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门·未来-罗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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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焚尸年代的爱情

    蔡骏文

    我们拼命划桨,奋力与波浪抗争,最终却被冲回到我们的往昔。

    ——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

    你是谁?

    屈原《离骚》“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孔雀东南飞》焦仲卿与刘兰芝殉情“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宋人姜夔《扬州慢》“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想来古时,黄昏都与悲伤、别离甚至死亡脱不开干系。

    未来黄昏。夕阳斜斜落下。缆车站前,恰好背光,稀稀落落人影,像回光返照的垂死之徒。该亮的暗了,暗到如史前洞窟;该暗的又亮了,亮到似烈焰红唇。彼此谁都看不清,更似一团模糊的墨迹或鲜血。阿暮靠近她,风夹着烧焦烟尘,吹来她头发丝里气味,像葳蕤又像蒲公英。他离她仅十五厘米,她没注意他的脸,也未见他嘴唇蠕动,更没听到他问的“你是谁”?

    阿暮跟着她往前走,狗尾似的草穗摩擦膝盖和裤腿,留神不要踩中动物粪便。缆车站的屋顶瓦片剥落,墙面露出灰霾般水泥底色,台阶前数十只鸟雀觅食,皆不畏人类脚步,除非野猫抵近。衰败如罗生门的背后,却是一阶重峦叠翠山坡。夕阳浇在半山腰,金色与绿色颜料混合,似抹了焦糖布丁的画布。

    二十年前可非这番光景。本城居民坐地铁或驾车而来,游客们从大海彼岸甚至地球另一端飞来。通往市区的街道、动物园,还有这片小广场,日夜人头攒动,周末更要排起长队。孩子们拉着气球,看山下放起焰火。情侣们手牵着手,看山上升起孔明灯,深夜间蔚为壮阔。

    自动扶梯已停了七年,阿暮爬上缆车站的楼梯。她不曾回头看他。她穿着白色衣裙,背后腰间布料的褶皱,随着臀部与大腿线条变幻。她手挽沉甸甸的大袋子,走上三楼索道绞盘。高空缆车起点,每隔十秒,便有一节车厢进出。从前每节车厢都坐满了,有二人世界,也有一家三口,更有同窗四人行。有的孤零零独自上山,半空跳下缆车自杀。那样的死,总好过躺在病床中了却残生。

    缆车包厢来了,像全封闭的鸟笼,四面八方透明。她跳上去,稳稳坐下,驾轻就熟。玻璃门关闭刹那,阿暮也上来。头顶索道,响起电流与机械摩擦声。斜上方四十五度角,缆车徐徐升起,牵引往晚霞与落日的方向。他坐在她对面,略有紧张,手搓衣角,脚踩钢化玻璃。不经意低头,已是郁郁葱葱山坡,一线溪流欢快地跌下来,汇入污水与死尸横流的城市渠道。

    这些年,第一次有人陪她坐缆车。他的面色苍白,四肢纤细,肩膀削瘦。她的双眼并不羞怯,将他从头到尾打量,窥到他的忧郁、敏感、脆弱,而且病弱不堪。初见吗?不晓得。

    缆车一节节攀升。夕阳顽强留在天空。她从手提袋中掏出一本书,慢慢翻着。书很大,精装本,女生两只手才能托着,但很旧,霉烂气味。书页滚动沙沙,像深秋山上的落叶声,多了几毫克油墨味。阿暮弯腰低头,看她一小截裸露的脚踝,古瓷器般光滑。她膝盖上的图书露出封面,竟是《安娜·卡列尼娜》。

    这本书我看过,他憋了好久才说。

    她意外抬头,书本掉到地上。有那么一瞬间,好像脚底玻璃消失,衣裙飘飘的安娜·卡列尼娜,无声坠落百米下的深渊,香消玉殒,连同伏尔加河畔的初雪淤泥。他从玻璃上捡起书,送回到她手里。书本交接,手指尖微微触碰,两人体温都很冷。她把书本抱在怀里,像抱着死后的安娜,淡淡说了声,谢谢。

    他问,哪来的书?自从人们把书都送进焚尸炉,再也难以找到这样完整的精装本,据说这是冬天取暖的好燃料。

    她说,有人发掘出上个世纪的图书馆遗址,我只捡到这本书,别的都送去烧了。

    阿暮问,这本书里你最喜欢谁?或者,最讨厌谁?

    沃伦斯基,她的回答很干脆。

    他心有灵犀点头问,你住在山上?

    有时候,一觉睡醒,觉得自己就死了,她回答。只有山上是安全的,保护你远离人群。她举起满载的手袋,足够独自在山上隐居一周。十年前,快递和电商业都消亡了。

    视野变得开阔,一览无余,暴露山下衰败的城市。上世纪的高楼,依然耸立在天际线上,犹如安第斯高原的马丘比丘,抑或约旦沙漠中的佩特拉古城。所有建筑表面,蒙着厚厚灰尘,一半因无人使用,一半拜漫天烟尘所赐。对面山坡上,貌似有座山城,布满贫民窟般的低矮建筑,其实是无边无际的公墓,数量远超山下活着的人们。那些墓碑都竖得高大堂皇,按照生前财富与地位。尽管其中所埋的死人骨灰,不过是米粒尺寸的尘埃。

    正对缆车的,是一具高耸入云的烟囱,八十层楼那么高,圆柱体外墙行画着一只长颈鹿,这是一种已经灭绝的动物。烟囱上的长颈鹿,难免失真或写意,却很可爱,像只长脖子的骆驼,身上布满棕色与白色相间的豹纹。细长的脑袋与一对小角,正好位于烟囱顶部,喷出大团浓黑的烟雾,宛如打了喷嚏。阿暮从缆车内望出去,似乎与长颈鹿的目光对撞。

    她问,你喜欢长颈鹿?

    嗯,虽然没亲眼见过,他回答。

    这个烟囱,是上星期才竣工的。她说。

    它不是城市中唯一的烟囱,无论市中心还是郊野,矗立着至少十五座类似的烟囱——都没有眼前这个高大,更不可能有长颈鹿图案的装饰。那些烟囱分外丑陋,要么黑乎乎的直上直下,要么涂装红白条纹的警告色,远看都像一个个粗暴的器官,对女性极不友好。

    这个长颈鹿最漂亮最可爱,不是吗?她说。

    阿暮点头,是啊!好像到了非洲草原上,下面还有大象、河马、犀牛和猎豹。

    缆车已升到更高,犹如漫步云端。黄昏即将死去。日本人说,这是阴阳交替的“逢魔时刻”,魑魅魍魉出没,独自行在黄昏野路上的人,将被迷惑而入歧途乃至失魂落魄。而今,日本列岛已成一片充满核废料的不毛之地。最后一轮夕阳,像金灿灿的咸蛋黄,停留在山巅之角。眺望一百公里外的平原与大海,晚霞与浓云像滚滚而来的战车。远方有更多的烟囱,多到不计其数。

    她低头问,我是第一次见到你吗?

    不,我们以前见过。

    看着对面苍白的脸,那双细细的眼睛,她又摇头。对不起,我想不起来,我这里出了问题。她指了指自己脑袋。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暮,莫日暮,暮色苍茫的暮。中学老师说,这名字不吉利,预示年纪轻轻就会死。

    在人人病入膏肓的年代,早死并不稀奇,甚至还有点走运,阿暮心想。

    我叫秋霞,秋天的晚霞。中学老师说,我的名字很老气,好像《聊斋》里的女鬼,或者狐狸精。

    在焚烧图书的年代,竟还有人记得《聊斋》,大概不算坏事,秋霞心想。

    阿暮说,都是中学老师,好巧啊。

    嗯,但我忘了老师的名字,只记得他是吐血而死的。她把手放到长发深处,轻轻按压头皮,隔着穹窿状薄薄的颅骨,大脑皮层边缘,暗自搏动一颗瘤子,像花开后结的果子,河豚鱼的卵巢,鲜美又剧毒。

    日,彻底落了。黑夜覆盖城市与郊野,还有缆车攀爬的这座山峰。曾经灿烂不夜的霓虹,已熄灭了十多年。大地变成黑茫茫的海洋,仅有的光源来自鳞次栉比的焚尸炉,如海底深处的荧光生物。缆车玻璃内外的世界,仿佛隔绝了一个世纪这么久,一个星系这么远。阿暮与秋霞的脸,映在玻璃内侧,与浓烟滚滚的黑夜,还有长颈鹿烟囱融为一体。

    还是她打破尴尬,你上来干嘛?

    我是来看星星的。

    她问他,现在还看得到星星吗?

    阿暮回答,长颈鹿烟囱很快将暂停工作,深夜十点,夜空会放晴,没有云雾,我们能看到猎户座的三颗星星。

    说话之间,缆车抵达终点站,距山巅一步之遥。绞盘吱呀作响,玻璃门打开,他先跳下来,扶着秋霞的胳膊,帮她提起手袋。《安娜·卡列尼娜》始终捧在她胸口。

    弯弯曲曲的步行小径。原本汽车也可开上来,但为安全起见,已用乱石阻断道路,进出完全依赖缆车。手电照亮山路,萤火虫纷纷飞来,停在秋霞头上,仿佛披着满天星光。他看得入迷,走到山顶别墅。

    客厅很大,很干净,没多少家具电器。今晚又停电了,只能用干电池LED灯,像古时点着蜡烛。秋霞取出干鲜水果、烤馕和罐头,放多久都不会坏的食物。阿暮如坐针毡,说自己只是来看星星的。她说,七年来,从没有一个客人访问过她家。他问,山上没有邻居吗?她说,有十几户邻居,分散在山顶不同角落,彼此从不往来。

    露台可俯瞰一城风景,四季风光。最醒目的,依然是长颈鹿烟囱,仿佛经过精确计算,笔直对准秋霞的露台。长颈鹿直勾勾地看着他俩,正欲横跨千米高空而来,啃一口餐盘里的葡萄干。果然如阿暮所说,烟囱不再冒烟,星空渐渐干净。

    死人减少了吗?她自言自语了一句。

    不,每天的死亡人数依然有一两千以上。他说,全城人口已下降到二十万,尚不及十年前的百分之一。

    照这么算法,再过数月,山下将成为一座死城?

    他摇头,也不能这么说,毕竟还是有孩子出生嘛,尽管已没有妇产科的医生和护士了,也没有女人愿意怀孕生育后代,倒是下水道里飘满弃婴与流产的胎儿。

    秋霞叹出一口气,你说长颈鹿焚尸炉,每天要烧掉多少具尸体啊?

    一天烧一百个没问题。

    虽说只是个烟囱,但不见烟雾时,长颈鹿还真是漂亮诶。她由衷赞叹。焚尸炉就像城市黑夜里的灯塔,通宵达旦地亮着灯,指引夜航船避开孤岛或暗礁。

    那也是每个人的归宿,阿暮说。

    她说,十七岁那年,妈妈死了。葬礼后,爸爸拖着我去送最后一程。但我害怕。我怕看到那个脏兮兮的焚尸炉,害怕触摸无数个死人触摸过的地方。我哭着不愿意靠近,直到妈妈化为灰烬。第二年,我爸经营的房地产公司破产了,因为每年死亡的人数远远多于出生,房价跌得一文不值。他变卖剩余的资产,在山顶买下这栋别墅。他说这里最安全,可以保护我多活几年。但他没住过一天就病死了。这是爸爸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秋霞眼角有点滴反光。

    阿暮向前探出一厘米,又缩回两厘米。他咽了口唾沫,你还记得吗……看!

    秋霞打断他的话,指着骤然放晴的星空,尽管周围仍由浓云密布,但像是有人为他们开了扇天窗,猎户座的三颗星星,竟已清晰可辨。

    深夜十点,预测非常准时。常年飘荡在山上山下的焚尸焦味烟消云散。阿暮把许多话吞回胃里,站在山顶大屋的露台,全身笼罩在熠熠的星光下,仿佛变成一块石头,一尊佛像。

    她低声说,搬到山上七年,第一次看到那么漂亮的星空。

    我也是,阿暮答。

    但这仅仅持续了三分钟,又一片浓云从北方飘来,像个巨大的盖子,合上星空的缺口。

    停止深呼吸,他瞥到秋霞的双眼。他说,我走了。

    谢谢你陪我看星星,秋霞在露台上目送他离去。黑漆漆的山道,像海浪吞没水滴。

    山顶上住着这座城市最富有的居民,因此缆车二十四小时畅通。缆车站的终点设有岗亭,警察24小时值班,以免山下的亡命之徒上来捣乱。阿暮独自坐上透明包厢,被绞盘送往山下。对面的长颈鹿烟囱,重新喷射出浓浓黑烟,今晚还要烧掉几十具尸体。

    二十年前,阿暮的爸爸突然失踪。妈妈说爸爸病了,传染上一种病毒,我们都不能靠近他。隔了三个月,再次见到爸爸,已是他的葬礼。他看着爸爸被推进焚尸炉,半小时后变成一堆黑色枯骨。大部分要被扔掉,剩下的骨头和灰烬,正好装满木头盒子。妈妈哭着捧起骨灰盒,带着五岁的阿暮前往墓地。

    病毒从那年开始泛滥。就像二战的前半段,纳粹与日本的阴影依次覆盖一个个国家,俄罗斯与美国也未能幸免,华盛顿纪念碑、克里姆林宫均被焚尸炉取代。地球上十分之九的人类被感染,从血液、性行为、母婴到食物、饮用水,甚至空气传播。死亡率百分百,最快七天,也有坚持到十年的。全球人口下降到地理大发现时代的水平,经济与科技倒退百年,唯独殡葬与焚尸业蓬勃兴旺。因为尸体有病毒,任何一种处理方法都会产生污染,除非彻底焚烧成灰烬。

    缆车窗外,城市陷入死寂沉睡,只有十几座焚尸炉的烟囱,昼夜不息地红红火火,喷射混合着人体分子的黑烟。一旦低温又无风,焚尸炉的烟尘,就会转化为雾霾与PM2.5,黑云压城城欲摧。死亡成为生命中的水和空气,整个天空布满我们的亲人,好像他们的魂魄与肉体,随时随地都被我们呼吸入肺叶,直到自己也横着进入焚尸炉。每座城市都回到工业革命的十九世纪,烟囱林立,密密麻麻,如中英格兰或莱茵河鲁尔的老工业区,或上世纪被雾霾和钢铁厂覆盖的中国北方,一组组蒸汽朋克的美学实验。焚尸炉原本多为国营,但总有效率问题,人浮于事,机构臃肿,以至于负责烧死人的活人要比每天送进来的死人还多。于是,焚尸业进行了市场化与私有化改革,利润来源除了焚尸收费,家属只能拿走粉末般的几克骨灰,剩余残骸全部由上面统一采购深埋。每座焚尸炉三年即可收回基本投资,以后年均利润率在50%以上。劫后余生的资本竞相投资于殡葬与焚尸产业,造就最后一代富豪阶层。为了攫取垄断利润,产生了焚尸炉托拉斯、焚尸炉康采恩、焚尸炉辛迪加等巨型财阀,在世界500强企业中占据半壁江山,犹如百年前的银行与石油巨头。焚尸炉早已取代钢铁厂、炼油厂、摩天大厦以及矿井,成为本世纪唯一有利可图的产业。

    焚尸年代——与石器年代、青铜年代、铁器年代、蒸汽年代、电气年代、互联网年代并称为人类第七年代,或许将是最后一个年代。

    子夜前,缆车下降到地面。阿暮走出鬼魅般的车站,穿过荒废的动物园,沿着坑坑洼洼的街道,走向最醒目的长颈鹿焚尸炉。两边楼房要么沉默着,要么已倾斜坍塌。几乎不见行人,偶有喝醉酒的疯子,倒在下水道口等待死亡。四处聚集野猫野狗——病毒只对人类有效,动物完全免疫,渐渐占据城市各个角落。许多全家死光的住房乃至大楼,已成流浪猫的乐园。

    走到长颈鹿脚下,阿暮仰起脖子眺望烟囱顶部。他学过七年的插画,而在焚书年代,一切插画乃至美术都毫无用处,除了用来装饰焚尸炉或墓碑。阿暮放平视线,眼前一片巴洛克风格的建筑,接待处、遗体告别大厅、停尸房、化妆间、办公楼,最后才是焚尸炉。大门口树立公司LOGO,自然是长颈鹿的图案。广告用的是梵高的《麦田群鸦》,一片阴云密布遮天蔽日的麦田上空,飞过无数只死神般的乌鸦,画家完成这幅作品后开枪自杀。阿暮觉得这很适合焚尸年代。占据画面大半的金黄色麦田,给人最后一点点希望,仿佛自己还能多活若干个日夜。广告语,他选择诗人庞德的《在一个地铁车站》——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

    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阿暮走近焚尸炉,像回到热火朝天的年代。流水线上运转的不是机器与零件,而是一具具包白布穿寿衣的尸体……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还有风华正茂的少年,情窦初开的少女。白天已举行过葬礼,如果晚上不能送进焚尸炉,就只能排队到第二天早上。焚尸炉都是三班倒日夜工作,工人们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平均上班年限为半年,原因并非辞职或开除,而是感染上了病毒。他们必须全副武装,穿着防护服与佩戴毒气面罩,对尸体进行最后的处理。阿暮觉得他们更像上世纪初中国制造业工厂流水线上组装IPHONE手机的工人,他们的操作对象,跟现在这些行将焚化的尸体并无本质区别。

    核心地带是个巨大的焚尸口,双重钢铁门确保安全:第一不让焚尸工葬身火海;第二避免火焰或燃烧的尸水流出,以前发生过焚尸炉因为死者太胖,易燃的尸体油脂四溢,导致整个火葬场被毁灭的重大火灾事故;第三是某些已被推进焚尸炉的死者,其实是被误判死亡的活人(目前流行的病毒,可能让人产生“假死”状态)被烈火灼烧而苏醒。这种情况下绝不能让人逃出来,否则会引发家属投诉,权威沦丧,甚至是病毒更大范围传播。必须用牢不可破的焚尸炉,迅速消灭这些悲惨的复活者,愿老天保佑他们的灵魂!

    焚尸年代,文学艺术毫无用处,图书当作燃料付之一炬,名曰节能减排。阿暮却收集大量的书,放在流水线的两边,为每个死者送别。首先是宗教类,从《圣经》到佛经、道教典籍一应俱全;无神论者则有爱因斯坦、霍金、马克思、恩格斯、列宁乃至托洛茨基同志的经典著作伺候。

    阿暮还选了三位小说家的作品——斯蒂芬·金、村上春树、加西亚·马尔克斯。

    斯蒂芬·金自然是《肖申克的救赎》,寓意焚尸炉象征通往自由的越狱隧道;村上春树,很多人想到《挪威的森林》,但阿暮选择《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因为这就是焚尸炉的同义词;加西亚·马尔克斯,没选大名鼎鼎的《百年孤独》,而是《霍乱时期的爱情》——在我们的焚尸年代,再也找不到比这个书名与故事更贴切的了。

    钢铁门打开,又一具尸体送入焚尸炉。只有一两秒钟,他能看到炉子里熊熊烈焰。他想起泰坦尼克号的轮机房,往蒸汽机的锅炉里添加的煤炭。当冰水与巨轮撞击的刹那,海水第一拨吞没的就是他们。阿暮闭上眼睛,感受焚尸炉的温度,仿佛自己也在炉火中灼烧。他转身离去,路过一排排书架。有的书封已被烤得发黄发焦,还有的本就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绝大部分印刷于上个世纪,那也是出版业消亡前夜最后的辉煌。

    高中时代,阿暮梦想过要当作家,无论小说或诗歌。那年妈妈感染了病毒,他亲手把妈妈送进焚尸炉。父母双亡的孩子越来越多,他辗转来到这座大城市。据说此地的病毒防护工作很好,人口只减少了三分之二,不像纽约、东京以及巴黎均已几乎全灭。那是个潮湿温暖的春天,新校园里长满菌类和蔷薇。转校生阿暮走进冷清的教室,每张空着的课桌,都插着一支菊花,纪念病故的同学。女老师在咳嗽,瘦得犹如快过保质期的排骨。他可以随意选择位子,坐在一个女生背后。他还记得那一堂语文课是鲁迅的《故乡》。女生有乌黑的长发,几根发丝落到身后的课桌上,带着葳蕤或蒲公英的淡淡气味。他贪婪地呼吸,视线越过女生肩膀,看到她在语文课本上画着什么。他眯起眼睛辨认,是一头长颈鹿,四条腿站在书页下沿,一根长脖子穿过整页鲁迅的文字,头伸到书页上沿,啃着“故乡”两个字呢。看来他们有相同喜好。他也在课本上涂涂画画,却是她的背影。阿暮每天偷偷给她画一幅人物速写,从不敢把画拿给她看。惟独一次例外,他约她一起去动物园。他原以为她会干脆拒绝,她出乎意料地答应了。动物园没有游人,饲养员和保安大多病死,许多动物逃出笼子,或者被人捕杀吃了,剩下几只瘸腿的大象,瞎眼的老虎,刚出生的河马……她说,所有动物里我最爱长颈鹿,可惜已经灭绝,我外婆说她小时候在动物园看到过。因为除了鸟和蝙蝠,长颈鹿是最接近星星的动物。

    后来,女生悄悄转学走了,再无联系。但他不会忘记她头发里隐藏的葳蕤或蒲公英的气味,还有她的名字,恍若《聊斋》或《红楼梦》。她叫秋霞。

    高中毕业,班里同学又死了大半,校长悲痛欲绝,自缢身亡在操场上的旗杆。他考入本市一所大学,但只读了一年,因为老师们都死光了。他早早到社会上找工作,但这世道已没什么工作可找,除非医院太平间、墓地管理员或者焚尸炉。

    他从焚尸工做起,因为勤奋与聪明,很快成为经营管理人员。尽管每天的死人堆积如山,但焚尸炉也在不断新建,市场竞争越发激烈。但他经营有道,让焚尸炉充满文艺气息,许多人决定在诗歌与音乐中化为灰烬,阿暮的焚尸炉生意火爆。一年前,阿暮的老板感染病毒死去,子女与亲属也都死光了,临终前指定让阿暮继承所有遗产。一旦成为焚尸炉的主人,就意味着跻身上流社会,在被病毒杀死以前。

    阿暮打听到秋霞的消息——她的家道中落,她爸死后,败到只剩山顶一栋别墅。他将原来的焚尸炉,转让给一家托拉斯。他在动物园和缆车站附近选定新址,兴建一座壮观的焚尸炉。他画了整个焚尸工厂的图纸,包括高达八十层楼的烟囱。他亲自手绘的长颈鹿,成为焚尸年代最经典的作品,矗立在城市最耀眼的位置,面对缆车和山顶的富人区。每个日夜,秋霞打开窗户,都能望见这只长颈鹿,连同巨大烟囱喷出的黑烟。

    已逾子夜,焚尸间的流水线上传来一具尸体。不像被包着白布和寿衣的其他死者,此人穿着普通衣服,虽然经过入殓师的化妆,头上还有明显伤口。并非人人都死于病毒,也有少数其他死因的,比如最流行的自杀。阿暮看了一眼死者脚上的吊牌:男性,四十五岁,死于车祸。他目送尸体向焚尸炉而去,钢铁门打开的瞬间,烈焰夹带着酷热的风吹出来,死者突然从传送带上坐起,面对焚尸炉发出惨叫,翻身跳到地下。阿暮扶起这个男人,距离焚尸炉太近了,他感觉自己要被融化,拖着“尸体”冲出焚尸间。

    这个人还活着,又是一起医生的死亡误判,幸好他没有感染病毒(鬼知道呢?)。

    凌晨三点,“尸体”睁开眼睛,惶恐地看着阿暮的脸。死里逃生的男人,喃喃问道,这里是地狱吗?

    这是焚尸工厂,跟地狱差不多。如果你觉得这里有天使,那么我就是了,阿暮说。

    他坐在一张宽大的转椅上。背后挂着几十幅手绘画作,是他画的全世界各个著名的焚尸炉,在泰晤士河畔西敏寺旁、跟埃菲尔铁塔并肩矗立、泰姬陵的对岸、悉尼歌剧院的废墟……

    我没死?

    阿暮说,你是我见过的最走运的人,你可以走了。

    不,我已登记死亡,如果出去的话,还会被第二次送进焚尸炉——作为尸体进来也算了,如果还是活人就惨了。

    你是要我收留你吗?你叫什么名字?

    查尔斯。

    好吧,阿暮看着这张中国男人的脸,却想起查尔斯·达尔文。他说,我看过你身上的证件,你是世界卫生组织的科学家吧?

    嗯,严格来说,我是生物和医药学家。查尔斯摸了摸脸颊,生死间的几小时,长出一片茂盛的胡茬。

    你们辛苦了。阿暮还有后半句没说,听说世界卫生组织的科学家们都死光了,经过你们二十年间的努力,成功地把地球人口减少到了两亿。

    拜托你,请不要把我的“复活”告诉任何人,就当我是个死人。

    我为什么要帮你?阿暮看着窗外的长颈鹿烟囱。他依赖焚尸炉与死人谋生已经五年,偶尔会感觉到自己的冷血。

    如果,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能帮我吗?

    世界上所有的秘密都在焚尸炉里。

    查尔斯摸着自己的伤口问,你知道我怎么会出车祸的吗?这不是意外。我是从一个工厂逃出来的,在城市北面的咸水河边,以前的十六万人体育场。

    哦,那个大蛋壳?阿暮想起来了,病毒爆发前,他去那里看过很多场球赛。

    二十年前,我在医科大学读硕士,我们学校送来第一个病例。那是个年轻的女人,病毒毁灭了她的神经系统,在短短几天内死亡。经过解剖与化验,我们发觉病毒已在她身上蛰伏了三年。初期有各种神经性的症状,脑中开始长出瘤子,最后吞噬全身的脏器。这是一种古老的病毒,源于战乱频繁的中东,叛军从血肉横飞的战场下,挖掘出《圣经》时代的遗址。其中有个古希伯来人的瓶子,打开后竟变成所罗门王的封印之瓶,释放出变异进化了三千年的病毒。起先是老鼠啃食战乱中的尸体,然后传播到活人身上,随着难民船进入欧洲、美洲,最后跨越太平洋来到东亚……

    就像死亡版的诺亚方舟?阿暮第一次听到这些内幕消息。

    劫后余生的查尔斯说,当时全球科学家发动起来,我的师兄们被征召到一线。而我嘛,被早早选入世界卫生组织,到总部日内瓦工作。我看到过无数次死亡,既有全世界各地病例,也有老师和同僚们,还有我的亲人,他们都死光了,直到日内瓦变成一片巨大的墓地。我被疏散到这里,受命负责一家秘密工厂。你不明白,为什么全城焚尸炉里的骨灰,要被上面全部收购。

    难道不是集中深埋吗?

    不,所有骨灰都被送到我管理的工厂,经过一种特殊的浓缩工艺,制作成病毒抗体。注意,必须是人类骨灰,其他动物骨灰没用。我们做过大量临床实验,凡是病毒感染者,注射了这种抗体,病情会有明显改善。骨灰抗体的剂量越大越纯,发病几率就越低,直至痊愈。三年前,我感染上了病毒,本以为活不过那年冬天,但我用自己生产的抗体,奇迹般地让我活到现在。如果不是死于非命,我至少还能再活十年。

    这种病毒是可以治疗的?为什么我们都不知道?阿暮很惊讶,他想起病毒流行的第一年,媒体每天辟谣说致命病毒纯属以讹传讹;第二年就承认了病毒存在,但认为现有科技完全可以遏制;到了第三年就开始隔离疫区,任由许多人自生自灭……

    查尔斯说,浓缩合成抗体,需要的骨灰量大得惊人。要烧死将近一百万人,才能生产出救活一个人的药剂量。所以抗体的价格极高,普通人绝对无力承担。

    照你这么算法,就算把地球上剩余的两亿活人全部烧死,也只能治愈两百个人。是我算错了吗?阿暮问。

    你没算错。

    好吧,那这事儿跟我无关,我只负责焚烧死人,尸体烧得越多,可能多救活一个人也好。

    查尔斯说,但我找到了一种方法,就是把合成的剂量减少。也许不能挽救别人的生命,但能暂时有效抑制病毒。我做过测算和实验,比如每烧死一万人,其骨灰浓缩成的药剂量,可以延续一个成年人一年的生命。但上级的命令很清晰,病毒抗体是给极少数人使用的,没必要浪费在每个人身上。

    你想逃出来再造一个秘密工厂?

    是,如果我不行动,根据病毒的传染和发病规则,十年内人类就会灭绝,只剩下最后一小撮人。

    阿暮说,你在逃跑过程中出了车祸,也许不是意外。医生给你开的死亡证明,恐怕也不是错误判断,而是要把你活着送进焚尸炉,作为你叛变逃亡的惩罚。

    正解。

    查尔斯重新躺下,手指向凌晨的夜空。长颈鹿焚尸炉喷出的黑烟里,正在慢慢救活某个在遥远大洲的陌生人。

    下个周末,阿暮坐着缆车,爬上海拔一千米的山顶。他敲开秋霞的家门,盯着穿格子布裙的她的双眼,笨拙地说,山下越来越不安全,病毒感染率和死亡率正在升高,请你不要再轻易下山。他的背包里装满生活必需品,加上雨果的《悲惨世界》和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都是从焚尸炉燃料房里收来的。还有几张黑胶唱片,既有鲍勃·迪伦也有久石让,甚至还有一张苏联版的《天鹅湖》,他从废弃坍塌的音像资料馆里掏出来的,差点被断裂的房梁砸死。

    你见过乞力马扎罗的雪吗?秋霞翻着他送来的书,遥望对面的苍峦叠翠,只有长颈鹿的焚尸炉烟囱,强行插入她和山之间的风景。

    据说很美,我一直想去看看,阿暮回答。他不想破坏她的想象。其实,乞力马扎罗山早就没有雪了,在五十年前。

    她向窗外高耸的烟囱伸出手说,从前,乞力马扎罗山下一定有长颈鹿吧?

    有,成千上万,就像无数个行走的焚尸炉,啃着热带草原上大树的叶子。阿暮回答。

    秋霞翻出个布满灰尘的电唱机,这是她外婆的外婆传下来的,出厂时间是1990年。阿暮把电唱机擦干净,插上电源,放上黑胶唱片。他们听了久石让的《天空之城》,谁都没看过那部古老的动画片,但听着旋律,仿佛从山巅的屋顶飘浮起来,突破黑霾密布的天际,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俯瞰地球上的每一根焚尸炉。

    程序员们在二十年间相继病故,互联网变得异常昂贵,犹如它刚诞生的前二十年,只能运用于科技与军事领域,民用的Internet基本消亡。所有人群聚集的活动,比如球赛、演唱会、音乐会、酒吧……因为容易传播病毒,一律严禁。人们再也踢不了足球,看不到电影,听不到音乐,更别说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肖斯塔科维奇。在所有图书被扔进焚尸炉前,阅读变成性爱和发呆以外,人们第三件可以打发时光的娱乐。

    他们静静地在沙发里陷落,什么话都不说,听着唱片,翻着书本,算计时光一点一滴走向死亡。可惜时光永远不死,必将死去的是坐在这里的他和她,或是即将休止的青春。而他身上浓烈的焚尸炉的气味,从头发里从眉毛里从衣领里从细长的手指里,无论用任何方式清洗都无法完全去除。秋霞深呼吸这种气味,低声说,你不用对我这么好的。

    与你无关,阿暮答。

    谢谢你,今天上山来陪我。她靠近他的头发还有嘴唇。你可以留下来。

    天快黑了。长颈鹿焚尸炉,红色灯光一闪一闪,烘托烟囱口的黑烟。

    阿暮问她,你谈过恋爱吗?

    谈过的。

    你喜欢他吗?

    秋霞说,喜欢过,但他死了,因为病毒。他就是在对面某一个焚尸炉里烧掉的。

    你还记得他的样子吗?

    她使劲揉着太阳穴,不,完全忘记了,甚至记不清他的名字。我的脑子越来越差,连爸爸妈妈的样子都快忘了。

    屋里又沉默,阿暮说,我走了,下星期,还会来看你,勿下山,勿乱跑。

    独自坐缆车下山,阿暮看着依次黑下去的城市,无数个焚尸炉渐次亮起来,充满生命力地将死亡碾碎成骨灰与烟雾。

    健忘与失忆,是感染病毒的重要证据,秋霞活不了多久。

    半小时后,阿暮回到长颈鹿焚尸炉下。穿过运尸体的流水线,他钻进烟囱旁一个巨大建筑。病毒肆虐之前,这里曾是个剧院,演出过莎士比亚的《克利欧佩特拉》还有《雷雨》和《原野》。十年前,演员和观众都病死了,剧院化作一片废墟。土地已便宜到几乎不要钱,他在修建焚尸炉的同时,也拥有了这块地皮。经过售票前厅,他步入半地下的大剧场,原来有1500个座位,现在装满各种机器设备。地下管道连接焚尸炉,源源不断送来成吨的骨灰。

    他看到了查尔斯,这个男人蓄起大胡子,穿着成套的工作服,精神派头十足,像十九世纪的欧洲人。查尔斯指挥工人们小心操作,不要让骨灰受到任何污染。接着是提纯,经过三道过滤和蒸馏工艺,获得极高纯度的骨灰粉末,最终压缩合成为病毒抗体——整个过程让他想起早期毒品海洛因的合成。查尔斯说确实有所借鉴,这是世界卫生组织幸存的科学家们,用来拯救世界的最后办法。所需设备并不复杂,在许多废弃工厂都能找到,唯独需要海量的人类骨灰做原材料。阿暮提供了资金、场地还有工人,查尔斯负责技术和管理,三天昼夜不停地改造厂房,收集安装设备,新建输送骨灰的管道。长颈鹿焚尸炉原本每天烧100个死人,现在把焚烧量增加到150个,上面会收走100具尸体骨灰,而多余的50人骨灰,全部进入秘密工厂。所有焚烧必须经过登记,阿暮为此改写了账本。根据现行法律,这是一项重罪,将要判处五到十五年徒刑,虽然绝大多数人没那么长的预期寿命。

    不过,城西新建起一座焚尸炉,市场竞争越加激烈,毕竟年老体弱的都死光了,剩下的都是年轻力壮的。炉为狼,人为肉,狼多肉少矣。长颈鹿焚尸炉,经常每天烧不到150具尸体,除去上交的100人骨灰,于提炼高纯度病毒抗体而言是杯水车薪。城里城外的其他焚尸炉,皆为托拉斯垄断经营,往往大打价格战,还有业务员拉客户与尸源,开办从医院到焚尸炉直至墓地的一条龙产业,若非如今新生儿几乎为零,他们绝不会放过幼儿园和学校的。

    查尔斯建议拓宽尸体来源,但他不能走出秘密工厂一步,即便躲在旧剧场里,也得变装蓄须易容,一旦被人发现他还活着,便会被立即投入焚尸炉。

    阿暮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先从自杀者着手。自从人们发现已无力扭转局势,自杀率便与病死率一样升高。最早的自杀者,来自对未来绝望的知识分子,有科学家、医生还有艺术家。第二波,则是遭遇亲人相继离世的家属们,无力再独自存活于这世上,索性去天上团聚。第三波,已扩大到任何人群,哪怕年轻体健,也会无缘无故割个腕、跳个楼、吃个药、自挂东南枝……长颈鹿焚尸炉每天至少会烧掉几个这样的。

    焚尸年代的早期,因为科学对于病毒彻底地束手无策,人们转而信奉起了宗教。就连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科学家,也在病死前读起了《福音书》和《金刚经》(偶尔也有人在读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以及刘慈欣的《三体》,后来这些书都被投进了焚尸炉)。全球各地的宗教圣地人满为患,但因为这种人群聚集,导致病毒更快传染,产生更高的死亡率,人们被迫化整为零,各自守在家中或深山隐居祈祷、礼拜、念经、修仙……

    于是,一种新宗教运应而生,人们至今无法弄清这种宗教的正式名称,只能笼统把他们叫做自杀者联盟。他们有自己崇拜的神袛,还有被信徒奉为殉道者的先知,秘密深入每个国家的教区和主教。他们不会大规模集体自杀,这样会导致组织的大破坏。恰恰相反,自杀者联盟会保护好每个核心成员,让信徒进行有组织有计划的自杀行为。

    自杀者联盟在本城的据点,是早已废弃的地下铁。城市地下四通八达的地道,成为很好的隐蔽场所,供他们进行礼拜和自杀。阿暮冒险深入地下,找到联盟的地区主教,达成一项秘密交易——本城每天约有100人自杀,联盟将这些人全部送往长颈鹿焚尸炉,条件是阿暮向他们提供活动经费,以及让人无痛苦速死的毒药。自杀者联盟的效率奇高,正好有条地铁线路经过长颈鹿焚尸炉,他们通过隧道运来尸体火化,自然避开上面的监管。

    但自杀者的骨灰还是远远不够,阿暮想到了医院。两百年来,医院并未改变过本质——进去病人,出来健康人或尸体,过去是前者远大于后者,现在恰恰相反。医院往往成为停尸房的同义词,是活人到焚尸炉之间的过渡阶段,无非让感染病毒者多活一个月或几个小时。大量没有家属(死光了)的病人,孤独地躺在隔离病房,看着铁栏杆外的云卷云舒花开花落无声死去。阿暮用金钱贿赂医生,给那些行将就木的病人,注射一剂安乐死,及早结束绵延不绝的痛苦。他们平静地等待死亡降临,并对医生手中的针管报以感激的目光。这些尸体都被送到长颈鹿焚尸炉,变成骨灰后进入秘密工厂,成为拯救人类的最后药丸。

    一个月后,每日可用的骨灰原料,已上升到两百五十具尸体,但离查尔斯测算的数据仍有距离。阿暮抓狂地在城市黑夜游荡,寻找所有可能的垂死者。尸体于他而言,变成不可取代的粮食、水和空气。自这座城市衰败以后,除了焚尸,百业萧条。住房不用担心,腾出大量人去楼空的建筑,往往整栋楼只住一个人。取暖也问题不大,焚尸炉产生大量余热,可作居民供暖。唯独吃饭成了大问题,农民未能幸免于病死,田地荒芜,野鼠横行,颗粒无收。粮食经过层层盘剥,运至市场已贵如黄金。这年头,除了少数富豪购买的山顶别墅,城里早已没人买房。焚尸炉托拉斯进入房地产,以白菜般的价格收购大量物业,居民们纷纷出卖产权,换得昂贵的粮食过冬。原本托拉斯将房产免费租给居民,去年开始收取租金,再以垄断价格不断上涨。许多人被赶出家园,露宿街头,冻饿而亡。其中不乏已患有重病,甚至感染病毒,但无钱去医院治疗,只得在杂草丛生的街心公园自生自灭。阿暮每次遇到,都会救助一片面包,或一杯热水。现在,他只看到一心求死的目光。夜深时分,他送给流浪汉们新的礼物,便是一针安乐死。无人反抗,或已饿得病得无力反抗。阿暮从不亲自动手,他有一支秘密的收尸团队,帮助不幸的人们脱离苦海,送入长颈鹿腹中前往六道轮回。

    每个周末,阿暮坐缆车上山,给秋霞带去生活必需品与书。许多个黄昏,两人相安无事,共进粗糙的晚餐,看卫星电视的新闻——总有几十张面孔,他们出席各种活动,他们开会商讨世界局势,他们研究如何拯救人类,他们审判罪大恶极之徒,他们永远不会死亡。

    坐在山巅的屋顶瓦片上,阿暮与秋霞,肩并肩,手牵手,眺望长颈鹿焚尸炉,落日熔金的夕阳,还有群山背后的海洋。

    她问他,海的那边是什么?

    我不知道。阿暮说,他有个大学同学,他叫小白,也是学美术出身,在同一屋檐下做过十个月室友。老师们依次病死后,他还热衷于收集中古时代的图书、DVD和唱片,最爱一百年前的宫崎骏和久石让。

    怪不得,你会送给我那些书和唱片,秋霞捋了捋垂落眼前的发丝。她看到漫山遍野的霜叶红于二月花。

    阿暮说,当年我和小白约定,要一起去远方看看,比如撒哈拉沙漠、南极大陆、喜马拉雅山、乞力马扎罗……据说那里没有病毒,因为没有人。

    一羽飞鸟独自飞过山顶。阿暮再抬头,天空早已渺无踪迹。谁都没见过风,但风里有这只鸟的气味。它正从冰封的西伯利亚飞往温暖的赤道。

    两个人又都不响,继续遥望山与海,想象突破天迹线的帆樯,上帝派来救命的天使。阿暮知道,一切由他而定,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入冬以来,秘密工厂的原料供应充足,彻夜不息浓烟滚滚的焚尸炉,真当是曹雪芹所说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经过数万人的骨灰提炼,查尔斯合成出可延续一年生命的抗体,官方售价每支10公斤黄金。但当下的人均收入仅约100克黄金(全球各地相差无几),你要不吃不喝工作一百年,才买得起一支抗体,换取一年寿命。并且,由于金融体系的毁灭,不存在贷款的可能。而地下借贷会让你付出全家老小的命。

    查尔斯计划,若把售价下调到1000克到3000克黄金,仍会有人排着队把金条送来。他说,有了这些钱,便能收购更多的焚尸炉,让你的长颈鹿烟囱遍布于地球上每个有人烟的地方。

    不,我决定给每支抗体定价100克黄金,普通人一年的收入,就可以维持一年的生命。阿暮说。

    你疯了?查尔斯咆哮的样子很凶,我们现在有机会成为这个星球最有权势的人!

    阿暮冷酷地说,如果你反对,我可以立即把你赶出去。我们很快又会见面,在你被烧死之前。他顿了顿说,你知道当年印度仿制医药公司的案例吗?

    查尔斯是国际卫生组织的科学家,当然明白那段历史。艾滋病,曾被认为绝症,虽然现在只是淋巴系统的小毛病。一百年前,艾滋病药物非常昂贵,印度的医药公司大量仿制西方药物,拒不支付高昂的专利费,零售价只有西方公司的零头,因此遭遇巨额的国际诉讼。但因为印度的廉价药,挽救了几千万艾滋病患者的生命。你也想做同样的事?

    阿暮说,我们现在获取骨灰的成本非常低廉,只要不断改进提纯工艺,就会把每支抗体的基础成本,控制在80克黄金左右,通过黑市渠道销售,仍会有20克利润,我可以把半数以上分给你。

    查尔斯不置可否,但存在一个悖论,如果所有人的生命都延续了一年,那么制造病毒抗体的基本原料——骨灰的供应迟早将断档,不能指望自然死亡的量能维持工厂运转所需。

    阿暮打开冰柜,一排新鲜出炉的抗体药剂。有的人是延长了一年,但也有人延长了十年,甚至一生。

    第二年,病毒抗体在黑市的销售非常成功。正如查尔斯的预言,阿暮不断并购别家的焚尸炉,接着在整个亚洲扩张,再进入冰天雪地的莫斯科,抵达伊斯坦布尔与罗马,最终延伸到里约热内卢。长颈鹿成为全球最大的托拉斯垄断巨头,在长江、黄河、恒河、湄公河、多瑙河、尼罗河、密西西比河之滨拥有几千根烟囱。每天烧掉十万人,其中大半骨灰,都在地下工厂提纯合成病毒抗体。查尔斯不断开发新的提纯技术,每支抗体所消耗的骨灰量,从最初的一万具尸体下降到数百具,得以延续成千上万人的生命。城市上空常年飘荡的骨灰焦味,也渐渐变淡稀释。

    在长颈鹿焚尸炉的地下,阿暮造了个私人图书馆。他从世界各地的焚尸炉里,抢救出几万册图书。除非长途飞行照看他的焚尸帝国,他每夜睡在图书馆里,用苏格拉底与歌德做枕头,以张爱玲和川端康成为棉被。他在无数焦黄霉烂的纸页里,发现一个叫奥斯维辛的地方。二战时期,党卫军首领希姆莱批准在波兰境内的奥斯维辛修建集中营。一号营关押波兰知识分子、抵抗组织成员、同性恋、苏军战俘。二号营是灭绝营,约有96万犹太人、75000波兰人和19000吉普赛人死于毒气室。三号营属于德国化学巨头法本公司,一万多囚徒在此挖煤,生产水泥和橡胶,病弱之人就近送往毒气室。焚尸炉是德国科技的精华,每天烧8000具尸体,经常不敷使用。未烧化的骨殖经磨碎机处理,卖给附近农民做肥料,或洒入维斯杜拉河。1944年10月7日,四号焚尸炉的囚犯用锤子砸死看守,然后是二号与三号焚尸炉,纳粹被塞进烈焰翻腾的炉膛。暴动旋即遭镇压,起义者被悉数击毙,上千具尸体送进焚尸炉。

    一百多年后,奥斯维辛又造起一座崭新的焚尸炉,用以处理波兰境内残存的人口——最近刚被阿暮的焚尸炉托拉斯收购,烟囱刷上长颈鹿的图案,紧挨着纳粹时代的遗址。

    深秋子夜,红了的枯叶从山上飘落,围绕长颈鹿焚尸炉,宛如盛大婚礼的彩条。查尔斯早已在地下工厂烂醉如泥。阿暮睡不着,独自站在焚尸流水线边,看一具具新鲜尸体送来。因为病毒抗体渐渐普及,死亡率明显下降,这些天来焚尸炉处于开工不足的状态。也有经济学家预测,全球的焚尸炉将在半年内倒闭50%。

    一具尸体停在阿暮面前,死者脸上的白布滑落,露出一张年轻的脸。阿暮认得这张脸,他叫小白,同寝室的大学同学。死后的小白,衣服里藏着个日记本,阿暮翻了几页,是个旅行笔记:四年前,小白离开这座城市,渡过大海长江,翻过黄河长城,出塞到大漠戈壁,又沿着阿尔泰山到塔里木盆地。他走过罗布泊的楼兰遗址,也看过破败的敦煌莫高窟,日记本上画满他的速写:一千五百年前的飞天,一千三百年前的佛本生经,还有一千年前的九色鹿——竟然酷似长颈鹿。小白游历了欧亚大陆,又访问了非洲。他真的去过撒哈拉沙漠深处。那里并非彻底的无人区,尚有一支图阿雷格人的部落,竟然全部健康完好,躲在火山岩覆盖绿洲暗河边,过着跟三千年前同样的生活。小白在日记里写道:图阿雷格人传说祖先也生活在“肥沃的新月地带”,曾经遭遇可怕的病毒。他们找到一种救命的植物,煮熟后长期服用,可以抵抗这种传染病。小白刚在西非感染上病毒,本以为自己会死在撒哈拉。他尝试着用图阿雷格人的方式治疗,奇迹般地痊愈了。这种植物极其罕见,仅分布在这片火山岩的沙漠中。走出撒哈拉,他告诉别人这一重大发现,但无人相信。自从病毒泛滥,许多民间科学家都声称找到了特效药,无一例外空欢喜,有的干脆是大骗局,为了获得上面的奖励与补贴。人们对此类消息早已麻木,当作宗教组织的心理安慰。

    没人会在日记里撒谎。阿暮知道,那片撒哈拉沙漠中的火山岩,埋藏着丰富的能源。但用常规方式开采,非但成本昂贵,时间也会绵延十年以上。三个月前,人们用核弹毁灭了这片地区,让能源矿床直接裸露,成为欧洲地区焚尸炉的最佳燃料——阿暮的长颈鹿托拉斯资助了这次行动,获得了90%的燃料供应。而在核弹与暴力开采下,无论古老的图阿雷格人,还是更古老的珍惜植物,任何生命都不可能再有机会存活。

    三天前,小白回到这座城市。他发现自己的家被夷为平地,所有旅馆早已歇业,长途旅行的他已身无分文,只能露宿街头。别人把他当作流浪汉,在睡梦中注射了安乐死,送到长颈鹿焚尸炉来充当原料。

    小白的日记本里还有旅行计划——明天一早出发,徒步去西伯利亚打工,赚到钱就买张船票,经过阿拉斯加到北美大陆,沿着落基山脉南下,到墨西哥和危地马拉看古玛雅人的金字塔,穿过巴拿马地峡到安第斯山脉,沿着南美洲的屋脊,穿过库斯科古城与的的喀喀湖,最后抵达世界尽头的火地岛。如果有可能,小白会去南极看看……

    阿暮将这具尸体搬下焚尸炉的流水线,送到秘密工厂,叫醒还在梦中的查尔斯,吩咐他立即解剖小白——可能含有人类彻底战胜病毒的线索。

    后半夜,阿暮回到地下图书馆,翻出一本英文版的泰戈尔《流萤集》,这是当年小白最爱的诗集,他俩都喜欢那一首——

    I leave no trace of wings in the air,

    but i am glad I have had my flight.

    那一夜,阿暮把自己灌得烂醉,仿佛将魂魄抽干。

    他再无心管理焚尸炉托拉斯,不再乘坐缆车上山。每个星期,他还是派人把生活物资送给秋霞,传了张纸条说自己忙于出差,很遗憾不能陪她度过周末的黄昏。阿暮足不出户,天天躲在地下图书馆,醉生梦死,他用中国二锅头、日本清酒、韩国烧酒、苏格兰威士忌、葡萄牙白兰地、俄罗斯伏特加、墨西哥龙舌兰……轮番麻醉自己,连查尔斯也看不下去,但谁都不能改变他。有时候,阿暮会看着梵高的《麦田群鸦》发呆,用铅笔反复临摹速写。

    这年圣诞节,阿暮做了个盛大派对,邀请全体市民,齐聚在长颈鹿烟囱底下。这是真正的狂欢,通过抗体延续生命的病人们,街头的流浪汉,医生、护士还有掘墓人,以及遍布全城的焚尸工人,仿佛回到当年的太平岁月。每个人都是幸存者,大家直接在焚尸炉的内壁烤面包和烤串,据说能做出勾魂摄魄的美食。烤羊肉则是超级昂贵的奢侈品,每三人方能合吃一串。

    子夜时分,阿暮点燃一株巨大的圣诞树,熊熊烈焰冲天,仿佛有人自焚殉道。焚尸炉的烟囱喷射绚烂夺目的焰火,流光溢彩,在空中打出一个大大的红心。四周山上升起孔明灯,犹如幽冥鬼火,飘浮在没有星光的灰霾夜空。这是圣诞派对的最高潮,所有宾客流连忘返,惟愿挽住时光不许动。

    他想,山顶的秋霞一定都能看到。

    那夜严寒,气温降到冰点以下。若非焚尸炉的热气加持,所有人都会在露天冻僵。寒冷像蠕动的蜈蚣,从四面八方钻入血管。不知不觉,大批警察闯入派对现场。人群发出尖叫和骚动,四周布满全副武装的士兵,任何人插翅难逃,否则格杀勿论。为首的警官出示国际法庭的逮捕令。阿暮不言语,醉醺醺地被戴上手铐,罪名是涉嫌故意杀人。警方对长颈鹿焚尸炉了如指掌,更对旧剧场里的秘密工厂洞若观火,直接冲进去起获大量罪证。查尔斯拒捕反抗,被警方当场击毙。

    阿暮遭到多项重罪起诉:勾结自杀者联盟、贿赂医生杀害病人,用安乐死消灭流浪汉……巍峨堂皇的法庭之上,检察官、大法官、陪审团都是秃顶老头,焚尸年代能活到这种年纪颇为不易,病毒抗体在这些人的脸上留下牛痘般的疤痕。没有律师为阿暮辩护,他也无需为自己辩护,痛快地承认了所有罪名。

    被告席上的阿暮,只问了检察官、大法官和陪审团们一句,你们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无人作答。

    一夕间,阿暮名下的长颈鹿焚尸炉托拉斯,以及五十家地下工厂一律充公。新版病毒抗体的官方售价定为500克黄金——尽管比黑市价涨了五倍,但普通人砸锅卖铁咬咬牙,仍有机会买到。

    三个月后,联合国最高法院的终审判决下达,阿暮被判死刑。

    处决地点,在他亲手建造的长颈鹿焚尸炉。他被活生生塞进炉膛,烧成几公斤骨灰,送去隔壁的工厂制作病毒抗体。多年以后,据行刑的刽子手回忆,阿暮受刑时一声不吭,临死前只念过两句话——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

    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以上,秋霞浑然不知。那一天,她坐在山巅屋顶,遥望落日黄昏。偶尔她会想起阿暮,多数时记不清他的容颜。对面的长颈鹿焚尸炉,喷出一线细细的黑烟,悠扬地印在废墟般的城市天空,从金黄到青蓝到浅黑,数种颜色交相辉映,竟有“大漠孤烟直”的唐诗意境。

    数日后,有人给她送来包裹。拆开缠缠绕绕的包装一看,竟是一整盒病毒抗体,附有使用说明书:刚研发出厂的纯度最高的抗体,分七次注射完,可以永久性消除体内病毒,包括潜伏在脑中的瘤子。抗体针剂外裹着一张纸条,寥寥数语——

    你问过我,海的那边是什么?我才明白,那是未来。

    你的,阿暮

    这便是他留下的唯一遗产。秋霞的手指甲在最后的名字上擦过。鼻尖落了一粒雪籽。转眼间,今年最后一场大雪,洋洋洒洒而下。大地并非白茫茫一片,城市中无数个焚尸炉,宛如插满生日蛋糕的蜡烛,落满火山灰般的黑色余烬。乞力马扎罗的雪在消亡前亦是这番风景。

    五十年来,她从未离开过这间山顶大屋,每个周末坐缆车,下山,上山,眺望焚尸炉与长颈鹿。偶尔,她还会走进长颈鹿焚尸炉地下的图书馆,挑选一本喜欢的书。三十岁,她遭遇过疯狂的爱恋。四十岁,她邂逅过缠绵的暧昧。五十岁,她竟有个年轻漂亮的军人,坐缆车上山来送她一束夜来香,犹如让安娜·卡列尼娜丧命的沃伦斯基。他们一个个来,又一个个去,有的被她忘记,有的忘记了她。

    当她活到六十岁,一度在灭亡边缘的人类,终于彻底根除病毒,告别漫长的焚尸时代。繁荣的下一个年代来临,遍布全世界的焚尸炉相继爆破倒塌。唯独长颈鹿焚尸炉,还有上山的缆车,因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被认为是上一个年代的文明遗址而保存下来。她在慢慢变老。脸上多了一道又一道褶子,后背渐渐佝偻下去,白色爬上两边鬓角。她这年纪的所有人都死了,七十七岁的秋霞,成为世界上最长寿的女人。

    又一天黄昏,她坐缆车上山。她从云端的服务器里打开旧照片。其中一张,背景赫然是焚尸炉。十七岁的她,穿着白衣服,袖口裹着黑纱,头插小白花,眼眶红着,幽怨看镜头。照片里还有一人,在她背后入镜。是个男生,他很害羞,面对镜头,手足无措,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送进焚尸炉。

    六十年前,妈妈葬礼后。她看着烟囱喷出黑烟,天空里有妈妈的气味。她挣脱爸爸的臂弯,冲到焚尸炉前。不知为何?她不再觉得害怕,反而自拍了一张照片。这时候,有个男生冲到她面前。

    她问,你怎么来了?

    他说,听说你妈妈葬礼,我想来看看,你是不是哭了?

    她说,我哭关你什么事?

    他说,我不想看到你哭。

    她说,你能带我逃走吗?

    他说,你要逃到哪里去?

    她说,海的那一边!

    他拽着她的胳膊,狂奔出火葬场。她的眼泪在脸颊上风干。刀割一样疼。他们冲过城市边缘,经过冷落的动物园,跑到无人的缆车站,坐上全透明的包厢。他十七岁,她也十七岁。世界变得通透,如同四颗眼球的水晶体。脚下山坡铺满深秋红叶,像焚尸炉燃烧的火焰。缆车滑向海拔一千米的山顶。强烈的夕阳从背后射来,她能看到远方波光粼粼的大海,却看不清他的脸。他问她,你喜欢长颈鹿吗?她说嗯。他指着玻璃外的城市,正对动物园的那片旧剧场。他说,我要建造一座焚尸炉,高高的烟囱上画着长颈鹿,让你一生到死都能看到它。

    秋霞记得,那是个秋天的黄昏,落日美得像一团燃烧的肉体。

    蔡骏

    2016年12月23日星期五初稿

    2016年12月26日星期一二稿

    爱的问题

    郝景芳

    文

    当凶案的消息传遍世界,多数人都忘了爱的问题。

    出事的是林安,一个被镁光灯放大了的名字。他就像是人工智能行业的托马斯爱迪生,曾经在无数全息小报上被编纂事迹。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隐喻,活成了一个魔法师的形象,他是那么的不苟言笑,仿若他自己是一个人工智能,手下的作品倒像是人。他脸上的肌肉有一种许久不用的退化感。对于市场盛传的林安用自己的生命注入人工智能的流言蜚语,他也不在意,似乎充耳不闻。这种埋首研究不问世事的傲慢作风让他的对手既嗤笑又妒恨,但又无法阻挡林安的德尔斐公司市值不断飙升。

    林安曾经是人工智能的代言人、伟大的设计者、德尔斐公司首席智能工程师,因此,当他家的人工智能超级管家陈达出现在命案现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就好像是某种农夫与蛇的隐喻。

    林安死在自己的家中。

    青城

    法官青城对于公开开庭审理颇为踌躇。他还没有想清楚该如何面对公众。

    这个案件发展到现在,公众对案件的兴趣已经远远超出了案情范围内容。青城每天浏览收听所有与案子有关的社会探讨,包括媒体,也包括社交网络。事件发生一个月之后,讨论不但没有偃旗息鼓,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是所谓的人机共处时代开始以来第一次爆发出“AI是嫌疑犯”的伤人事件,在社会上引起的关注和争论如暴风雨前的海浪,层层呼啸叠加。青城能理解民众的焦虑。他每天避免外出。记者一直在法院门口采访问询,稍有所得就四处传播,一时间流言飞起。

    青城能观察到的,在民众中间,首先爆发的是一股恐慌的声浪。这是保守声音的复辟。社会中的保守势力一直以来都对人工智能颇有非议,总是担忧人类被人工智能奴役或屠杀的前景,一向都试图呼吁立法禁止人工智能研究和应用。在最近几年的进步趋势中,这种声音很长一段时间内被压制下去,但此时借此林家的伤人案件迅速卷土重来。有保守人士在网上呼吁联名签名,又一次勾勒出某种类似于弗兰肯斯坦的昏暗的人类未来前景,要求销毁这类“高智商危险机器”,并在未来限制所有人性AI的研发。一时间应者如云,老一辈纷纷发声。其中有多少是利益相关方的浑水摸鱼,青城也无法估量。

    德尔斐公司毫无疑问对此强烈反对。青城曾在私下问过他们,是担心公司的科研前景,还是真心相信不会是陈达所为。这两种态度会导向两种不同的抗辩方式,也会有不同的法庭方案。德尔斐公司给出后一种态度。他们不相信陈达对人有恶意。他们在一片谴责声中独自抗争,呼吁调查和澄清真相。他们表明说,他们研制的人工智能无条件遵照机器人三定律,不会主动伤人杀人,只会保护人类安全。这次事件一定是存在误解,如果因为一次尚不明了的事故就禁止研发、轻率销毁所有成果,对人类来说得不偿失。德尔斐公司的据理力争自然引起AI开发行业的一片共鸣,有不少工程师都表达了同样的看法。

    事件的讨论升温,涉及到人工智能的法律权利和人格权利,进而涉及到对人工智能行为动机的判断,这里面多少都掺杂了某些主观臆测的成分,也有很多私人利益掺入,不一而足。人们几乎已经开始为陈达未来应该判定的刑罚类型大肆争吵。

    而事件就在这时出现了360°的大转折:德尔斐公司主动出击,他们抢先提起诉讼,在检方有足够证据起诉陈达之前,就起诉林家的儿子林山水实施了对父亲的谋杀。

    陈达

    陈达仍然记得,当草木第一次问他有关自杀的问题时,他心里涌现的迷惑感觉。

    他极少出现这种情况。对陈达来说,事物只有可解答、不可解答、部分解答等等状态,还从来没有一个问题在他头脑中呈现不出解答。他从人类的词语库中选择了“迷惑”这个词。那一瞬间,他知道他自己已经从人类身上又学到了东西。只有自己的学习功能得到升级,才有可能出现这种从前不存在的内部冲突。

    那是一个寻常的下午,他像往常一样,查检了家中所有电器的工作状态,对房间门口的擦鞋机提出了警示和程序更新之后,就按时上楼,准备辅导林草木的升学测试。草木今年18岁,还有两个月就要进行升学测试。她显示出焦虑状态,皮质醇增高、肾上腺素不稳定、失眠、重复性默念无意义的字词片段,压力检验结果升高了两级。陈达后台给出的诊疗建议首先是用药物控制激素水平稳定,然后再进行内容辅导。陈达暂时搁置了这个建议,准备与草木再进行一两次谈话再进行决策。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从窗帘一侧能看见刺眼的光源。光斑打在草木脸上,陈达提醒草木转开脸,但草木显得心不在焉。她整个人在光线里轻轻摇晃,脸上的肌肉没有丝毫运动。

    “陈达,你告诉我,”草木说,“哪一种自杀的方法痛苦比较小?”

    陈达在那一瞬间产生了后来被他称之为“迷惑”的短暂的空白感。他的程序没有回答。他不清楚是因为“痛苦”这个词没有答案,还是对“自杀”问题产生了报错。

    “你为什么想要问这个?”陈达按照他学会的人类惯例进行了回应:当你不知如何回答,就反问对方。这些语言类的习惯并不那么难学。

    “你先告诉我怎样死痛苦会少一些。”

    “我不清楚痛苦的感觉。”在两种困惑中,陈达选择坦白前一种。

    “你不是可以搜索吗?”草木说,“你搜一下其他人的一千万个案例,然后告诉我答案。”

    “我不认为已经死了的人能汇报痛苦的感受。”

    “那还有那些失败了的人呢?”草木执着地说,“你帮我搜搜看,有多少人自杀不成功,他们用了哪些方法?”

    陈达沉默了。他能判断出谈话走向,一旦他们开始陷入对自杀方法细节的搜索和争论,这整个下午就会陷入时间上的巨大浪费。而对于林草木更重要的问题将得不到解决。他能够看出林草木是在转移其他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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