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爱是暖是希望:林徽因传-跌宕情缘:平静中卷起爱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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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景·证明我们的痕迹

    冬有冬的来意,寒冷像花——花有花香,冬有回忆一把。一条枯枝影,青烟色的瘦细,在午后的窗前拖过一笔画;寒里日光淡了,渐斜……就是那样地像待客人说话我在静沉中默啜着茶。

    ——林徽因《静坐》

    一直很好奇,为何上苍会将如此深重的厚爱赋予在一个小女子的身上,让她一人汇聚美丽、才华、爱情,甚至是诗意的心。她聪慧、灵秀、美好,是人间温暖的四月天,亦是心头倾泻的白月光。她是轻盈的飞燕,掠过窸窣摇曳的春日柔光,飞过雨雾迷蒙的烟草屋檐,划过骄傲蔚蓝的遥远苍穹,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她深爱过的地方。当她走过康桥,记住了薄暮雨色里的诗情;当她漫步绮色佳小城,明秀山水丰盈了她的诗心;而当她重新来到伦敦,脚步轻轻,眼波浅浅,浸润了一身诗意。

    英文中的“sweet-month”被翻译成“蜜月”,真是甜蜜无比。仿佛婚姻生活中所有的甜蜜都聚到三十天的时光里,极尽娇憨之能事,好似在这段时间里,爱情是可以恣意挥霍的。林徽因和梁思成的蜜月旅行,首站选在了旧地伦敦。其实更多的是梁启超的意思,他以为,新人应该去那个充满神圣建筑的地方,去造访巍峨的人类奇迹。

    之于林徽因,那是一场故地重游,是叩击生命旅程的开始,亦是追念父亲的行走之途。泰晤士河两岸繁华依旧如往昔,气势浩荡地宣告着大不列颠帝国的风光无两,林徽因望着如织的游人,默默地想起当年的自己。阳光普照,她透过时光,仿佛看见了昔时梳着两条辫子的少女,漫步在河畔,念着济慈的诗,身旁有一个清瘦书卷气的男子,沉溺微笑。摊开手心,她才发现,原来时光已过去那样久,父亲已去,陪伴在自己身侧的,亦不是那个诗意浩瀚的男子,而自己,也已为人妻子。大概,这是物是人非最好的注解。

    英国的圣彼得大教堂,是他们造访建筑之行的第一程。这座文艺复兴时期的成熟建筑,百年来始终巍然屹立在英国都城。风雨侵袭,日光流淌,它渐渐凝固成一首古老的乐章。它是18世纪著名建筑师克里斯托弗·伦的手笔,布局和谐完美,形状高大,气度恢宏,有两层楹廊,严丝合缝的砖石里没有一丝中世纪建筑的痕迹,这已是一座相当完美的文艺复兴建筑。这么多年来,这里成为一座圣殿,并不仅是因为这是一座教堂,还因为这里埋葬着两位伟人的尸骨——打败拿破仑的威灵顿将军,以及海军大将纳尔逊。这两位在英国人心目中,都是战功赫赫流芳百世的传奇。

    林徽因漫步在圣保罗大教堂中,作为一个来访者和学习者,她不只单纯信仰或膜拜。这里的一砖一瓦、一笔一画,都仿佛触动了她的心灵。她不禁轻轻吟诵出一首歌德的诗:“它像一棵崇高浓荫广覆的上帝之树,腾空而起,它有成千枝干,万百细梢,叶片像海洋中的沙,它把上帝——它的主人——的光荣向周围的人们诉说。直到细枝末节,都经过剪裁,一切于整体适合。看呀,这建筑物坚实地屹立在大地上,却又遨游太空。它们雕镂得多么纤细呀,却又永固不朽。”

    梁思成亦是沉浸在人类伟大的艺术中,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抖。他告诉林徽因,这里让他想起了《圣经》里拯救了世界和人类的诺亚方舟,如此的神圣又巍峨。他们携手走过教堂的每个角落,梁思成看见了它作为建筑的每一寸闪闪发亮,而林徽因,却看见了它作为艺术品所凝聚的所有诗意。

    历史和诗歌是密不可分的,伦敦城里还有许多如诗的建筑:布莱顿皇家别墅是一座用铸铁建成的建筑,浑身充满了东方式的浪漫情怀;而庄严肃穆的英国议会大厦,则是一所充满古典韵味的建筑;海德公园的水晶宫,则是这对小夫妻都十分钟情的地方。除了构架成分是铁之外,水晶宫通身都是由玻璃制作而成。灯光流泻,交相辉映,走在宫中的人,仿佛行走在浩渺的海底,若非没有色彩斑斓的游鱼,会以为转角就可以看见丛丛珊瑚。这不同于圣保罗大教堂和布莱顿皇家别墅,这完全是新时代新技术创造出的新建筑,神奇的科技将从前只能存在于童话或传说中的水晶宫化作了现实。作为一个诗意的女子,林徽因以特别的灵心敏锐地感知到新生事物带来的截然不同,她在日记中写道:水晶宫是一个大变革时代的标志。

    带着满满的收获和感动,林徽因和梁思成离开了英国。他们的旅程其实才刚刚开始,等待他们的,是以严肃自律而著称的德意志。踏上这片国土,是一个下着薄薄春雨的日子,细细的雨如同轻柔的羽毛,轻吻着大地上的一草一木,它落在缤纷的蔷薇科植物上,落在波澜不惊的易北河上,落在河畔纤细柔弱的小柠檬树丛上,隔着白雾,雨色像是在田野的尽头连成了一线。

    那是波茨坦的第一场春雨,浸润了旅人风尘仆仆的心,引着他们走进爱因斯坦天文台。这座天文台是建筑师门德尔松的作品,那是一位十分著名的建筑师,设计的目的是为了纪念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的诞生,就连爱因斯坦本人都对这个作品赞赏有加。这确实是一座独特的建筑设计,塔楼是建筑主体,屋顶墙面仿佛天衣无缝浑然一体,并且还嵌入了时代的力量和速度的象征。

    站在天文台外,林徽因最先感叹的是它流水一般流畅的线条,显得非常优美,如同一只引吭高歌、呼唤着同伴即将飞翔的天鹅。她流连于这种一气呵成的美。梁思成却觉得这更像是一部复调音乐,纵横鲜明,又交相呼应,如乐曲里的双重音符,撞击跳跃成一曲恢宏奔放。雨雾里,天文台是那样美、那样迷离,又是那样富有新时代的生命力和寓意。林徽因不由站住,静静地感受心底每一分被冲击时的震撼,殊不知,几米开外的梁思成举起相机,按下了快门,留下了凝固时光的永恒。照片上的林徽因,清秀柔美,没有惊动四座的明艳美貌,却自有沁人心脾的淡雅芬芳,宛如清澈流水,甜美地温润着世人的心田。

    在德国,他们还参观了包豪斯学院刚落成的校舍。这是一所以培养建筑师而声名远扬的学院,他们的师生都是建筑界的翘楚或是未来的翘楚,这座校舍便是全体师生的心血。在这里,他们再度感到新时代的冲击力,现代之美,在建筑的线条和起承转合中,被发掘得淋漓尽致。这座建筑群由三部分组成,分别是教学楼、实习工厂和学生宿舍。空间布局特点鲜明,根据每个建筑的使用功能,组合成既可以分开又可以整合的群体。行走在这样的群落里,宛如行走在时间和空间里,无比和谐。德国的考察之旅,他们还参观了巴洛克和洛可可时期的一些建筑:德累斯顿萃莹阁宫、柏林宫廷剧院、乌尔姆主教堂与希腊雅典风格的慕尼黑城门,以及历时六百三十二年才落成的科隆主教堂,这些人类的珍贵瑰宝,也让他们的心门自此更加开放、自由。

    从建筑中可以看出一个民族的心性,也可以窥见一个国家的精神。林徽因一路走着、一路记着,从北美到英国,从英国到德国,风景在她眼前开合,建筑在她心中流转,双脚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她的痕迹,而那些美丽的风景和建筑,也在她心里留下了永不消退的痕迹,被她萃取提出,在时光中凝结成一个个瑰丽动人的故事,他日若是有缘,自会被人轻轻展开,透出一室柔润光芒。

    惊艳·谁把你的容颜印在心上

    法国,巴黎。有人说,法语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而巴黎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一座城,有的美在圣洁,有的美在妖娆,有的美在大气,有的美在骄傲,可巴黎的美,是一种温柔的美,安静如沉石,波澜不起,荣辱不惊,沉淀了千年的优雅,亦缄默平和。默然的美丽,尽管不耀眼、不夺目,可千回百转、久经世间尘埃后,蓦然之间回眸,才发觉,那种淡淡的美,早已凝固在心河。

    温柔的城,总能吸引温柔的人。时光如洗,匆匆洗去万千情愫的斑驳痕迹,凡尔赛宫外的玫瑰年复一年,灿如朝阳,芬芳了谁的梦乡,甜美了谁的过往?多年前,那一身素雅的女子经过这里,握着爱人的手,笑意清淡而满足,如同途经巴黎的梦里,最温柔纯净的那一枚。

    上次来到巴黎还是和父亲同行。林徽因记得,在欧洲列国的首都中,巴黎是与众不同的。就算是下雨,巴黎的雨也仿佛更加有诗意。这次的巴黎之行,始于一个明媚的春日。巴黎的春天,想到就觉得心情明亮。香榭丽舍大街上洒满了灿烂阳光,蛰伏了一个冬季的行人衣冠楚楚地出街行走,翩然而来,又翩然而去,巴黎人仿佛就是花枝招展也不讨人厌的蝴蝶。开阔的道路两旁种着高大的乔木,树冠绽开,如一顶顶巨大的绿贝雷帽,平添了数种风情。林徽因挽着梁思成的手臂,静谧地走在这漂亮的街道上。

    路旁开了许多小咖啡馆,间或一些颇有特色的露天酒吧,年轻人把酒言欢,身旁却摆着一堆专业书籍,看似刚从考试中挣扎出来的。也有三三两两背着画架的艺术家们,衣袖上带着点儿不褪色的油彩,买了杯咖啡,慢悠悠地欣赏着巴黎的春色。她微笑着看着他们,赞叹道:“你看,巴黎的春天是多美啊!他们活得多么幸福啊!”

    生命,若一生都能够为幸福而活着,那么或许悲伤便无孔可侵。梁思成亦是微微一笑,低下头,低语在林徽因耳畔:“我也觉得非常幸福……因为有你。”他们相视一笑,继续前行。此行的目的地,是耳熟能详的巴黎圣母院。早前,林徽因便看过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少女悲惨的命运和撞钟人卑微的爱情,在她心中激荡起一股奇异的悲悯,而原著中的巴黎圣母院,亦是建筑史上的一座奇观。这是一座早期哥特式建筑,整体向上延展,远远望去,温柔得如同母亲伸展的双臂。它生得极美,三座尖尖拱门,堆起一座塔楼,中间则镶着玫瑰边的花窗,瑰丽灿烂,宛如骄阳。

    林徽因深深凝视着这座极美的宗教建筑,深思道:“它看上去就像是一位祈祷的少女,她跪在地上,向上帝伸出双手,可是她是在向上帝祈求着什么呢?”过了许久,梁思成沉稳的声音响起:“我想,她大约是在祈求无限和永恒。人类的生命在上帝眼中如蜉蝣一样短暂,但人类也希望能够获得时光的垂青。”

    他是了解她的,并如温厚的兄长,总是能够在她迷茫时给予她温柔安定的指引,这一次亦不例外。徽因最清楚,只有他的怀抱,才是自己最温暖的港湾。

    如果说巴黎圣母院令林徽因感叹人类的美妙想象,那么卢浮宫则让她在短短的时光里,就目睹过人类世界最为珍贵的艺术瑰宝,令她屡次叹为观止。法国的卢浮宫,收藏了许多人类文明史上最骄傲的作品,站在这里,林徽因被伦勃朗的画作深深吸引了。实际上,卢浮宫里有许多盛名的画作,镇馆之宝——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亦囊括其中。可林徽因偏偏喜爱伦勃朗,在她眼里,只有他的画才是真正体现了基督教的悲悯精神,仁慈,博爱,一双眼睛里藏满了主对人类的宽容。

    她流连在各种展厅中,仿佛穿梭在悠久的时光里,瞬间从古希腊百花盛开的时期,穿越到文艺复兴时期繁华璀璨的深处。在文艺复兴的雕塑展厅里,梁思成久久站在米开朗琪罗的《挣扎的奴隶》面前,林徽因说:“断臂维纳斯虽然没有双臂,可是展现在人们面前的却是勃勃生机,然而这’挣扎的奴隶‘虽然肢体发达,透出的信号却是屈辱的悲剧,表现出的是人的挣扎和扭曲。”

    梁思成非常赞同林徽因的见解,他说这令他想起了罗丹一尊叫作“微笑”的雕塑,罗丹没有雕刻头颅,只通过肢体和肌肉来表达人物的笑意。这种手法,已经非常接近音乐和建筑了。他身为建筑师,总归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这也总是令林徽因会心而笑。

    巴黎是浪漫人的天堂,浪漫人却总要告别巴黎。当林徽因和梁思成坐上离别的火车,前往下一站时,他们默默地回望这座美丽的城市。夕阳落满塞纳河,粼粼的河流旁,此时正是散步的好地方,清风,余晖,翩然穿行的小舟,金发的姑娘们淌入人流,风景线处处都有。下一站罗马,等待他们的又将会是怎样的风景呢?

    作为历史名城、欧洲最为古老的城市之一,罗马又会给他们带来怎样的惊喜?当他们走出车站,微风拂面,淡淡的斜阳飘荡在城市每个角落,每一处转角都镀上了柔软的油彩。和温柔浪漫的巴黎不同的是,罗马是生机勃勃的,是带着野心和物欲的城市,这种物欲,是人类对征服自然的渴望,因此,罗马的建筑大多是恢宏壮丽的,如史诗一般浑厚激越,飘荡在整座城市的上空。

    罗马的圣保罗大教堂,是二人的目的地之一。那是一座和巴黎圣母院风格迥异的宗教建筑,它始建于文艺复兴时期,因此明显有许多古希腊、古罗马时期的神庙痕迹。而这种建筑的特点是简洁单纯,穹窿高达百米,饱满有力,清晰明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教堂的大厅。林徽因心思细腻,眼力极好,一眼就看出了这座古建筑的败笔。

    她带着审视的目光,略微遗憾地看着大厅。刚开始建造这座教堂的时候,建筑师布拉曼特采用了希腊造型,然而由于教会的出面干涉,布拉曼特被换成了拉斐尔,教会施压于拉斐尔,不得已之下,他设计出穹窿面前一个长长的大厅,大厅的长度掩盖住了穹窿的雄伟。多年里,教会反复命人修改圣保罗教堂,最后由已是高龄的米开朗琪罗接手,他去掉了大厅的烦琐设计,着力于突出大气磅礴的穹窿。然而不久后,米开朗琪罗逝世,之后的马丹纳为了容纳教堂足够多的信徒,又恢复了大厅的设计。

    于是,圣保罗大教堂便以这副模样屹立至今。圣保罗教堂是米开朗琪罗半道出家的手笔,而西斯廷教堂上的巨幅顶画,则凝聚了米开朗琪罗的巨大心血。这是一幅以《旧约·创世纪》中的宗教故事为主题的天顶画,米开朗琪罗花费了四年多时间才完成了这幅画。画在天花顶上,因此每天他不得不弯腰仰头作画,四年下来,他留下了仰头弯腰走路的习惯,然而换来的是伟大的画作。当林徽因和梁思成走进西斯廷教堂,顶上的画瞬间吸引了他们所有的注意力,就算是脖子酸疼,目光亦是执着地落在那片天空上。

    或许,那就是艺术的魅力。极致的美、极致的想象力,可以为之生、为之死、为之付出一生所有。他们徜徉在艺术的殿堂,浑然不知所以。然而,流连的时光总会结束,结束在悄然自生的思乡情怀里。幼时背诵的古诗: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朗朗上口的背诵,没有在年幼的心里留下动人的痕迹。诗中的情意,总是要等到多年后,某个一闪而过的瞬间忽然回忆起,尔后念起遥远的故乡,心里忍不住绵软得一塌糊涂。

    从世界的这头到世界的彼端,从一个国家跨越另一个国家的国界线,多年里,他们往返于国外的月色下,为生命,为梦想,像流淌不息的河流一样努力着。他们尽力忘却故乡的美,以此按捺心中的愁绪。然而,当归期在即,当失落的游子即将返回故土,他们再也不必压抑心中的思念。在罗马的广场喷泉下,两个年轻人紧紧相拥,彼此没有言语,可是也不用言语,谁都知道对方心中的每一个想法。多年的共同生活,早已让两个相爱的人变得默契如斯。

    大雁南飞,总有飞回北方的时候;花开花落,次年又将是一片晴好绵红;展翅高飞的儿女,也总将回到祖国的怀抱。1928年,盛夏光景,林徽因和梁思成踏上返程的火车。路遥遥,天茫茫,他们最后一次回首,似乎想要将过往的风光珍藏在心中,永不忘怀。沿途风光漫漫,离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离愁别绪总会漫上心头。可幸好,长路上都有你的陪伴。林徽因低下头,轻轻依偎在爱人的肩头。

    你,才是永远惊艳我的容颜。

    成全·爱与痛妥协为一种成全

    归途,天南地北,自遥远的他乡归来,一路山水高阔、风霜满面。三月的雪,四月的雨,五月的阳光和六月的花,仿佛是一场穿越时光的旅行,目光流连处总有些东西,如约定一般在脑海中恋恋不去。是车窗外孩童无邪的笑脸,诠释天真和纯洁的笑脸;抑或平原上盛开的千树梨花,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或者,是一抹柔光,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将大地与天空渲染清明。可再美好的风景也挡不住回家的脚步。在外流浪了多年的游子,心中浑然充满了对故土的思念。只有这时,他们才会明白有家不能回的凄凉。幸好,他们有一个家,坐落在北方那座帝都,温柔地等待着他们的归去。深知归途的尽头,总会有人等、有人盼、有人守候着这场归来,那么,急切的心情便仿佛有所安定,匆匆流逝的风景也有了欣赏的意义。

    1928年,林徽因和丈夫搭乘火车,从苏联回到中国。窗外,是最后的异域风情,浩瀚无边的白色森林,一望无际的暗色原野,间杂着冰封的湖泊,那是西伯利亚高原留给林徽因的第一印象。她从欧洲温润的优雅中走出来,隔着一层车窗,欣赏这前所未有的荒凉奇迹,澎湃点燃了她心中的火焰,浑厚芬芳了她的眼里眉间,从此,她对生命和自然的感悟又有了不同的理解。多日的旅程结束在目的地大连。他们还没来得及欣赏大连的美,就匆匆踏上了前往天津的渡轮,到了天津之后,即刻转乘火车。

    暌违多年的家,终于要在一对新人眼前,和他们梦中的思念无缝贴合。站在那道红色高门前,梁思成握住林徽因的手——虽然早已是夫妻,然而作为新妇,她还是第一次踏入他的家庭。大门缓缓向他们敞开,首先迎出来的便是梁思成的奶母王姨,王姨知道小两口就要回来,提前给他们收拾好了新居,作为大家长的梁启超不苟言笑,然而眼中流淌出来的欢喜和感激,却是真切地感动着他们的心。一切都是如此快乐,就连梁思成的小妹妹梁思宁,也格外喜欢新嫂子,围在林徽因身旁问长问短。在她眼中,新嫂嫂大约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她没有旧式习气,也未曾沾染西方格外的“洋气”。她身上,自有气韵高华,优雅,高贵,却并不令人望而生畏。大家族的生活,竟然也可以如此安静美好。林徽因望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微微震撼。她也是从大家族中走出来的,虽然有着父亲的宠爱,可她幼时的生活,却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温馨宁静。她从未想过,原来在人口繁多的家族里,也可以表里如一地和睦友好。她庆幸,与自己结为连理的,是一个那样好的人,而他,又是来自那样好的一个家庭。

    唯一令林徽因担忧的,便是公公梁启超的身体。这位可亲可敬的老人,身体总是时好时坏,差强人意。孩子的归来,令他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病情也随之有所起色。可病根总是不能清除。他为孩子们操心了一辈子,早在他们回国之前,便为梁思成的工作奔波了好一段时间。他写信给尚在旅途中的他们,说他为梁思成筹谋的两个工作,第一个是清华大学,第二个是东北大学。梁启超更愿意梁思成留在清华,毕竟父子同在一个地方,他这把年纪,已是舍不得孩子再度远行。可梁启超毕竟不是等闲儿女情长的老人,审时度势,他以为到底还是东北大学更适合孩子的发展。

    当时,清华大学正是是非之地,各方力量都在争取对清华的控制权,一个校长职位竟然有三十多人角逐。虽然梁思成凭借自己的实力,能够在其中谋得一席之地,可终究清华人才济济,并不缺乏梁思成这样的人才。倒是初入正轨的东北大学,虽然地势偏远了一些,却求贤若渴,十分愿意梁思成过去任教。

    两相权衡之下,梁启超写信过来,说他已为他接下东北大学的聘任书,梁思成月薪有二百六十五元,是当时刚工作的教员中薪酬最高的。实际上,到了东北大学之后,梁思成的薪水每月有八百元;教授美学和建筑设计的林徽因,也有每月四百元的薪水。东北大学前身是国立沈阳高等师范学校和公立文科专科学校,当时东北当家做主的少帅张学良,捐款三百万元改造校园,并在东北大学建成之后出任校长一职。1923年,东北大学正式成立,在北陵前占地五百多亩的校园,分别有文学院、理学院、工学院和法学院四个学院,而梁思成和林徽因所在的建筑系隶属于工学院。

    离开熟悉的第二故乡北京,林徽因心中充满了万般不舍。她在这里成长起来,这座城市已同她的生命紧密相连、难以分割。这里,有她的时光印痕,有她关于深爱着的父亲的回忆,也有她和朋友们爱过笑过的流光片影。这里,还是她和梁思成相遇相爱的地方,或许,中国这样大,再也没有一座城市能代替。她在回到故乡福州之后,才渐渐明白了远行的意义。那趟回乡之旅,是在她到了东北大学不久后,她请假回乡探望母亲。应乌石山第一中学的邀请,她还为师生们演讲了“建筑与文学”。其实福州才是她真正的故乡,生她养她的地方。不论是哪个故乡,都是林徽因眷恋怀念的土壤,行走在故乡的彩云下,她才能真正想明白一些事情。

    譬如,命运的流离和迁徙。就是不断地流离,不断地迁徙,走过不同的地方,看过不同的风景,感受不同的人情,她的生命才因此完整和有意义。这种流浪并不悲伤,也不应不舍,那是一场追梦的旅程,是一种放纵生命的享受,亦是一次人生辉煌的涅槃。有离别,才会有重聚;有放弃,才会有成全。恨过的人更明白爱的含义,痛过的人更热爱追逐幸福的瞬间,妥协过的人更了解顺从和成全之后的快乐。

    伊始,建筑系只有梁思成和林徽因两个人,他们采用英美式教学方法,学生全都会聚在一个大教室,不按照年级来划分。一个教室大概坐四十多个学生,他们分别教授十几个学生。林徽因的课,是当时建筑系学生最喜欢的课程。她的教学并不拘谨于一间教室,她时常将学生们带出教室,去亲身体会自然之美,感受建筑的细腻和美丽。最经常去的便是昭陵和沈阳故宫。保存完好的古建筑,为林徽因提供了现成的课堂,她带着学生们亲身走过一砖一瓦,用幽默又锋芒毕露的语言,深入浅出、简明扼要地挖掘出建筑之美。学生们所接受的,并不仅仅是关于建筑的知识,更多的是人文的魅力。

    在林徽因的课堂上,学生是自由的,他们能够任意驰骋想象力,专注自己最喜欢的那一点。这样的课,显然效果是极好的。可以说,东北大学建筑系,是在梁思成和林徽因两个人手中逐渐发展完善的。作为女性,林徽因付出的心血甚至比梁思成还要多。她时常在课下为学生补习英语,东北大学采用的教学方式,要求学生们用英语对答,然而学生的英语基础却并不理想。因此,她经常要花费私人时间在这上面。她还时常课后带着学生去爬学校操场后的北陵,当时,学生们并不知道,这位美丽温柔的女老师即将成为一位母亲。

    在东北大学的校舍里,林徽因和梁思成的小家总是最晚熄灯的。那一盏灯,仿佛从打开到熄灭,是一段极漫长的时光。自幼生长于南方的林徽因,并不适应北方的严寒,零下三十多摄氏度的气温,令她的身体急剧清瘦下去。她原本就小的脸,瘦得越发楚楚,只有一双大眼睛,还闪动着明亮柔润的光。她经常会感冒,很长时间都不能痊愈,尽管身体病弱,她还是每日支撑着备课上课。

    在林徽因眼中,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当她看到东北大学建筑系,逐渐从一个寥落清冷的新系步入正轨,学生们也在以飞快的速度进步着,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这更令她欣慰了。她是以一位母亲的身份,看这个由他们的心血凝聚而成的建筑系发展起来的。现在小有所成,当真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她和梁思成开始打算研究中国的古建筑,这是他们此前早就约定好的。然而,就在他们准备新工作的时候,一封电报从北京发到东北,如一个晴天霹雳,狠狠地落在两个人身上。

    或许,生活从未一帆风顺。它真正的状态,应该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无数的烦恼堆积,构筑了生命里种种色彩。林徽因希望所有一切都平安和顺遂,偏偏事与愿违,这个美好的愿望,注定在颠沛流离的人生里轰然落空。这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倒下。

    无奈·谁爱这不息的变幻

    有人说,生命便是一场变幻无常。你不知道,万里晴空下一个顷刻,是否便是倾盆大雨;你也不知道,遍地的青草鲜花,会不会转瞬枯萎凋零;你更不知道,在漫漫人生的征途上,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谁也无法回眸前世的委婉,谁也无法预测来生的彷徨。在强大到无以匹敌的命运之前,我们能做些什么呢?或许,唯有“珍惜”二字而已。一分一秒,都怀着无比虔诚的心,去感受、珍重。

    多年来,林徽因总是小心翼翼地珍惜着生命中的一切,她铭记一路上的风景,珍重与父亲在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此时她身为人师,亦是用最真诚的心去拥抱每一个孩子。对于始终珍爱宠溺她的公公梁启超,她更是像一个女儿一样,孝顺着这位日益年迈的老人。离开北京前往东北,她最忧心的便是公公的身体,临行前,她曾谆谆嘱咐王姨和幼妹千万要好好照顾他。她还打算,等寒假一放,便回北京去探望老人。

    然而,没能等到寒假开始,梁思成家中发来急电,说是父亲病重,希望他们赶快回来。看到电报,林徽因顾不上收拾东西,便匆匆和丈夫赶回了北京。此时,梁启超已在协和医院住了一段时日,病情却反复无常、时好时坏。他曾写信给在东北的长子,说自己胃口十分不好,一塌糊涂,高烧不断,精神也相当委顿。信上的字迹潦草,显然当时梁启超精神已十分不济。在外多年,父亲总是给他们写信来,告诉他们家中的大小事情,一字一句都是放不下儿女,操不完的心,可那时,信里透出的精气神儿总是好的,他们从未想过,原来自己顶天立地的父亲,总有一日也会倒下——那是林徽因和梁思成不敢想,也不能想的。

    他们也不曾想到,那竟然是父亲给他们写的最后一封信。他们回到北京,一下车便直奔协和医院,躺在病床上的老人,看见儿子和媳妇归来,勉强笑了一笑。林徽因却是鼻子发酸,只强忍着不在父亲跟前落泪。那哪里是他们精力旺盛的父亲,床上的老人,脸色苍白憔悴,已病弱得连话都不能讲,只欣慰地瞧着他们,用目光表达一切。

    出了病房,林徽因流泪告诉前来探望的徐志摩,父亲实在是太辛苦,可总不顾自己的身体,还在强撑着写《辛稼轩年谱》。徐志摩听着林徽因的话,亦是无比心酸,他隔着门窗,不敢打扰病中的恩师,只能劝慰林徽因几句。其实,伤心的时候,任何安慰的言语都是苍白的,徐志摩亦是心知肚明。

    梁启超的病,已是被医生判为死刑。他的主治医师杨继石和美国医生伯伦莱告诉他们,梁公的病刚开始被诊断为肺炎,后来他们通过化验,在他的血液中发现了一种“末乃利菌”,这种病相当罕见,全世界不过寥寥数人,唯一能对付该病的只有碘酒,可这种治疗方法只能用在身体强健的人身上,梁公积弱已久,只能用强心针勉强维持生命。西医治疗没有效果,于是医院为梁启超采用了中医治疗,没想到,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后,病情竟然有了起色。喜悦之下,梁思成宴请徐志摩、金岳霖等几位好友。那天,梁思成十分高兴,他们在东兴楼小聚之后,又去金岳霖家中探望他的母亲。当时,金岳霖借住凌叔华家中,凌叔华家有一块红色地毯,原是新月社的旧物。而今物是人非,当年的觥筹交错、把酒言欢还近在眼前,却再也无法触及。

    未想,不久后,梁启超病情再度恶化,这次病情的严重程度,令所有中国当时最好的医生都手足无措,无奈之下,院方决定为梁公注射碘酒。注射次日,梁启超便出现了呼吸急迫神志昏迷等情况,显然已是很难渡过这个难关。梁思成强忍着悲痛,给在南开大学的二叔发急电,让他来见父亲最后一面。

    人间无论什么事情,带上了“最后”两个字,总有几分绝望悲伤的意味,最后一次相见,最后一次握住彼此的手,最后一次在时光中匆匆擦肩而过。当二叔带着思宁赶来,梁启超已在弥留之际,他深深地看着梁思成和林徽因,这是他最为钟爱的两个孩子,然而,命运却要他和他们永远诀别了。老人的眼角,滑落几滴无奈的泪水。

    望着眼前的情景,林徽因再也忍不住,落下了眼泪。为何上苍要这样残忍,一次又一次夺走她心爱的父亲的生命?他们都是那样好那样慈祥的人,一生未做过错事,却偏偏要这样早就离开人世。她的父亲,甚至没能等到亲手挽着心爱的女儿进教堂,而公公也来不及见一眼他盼望已久的孙子。

    1929年1月19日下午2时15分,梁启超于协和医院病逝。时年五十七岁。当时,梁家向大众发布了讣告:家主梁总长任公于一月十九日未时病终协和医院,即日移入广惠寺,二十一日接三。全国各地的报纸刊物,都以显要位置刊登了梁启超逝世的消息,思想界、文化界的许多名人也撰文追思,回忆梁公的点滴事迹。那一天,中国的思想文化界失去了一位伟大的人,他一生以天下为己任,遂号“任公”,著述一千四百多万文字,然而在人生的终点,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遗言。对于国家来说,梁启超的去世,正如失去了耀眼的明珠,对于林徽因和梁思成两个人,却是失去了生命中至亲至爱的父亲。

    梁思成和林徽因含泪辞别了父亲,悲痛之中的他们,强忍悲伤为父亲设计了墓碑。他们都不曾想到,毕业之后的第一件作品,竟然是因为父亲的病逝。这座墓碑高二点八米,宽一点七米,碑形似榫,古朴庄重,不事修饰。正面镌刻着“先考任公政君暨先妣李太夫人墓”十四个大字。年轻的时候,他们不曾侍奉老父双膝下,当慈父远去,他们唯有用这种方式,伴着父亲在九泉之下安然长眠。

    许多年后,梁思成才从自己的主治医师口中得知了当年父亲去世的真相。那时,协和医院指派了最好的刘大夫为梁启超实施肾切割手术,当梁启超进入手术室之后,值班护士标错了手术位置,而刘大夫也没有仔细核对,便切除了梁启超那个健康的肾。这在当时是院方的最高机密,刘大夫也很快离开了协和医院,因此,这件事情若非是多年后机缘巧合,或许就此被掩埋在历史中,再也无人知晓。

    等到梁思成明白此事,时光再也无从追溯。当年的梁思成,沉浸在丧父之痛中,亦是无力追溯。为了生活,为了理想,他们还必须远赴他乡,回到东北大学,继续投身工作。寒假过后,林徽因和梁思成返回东北。经过这场刻骨铭心的悲痛,林徽因越发清减,加上严重的妊娠反应,她几乎无法进食。梁思成十分担忧,多次劝说她暂时放弃讲台,在家休息,然而,林徽因却回答说,她只有站在讲台面对学生的时候,才能忘却心里的悲痛和身体的痛苦;唯有看到学生求知若渴的脸,她才觉得她的生命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

    未久,二人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同学陈植等几人,也相继来到东北大学建筑系,他们久别重逢,林徽因和梁思成的小家就更加热闹了。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到来也壮大了东北大学建筑系的力量,他们计划中的许多事情也有了实施的机会。经过一番努力,筹谋多时的“梁陈童蔡营造事务所”开张了,几人联手承接建筑设计,这不仅是梦想的实现,亦为生活水平带来了改善。虽然说起来俗气,钱却是这对小夫妻眼下最需要的。

    1929年8月,林徽因在沈阳协和医院产下一名女婴。听到孩子嘹亮的啼哭声,她忽然明白,自己已真正成为了一位母亲。生命的初始,是那样羸弱娇嫩,需要呵护,她望着女儿粉嫩的小脸,初为人母的骄傲自豪和忐忑担忧油然而生。有一句话说,为母则强,任何一位柔弱的女子,只要有守护的孩子,就会变得刚强坚忍,母亲为孩子撑起一片蓝天,为她构筑一个美丽而风雨不侵的世界。她想,她必须更加勇敢,为了这小小的生命,必须坚强和执着,就像幼时母亲守护着自己一样,她也要守护着自己的孩子。生命的轮回,是生和死的更替。碌碌红尘里,有生命不断逝去,给活着的人留下难以言喻的悲哀;可也有生命不断降临,如流星一样,仓促来临人世,带来无限欢喜,也带来无限的希望。生生不息,世世流转。悲伤和希望,原来是可以共存的。这个道理,她应该早就明白。八月的沈阳,阳光密密麻麻,如天上流洒的一坛金色美酒。纵横帝都,到处都飘落着娇艳的芳香。窗外,喜鹊婉转浮云,怀中柔弱的女婴小小的,就像是一朵柔软的云,小心翼翼地落在林徽因怀里。刚当了父亲的梁思成,欢喜而好奇地注视着女儿,血脉的传承如此奇妙,令年近三十的大男人,都浮现出了那样柔软惊奇的表情。他轻轻亲吻女儿的额头,只觉得她的一笑一颦、一个浅浅的哈欠,都牢牢牵住了他的心。世界上,在父亲眼中,大约没有比自己女儿还可爱的孩子,父亲若是能再坚持半年,就能看到梁家第一位孙女的出世了。只是可惜了。

    看到丈夫的脸色黯然下去,林徽因深知他心里想到了什么。她牵过他的手,轻轻地落在女儿的襁褓上,柔声说:“我们叫她再冰好吗?”梁启超号“饮冰室老人”,给女儿取名“再冰”,显然是为了纪念早逝的父亲。这个女孩,小名叫作“宝宝”,大名则唤作梁再冰,她的出世,冲淡了这对年轻父母因丧父带来的悲伤,也承载了他们对父亲深深的思念。

    流光浮动,月色黄昏,在行走的过程里,无意间,林徽因完成了生命的轮回,她再也不是一个人,因为丈夫,因为女儿,她的生命变得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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