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劢率他的警卫连过龙江桥,爬高黎贡山,走的全是洪行两次西进腾冲时走的古驿道。触景生情,他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一路凄凄惨惨,万千感慨,注到心头。正是满腔血泪奔丧路,不恋风清月儿明。
警卫连还剩下的八十多个弟兄对洪行之死,一个个也如情伤手足,痛彻心脾。有几个曾被洪副师长带着摸过“夜螺蛳”的班、排长,更是如丧老妣,眼中似要滴出血来。在预备第二师,弟兄们对洪行和彭劢的尊敬,比对师长顾葆裕更进一层。他们认为顾师长官架十足,不易亲近。而且在前方的时间少,在后方的时候多,不像洪副师长和彭参谋长,哪里情况紧急就出现在哪里。为了弄清敌情,不使弟兄们作无谓的牺牲,洪副师长还多次甘冒风险,深入虎穴去抓舌头,捉汉奸。这在国军的师级干部中是极为罕见的。在中国士兵的心目中,衡量一个指挥官有无威信,不是看你在士兵面前大叫小吼,作威作福,抡起扁担乱敲人,而是看你在打仗时,在日寇面前有多少威风!
“一将功成万骨枯”,彭劢是深深懂得这个道理的。七月间预二师和友邻部队攻下来凤山,顾保裕与彭劢同时受到美国总统罗斯福的电令嘉奖,美国国会授予团功勋章。“这全是弟兄们的血肉和赤胆忠心换来的。来凤山战斗中,我没有放过一枪,也没有捅死过一个日寇,我只是站在自己的指挥位置上尽到自己的责任而已。只有那些浴血拼搏的弟兄才最有资格受勋;也只有和日寇英勇拼杀而壮烈牺牲的烈士才光昭日月,万古不灭。”彭劢在受勋大会上说。
去年宋希濂发动的,在滇西远征军中开展轰轰烈烈的“爱兵运动”中,彭劢曾根据自己的切身体验,写下过一段自己深切的感受。在《战地日记》中,他说:“不爱惜士兵的将领和一切指挥官,对国对民都是实实在在的罪犯;不尊重士兵,不理解士兵的民族,一定是一个没有脊梁骨的民族;不体贴士兵的国家,它将没有一个可战之兵,要想使士兵爱国,国家必须真心诚意地爱兵。”
彭劢这样写,这样说,也这样做。如远在一九三七年十月末,淞沪抗战失败,全军大溃退时,在撤退路过青浦地区,当时在三十六师任营长的彭劢见一名士兵因腿上负伤,正在路边爬,他立即跑过去脱下自己的衬衣为那位伤兵包扎伤口,并一口气将那个伤兵背了一公里多,直至送上汽车运往后方。“我们当兵吃粮的都是患难弟兄,我们只有一个母亲,那就是祖国!”当时彭劢对身边的罗开甲说(五十多年后,即一九九〇年,罗开甲从台湾写信给彭劢的遗孀盛和关谈及此事,还称赞不已)。又如前年在马面关阻击战中,一颗日寇的山炮弹呼啸而来,一个新补充来的四川兵罗家荣在彭劢面前惊慌失措,站起想跑,就在他刚站起来时,彭劢猛一推,将罗家荣推倒在地,接着扑到士兵身上。这时,炮弹在他们身后十多米的地方爆炸了,碎石泥土捂了彭劢一身。当罗家荣弄清师参谋长这么大的官,竞以身体掩护他这个新兵时,真是又急又感动,千言万语也不能表达他的心情,只好跃入战壕,投入战斗。后来在反攻中屡立战功,被提为师部警卫连二排排长。
这一夜,罗家荣及警卫连的全体弟兄们紧紧跟随着彭副师长翻山越岭,急行如飞。当上到高黎贡山红木树时,已是五更时分。低头一看,灰蒙蒙的怒江坝却有一条弯弯曲曲,望不到尽头的火龙。彭劢知道,保(山)密(支那)公路保山段和密支那段已动工修筑。前天,从莲山(现为盈江县)、梁河、腾冲云集而来的六千多名修路民工已开赴中缅边境的古永、甘稗地、昔董地区。为了早日结束滇西战役,打通中印公路,集结美援战略物资进行全国对日寇的大反攻,滇西民众继滇缅公路之后,在战火中又要创造另一人间奇迹——把公路修到天上——高黎贡山不就是与天相齐么!
更使彭劢和他的弟兄们惊叹振奋不已的,是从卜满哨直到蒲缥,整整走了一天,那些开山挖土,炸石挑砂,在路边敲碎石的,几乎全是从保山县各区、乡赶来的妇女和儿童。她们白天顶着烈日拼命千,晚上迎着冷露也干个通宵,火把晃动,篝火熊熊,呼呼喊喊,一路热闹非凡。那么,男人们呢?保山的十几万青壮年全为十一集团军抬伤兵、运子弹、送军粮去了。“这是一条正气路、争气路、英雄路、。妇幼路,也是一条中华民族自立自强的国格路!”彭劢一边走,一边这样感叹。
在东进途中,彭劢见每隔三五里就有一个在路边垒起的小平台,台上插几支线香,摆着几个香蕉、芒果之类的供品。台后几个老妪跪着,一面掐数珠,一面口中念念有词,由于彭劢一行急急赶路,也听不清她们口中念些什么,还以为她们在为民工们祈祷山神和土地,保佑筑路安全的。
等他们来到怒江西岸、惠仁桥边,打算弄点吃的再赶路时,又见一个新垒起的大土台边,用白布高挂起一副挽联,写的是:血战南天门,将军神威惊敌胆英灵护边关,怒江浪涛伴忠魂横额是:
洪行将军永垂不朽土台上摆的是傣族人家送来的香烛果品,当中还供着一尺来高的一尊关公铜像。土台背后,在一棵黄桷树下,潞江土司,也就是怒江抗日支队司令线光天正与修路的工头们商量,下晚收工时如何在这里开洪行将军的追悼大会。
彭劢下得马来,走近土台,只见线司令背对着他,向工头们用很流利的汉话说道:“在我潞江坝惨遭日寇浩劫之时,洪将军两次兵渡怒江,救我全司民众出水火。在我司衙全家生命危急之时,彭劢将军派孙参谋接应我一家过江东。预二师在敌占区身经百战,劳苦功高。今洪将军英灵归天,全司傣民万分悲痛。我筑路民工自发地垒土焚香,路祭英烈,召我国魂,目的在于保世守之封疆,驱压境之强寇。今晚全线民工集拢来公祭忠烈,就是作一次动员,以加快筑路工程,把这一条中国的正气路筑起来给小日本看看……”
“好!”彭劢不禁拍手叫好。
线光天一转身,突然看到彭劢,他们是老朋友了。
“彭将军从何而来?”线司令握住彭劢的手问。
“从腾冲来,到保山奔丧。我代表全师将士和英烈家属,向你和全体筑路民工致谢。”彭劢说。
“岂敢,公祭忠烈,启我后人,乃我傣家自古遗风。何况今日战火未息,强寇未灭,民众更应与军队同心协力,方能众志成城。我本应亲赴保山祭奠洪将军的,怎奈筑路任务紧急,一时难于抽身。烦将军转告洪夫人节哀。洪将军威灵,将永镇边关,在我边疆各族人民心中永存。”
“好,就此告辞!”
“请将军到小衙休息一天。”
“军务在身,绝不敢误。”
至少也得吃了饭走。”线土司说着,用傣语向工头们说了几句,一时间傣族民工们各自从自己的小背篮里拿出用芭蕉叶包着的饭团,硬塞给警卫连的战士们。
因天气炎热,彭劢怕战士们在江边中了瘴毒,故立即命令渡江赴保,急急奔上前往蒲缥的道路。
愈接近保山,彭劢对洪行怀念之情愈强烈。现在经过反攻前夕洪行屯兵的盘蛇谷,触景生情,更使彭劢唏嘘不已。在远征军将领中,彭劢、洪行、陈明仁、宋希濂四人之间的个人交情又自是不同。他们这一帮湖南同乡,为了振兴中华,扬我国威,都是在十多岁就走上了以武救国的道路的。在东征、北伐中都立下过汗马功劳;以后在抗日战场上经过上海、南京、汉口、九江诸役,都成为著名的抗日将领。其中,由于陈明仁、洪行、彭劢三人又都是预备二师的领导,他们志同道合,几年的南征北战,同壕战斗,相互之间的信任和战斗情谊,就绝非一般的情谊可比。后来,陈明仁调七十一军任副军长,洪、彭二人率师进入腾冲开展游击战就配合得十分巧妙。在腾冲民间就流传着这样的歌谣:预备二师双铁塔 一文一武两当家姓彭的神机妙算 姓洪的斩敌如麻彭、洪二个不仅有杀敌救国的志气,赴汤蹈火的胆魄,更有一旦玉宇澄清,国家太平后共同解甲归田的思想。前年秋天,二人从江苴策马来视察向阳桥的阻击阵地,一路上见这里一座座长满松林的秀巧山冈,一片片铺满金色水稻的小坝子,一村村依山傍水的山寨人家,很像洪行的故乡湖南宁乡县角鹿村,也像彭劢的家乡长沙东乡(也叫白沙乡,距杨开慧家不远)那种山回路转,一个坝子一重天的地形,大有“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特色。因此,沿古道的石板路转过硬嘴坡,过小江桥,彭劢禁不住念道:“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老弟,想家了么?”洪行笑着问。
“不错。这里山环水绕,山势田野的风光完全像我们东乡,待把小日本鬼子消灭光后,我还想回到老家门前的池塘边钓鱼去。难道你就想金戈铁马混一辈子?”彭劢问。
“我从军杀敌正是为了回家过太平日子。”洪行说,“我们角鹿村对面,隔一个小田坝的铎山、笔架山上有的是柴。到那时我‘穿林越岭觅干柴,没人怪,从我卖,或少或多凭世界。将钱沽酒随心快,粗衣淡食也自在。”’洪行是《西游》迷,记忆力特好,所以,信口就背诵出一段来。
彭劢也是《西游》迷,在家纺纱织布种田时,身边就总带着《西游记》或《三国演义》之类的书。如今听老洪背诵出一段来,也断章摘句地说:“到那时,我们这些抗日御侮的军人一变而为渔樵,应该是‘名利心头无算计,干戈耳畔不闻声。乐山乐水无愧颜,谢天谢地谢神明。”’
“改得好!‘无愧颜’三个字改得好,人家吴承恩写的是。乐山乐水真是罕?’你却改为‘乐山乐水无愧颜’,这一改真是绝妙无穷,哈哈……哈哈……”洪行开心地大笑起来。
“你真是个精灵鬼!想不到你看书这样认真。”
彭劢对洪行的精灵,随机应变的本领是历来佩服的。现在他行进在蒲缥路上,想起这一幕,不禁愁肠千结,大有弧雁失群之感。“老洪牺牲在滇西战场上,马革裹尸。而我的命运正不知怎样落脚!”他想。
近一段时间以来,彭劢的心情很不快,似乎有一层阴影笼罩着他。“古人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现在的党国是兔未死、鸟未尽就烹狗藏弓了。”他愤怒地想。
彭劢这样为自己的命运担忧是有缘由的。凡如今在滇西抗日的将领中,都吃过明枪暗箭的苦头。据他所知,卫立煌长官曾因胡宗南暗里告他“通共”一状,被免去了西北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的职务;宋希濂在南京拼死苦战,得到的结果也是被免职:前天,松山刚收复,宋总司令正催军三打龙陵,又突然被调往重庆,在这紧要关头调换主将,到底为什么?谁有这么大的本领一手遮天?!
更使彭劢气愤的是,刚收复腾冲城,烈士的尸骨未寒,将领们的泪水未干之际,二十集团军总司令霍揆彰就给蒋介石发去一个密电,无端的诬陷说五十三军军长周福成、一一六师师长刘润川、一三〇师师长王理寰是东北军张学良的“余党”,在腾冲作战不力,应撤职查办,云云。“在高黎贡山下的白岩战斗中,一一六师就出现过王奇功那样的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怎么说东北军作战不力呢?”彭劢想,“国家出此一批毁我长城的蛀虫,岂不糟哉!”
更使彭劢百思不解的是:滇西远征军的进攻时间,兵力部署,各军、师、团的进攻方向,为了保密,都是用口头传达到师一级的。而洪行的新编三十九师在红木树战斗中缴获的日军文件上,就有我军的全盘进攻计划。“将领中出汉奸,我们的弟兄要付出多少代价!”彭劢想到这里,不由得狠抽一鞭,战马腾地一跃,向保山飞驰而去。
保山城西南边的大宝山旁,有一座直指蓝天的文笔塔。洪行将军的灵柩就停在塔旁。这是一个小山包,背靠巍巍苍苍的怒山梁子,面临涟漪万重的易罗池。灵柩四围,已用千百朵白花扎起重重叠叠的花圈和丧幛,棺木前布满白花的高大牌坊上有一笔力刚劲雄浑的长联,横额是:“永镇边关”四个大字,对联是:赤胆忠心,为国雪耻,虎穴斩魔,地盘关下扬国威浩气英风,身先士卒,血洒腾龙,南天门上伫国魂同时,军政要人和随军家属们也祭奠着不少花圈和挽联,摘抄几联如下:出生入死,气壮河山,贡山悲风号忠骨列宿同芒,日月增辉,怒水惊涛哭将军十一集团军总司令黄杰敬挽待兵如母,临阵如虎,响当当抗日名将吃苦在前,享乐在后,叹滚滚英雄千古七十一军军长陈明仁敬挽两袖清风,遍地战绩,留一股天地正气一腔热血,满纸泪痕,只落得青史名标云贵监察使李根源遥拜从南到北,伴君征战无好梦,只盼疆场频传捷血洒边睡,母子挥泪裹尸还,卫国后继有来人发妻张乾芬拜挽同仇敌忾,共赴国难,我辈乃湘楚巾帼嫁夫能将,育子成兵,不愧为华夏女儿冷兰琴盛和关谢芳如 拜挽此时,旭光初照,参加悼念的军民人等已陆续云集而来。有全军各连队从前线派来的士兵代表,有翻山越岭、手捧线香哭号而来的各族民众。到得日上三竿时,文笔塔下已挤满了人。在后来的因挤不到灵柩前,就只好远远地跪在偏坡上,将线香插在地上,默默地祷告。
时近中午,彭劢一行风驰电掣而至。正在灵柩前张罗丧事的陈明仁一把抓住彭劢的手说:“你来得好快!”
彭劢一把从盛和关怀中搂过洪行的小女儿洪滇凤,止不住泪如泉涌,直扑棺前,放悲声痛哭起来。
彭劢早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了。早年,他看《三国演义》时,当看到关云长败走麦城被杀,张翼德闻讯后“旦夕号位,血染衣襟”的情节时,还认为颇稀奇,一个在万马军中取敌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英雄,怎么会婆婆妈妈的“旦夕号泣”呢?后来,在抗日战场上,他见自己的同乡、战友,一道餐风宿露,一块浴血拼杀的弟兄纷纷死去,那一种血肉筑成的战斗情谊,那一种为保国保种共赴国难的志向而连接起来的、既舍死忘生又相依为命的骨肉情缘,又怎能不使活着的人“旦夕号泣,血染衣襟”呢!岂止是哭!在悲愤之极,跟着战死的弟兄们自戕的也大有人在。如一一六师搜索连连长王奇功在白岩战斗中看到自己一连人只死剩十二个人,就悲愤到发疯,他对还活着的人说:“弟兄们,你们活着是英雄,他们死了的也是鬼雄!我不能叫弟兄们在阴间久等,以后,你们战死了的还到阴曹地府找我报到,我们连和日本鬼子上要打到三十三层天,下要打到十八层地狱……”说着手举枪响,就自戕了。
这就是中国人!中国兵!
三个月前,在腾冲桥头以北的狮子山战斗中,敌我反复冲杀,一块手榴弹片将彭劢的眼镜击飞。彭劢正弯腰在地上摸时,日寇又一颗手榴弹甩来,护兵周正虎(贵川省贵阳市人)猛一推,将彭劢推倒在地,并闪电般用自己的身体压在彭劢身上。这时,手榴弹炸了,周正虎的脑壳被击穿,牺牲了,而彭劢却安然无恙。他跳起来,迅即拾起周正虎的汤姆式,向狂冲而来的十几名日寇一梭子就扣到底……
战斗结束后,彭劢亲自挖坑掩埋了周正虎。而酷爱整洁,在远征军中以“洁癖”著称的彭劢,却一直穿着染有周正虎血迹的那件大衣,夜夜把这件大衣盖在身上。直到腾冲收复后,他才把这件大衣脱下来,派专人送往保山交给夫人盛和关,并在信中千叮万嘱:“这件血衣是我们民族团结御侮的标志,也是激励我报仇雪恨、誓与日寇不共天日的血书,望原物保存,不得浆洗!至嘱!至嘱!”
其实,彭劢痛哭洪行,并不是撕心裂肺的哀嚎,而是满腔狂怒的咆哮!“我的弟兄为洗雪国耻,救亡图存,即使变成癞子兵、虱子兵、叫花兵,骨瘦如柴还在和日寇英勇拼杀;而养尊处优,大腹便便的达官贵人们却在灯红酒绿之中享尽人间荣华!中国军人的命运,就是面对外敌的枪炮,背受贪官污吏的践踏,即使作为将领,在前线身先士卒的,战死后连棺木都没有一口。戴安澜、李颐、覃子斌、洪行的棺木要不是老百姓捐赠,还不是和所有的士兵一样,陈尸疆场,白骨现天?”彭劢一面哭,一面想,“在大后方的达官贵人、贪官污吏,他们克扣军饷,买田置地,为活着的建盖别墅,为死了的修坟砌墓,你可知那白玉石砌就的别墅和坟墓,全是士兵的白骨!”
(在中国抗日将领中,凡在过前线浴血拼杀,亲眼见过破衣烂裤的士兵们尸骨堆山的人,他们都有彭劢这种思想,以至后来抗战胜利,他们回到重庆,拒绝上边拨给他们的小洋房,自己去寻一间小木屋。顾葆裕、彭劢都是这样——见盛和关来信。)
半小时前,彭劢来到保山南门外,看到日寇飞机“五四”大轰炸造成的半截粉墙上,贴着一张盖着七十一军军部关防和滇西行政公署、保山县政府大印的《劝募捐文》,他勒马一看,是:我国军新编三十九师少将师长洪行,血战边关,屡挫敌锋,战功赫赫,光昭日月,不幸奔赴前线途中,吉普开至由旺,因车祸归天。将星陨落,能不涕零!然我国军正在前方苦战,国府又爱莫能助,鞭长莫及,故洪将军陈尸三日竟无棺安葬,堂堂华夏大国,本多赤子,将领陈尸,能不使军民寒心?!
本军与地方政府发此捐文,敬希各界同胞积德行善,慷慨捐输,不致使忠魂飘零,无所归依,烈士妻儿,沦为丐乞,方能以匡义举,以励士气……
“好一个‘国府爱莫能助,鞭长莫及’!”彭劢看罢,不由得咬牙切齿,恨出声来:“大发国难财的人把巨款存到美国,那‘鞭子’不算短吧!”
这是彭劢多年来郁结于心底的牢骚:我们的士兵战死在抗日战场上几百万人,有几个是用棺木盛敛的!李根源在苏州为十九路军在上海保卫战中牺牲的烈士披麻戴孝,难道仅仅是表现他的爱国心?我看其中还有对国府愤怒的控诉、呐喊和咆哮!彭劢想,我们的士兵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还要冲锋卖命。在高黎贡山南、北斋公房拼杀中倒毙的中国士兵,他们被挑开的肚皮里流出来的肠肚中有什么?只有树叶和青苔!我们的士兵在抗日战场上牺牲后,有几个被告知了他们的亲属?!更使彭劢和一切远征军将士气愤的是,在东南亚战死的小日本鬼子,还被他们国家花很大的代价,四处搜罗来化成骨灰,送往“靖国神社”,以培植日本人的“皇道”精神,再来杀中国人;而我们战死、饿死、病死在缅甸的几万人缅远征军,第一次世界大战死在欧洲的几万华工,到目前有谁过问过一声!
但是,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志气,这一点也是彭劢深感自豪的。我们被乡保长,师管区的差头们拴来捆来抓来用刺刀逼来的这些由农民变成的虱子兵、癞子兵、叫花兵,即使被折磨得一脸菜色,黄皮寡瘦,但和日本鬼子拼起命来,还比牛高马大的美国兵勇敢得多!就连史迪威也说:“如果中国士兵能得到正规的训练,精良的武器,充足的给养,那么,中国的军队将成为世界上不可战胜的军队。”一九四四年三月十五日,罗斯福发表演说:“亿万中国苦难人民,在抵抗割裂其国家的奋斗中,已表现出非常的意志。”
彭劢记得,前年地盘关决战胜利后,他曾问一个四川南充名叫周小彪的士兵(后来牺牲在来凤山战场上):“你为什么打起仗来不怕死?”周小彪说:“我是在争取做人的地位,我们当兵的和平民百姓一样,在中国没有人位,而我们国家在世界上也没有国位。如果有,为什么日本强盗还敢杀进来!”
周小彪的几句话,对彭劢触动很深,他似乎看到了在地心里沸腾的岩浆,这种思想化成的力量,一旦喷发出来就势不可挡,石破天惊。“中国不朽,中国永远不会亡国灭种,其道理就在这里!”
彭劢一面哭,一面想。当他揩揩眼泪,抬眼看到张乾芬那一副挽夫联时,不禁热血奔涌,转过身来对一身素服的张乾芬庄重地行一个军礼,使得几天来强压悲愤、滴泪未落的张乾芬撕心裂肺“哇”的一声长嚎,直扑过来,与盛和关抱在一起,二人紧紧地相抱着大放悲声,一时间文笔塔四周哭声动地,山风呜咽。
十一集团军宋希濂、陈明仁、洪行、彭劢这一班湖南抗日将领的夫人,除宋总司令的夫人冷兰琴是大学生、音乐家外,其余的都是农村人。在年龄上,十四岁就结婚的谢芳如稍长,其时已四十二岁(陈明仁四十一岁)。她们这些因家乡沦陷,只好拖儿带女投奔滇西来找到她们的丈夫报仇雪恨的妇女,不论在漕涧预二师留守处,或是大反攻开始后按宋希濂的指示安置在保山易罗池腾冲会馆,她们都以姊妹相处,亲密无间。固然,由于她们距怒江前线不远,每一月两月,还可见到一面风尘仆仆、一身硝烟味的亲人。比起被绳捆索绑甚至用铁链子拴着拉来的、出生入死的千千万万兵大爷们的亲人十年八载难得音讯,只有倚在门边眺望饮泣来,要幸福得多。但也正因临近前线,那昼夜不断的隆隆炮声,血淋淋的伤员,支离破碎的烈士尸体,不在耳边响,就在眼前晃。虽然夫人们知道自己的丈夫是将领,死亡的机会比士兵小得多,但她们同时也知道“身先士卒”这句话要比“运筹帷幄”这句话的危险系数大得多。夫人们一方面为自己的丈夫敢于身先士卒而感到自豪,同时也为此而担心。这些夫人们深感宽慰的是,她们的丈夫自黄埔军校、自湖南讲武堂毕业后,从排长、连长、营团师军直到总司令,都是身先士卒的结果,他们的战功是用日寇的血换的,是用自己的鲜血写的(这些将领在抗日战场上多次负过伤);而不是去搜刮民脂民膏变成的白花花的银元买来的。
如果说,宋、陈、洪、彭等湘楚子弟是因强寇入境,大敌当前,使他们共赴国难,一块儿杀奔滇西战场,率部和日寇进行殊死的战斗,为救亡图存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尽一个有血气的中华男儿的历史责任;那么冷、谢、张、盛等,则是从丈夫们从军那天起,就预料到了守寡孀居的可能。但她们之所以敢于嫁给当兵的,敢于承担提心吊胆的风险,漫长的痛苦,敢于为丈夫在前线收尸,决不仅仅是因为“夫荣妻贵,荣祖耀宗”,而是具有深厚、纯真的情和义。如张乾芬就此曾经说:“我们的国家长期被外敌欺侮,多灾多难,我们妇女更是外国兽兵欺凌的对象,如果我们能用纯洁高尚的爱情焐暖一个男子汉,使他能为国杀敌立功,成为我们妇女的保护人,那么,一切苦难,我们都可以承受的。”(见盛和关回忆)。
只有最勇敢的人,才最懂得爱情。抗日名将关麟征就说过:“在我党我军中,高级将领对原配夫人,尤其是对比自己年纪还大的乡下老婆如此体贴入微,始终如一者,我还只见过陈子良一人。”
我们看后来起义后,当了解放军上将的陈明仁是怎样对待病亡的谢芳如的:“陈明仁亲自赶到医院,和妻子说了最后一次话。他呜咽抽泣,悲不胜悲。双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直到由温变凉,由软变僵……”
“……芳如,你不能走啊!”陈明仁不顾一切地痛哭起来,久久不让移尸,不让收殓。总想她还会苏醒过来,还会起死回生的……”
“地下洒满石灰的停尸房中,谢芳如安静地躺在那里,静悄悄别无他人,只有陈明仁独个儿在绕尸踱步,痛泣失吉……”
“他的泪珠簌簌直落,洒在石灰地面上,斑斑成行,点点成线,一夜之间,该流了多少泪啊?”(《虎将秘闻》)
宋希濂呢?宋希濂因心爱的冷兰琴一九四九年去世,被弄得“……虽说这一年我才只有四十二岁,但头发已脱落了不少,两鬓也开始花白了。”(《鹰犬将军》)
彭劢呢?彭劢在蒙难前夜对探监的盛和关说:“我相信信任就是力量,湖南女人是能顶得住天的,五个小孩交给你了。我和日寇拼死血战八年,目的是为了有一个独立强大的中国,现在,这个目的达到了,我却要被拉出去枪毙。不论如何,我的目的达到,死而瞑目。但孩子们的教育全在你。如果我们的后代是一些群氓,我们过去拼死战斗还有什么用?不重视教育,还不是要亡国灭种么?拜托了,我相信你会苦撑下去,我相信,我俩只要有一人活着,儿女们就会长大成才,这就是我们湖南夫妻的特质!”(盛和关给笔者来信)
洪行呢?洪行可是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张乾芬赶到由旺陆军医院时,他已停止了呼吸。张乾芬知道自己要活下去的责任,洪行厮杀半生留下的骨肉,得由她抚养,继承他的遗志。日本鬼子还没有消灭光,这就是她写“报国后继有来人”的心情。
张乾芬是坚强的,她没有呼天抢地。他知道洪行说到底也是一个兵。既然是兵,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总会有伤亡的。从前线抬下来的是少数,在战场上白骨现天的是多数。多少烈士家属,有几个能见到自己的儿子或丈夫?!她能亲自为丈夫洗尸、穿衣、安棺已是算幸运的了。但张乾芬也是人,越是坚强的人,内心里才更有感情的高温。对这一内涵,陈明仁、彭劢都十分了解,故而陈明仁没有、也不必向张乾芬说多少“节哀”之类的道理,彭劢也只庄重地向她行一个军礼,而后再向洪行的灵柩跪下去,磕了一个头,带着喷火的眼睛,与陈明仁飞身上马,向龙陵前线飞驰而去。
他知道自己今后应干什么。
也完全相信张乾芬一家知道今后应干什么!
只是,洪行为什么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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