边,使共革盟无一兵一卒能进入腾冲杀人放火。而这一支地方武装,三分之二为当年的抗日军人。到腾冲解放时,这些武装被整编,加入解放军的剿匪行列,为巩固边疆,建设边疆又作出了积极的贡献。)

    彭、张二人依依不舍之际,张问德的随从小熊走来说:“县长,时候不早了,彭将军还要赶路的。”

    “好,祝将军一路顺风!”张问德说。

    “谢谢,张老保重!”彭劢说着,转过身来,面对苍烟落照中“极边第一城”的八关九隘七十二卡、万重山峦及千村百寨,庄严地立正敬礼,口中讷讷道:“别了,我的烈士弟兄们!别了,养育我们的腾冲父老!”说完,飞身上马,扬鞭而去。

    球牟山顶,晚风萧瑟,寒气逼人。张问德老泪纵横。但他看到彭劢飞身上马,再不回头的雄姿,心中又为之一振,突然记起王灿《惕山西行诗》中的一首来,于是大声朗诵,似为彭将军壮行:跃马横戈壮此行雄师百万耀旗旌从戎不负平生志筹笔能留后世名此时月上东山,清影坠地,月光下张问德木然不动,一身傲骨伫立山顶,仿佛使球牟山又增高了五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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