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会被迫把袁世凯选为合法的大总统了。然而,袁世凯却宣布国会是非法的,竟下令解散了。
一
几天来,夜以继日的欢腾,把个中南海几乎闹得底朝天,树木、花草、楼台亭榭,连那几池清澈的积水都累了。当人们需要嘘唏喘吁的时候,一切都顿然死一般的寂寞。这片辽时开辟、金代称为万宁宫、元建大都时划入“大内”,明时有了大发展的京中禁苑,虽然有过自己的光彩岁月,但她不过是皇家的园林之一,却不曾有过作为国家最高权力机关的殊荣!现在不同了,这里作为总统府了,大总统坐这里了,又是开天辟地中国第一个大总统,更是不同。累是累了,但她更光彩了,那布置有序的楼台殿阁,那丰富多彩的建筑形式,都让人觉得她美!
袁世凯在他居仁堂寝室睡了个够,把几天来的兴奋、劳累都驱走之后,在洒满阳光的窗下洗漱完了,这才推开门扇,从高旷的天空,看到壮观的瀛台和紫光阁、宝月楼。他暗自笑了:“天下是我的了,北京是我的了,中南海里的一草一木全是我的了!”连日的狂欢,袁世凯对一切都感到满足。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想得天下,天下都归自己了。袁世凯也曾暗想:贵为天子了,上承天命,下抚黎民,为我们这个疮痍满目的国家尽心尽力地办些好事吧,忘却昔日的恩恩怨怨,心胸要像大海一样,容纳百川,把所有的人都团结起来,共同建设一个富强的中华民国,自己成为一代有口皆碑的明君!
不过,袁世凯这种善良而美好的想象,只在一夜之间便消失了。当他望尽了这片蓝天白云下的秋高气爽之后,他猛然间觉得自己错了,觉得自己犯了孩子的幻想。“天下有那么太平?我身边全是好人?要夺我权的还大有人在!我绝不高枕大睡!”几天来挂在脸上的微笑不见了,舒展开的眉宇又锁起来,一直裂开的大嘴也闭上了,一抹杀气出现在额上。他把推开的门扇又关闭起来,移动着沉重的身子坐进太师椅。
袁世凯沉默地吸着雪茄,任那股茫茫白烟在他面前飘来飘去,他却在思索着熟悉的人,思索着人结成的团体,思索着团体在干什么,会干什么。
袁世凯在原籍河南项城还是孩子时,便萌生出要当“孩子王”的思想。
和孩子们在一起玩耍,总要孩子们都听他指挥,谁不听他的,他便把谁挤出去。挤来挤去,最后只剩下他自己了。那些被挤出去的孩子竟结成了一个牢固的同盟,绝不与他为伍。袁世凯被孤立了。二十一岁投山东淮军,也是抱定“只指挥别人,不受别人指挥”的傲强心。这种心态,就像他孩子时肚皮上生的一个毒瘤疱一样,疮虽好了,那个铜钱大小的疤痕却永远也除不掉了,并且更坚硬了。这几年,表现最突出的,是他彰德复出,一个被朝廷贬家的庶民,给个都督、钦差大臣,够高抬的了!可是,他非要那席内阁总理不可。谁能比得了他这般?!现在,大总统到手了,位居极峰,在峰巅要干什么,他自己没有一套成熟的措施。可是,对于在极峰上的人曾经干过什么,怎么干的,比如皇帝,他是一清二楚的,也是曾经垂涎羡慕、决心效法的。他沉思了许久,雪茄也燃尽了,他也想出办法和目标来了——他感到当前最令他不舒服的是国会。“国会要监督我,国会制定这个法、那个法要约束我,我这个总统当下去还有何意思?”他愤恨了半天,又想:“我不能够听从国会的,我要国会和它立的法都得为我所用。否则,我将不要国会!”
袁世凯就职大总统的第八天——即10月18日——突然派出施遇等八人代表他列席宪法会议,并向主持宪法会议的国会交去一篇咨文,命令式的对国会说:“本大总统既为代表政府、总揽政务之国家元首,于关系治乱兴亡之大法,若不能有一定之意思表示,使议法者知所折中,则由国家根本大法所发生之危险,势必酝酿于无形,甚或挽救无术。因此,特饬国务院派遣委员八人列席宪法会议,代达本大总统之意见。”
国会在“先选总统后立宪”的问题上已经表现了极大的让步,引起大多议员的不满。如今,总统选出了,要立宪法了,大总统却又不伦不类地派出八名代表,企图控制立宪,这简直是“岂有此理!”何况袁世凯在他的咨文中已明白提出要把“责任内阁制”修改为“总统制”,并把《临时约法》所规定的“大总统得制定官制、官规,得任命国务员及外交使节,得宣战、媾和及与外国缔结条约,但均须交参议院议决或取得参议院之同意”等条文,取消“但书”。这就是说,大总统想干什么都无须国会同意。
议员们愤怒了,有人说:“这是大总统无视国会,干涉制宪。”有人说:“大总统这是要我们制定一部只供他个人所用的宪法。国会成了招牌,议员成了摆设,我们不干!”
宪法会议拒不接受八代表,并退回了袁世凯的咨文。
八代表被拒之国会门外,袁世凯头顶炸了一个沉雷!这是他当了总统之后的第一招,没想到第一招便大失脸面。袁世凯发怒了,他拍着桌子,唾沫四溅大叫:“不得了,不得了!国会选我当总统,国会根本就蔑视我这个总统。我知道,这是国民党议员起的横,是国民党对我的发难。国民党是坏人的党,是祸国殃民的党。我们不能要这个党了,要宣布这个党是非法的,要解散它!”
袁世凯历来是想得出,做得到的。他手下有人,文武齐全;文武齐用,不怕你反抗。10月25日,袁世凯下了一道密令给各省军民长官,要他们五日之内每人写来一篇声讨国民党和国会的“檄文”,必须骂他们“操纵、把持了宪法起草委员会,宪法草案侵犯了政府特权,消灭行政独立,形成国会专制”。要务必把国民党、国会臭骂一顿。
一声令下,四方出动。袁世凯本来还想着各地“檄文”送到北京,由他挑选通电发出。谁知他的部下更积极,竟是独自从各地便把通电发出了。最早行动的是:辫子军大帅张勋,淮军老将姜桂题,安徽都督倪嗣冲。接二连三,南北齐动。张勋自告奋勇,“诛助叛逆,万死不辞”;姜桂题则主张“取消党会,扫除机关”;倪嗣冲咬牙切齿主张“解散国民党”,说“凡该党身居要津者,均驱之回籍”;主张解散国会者,更几乎是人人之愿。一时间,闹腾得满天乌云,一片狂吠!国民党、国会眨眼间成了非法组织,成了全国人民的公敌!
这样做,痛快倒是痛快,连袁世凯在内,他们却在做一场荒唐的把戏,而且做得十分拙劣:这些武夫们口口声声所骂的国会,他们所拥戴的正式大总统,不正是由这个“国民公敌”“叛逆机关”所选出的吗?就像一头老驴生下一只小驴一样,老驴若是假驴了,小驴能是什么货色呢?
正式总统刚出生,天下大乱了,国中有识之士以为不祥。一些怀有忧国忧民思想的人便想“为国效力”,共挽残局。司法总长梁启超从法的角度思考,觉得袁世凯要解散国民党“是一个极大的失策”,便匆匆忙忙地跑进中南海,要竭力劝袁,“慎举此步”。可是,居仁堂的侍卫却死死地拦住他,说:“总统有要紧的公事,请总长改日再来。”
梁启超急了,他大声说:“我正是有最要紧的公事,才来和总统商量!”
“总统有令,今日不见人。”
“总统不见的是外人,”梁启超说,“他不会连我这个总长也不见。”说着,硬是往里冲。
梁启超来到袁世凯面前,喘息未定,便说明来意。正想劝阻袁不要采取过激行动时,袁世凯摆着手,淡淡地笑了。
“卓如,你来晚了,解散国民党的命令已经发下去了。”
“啊?!”司法总长傻了。
二
11月4日,袁世凯发布了解散国民党的命令。
解散国民党的命令是以通电的形式快速向全国发布的,捏造的罪名为:
“乱党首魁与乱党议员潜湘构煽”,危害国家。命令规定:“自湖口倡乱之日起,凡国会议员之籍隶该党者,一律追缴议员证书、徽章,一面由内务总长从速行令各该选举监督暨初选监督,分别查取本届合法之参众两院候选人,如额递补。”与此同时,又下了一道命令:“广东、湖南为该党之根据地,暴民专制,土匪横行。嗣后如再有以党之名义演说,开会及发布传单者,均属乱党,一律拿办。”
命令发布当天,袁世凯便派出军警三百多人包围了彰仪门大街国民党北京支部,次日,又包围了参众两院。同时派军警去抄查国民党议员的家。从京城到全国各地,一时间,消灭国民党的行动接连展开。有人说,这场运动比在袁世凯的老家河南剿杀白狼起义军的声势还要大许多倍。
袁世凯消灭国民党的行动,也同时打击着他的御用党——进步党。
进步党是袁世凯对付国民党的工具,在国民党气息奄奄的时候,过分地打击国民党议员,已经使进步党议员产生了“兔死狐悲”之感。精明人都清楚,袁的真正心腹是枪杆子,是他小站拉起的武士。袁世凯今天可以用武力镇压国民党,明天便会用武力镇压别的党。谁不知道,袁世凯是乘着国民党、革命军武昌起义发迹的,更是依靠国民党有了高位、大权。他得恩不报,反而为仇,谁还敢同他相处呢?早在袁世凯酝酿解散国民党时,进步党便感到前途可悲即与国民党议员联合起来,组织一个“拥护民主、拥护宪法草案”的民宪社。他们主张“对国会议员的除名问题应由国会自行决定”。袁世凯对国民党采取行动之后,进步党另一个领袖、众议院议长汤化龙也很着急,他认为“议员除名问题,应由国会本身解决,外力干涉是不合法的。政府如认为某些议员有附乱嫌疑,可以提出确实证据,咨交国会依法处理”。他要议会办公人员“以后开会发通知,不论任何党派议员,一律照常投递”。他自己还鼓起勇气,去向袁世凯请求发还议员证书、徽章,以保持国会正常活动。不过,袁世凯只给他一个冷眼,便把他阻了回来。
国民党成为非法的党了,国会“升级”了,升级到成为袁大总统的主要绊脚石。
赵匡胤当初是不允许别人在他床前打呼噜的,那是为他大宋一统江山;
而袁世凯为他的一统江山,怎么能允许别人在他面前指手画脚呢?他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最后下了决心,像对待国民党一样:解散国会。
解散国会可不像解散国民党一样,加一个“乱党”罪名就可以下一道命令。解散国会,可得堂而皇之地行文,还得内阁副署。熊内阁能否副署,又成了袁世凯的胸中大惑。
1913年11月3日。
北京又是一个天高气爽,阳光明丽的日子。
国务院总理熊希龄应大总统袁世凯之约,来到居仁堂议事。四十四岁的熊希龄,面上过早地呈现出老态了,一副疲惫像,眼神也显得不足。他素常不是这样,二十几岁做翰林院吉士时,以标致、机灵风流朝堂,他是光绪同科进士中的佼佼者。要不,维新运动他被革职之后,怎么还会被派作参赞随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熊希龄得算袁世凯的心腹,他帮袁夺权出过力。所以,他不仅当了袁政府的首任财政总长,现在还是袁政府的内阁总理。
大约正是官大了,事多了,熊希龄的心思也多了,愁肠也多了,和袁世凯的关系也出现了鸿沟。以致,每当袁世凯与他单独相聚时,他都揣着惶惶不安的心情。此次来居仁堂也是如此。
熊希龄和袁世凯一见面,就有点慌张地说:“大总统,你好吗?”袁世凯微笑着伸手示意让座:“秉三,请坐。我有事同你商量。”
熊希龄点头,坐下,正要答“请”,忽有人进来。“报告总统,有外国公使来谒。”
袁世凯一愣神,一边答应“有请!”一边对熊希龄说:“秉三,你先到我办公室坐坐,我应酬一下就来。”
公府常规,礼节上先外后内。熊希龄自然不感意外,便点头退到袁的办公室。袁世凯自去接待公使。
熊希龄在袁办公室坐定,无意间朝桌上一搭眼,心中便猛然一惊!原来那上面是放着一摞前司法总长许世英查报的“避暑山庄盗宝案”文书。熊希龄颤动着手,翻阅起来——早在唐绍仪内阁倒台之际,袁世凯便让任着财政总长的熊希龄改任热河都统。热河,清初设厅,后改承德府,设都统;民初,改特别区,仍设都统,其管辖地区,除热河道外,还有蒙古喀喇沁、敖汉、翁牛特等旗。区划与权治并未完全明确。熊到任后,特别青睐这片避暑山庄,就大力革新,将热河都统公署改称热河行政公署,把自己的办公室、居室也搬进了山庄。熊住进以后,曾派亲信、公署总务科长杨显曾清点庄内宝物,自然免不了混水摸鱼,并将其中一件乾隆喜用的折扇送给了淮军老将姜桂题。哪知这位熊以为是朋友的人却不够朋友,他随时将这把折扇送给了袁世凯,并告密说“熊希龄在避暑山庄盗了宝”。之后,熊希龄想摆脱干系,曾以“庄内古物,久经年所,恐有被前任经营人员偷换”情事,向袁世凯报请运京,袁世凯因为“心中有数”,便未表示可否。不久,便传出了“避暑山庄盗宝案”,熊希龄自然成为嫌疑主犯。袁世凯历来用人都是有“术”的,越想大用,越是下狠心抓你的小辫子。在他决定由熊组阁时,便派许世英去查盗宝案。许世英明察暗访,搜集材料,汇成文书,呈报给袁。袁世凯想解散国民党,解散国会了,他怕熊希龄不与副署,便略施一条小计,让熊希龄先“见识见识”,敲他一锤。
熊希龄心中有鬼,又胆小怕事。盗宝卷看了个大概,便心惊胆战,满脸惊慌了。他明白,袁世凯想除掉他了。但他却是不理解,他自觉还是忠于他的。“在这个时刻,他袁世凯刚刚当上正式大总统,为什么要除掉我呢?”他又想:“袁世凯既然要处置我了,为什么还把这个材料明三亮四地放在眼面上,不避讳我?难道是粗心大意吗?不,不是粗心大意。袁世凯在这些问题上总是慎之再三,杀了你也不让你知道刀从何下的。”他迷惑了,他又惊又恐又锁眉,却不知下一步会出现何事?
“外事”完了,袁世凯推门进来。一见熊这模样,便以关切的口吻说:
“秉三,你昨晚别是因为太忙没有睡好觉吧?瞧你,为什么面色这样不好看、精神这么疲惫呢?”
熊希龄忙摇头,说:“没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我挺好,挺好的。大总统太关心秉三了,偏爱得眼神也花了。”
“这就好,这就好。”袁世凯把茶杯推到熊希龄面前,又从烟盒中抽一支雪茄递给他,这才叹息着说:“真正像秉三你这样的忧国忧民之士太少了,国事不好向前推进呀!”话说到这里,又猛转话头。“噢呀!我忘了对你说了,这份材料你看了吗?”他指着许世英的那个调查“盗宝案”说:“有的人,干正事无能,多方找别人的麻烦倒是大有能耐。有人提出了这件事,我又不能不表面应酬,因而,许世英便走了个过场。我心中有数,你熊秉三不是那样的人。你在都统任上就积极主张把国宝运京,若是想占,早就占了,何必去盗。你当初的呈报信我还存着,可以做证嘛!”说着,把那个“盗宝卷”收拾一下放进一个柜内,“不必再提这件事了,我只想对你谈国事。”他把雪茄点着,又为熊希龄点着,才又说:“国事不好向前推进,都因为国民党、国会凡事故意刁难掣肘,真令人痛心。我们现在是责任内阁制,若不将国民党铲除,不将国会解散,内阁既不能顺利执行职责,总统也更不能行使权力。根据目前形势,我们要把国家治好,非立即解散国民党、取消国会不可。我的意见如此,秉三,你看呢?”
“不是已下令解散国民党了吗?”熊希龄说。
“国会还在。”袁世凯说,“我不能不同你商量,这是要内阁副署意见的。”
熊希龄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袁世凯对我是又打又拉、软硬兼施,其实是要我为他副署意见的。熊希龄内心早已恐怖,又迫于袁世凯的威慑,只好惟命是从。“大总统的意见是对的,是为国为民着想的,内阁当然全力支持。”
袁世凯见熊希龄完全就范,即将已准备好的“大总统令”拿出来,熊希龄俯首签上自己的名字。
国会被解散了,军警出动,勒令所有议员及其家属立即离京。于是,北京大街上又是一片仓皇景象。
三
隆冬的北京,早又一派冰雪世界。解散了国民党,又解散了国会的大总统袁世凯,顿时觉得通身轻松。透过窗户看看世界,绿叶不见了,红花不见了,从楼顶到树枝、到地面,一色的银装素裹,耀眼明晶,单调倒是单调了,但却纯洁了,纯洁得令他心里甜滋滋的。他竟拿着未燃的雪茄,轻轻地在手中荡着,口里轻吟起来:
家住苍烟落照间,
丝毫尘事不相关。
斟残玉瀣行穿竹,
卷罢《黄庭》卧看山。
贪啸傲,任衰残……
他心里一惊,戛然停住了。“这不是山阴陆放翁的《鹧鸪天》吗?那是他罢官家居时,用任情适性、潇洒豁达的笔触,婉转表达自己不能为国效力、惆怅失意心情的。我正是春风得意,我要兴我的国家,兴我的民族,兴我的袁氏……我吟此词何意?”他急忙燃起雪茄,狠狠地抽了两口,喷吐出一片烟雾。可是,他此刻的心情却真的惆怅起来,真的有点儿“衰残”感了。人报:“英国公使朱尔典来谒。”袁世凯忙说:“快请!”
一个细高身条,淡黄头发、白脸膛、高鼻梁的英国人被领进来。他一进客厅,便恭恭敬敬地向袁世凯行外国使节晋见他国元首礼,那燕尾服刚刚翘起,便被袁世凯拉住了。
“老朋友相会,有失远迎,更不敢当此大礼。快请坐,请坐!”朱尔典仍在谦让。“阁下是大中华民国大总统了,我怎敢造次。”英国人的汉语说得地地道道,真不愧是“中国通”。
“好了,好了。”袁世凯说,“这里是我袁慰亭的私宅,阁下正是我的故知,一切俗礼都免了。要像二十年前咱们在朝鲜相识一样,推心置腹,海阔天空,我和你来个千杯少!”
“大总统不怕小可失礼?”
“家不序礼。”
“你不怕国人说你越规?”
“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那咱们就打破国界了。”
“世界大同!”
二人携起手,仰面哈哈大笑起来。
袁世凯是崇拜洋人的。崇拜到迷信的程度。他想得到更多的洋人撑腰,有了洋人的撑腰,他才感到骨头硬,才能更有力气在中国人面前作为。他时时处处要借重外国人。为了让外国人承认他的政府,他迫不及待地强迫国会选他为大总统;外国人承认他了,他便更加有恃无恐,采取激烈措施,打击政敌,扩大自己的势力。现在,他在春风得意,蒸蒸日上之际,英国人来到他面前,他自然有些受宠若惊,故而,怎敢怠慢。朱尔典,称得上西方世界的典型代表,也是西方人最了解中国情况的典型代表。六十二岁的人了,在中国几乎度过了他人生的一半,从1889年出任英国驻华使馆书记起,他便精心收罗中国情况,了解中国的历史和今天。他是在出任朝鲜总领事时认识袁世凯的,臭味相投,一见如故。特别是他1906年出任驻华公使以来,怀着一个不可告人的“英日同盟,侵略中国”的阴谋,选中了袁世凯作为他们的代理人、走狗,处处“关心”袁,“支持”袁,拟通过袁掠取中国的矿山、铁路以及更多资源。朱尔典许久不见袁世凯了,但他却一时一刻也没有忘了袁世凯,更没有丢下袁世凯。袁世凯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当袁世凯爬上正式总统宝座之后,是他积极带动西方国家率先承认;现在,当袁世凯解散了国民党、解散了中国国会之后,这个英国人忽然惦记起“中国向何处去”的大事,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赶来中南海。
“本人当选大总统之日,承蒙阁下和贵国政府率先承认,这是对我和我的政府的最大支持!”袁世凯亲手为朱尔典泡上香茶,又捧给他雪茄,毕恭毕敬地说,“我向公使阁下,并通过阁下向贵国政府表示最诚挚的感谢!”
朱尔典忙说:“我本人和我的政府,均以最大的热忱,祝贺阁下取得的最大的成功!”
二人又相对仰面哈哈大笑。
居仁堂的小客厅,一改昔日的肃穆和恐惧,变得温和、欢快起来,连桌上放的那只转动着珐琅烧成的小人的金钟钟声,也显得格外清脆、嘹亮。
朱尔典吸着雪茄,从太师椅上站起来,踱步到袁世凯面前,轻轻一笑,说:“我刚才进来时,看见你这楼下的腊梅都开放了。雪中观梅,这可是中国文人雅士最有兴致的事情。大总统连日操劳,何不到雪中梅边觅点补赏!”袁世凯惯于看外国人眼色做事的,听朱尔典要赏梅,自然附会。忙说:“公使阁下若不提醒,我倒真是忘了。实话说,我还真是为了恋梅才到这里来住的呢。”
“啊!大总统原来还有如此雅兴!”
“何敢称雅兴,偏爱而已。”
说着,二人走下楼来,慢步来到梅树边,再举目,但见簇簇枝头,吐着金黄透明的花朵,朵朵如腊,散发清香。英国人想卖弄自己了,他边赏花,边说:“腊梅是落叶小灌木,属腊梅科。中国有一本古书,叫《学圃杂疏》,那上边说‘腊梅原名黄梅’。是什么时候改名的呢?似无考证。但是,你们古时的文人王安国,北宋熙宁间尚咏《黄梅》,而到了元祐间,苏轼、黄庭坚便改称‘腊梅’了。这样看来,腊梅之名称应起在1068年至1094年间。大总统说对吗?”
袁世凯何曾研究过这些事。王安国也好,黄庭坚也好,他们的作品他也很少读过;苏轼的作品他虽然读过一些,因为情调不合,也是读过便丢下了。此刻,他猛然觉得这个英国人对中国的历史、文化知道得太多了,称得上“中国通”。心里更加敬服他。所以,他便随口答道:“是的,是的。公使阁下对中国历史文化之熟悉,令我们中国人敬服!”
朱尔典微笑着又说:“中国的梅,品味最多,《粤雅》《梅谱》《花史》,连《本草纲目》都曾做过分门别类详述,大约不下十几种,并且多与文人雅士的轶闻趣事有关。实在是中国文化的一片高洁天地。”
袁世凯被说得频频点头。但他不知,朱尔典冒雪前来,究竟为的是什么?只为赏梅?他不相信。
其实,英国人真的不是为了赏梅,但却真的是以梅作媒,引出话题。
英国人“关心”中国、“关心”大总统呀!袁世凯的一举一动,朱尔典心里都清清楚楚。国民党被解散了,国会被解散了,英国人彻底明白了袁世凯想干什么。可是,又怕袁世凯沽名钓誉,迈不开步。朱尔典便以公、私双层身份走上门来,想进一言,确又怕落了个“干预中国政事”的劣名,故而便借(梅)题发挥,环顾左右。
赏梅之后,他们又回到办公室。朱尔典此刻露出真面目了。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并且代表我的政府向大总统阁下致意!我们很想知道一下,大总统下一步棋打算如何走,达到一个什么目的?”
袁世凯也正想向这位莫逆的外国朋友求教,便坦诚地说出自己的打算,那就是建立一个没有党派争权的,变内阁制为总统制的中国型的共和体中华民国。“世界潮流是民主、是共和,我中华有五千年文明史,我们不能在新的历史阶段落后。”
朱尔典笑了,但却不是点头而是摇头。“民主、共和,自然是势不可挡的潮流,也是表示一个国家进步与否的标志。但在中国却未必!”
“为什么?”袁世凯急着问。
“中国的历史和中国的现状都不允许中国做到这一点。”
“我不明白。”
朱尔典说:“您应该明白。您会明白的。”
“请阁下说明白点。”
朱尔典点点头。“我想问阁下一个问题,果然实行民主、共和了,国会是国家最高权力机关,议员是国家的主权代表,大总统只能在国会和议员的意志下活动。中国行吗?”
“我不是业经把国会解散了吗?”袁世凯说,“把总统制写进宪法,总统权力得到了保证,民主不是得以实现了。”
朱尔典望望袁世凯,觉得他和二十年前一样不成熟。他则不隐遮地单刀直入了。“您是想以大总统的权威,来驾驭这个有四万万人口、五千年文明史的古国?难!”
“难吗?”
“难!”朱尔典说,“您应该知道,在中国,能够享受至高无上权力的,不是什么大元帅、大总统,而是皇帝!哪怕只是一个三岁的孩子,他说的话也是‘金口玉言’,没有任何人敢于抵制他。大总统能做到这一点吗?这不是别的原因,这就是中国的文明史。尊重这种文明史,你就前进了,稳定了;标新立异,你就得碰壁,你的路就走得不畅。”
袁世凯陡然打了个寒战,仿佛他的中枢神经被刺了一下。但他却不再言语,只把眼睛闭起来,陷入沉思。
英国公使站起身来,一边告辞,一边说:“大总统阁下,我的话从某种意义上也代表了我的政府。但只作为友好国家的意见,还请大总统阁下慎思。以后我还想同大总统阁下一起探讨这件事。”朱尔典走了。袁世凯还在紧锁眉头。
四
进入1914年的时候,北京城又要召开一个代替国会的政治会议。明眼人是看懂了,这是袁世凯耍的一个小把戏,是为他实现由责任内阁到责任总统做铺垫的。这个会议的议长便是袁世凯的老同僚、前清末年领衔奏请提前立宪和召开国会的云贵总督李经羲。政治会议忙活了好多天,该决定的定了条文,该办的事也安排人去办,也算是有头有绪、按部就班了。
政治会议在干什么?能干什么?袁世凯都没当回事放在心上。他心中有底,第一,这伙人是他拉起来的,不会干对他不利的事,哪怕不干事;第二,有这伙人,民主这块招牌便依然立着,谁也不会不承认是实行的共和。
袁世凯还是无法平静下来。朱尔典的来访,他情绪乱了几天,最后,他承认自己像对腊梅那样陌生于中国的国政。“英国人说得对,中国最有权威的官是皇帝。我要是皇帝,咋会出现是先制宪还是先选总统的事,闹腾得人心惶惶,逼得我如今还得捏把个政治会议挡箭!”袁世凯萌起了当皇帝的念头。然而,中国人毕竟对皇帝深恶痛绝了,推翻皇帝,举国欢腾。再树起这块牌子,无论是张皇帝还是李皇帝,中国人会重新深恶痛绝他的。袁世凯有点害怕,“我会不会落万世骂名?”他深深地抽了一口气,一再告诫自己:“慎思,慎思,慎思!”
正是袁世凯喜怒无常之际,内阁总理熊希龄忽然出现在居仁堂。往日,总统见总理,总是热情有加,一句一个“秉三”的亲昵。今日,却有点反常。袁世凯望见熊希龄时,只冷着脸膛吐出一个冰冰凉的字:“坐!”而熊希龄也冷丁丁地站着并没有坐。沉默片刻才说:“大总统,蔡松坡没有去湖南?!”
袁世凯点点头,说:“让汤芗铭去了。”
“听说又派一个混成旅入湘?”
“是的。”
“国民党在湖南的势力已经被打垮了,”熊希龄说,“没有派军入湘的必要。中央军(指袁世凯北洋军)到湖南,只能引起湖南人的误解,无利于中央。”
袁世凯发怒了,他训斥道:“你身在中央当局,不能再有太深的湖南观念,应当开导他们服从中央才是。”
熊希龄把脖子挺了几挺,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还是让我们把目光向后望望吧。袁世凯当初命熊希龄组阁时,目的在于利用他们先办正式总统选举,然后解散国民党和国会。内阁,只是袁的一把刀而已。解散国民党和国会的任务完成了,刀当然用不着了,要扔。而熊希龄和他的进步党呢,并不只甘于做袁总统的工具,而是幻想着和大总统分享荣华富贵,哪里甘心被扔。一个厌恶了,一个赖着不走,这便是今天总统、总理的关系。
其实,这关系早就表现出来了。熊希龄组阁之初,是建议梁启超做财政总长的,袁却狠狠地摇摇头,熊只好自兼;熊兼财长了,袁心中不悦,便把财政上的困难事通通推到他面前。熊无力应酬,提出“裁兵节饷”,将全国陆军减为二十个师,以解财政之急。而袁世凯的心腹,陆军总长段祺瑞却拍着桌子大骂:“本总长职权所在,你有什么资格裁我的军?”熊希龄兼着这样艰难的财长,而袁世凯的秘书长、聚敛之臣梁士诒竟组织了一个控制全国铁路交通事业的“交通系”,铁路、邮电所有的收入只能由交通总长周自齐供总统“特别支用”,国务总理和财政总长不能过问。熊希龄被架空了。
熊希龄湖南人,湖南是国民党的根据地之一,袁世凯早已另眼相待了。
可熊也怕乡人骂他“卖省求荣”。大革命兴起时,湖南都督谭延闿曾宣布独立;国民党失败后,熊希龄有意保谭继续掌湘,在袁面前说了谭许多好话。可是,袁世凯最后只表示:“祖安(谭延闿字祖安,亦叫组安)独立虽情有可原,但中央为整饬纲纪,对于盲从附乱的人,也不能不有一番惩戒。你可以告诉他,叫他到北京来一趟,我一定免于处分,不久还另有借重之处。”
熊希龄见保谭无望了,才退一步提出“湘人治湘”,主张调云南都督、湖南邵阳人蔡锷督湘。袁世凯答应了,却又反派汤芗铭去了湖南,这才引起今日总理不请自到总统府。
熊希龄在政治斗争的手腕上,不知比袁世凯要低几筹,他不仅忘记了当年唐内阁推荐王芝祥为直隶都督的教训,他更没有估计透袁世凯今天在想什么。打垮国民党之后,袁世凯是决心以北洋武力统一全中国的。他知道,西南六省不是他北洋的范围,他要用武力强占。而湖南正是大西南之门户,不派兵占湖南,就无法进攻云贵两广。熊想阻止北洋兵入湘,办得到吗?!
望着熊希龄这副呆痴的样子,袁世凯还以为他有点血性,会立即提出辞呈呢,哪知这位总理十分恋栈,就是不辞这个呈。袁世凯倒是着急了,他冲着他说:“秉三,我们是执政者了,执政天下要以天下为重。当然包括你的故乡湖南。湘人治湘,那是一种割据的局面。今天,天下统一,我们可不能有这个思想。”
熊希龄眨着眼睛,没有表示可否。半天,才站起身来,说:“总统,我回去了。”
业经平静了的袁世凯,见熊希龄不热不冷地要走,知道激他“功成身退”无望了,自己一时又想不出应急之计,便背过身,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连个礼节性的送别也没有。
熊希龄走了,袁世凯独自坐了好久,终于下了决心:“这个熊希龄,这个进步党……”
1914年来了,北京城上一年留下的积雪丝毫没有减少,气候还是那么严寒,人们的起居饮食还是如旧。可是,国务总理熊希龄却坐卧不安起来。原来,在北京的报纸上,重又提出“热河行宫盗宝案”,且有渐进凶猛劲头。熊希龄不能不想到避暑山庄,不能不想到袁世凯办公桌上那一摞由前司法总长许世英写的那个调查报告。他觉得“大祸要临头!”可是,他又怀有幻想:“大总统表示过态度的,他说他‘心中有数’,他说我‘不是那样的人’。言犹在耳,他身为大总统,不会出尔反尔吧?”可是,报上明明又重提此事,白纸黑字,千真万确,“这会是谁捣蛋呢?”
报纸上关于“盗宝”的事情渐渐多了起来。有一家报纸还隐约透露出“乾隆折扇”的事,熊希龄心里慌了。“乾隆折扇?!这是我送给姜桂题的。难道这位淮军老将真的会出卖我?不会吧,这个人平时不错。”他又想:“难道是记者瞎猜的?不。报上虽然不明说,却是含义清楚,其中必有所指。”他渐渐觉得姜桂题此人不可靠了。“他跟大总统的关系毕竟不一般!我,我还算不得他们‘小站’家族成员。”熊希龄心冷了。为了顾及个人名誉,他主动致函给内务部转知京师警察厅,让他们“查究其事”。他本来想这样主动一下,内务部、警察厅都会给个面子,把此事压下,也就完了。因为这些部门都属国务院管辖。谁知谁也不买账,最后将函件转至地方检察厅去处理。这时,熊总理方知“来头不小”,而自己也再无退步,只得称病请假,继而呈请辞职。袁世凯也毫不客气,于2月12日批准了熊内阁辞职——这个被世人称为“名流内阁”的熊希龄内阁,从1913年9月11日诞生起,到1914年2月12日垮台止,只“活”了五个月,便寿终正寝了。
现在,由孙宝琦代理内阁总理。
五
套在袁世凯头上的紧箍咒,渐渐地松了,由松到脱,眼看着就要全脱下来了。袁世凯也渐渐地把膀臂舒展开来,挺起胸脯,对着白云蓝天做着深呼吸。这些天,食欲也大增,更加上五姨太的精心,朝朝暮暮增加点莲籽羹、人参母鸡汤什么的,体型也渐发福起来,额上闪出奕奕的光彩。
不过,要说袁世凯高枕无忧了,也不是事实,在他的秘密“议程”上,尚未完成的“大事”还有几项;已经办过的事也有许多遗留问题。比如,熊内阁“寿终”了,新内阁怎么安排?大总统就颇费了些思索。按说,一届内阁倒台了,所有的阁员无疑的都得回家抱娃子去。熊内阁倒台,进步党的阁员是无一幸免地走这条道了。熊内阁中的袁党,却一个不动,有的人还升了级或移到了要害部门。这样,孙内阁的财政总长便换成了周自齐,交通总长换成了朱启钤,章宗祥任司法总长,严修任教育总长。熊希龄毕竟是为袁世凯解散国民党,解散国会立过汗马功劳的,不能贬为庶民。结果,给他个全国煤油督办的衔,总算还有顶纱帽;另外又给了梁启超一个币制局总裁,给张謇一个水利局总裁的空衔,总算又完备了新的内阁。
现在,袁世凯翻开议事本,思谋许久,觉得应该把制订新法提到首位上来了。
袁世凯对于法,历来是儿戏的。“什么法?中国几千年来有几部法?靠着《论语》治天下,《论语》算什么法?只是一个人的一本书。哪个皇帝都有自己的书,照出盛世!”但就袁的发家史来看,他又不是不信法的人,有时还把法捧上天。依照《临时约法》选他为临时总统时,他就挺着肚皮宣誓“拥护《临时约法》”。三个月前,即1913年10月中旬,他向国会提出法律公布权时还说《临时约法》是“国家根本大法,绝对不允许有所违反”。现在不行了,本来是说由国会制定宪法,由宪法代替《临时约法》。国会被解散了,无人制定宪法了,袁世凯竟另设了一个造法机关——政治会议。由政治会议议员来制定宪法。政治会议议员当然是依照大总统的“条件”推选出的;政治会议共六十名议员,他们是前清遗老,民国新贵,近袁的绅士,一个个都是行将就木的老古董,是只会举举手,说声“好”的一群。政治会议是为制定新法的,会中又成立了约法会议,约法会议的头脑人物自然是袁的亲信、走狗。议长孙毓筠,虽然以老同盟会员自居,可他早已变节向袁了。
约法会议开会前夕,袁世凯把孙毓筠找到居仁堂。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袁的幕府奴才、总统府法制股成员、约法会议秘书长王式通。袁世凯没有把他们当成无名卒放在角落里,而是当成客人,让他们坐在八仙桌边,虽然是下首。茶水自然是下人送上的。袁世凯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雪茄,没有谦让他们便填进自己口中,一边吸吐着,一边慢声拉语地说:“你们那个约法会议要召开了吧?”
孙毓筠刚刚捧起茶杯又急忙放下,陡身站起,双手下垂,头也低着,说:“是的,大总统,就是后天,3月20日。”
“嗯!——”袁世凯拖着长长的鼻音,说:“你们的任务是增修约法。任务很重啊!我希望你们把这件事办好。我想了几条意见,写在这里了,你们可以参考斟酌着办。”说着,把一张准备好的材料交给孙毓筠。
孙毓筠是个法盲,袁世凯只是因为他曾经是同盟会员,有点影响,才拉他。所以,关于增修约法的事,他还得靠王式通这类人。他把材料随手便交给了王式通。
王式通是在总统府法制股的,袁世凯这份材料虽非出自他手,可他是参与商讨的,材料上说的什么,他心里明明白白。所以,当议长交给他时,他故作谦虚地推让道:“还是请议长先看看。该怎么办,我听议长的。”
孙毓筠这才收回来,正想展开来细看,袁世凯朝他摇摇手,说:“不忙看,不忙看。拿回去你们商量商量,再说如何办。立法嘛,在中国,是新事,又是大事,要慎重。”
孙毓筠恭恭敬敬把材料收拾好,放在文件包里,说:“我们一定按大总统的意思,慎重办。”
袁世凯的雪茄吸尽了,他又呷了一口茶,然后捋了捋下巴,继续说:“中国帝制已久,共和民主实在是一件新事,比起欧洲国家,我们得算落后的。所以,政府一成立,我们就请了几位东方的、西方的、政治的、经济的,还有军事的专家,作为我们的顾问,帮助我们复兴中华。咱们是应该这样做的。你们说呢?”
孙、王同声答道:“应该,应该。大总统看得远,英明!”
袁世凯笑了。“这算什么英明?世界在进步,科学在发展,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当然要去学。当年老佛爷……”他想说慈禧派留学生的事,脱口出了个“老佛爷”,顿觉失口,急忙卡住,改了话题:“大清王朝这么守旧,还向欧洲派留学生去学习呢。我们得向先进国家学。”
孙、王又是同声说:“是的,是的。大总统看得远,英明!”
袁世凯又从自己桌子里拿出一卷纸,分开来,先抽出一张:“这一份是我的顾问、美国法学博士古德诺先生的条陈,他主张中国应该废除国务院,实行总统制,各部总长直属总统。”说着,他又翻出几本小册子,是印铸局新近印成的。说:“这是我的日本顾问有贺长雄先生的条陈,也是主张采行总统制的。他主张‘大总统为行政首脑,置国务卿一人赞襄之’。你们把这些材料带上,一同斟酌。好的呢,就吸收借鉴;不合中国情况的,就放一边。怎么样?”
孙、王唯唯应诺着。看看事已谈毕,便主动退了出来。
袁世凯终于站起身体,笑嘻嘻地送客,却又说了一句:“时间紧迫,争取尽快把约法增修完毕,以便向国人公布。”
二人回头应着“是是!”
孙毓筠回到自己的住处,关起门来,依照“圣训”,认真地研究起那些材料来。此人虽对司法陌生,当初在入了同盟会之后,也了知了一些法度情况;变节附袁了,赶上中国出来了《临时约法》,这法又有过不大不小的争议,他又略知一二。好在这些新法并无多么深不可测的奥秘,大体都定了如何组府,什么权力,多是可以看得懂的。日、美两家顾问的条陈,一目了然,唯袁世凯的“意见”,却沉甸甸,不可测。袁世凯把建设民国分为两个时期,即增修约法时期和制定宪法时期。约法如何增修、宪法怎样制定,袁世凯明明白白提出七条大纲:
一、总统得与外国宣战、媾和,得与外国缔结条约,毋庸经参议院之同意;
二、总统得制定官制、官规,得任用国务员及驻外使节,毋庸经参议院之同意;
三、实行总统制;
四、宪法由国会以外国民会议制定,起草权属于总统及参议院,制定后由总统公布之;
五、有关公民权利之褫夺与恢复,总统得自由行之;
六、总统有发布紧急命令之权;
七、总统有紧急处分财产之权。
孙毓筠看完了,看明白了,心里紧张得“嘣嘣”直跳。暗想:“这哪里是增修约法,而是要把《临时约法》完全废掉,再制定一个付与总统独裁制的保证法!”他不敢做主。他拿着这些材料去找约法会议副议长施愚。施愚和王式通同样身份,都是袁氏的家奴,他只对材料扫了一眼,便说:“大总统的意见是对的。在中国,只有这样内容的法有效力,才能行得通。否则,制定了,也无用。”
议长、副议长、秘书长都认可了,约法会议其余云云众议员均不长于法。结果,仍然是施愚、王式通再加总统府法制组几位御用以及日、美顾问,经三十多个日夜的奋战,一部包括十章六十八条的新约法便出世了。约法会议把它呈给总统,同时还有一份把《临时约法》骂得一无是处的《致大总统咨文》。袁世凯于1914年5月1日正式向全国人民公布。明白人又会一眼看出,袁世凯不是增修《临时约法》,而是彻底毁了《临时约法》;他也不是制定的建设民国法,而是制定的建设帝国法。新法公布后,因为法中勾消了责任内阁制,再不提内阁一词,袁世凯便下令撤销国务院,在总统府设立“政事堂”,拟任命徐世昌为国务卿。“卿”自然只能“赞襄”总统,成为总统府里一个工作员。
袁世凯又轻松了一层,他的腰板又挺了挺,气喘得更顺了。
六
五月的中南海,柳翠花艳,水绿草青,燕子穿梭,黄莺啼鸣,一派浓浓的春色。出入在各个厅堂的男男女女,也都春色满面,喜笑颜开。
中南海随着大总统的喜怒在喜怒。袁世凯事事春风得意,中南海自然春意更浓。
中南海中最忙、最欢快的人,要算五姨太杨氏,她是最贴近袁世凯的人。袁世凯喜欢她,她会料理袁世凯的衣食住,样样都料理得他心满意足。这些日子,袁世凯事多,常常顾不得寝食,杨氏便精心用意地调理好环境,让他处处称心;安排好主副食品,令他见了就增加食欲。袁世凯喜欢喝人参汤,那是他在朝鲜时养成的习惯,大姨太沈氏做得最好。沈氏失宠之后,这味汤便渐渐免了,袁世凯常常惋惜得叹息摇首。杨氏花了相当的心机才弄清这个遗憾。她暗自笑了:“她沈氏能做汤我也能做;她能做成什么样我也能做成什么样。”为了做好参汤,她特地把御膳房的孙绍然、王玉山两位大师傅请到居仁堂,手把手地教了十天,做出汤来,都把袁世凯喝醉了。“好汤、好汤!是大沈的手艺吧?”
杨氏抿嘴冷冷一笑:“大人,别以为除了你的大沈,天下就没有人会做参汤了。常言说得好,‘死了张屠夫,也不吃连毛猪’。这汤是我做的。”
“啊?小乖乖,你还有这个手艺?”
“不信,当面做给你看看。”
“信,信!凭你那机灵劲,你会做出这样的好汤。”袁世凯哈哈笑着,说,“你只知道我喜欢喝参汤,却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时候喝。”
“喝参汤还要搬皇历,查吉日?”
“这是一门营养学问,我研究过。”
“什么时候最宜喝?”
“午睡醒来。”袁世凯说,“腹中既不饱又不空,此刻喝了,既不因腻而伤食又不因淡而坏胃。”
“好好好,我也在你每天午睡起来为你做好参汤。”
袁世凯拉着杨氏说:“这还不行。好食品还得有好器皿。我这里有件宝物,你拿去,每天用它盛来。”说着,从身边的珍宝橱里拿出一只玲珑剔透的汉制玉茶杯,交给杨氏。
杨氏接过,瞥一眼,笑了。“我说什么宝物呢?原来一件玉杯。咱们家中遍地皆是,像农田里的坷垃块一样,还宝物。”
“这你错了。”袁世凯说,“是你不识真香玉。”
“看不出哪里香。”
“这是大内的珍品,地地道道的汉制。”袁世凯说,“全中国只有两只。一只在皇上手中,一只在老佛爷手中。”
“怎么到你手中来了?”杨氏说,“是不是一件赝品?”
“不,是真品。”袁世凯说,“那一年,老佛爷西京回銮,唯有我一人是哭迎她到郊外的。老佛爷倍受感动,回到北京就把这件心爱物赐我。”
“噢,我明白了。”杨氏把它看成宝了,拿回去之后,交给自己贴身的使女叫秋艳的,并且一再告诉她“要千万千万珍爱,要当成命根子珍爱。这是咱们的传家宝”。
秋艳精明伶俐,真的像对待自己的性命一样对待这只御赐的汉玉杯子。
那一日午后,秋艳捧着盛满参汤的玉杯走上居仁堂二楼,在袁世凯卧室外略一停立,听得室内尚无动惊,便轻轻地走了进去。她已摸清他的习惯了,知道他该睡醒了。他起身之后必定喝参汤。她便把汤放在固定的地方,等他喝完了,她再来收拾玉杯。不想刚跨进房门,袁世凯竟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身,还长长地“咳——”了一声。这一“咳”,秋艳马上六神无主、心慌意乱起来——三天前,也是这个时刻,也是她捧着参汤,也是袁世凯大翻身。不想就在袁世凯翻身的时候,他竟折身站了起来,睡眼蒙眬地张开双手向她扑来,猛可间便把毛蓬蓬地大嘴巴贴在她唇上。秋艳慌了,又不敢叫,只得用力挣扎,口中不停地“老爷、老爷”呼饶。袁世凯抱了她半天,吻了她半天,才撒开手。幸亏她机灵,就在袁世凯松手时,她抽身跑了出去,大半天,心还在扑扑通通地跳。秋艳虽然已是十八九的大姑娘,因为久居“深宫”,她身边的太太、姨太太终日争风吃醋已闹得鸡飞狗跳了,她怎敢再动春心,更不敢对这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庞然大物心生是非,只有害怕。现在,又碰到这种情形了,顷刻魂飞天外,通身发抖。身子抖,手发颤,玉杯从手中脱落下来,坠到地上,“啪——”摔得粉碎!
玉杯的“身价”秋艳知道。现在,它粉身碎骨了,珍宝成了一堆碎石片,秋艳知道自己犯了弥天大罪,没命了。遂软瘫在地上,口目都死了。
一声脆响,把袁世凯惊醒了。他睁眼一看,地面上散洒着一片玉杯的碎片和参片汤水,他猛折身坐了起来——由于前几天的“风波”袁世凯对这个侍女已怀有怒气,现在又见她摔了他的珍宝,更是气上加怒。他瞪着鹫一般的双眸,大声吼道:“你活腻了是不是,嗯?你知道这是一只什么宝贝吗?你的命,你们全家的命,你们几代人的命也抵不上这只杯子!”吼着,一时竟也想不出一个良好的惩治她的办法,只气得直打转转。
秋艳自知闯了大祸,躲也躲不过,何况又有前嫌。索性等死吧。心里一静,竟是急中生出智来,不慌不忙地爬起来,双膝跪倒,流着泪说:“大人,大人,我是吓憨了,才失手摔了杯子。”
“什么吓的你?”袁世凯还是大声吼,“这屋里有鬼,有虎?”
“大人,大人,不是鬼,也不是虎,我看见了……看见了……”
“你看见了什么?这里除了桌椅用器之外只有我,你看见了什么?”
“大人,我端着参汤进屋来的时候,明明看见大人床上躺的不是大人……”
“不是我能是谁?”
“是一条金黄灿灿的大龙。我一怕,手一软,杯子就摔下地了。”
“什么,什么?”袁世凯瞪着的眼睛立即收缩了许多。
“真的大人,是一条金色的龙!”
袁世凯的满腔怒气,不知从什么渠道,瞬间便消得一干二净,并且变得十分舒畅。背过身去,平了平气,又说:“你是胡说八道,去吧。以后不许对任何人说此事。”
——其实,秋艳姑娘也并非聪明到了绝顶的程度,能够在生死攸关之际想出如此化险为夷的高招。那是她心里早已有了烙印,只是临时报佛脚而已。
就在英国公使朱尔典告诉袁世凯什么人在中国权最大时,袁世凯思索了好几天,沉默了好几天,又兴奋了好几天。兴许是思索出条理来了,他把五姨太杨氏接到身边,一本正经地对她说:“五,我来问问你,是总统大呢,还是皇帝大?”
“问这干啥?”杨氏心不在焉。
“有用。你得回答。”
“还用我回答?”杨氏说,“你不早说过了。当初你当临时大总统的时候就对我说,‘如今是共和了,共和的国家大总统就是昔日的皇帝。我是跟宣统、光绪一样大的人了’。怎么今天反过来问我?”
“那只是比方。”袁世凯说,“其实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皇帝管着全中国,大总统也管着全中国。又不是皇帝管总统,我看是一样的。”
“不一样,不一样。”袁世凯狠狠地摇着头,“皇帝,人称他真龙天子。大总统谁管他叫真龙天子?龙,你懂吗?龙是中国最神圣的代表,口是金,言是玉,叫谁死只是一句话。大总统能吗?”
杨氏迷惑了。“这么说,皇帝跟大总统真不一样?”
袁世凯点点头。“我曾对你们说过的事,不知你还记得吗?当初我在项城老家的时候,有个看风水的蛮子,就说我袁家寨是一片藏龙地,并且指着我的家说龙就出在我的宅上。咱们在彰德住时,有个叫李久延的堪舆家,又说洹上是一片卧龙地,咱们房上有龙气。北京有个郭三威,著名的阴阳家,我和他素不相识,一照面就说我全身龙气。这些人都不是瞎说,看来,我是一条龙。是真龙天子。”
“那你还不当皇帝,当什么大总统?”
“时候不到。时候一到,我这条龙便会腾云驾雾……”
袁世凯做梦都想做龙,想当真龙天子。秋艳耳闻目睹,都记在心上了。她还幻想着有朝一日袁世凯真的腾云驾雾了,她必然会跟着五姨太升天呢!所以,在危难之际,她想起了龙,搬弄“龙”来,救自己一条小命。
秋艳爬起来,收拾一下地面上的玉杯碎片,揉了揉额角因惊吓流出来的冷汗,这才退着步子想出去。
“站住!”袁世凯又喊了一句。
秋艳刚刚落下的那颗心,又悬了起来。
袁世凯没有发怒,只是顺手从抽屉中抓出几十枚银圆,一边递给秋艳,一边说:“看把你吓成这个样子,怕是要吓出病来了。出去买点好东西补补身子。剩下的,便捎给你爹娘。你去吧。”
“谢大人,谢大人!”秋艳接过银圆,这才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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