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青春的宝匣,拂去时光落下的厚厚尘埃,午夜踏着月光,悄悄地让回忆绽放。蝉鸣如歌,记忆的森林里,有一片青绿打着旋儿,漾起空气中圈圈涟漪。那个莲花倏忽的瞬间,会否有人轻声叹息——再残酷的青春,亦是美梦一场。多少当时痛恨的时光,在积年后,却成为了永远回不去和留恋的过往。记得当时年纪小,还可以肆意哭、任意笑,怨恨和喜欢都还明了。再苍白的青春,也有令人回顾驻足的美好,若是有一段深爱过的过往,那么少年的记忆将会被永远郑重珍藏。
那么,在那位素净如莲的女子心中,是否也珍藏着一段深深的过往,如湖泊动人,如珍珠闪耀,如美梦一样,仿佛从未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大约是有的,那样诗意的人,纵使没有不断回忆来添油加醋的过程,她的青春年华也曾刻骨铭心。只是往昔已被安放在旧日的宝盒里,轻易不能动,也不敢动。它被埋葬在流逝而去的时光里,等闲间,还抵不上女儿从噩梦中醒来带着哭音呼唤的一声“妈咪”。
孩子的呼唤,不管何时,母亲听到,总会第一时间跑到她身旁,柔声安慰,用尽心思。不知道什么,或许是怀孕时情绪波动太大,加之身体状况并不好,女儿降生之后,极其容易受惊,十分爱哭,稍微一点儿动静,就会从睡梦中惊醒。而且,林徽因瘦弱的身体,不足以用母乳喂养女儿,他们只好用牛奶代替母乳。可这并不得小再冰的欢心,时常牛奶凉了,她也没喝下多少,于是只好再热。
积劳成疾,尚在月子中的林徽因病倒了,是旧日的肺病复发。医生检查之后,建议林徽因返回北京休养。东北干燥寒冷的天气,不适宜她再继续待下去。为了妻子的身体,梁思成决定送林徽因和女儿回北京,并且接来了林徽因的母亲,祖孙三代也算是有个照应。当时的东北已不太平,日本人对东北的觊觎之心路人皆知。是非之地不应久留,加上梁思成也很想念妻子和小女儿,因此,尽管非常舍不得自己一手创办下来的东北大学建筑系,可他百般为难之下,依旧辞去了东北大学的教职,义无反顾地回到了北京。
为了让林徽因得以更好地休养,梁思成将母女俩送到了香山的双清别墅。山上空气清鲜,环境宜人,最适合休养。这座别墅是在1917年间落成的,因为早些年前乾隆皇帝曾来此题字“双清”,由此得名。这里风景优美,花木幽深,清泉流掠,院落的周围覆着琉璃瓦,矮墙上爬着深绿的藤草,花期,零星的白色小花斑斑点点,衬着院子里一潭荷花,相映成趣。再冰已满了周岁,越发粉嫩可爱,她在看护的陪伴下,在院子里跌跌撞撞地学走路,那笨拙的姿态深有童趣,看得林徽因不由莞尔。
正忍俊不禁,忽然门铃叮咚响起,她穿过幽幽花木去开门。门外,站着衣冠楚楚的翩翩男子,她露出笑容,熟稔而亲切:“你来了?”就像是多年前,伦敦雨季里的黑发少女,如翩跹的蝴蝶,辗转在他身侧。恍惚间,他只是如此以为。
徐志摩是在梁思成夫妇归国后,开始和他们重新来往的。刚回来时,林徽因身体非常虚弱,为了照顾她,徐志摩还在梁家住了一段时间。当时,他和方令儒等人在京创办了一个诗刊,就叫作《诗刊》,到了1930年年末,胡適邀请徐志摩来北京大学任教,权衡之后,徐志摩决定动身赴京,就在他将起身时,林徽因寄来了一封信,信中附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子清瘦憔悴,缠绵病榻,唯有明亮的双眸依旧清澈如泉。
他心中微微一痛,旧日的深爱,随时光消散如烟,然而还有一份爱沉淀下来,如今她当了旁人的妻子,还做了母亲,早已不在他的生命里。可他对她,依旧怀着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那是爱,抑或是怜惜、是留恋,或者是依赖,他已分不清。但看到她的消瘦,他依旧会因她而心痛,准确来说,那更像是一份想要深深守护的心情,已不关爱恨。他只想看着她生活得幸福和快乐,安安稳稳地拥抱属于她的静好人生。
到京之后,亦是徐志摩建议梁思成把林徽因送去山上养病。在上山前,林徽因为徐志摩的《诗刊》写了三首诗,分别是《谁爱这不息的变幻》《那一晚》《仍然》,她的诗风是温柔甜美的,恰如其人。她一向钟爱文学,上山后,徐志摩特意将刊印了她诗作的刊物送上山来,看到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流向大江南北,林徽因非常开心,脸色也红润了几分。
第二次来香山探望,徐志摩是偕同张歆海、张莫若夫妻前来的。看到朋友过来,林徽因神采飞扬地招待他们。她甚至还会同他们开玩笑,她不无烦恼地问老友们,自己是否胖了。张歆海的夫人韩湘眉,也是个爱开玩笑的,当即说,何止是胖了,还黑了点,被太阳晒得就像是个印度美人了。几人听了,都是哄堂大笑。徐志摩瞧着林徽因,她确实是胖了一点儿,这很好。香山果然是个养人的地方,两个月下来,她的脸色不再苍白,有了些血色,精神也开始好转,喝了下午茶后,还能有精力陪他们去游山。
山中风景独好,双清别墅,半山亭,西山晴雪,弘济寺。一行人沿着翠木小径,欢声笑语,行走在碧山流水间,端的是满身畅快。林徽因显然非常高兴,熏风习习,她站起身来,为众人朗诵她的新作《一首桃花》。在香山休养的时间里,她也并没有彻底闲下来,香山的美景,最大程度地激发了她的诗情。前段时间,她写了一首《笑》,很是为人称道,而这首《一首桃花》,也被徐志摩赞为和“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是一样的境界。美到动人处,便是诗意流畅时。微风浅浅,吹拂着她乌黑的鬓角和雪白的衣裙,衣袂翻飞里,她声音低柔温暖,一个字落下来,砰然掉落芳草间,仿佛砸开了繁花千万里。“桃花,那一树的嫣红,像是春说的一句话:朵朵露凝的娇艳,是一些玲珑的字眼,一瓣瓣的光致,又是些柔的匀的吐息;含着笑在有意无意间,生姿的顾盼,看——那一颤动在微风里,她又留下,淡淡的,在三月的薄唇边,一瞥,一瞥多情的痕迹!”时光仿佛交错,在满山翠意的香山,徐志摩宛如回溯过历年的光阴,再度回到他和她最初相遇的地方。那时,他未成名,她尚年少。他将遍身诗意,献给了那场爱;她也曾倾心而来,最终却黯然而去。到底是有缘无分。曾经,他很想问问她,在康桥潋滟的水波畔,她对他是否有过瞬间的深爱。然而多年后,他不再执着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曾经爱过,或许当真爱过,那又如何呢?毕竟如今他们的身侧,都陪伴着此时深爱的人——那是过往再炽热的爱,都无法改变的。
只要那记忆并不只属于他一人,只要那段刻骨铭心的爱也被她珍藏,他们都曾走过彼此的生命,也都留下过永恒的印记,这大约已经足够美好。想到此处,他抬起头,对笑声深处的旧日爱人,露出一个纯澈的笑意,而她也看了过来,微微颔首,不言不语,彼此却心有灵犀——他们的爱,属于被珍藏的过去。而他们的友谊,却属于天长地久的未来。
伤逝·给我一个叹息的结局
同时天上那一点子黑的已经迫近在我的头顶,形成了一架鸟形的机器,忽的机沿一侧,一球光直往下注,砰的一声炸响——炸碎了我在飞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几堆破碎的浮云。
——徐志摩《想飞》
1931年,梁思成离开东北,担任北平营造学社法式部主任。林徽因在双清别墅休养了半年后,身体大致恢复,于是,梁思成便去接妻子下山回家。那天,风秀江清,藤萝簌簌摇动,风深处,她给久别的丈夫一个拥抱,尔后同几位好友打招呼。陪同梁思成的还有徐志摩、沈从文、温源宁等好友,为了庆祝林徽因恢复健康,梁思成高兴之余,特意在北京图书馆订了一桌筵席。
与君醉笑三万场,不诉离伤。和二三好友三四故交,淋漓痛饮,回忆往事的悲伤和欢乐,瞩目前景的希望和灿烂,沉醉于人世琐碎的一点儿欢乐,未尝不痛快。席间,徐志摩看林徽因兴致极好,脸色红润,说话声亦带了点力度,他心里很是为她感到高兴。然而,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脸色很快落寞了下去,仿佛一点清愁点在眉心,郁郁难言。林徽因一瞥瞧见了,便柔声问他。
其实说起来,也算不上什么大苦恼。不过是当梦想的浪漫被现实的狰狞狠狠撕开,这位诗人午夜梦回时,总觉得怅然若失。他不知道,现在的生活是否值得当年的自己拼尽全力来换取。他也不是不爱陆小曼,只是有时候他会想,眼前那个热爱奢靡的女子,真的是从前那个热烈决绝,连眸光流转时都仿若迸裂一地珠光的女子吗?他曾深爱她的痴狂、她的勇敢,也深爱她的坚决,甚至为之不顾一切,结为连理。他曾无比欢喜地写道:甜美的梦撒开了轻纱的网。那是在蜜月时写下的句子,彼时,爱情的温度保持高温,它将他们都变成了盲从的人。现实是冰冷的,需要赤裸裸的金钱来维持的——尤其是他的妻子,对生活的享受有着极高的追求。
在上海福熙路,有一座石库门洋房,那是他和陆小曼的新居。家里加上司机、保姆等,下人有四五个,只伺候三个人:陆小曼和她的父母。他在1931年往返北平上海之间有八次,每次回家,迎接他的都是这样一幅情景:冰冷的还未来得及收拾的餐桌,空荡荡的房间,他的妻子,或许深夜还流连在哪个灯红酒绿的场所,等到天色熹微才醉醺醺地回家上床休息,直至下午两三点才蒙眬醒来。她精神焕发和欢声笑语的劲头,是属于黑夜的。
当然,他现在还是爱她的。所以,他还愿意为她的巨额消费埋单。有时,看着陆小曼轻轻一笑,他恍然里还是觉得,这一切到底是值得的。可并不是不累的。父亲断绝了经济往来,最爱自己的母亲不久前也去世了,幸好有胡適和江冬秀的照应,他可以在两所大学上课,每个月开出的月薪在六百元左右,这在当时,无异于一笔巨款了。然而,之于陆小曼却依旧不够,钱在她手中如流水一样迅速消弭于无形,没有钱时她便去借,她是最无法忍受心爱的东西属于别人的。债台便渐渐高筑,为了还债,身兼两份工作的徐志摩不得不再去寻找赚钱的途径:无非是飞全国各地作演讲,又或是写作到深夜长明。在双重的压迫下,他的身体也越来越糟,经常感冒,却不得不为生计到处奔波,甚至为朋友的房屋出售充当中介,说到底,种种辛苦无非是为了钱。
有一次,他见到冰心,她请他说说最近的情况。他长叹一声,在纸上写下:说什么以往,骷髅的磷光。从美梦的轻纱,走过骷髅的磷光,梦想和现实的差距,宛如云泥。他几乎都不敢再奢望什么未来,如果说有所祈求,他所祈求的,不过是妻子在花钱之前,最好能思虑再三。这些话,他没有办法说给旁的人听,纵使是好友,他也难以启齿,毕竟,那是他执意求来的。然而当林徽因清泉一样的目光温柔地落进他的眼眸里,他却像是受了蛊惑,将心底的所有话都说给她听,包括他的困惑和悲伤、忧愁和烦恼。其实她也说不出什么劝慰的大道理,他只是需要这样一个温柔倾听的出口,她是他寂寞旅途上的温暖驿站,短暂的休息就能令他元气饱满。
筵席结束后,她邀请他来参加她11月19号晚上在协和小礼堂举办的关于中国建筑艺术的讲座。他望着她,欣然允之。他说,他一定如期而来,做她的忠实听众。那时,他的眼眸熠熠生辉,宛如暗夜里徐徐投落的星光。他们都不曾想到,原来那是彼此最后一次相见,最后一次约定,而那约定,注定是一场永远没有实现的约定。多年后,她风霜侵袭,羸弱如枯,想起那晚依旧含泪——若是她的请求没有说出口,那么过往是否不会那么悲伤?
1931年11月19日,林徽因落落大方地走上讲台,那是一场为外国使节所作的演讲。当穿着白色珍珠毛衣和深咖啡色毛呢裙子的林徽因款款而来,座无虚席的会场顿时安静下来,恍如所有人都落入了一个轻柔的梦中。她娓娓而谈,温柔亲切而标准流畅的牛津英语,将来宾带入了一个神圣美妙的艺术殿堂。然而,她的目光轻轻掠过每个座位——她没有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心里像是微微“咔嚓”
了一声,他并非会失约的人。当林徽因正在会堂高谈阔论时,在千里之外的上海,徐志摩同陆小曼狠狠地吵了一架。对于妻子不健康的消磨时光的生活方式,他终于忍无可忍。他这次回来为她带了许多画册,她于绘画上其实颇有造诣,然而沉迷于享受的她,已经很久没有拿起画笔。他苦口婆心,希望她可以回归家庭,他并不要求她安心当个好太太,只要稍微健康地生活,他便满足了。可陆小曼不以为然,依旧夜夜笙歌。一气之下,他拎起箱子便要回北平,陆小曼在身后追问:“你打算怎么去北平?”他回答说:“来不及了,只能坐飞机去。”
其实陆小曼并不喜欢飞机,她总觉得危险。可徐志摩喜欢,那种驰骋在天空中的自由感觉,是其他任何交通工具都无法给予他的。他原来打算搭乘张学良的专机去北平,可一问友人,才得知张学良的飞机还没降落,如果等下去,或许会耽误了林徽因的演讲。他摸了摸口袋,摸到一张朋友送的免费飞机票。当晚,他是住在朋友家的,朋友开玩笑似的问道:“你们说明天徐志摩会不会出事?”徐志摩摸了摸掌心,笑道:“我的生命线特别长,不会出事的。”当时,他的样子就像是一个看相为生的江湖骗子。朋友又劝道:“你还是小心为妙,若是你出事,那小曼怎么办?”徐志摩满不在乎:“她说了,如果我出事,她就当个风流寡妇。”
或许,那不过是陆小曼一句戏言,然而谁都不曾料想,竟然一语成谶。飞机跃上云层,呼啸着如同雪白的飞鸟穿透重重云层,黑色的夜幕展开黑色的羽翼,将天空中所有的星光和月色都咆哮吞没。此时,协和会堂中的林徽因的演讲,也走向了尾声。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双眸里含满泪水,当在场所有听众都惊艳于这位二十七岁的中国女建筑家的风采时,她的心里却藏着一腔莫名的哀伤。
可她甚至不知道这哀伤,源于何处。直至次日梁思成斟酌着告诉她,他已和胡適通过电话,就徐志摩未回京一事,他们都觉得必定是路上出了变故。很快,《晨报》上刊登出了一架飞机失事的消息:“十九日午后二时中国航空公司飞机由京飞平,飞行至济南城南州里党家庄,因天雨雾大,误触开山山顶,当即坠落山下,本报记者亲往调查,见机身全焚毁,仅余空架,乘客一人,司机二人,全被烧死,血肉焦黑,莫可辨认,邮件被焚后,邮票灰仿佛可见,惨状不忍睹。”
那是20日早晨,她在北京看到这样一则消息,虽然眼泪已纷纷坠落,可心底到底还存着一丝侥幸,或许那并不是他搭乘的飞机,或许临到头了,他又因为什么事情绊住了,没能上飞机呢?她焦急地设想着种种万一,唯独没有想过,万一真的是他的话,那么她又该怎么办?她并不相信有一天,他会以这样愕然突兀的方式,从她的生命中彻底抽离。
胡適当即往南京飞机公司打电话,证实飞机上的乘客确实是徐志摩。他放下电话,觉得全身的力气都流失殆尽。媒体已更早获悉了事件,白纸黑字地刊印出来,用巨幅文字:“京平航空驻济办事所主任朱风藻,二十日早派机械员白相臣赴党家庄开山,将遇难飞机师王贯一、机械员梁壁堂、乘客徐志摩三人尸体洗净,运至党家庄,函省府拨车一辆运济,以便入棺后运平,至烧毁飞机为济南号,即由党家庄运京,徐为中国著名文学家,其友人胡適由北平来电托教育厅长何思源代办善后,但何在京出席四全会未回。”徐志摩的遗体暂时安置在济南福缘庵,那本来是座卖瓷器的店铺。那日是雨天,滴滴答答的雨点,敲击着青瓦,哀婉如灵歌,萧瑟,清冷,一点一滴,细碎且痛楚。梁思成等人赶到时,看见徐志摩已被收拾好了,穿着长袍马褂,安详地躺着。他一生都渴望飞翔,最终以这种方式完成了最后的飞翔。
遗体由徐家人领了回去,而北平的公祭由林徽因主持安排。她忍着眼泪,看上去就像是一位端庄疏离的主持人,她要用这样的面孔,让九泉下的故人安心离去。她决不能哭得太厉害,民间有传言说,如果亲人实在过于悲痛,那么亡者的灵魂是不肯走的。她从前不信这些,可她只愿意他走好。她这一生,实在是辜负他太多。
公祭结束后,她将一块飞机残骸挂在卧室里。悼念一个人的方式有许多,而林徽因选择用这种方式,纪念了徐志摩一生。沧海茫茫,那只用尽全身力气、用尽生命所有热量去深爱的蝴蝶,怀着所有的爱恨,跌落碧海深处。时光慢慢合上,掩去一身过往,将所有鲜活都化作了淡黄旧事,只余下了浅浅的蛛丝马迹,隔着百年的雨幡然醒来,窗外碧草如织,乌燕呢喃,这一切,都宛如一场春梦,了无痕迹。
静默·把时光结成一个谎言
泉水深深,浮动着一点一滴的眷恋,日光恰好,温柔得像是初恋的味道。在开满鲜花的深处,有一条青石小径,天还早,青石上微微晨露,宛如一抹通透粉色。在这小径旁,她隐约记得有人在自己耳畔轻轻叹息:看来,我这一生不会再有幸福了。那入骨的忧伤,像宿命的符号,深切纠缠。她那时是怎么回答的,她已记不清晰,无非是安慰,无非是劝他淡忘,向前看。可是等她回头,身旁的人影却如露水一样,消散在空气里。她彷徨而急切地穿梭在花径里,寻觅着那个身影,然而不管她呼唤或者悲伤,那个人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喉咙里宛如堵上了棉花,她在噩梦中醒来,惶惶然里只发出一个单调音节。酣睡在一旁的思成也因此惊醒,他了然地看着妻子,叹了口气,给她一个温暖怀抱。终于,她无法抑制地泪如雨下,虽然她没有呼唤出口,可他们都知道,她想要呼唤的那个名字,是志摩。这一生,她已无法辨认,究竟是谁欠谁更多,可她到底还是失去了他,永远地失去了他。他轻轻地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也不带走一丝爱恨。
她望着挂在墙上的飞机残骸——或许,此生此世,她唯有用这种方式来忏悔和思念那个以飞翔的方式离开人间的诗人。
徐志摩去世后,社会各界对这位早逝的诗人举行了各种纪念活动:新月社余下的朋友为他新出了一期纪念专号,在这一期刊物上,刊登了胡適的《追悼志摩》、郁达夫的《志摩在回忆里》、方令儒的《志摩是人人的朋友》、韩湘眉的《志摩的最后一夜》等追悼文章,还有徐志摩的遗孀陆小曼的《哭摩》。半个月后,北平的《晨报·副刊》上,发表了林徽因的《悼志摩》。在他去世半个多月里,林徽因始终不敢提笔回忆关于他的一分一毫,每当拿起笔,想要写一点儿纪念他的文字,却在充满他音容笑貌的回忆里终于泣不成声。直至此时,她才有勇气去回忆。
她在文章中说:“志摩是个很古怪的人,浪漫固然,但他人格里最精华的却是他对人的同情,和蔼和优容;没有一个人他对他不和蔼,没有一种人,他不能优容,没有一种的情感,他绝对地不能表同情……”
“在何等情况之下,他理智上认为适当与否,他全能表几分同情,他真能体会原谅他人与他自己不相同处。从不会刻薄地单支出严格的迫仄的道德的天平指摘凡是与他不同的人。他这样的温和,这样的优容,真能使许多人惭愧,我可以忠实地说,至少他要比我们多数的人伟大许多……”
“他喜欢色彩,虽然他自己不会作画,暑假里他曾从杭州给我几封信,他自己叫它们做’描写的水彩画‘。他用英文极细致地写出西(边?)桑田的颜色,每一分嫩绿,每一色鹅黄,他都仔细地观察到。”
在最后,她这样写道:“朋友们,我们失掉的不只是一个朋友,一个诗人,我们丢掉的是一个极难得可爱的人格。”
只是,却并不是所有人都怀着悲伤来纪念这位诗人。徐志摩一生追求爱和自由,许多事情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他活着的时候,反对的声音已经不轻,在他去世之后,他的过往被有心人翻出来,很是令人难堪。林徽因和凌叔华的矛盾,亦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所有的起因,都要归结到一只小箱子上。
凌叔华是民国年间十分有影响力的女作家,也是徐志摩的好友之一。1925年,徐志摩与陆小曼坠入爱河,这件事一时闹得沸沸扬扬,不可收拾。无可奈何之下,徐志摩只好远走海外,暂时避开风头。在离开前,他把一个小箱子交给凌叔华,让她帮忙保管,甚至开玩笑说如果他在外出了什么事情,那么小箱子里的资料,说不定凌叔华还可以用得上。箱子里是一些徐志摩的文稿,还有和陆小曼、林徽因的往来信件。徐志摩去世之后,他的朋友都将徐志摩的文稿或信件送到了胡適那里,由胡適来安排。凌叔华也将手中的小箱子交到了胡適手中,然而,箱子中的文稿已缺少了一部分。
一开始,胡適和林徽因都没有发现他们手中的志摩文稿是不完全的。后来,经过林徽因的细心整理,发现在残存的文稿中,没有徐志摩的《康桥日记》,或者说,他们手中的《康桥日记》缺少了一部分,而那一部分,正是徐志摩和林徽因相遇时期诗人写下的日记。对于整理徐志摩的人生,那本日记是最重要的部分。林徽因深知,徐志摩是不会故意遗漏或毁去那段时期的日记的。那么,那些日记究竟在何处呢?未久,她听说凌叔华手中有徐志摩的《康桥日记》,凌叔华还邀请叶公超一起为徐志摩作传。显然,凌叔华截取了箱子中的部分手稿,留了下来。林徽因和凌叔华并没有深交,只是徐志摩在世的时候,曾经评价过凌叔华为人“小气”,而她不过劝慰了几句。起初,她并不想去讨要手稿,然而深思熟虑之后,她觉得身为当事人的自己,为何没有索要手稿的权利呢?凌叔华是局外人,这件事说起来,和她并没有什么干系。
其实心里,也未尝没有一点儿小小私心。在康桥的时光,是她一生里最纯澈美丽的时光,想必对于徐志摩亦是如此。她也很想知道,那时的志摩会怎么评价她?在他的笔下,她是一副怎样的脸孔?可还没等到她去索要文稿,凌叔华却来登门拜访了。
拜访的目的,是想要从林徽因手中拿一些她和徐志摩的往来信件。她想要将徐志摩的信件整理成《志摩信札》之类的书。听闻对方如此的要求,林徽因虽然没有流露出不悦,心底却是十分不欢喜的。且不说故人刚去,她还沉浸在悲伤之中,情绪一直低迷,何况凌叔华还“占着”两本《康桥日记》不还,这难免要令她不喜。
林徽因告诉凌叔华,自己和思成居无定所,时而在国外,时而在东北,现在住在北平,许多信件都还在天津。何况她和徐志摩的往来信件,都是用英文写的,就算是翻译出来,也需要一定时间。她回答了之后,斟酌了片刻,委婉地向凌叔华问起那两本《康桥日记》的下落,请求她借给自己看看。凌叔华冷冷地说“可以”,显然亦是不快。林徽因强忍着情绪,询问她自己是否能够下午去她家拿来借阅,凌叔华却推说自己下午有事不在家中。其实林徽因可以立即同凌叔华去取,但是生性柔婉的她并不想将事情弄僵,便约好后天她派听差过去取。
事情却并没有林徽因想象中那么单纯,到了后天,梁家的听差拿了一张字条回来,上面却尽是搪塞,只说日记放在哪里已找不到,只能等周日再来细细寻找了。可见,凌叔华并不想将日记交还出来。几天后,林徽因便听到凌叔华这样对友人说,林徽因拿走了陆小曼的两本日记不归还不说,还想要拿走她手上的两本《康桥日记》。听了这些话,林徽因真是哭笑不得。到了周一,当林徽因和梁思成外出时,凌叔华来到梁家,留下了一本日记。林徽因回来后一看,更加心烦气郁,原来那本日记只是半本,还被人特意截去了她和徐志摩在康桥的那段时期。无奈之下,她只好写信求助胡適。
胡適得知来龙去脉之后,特意写信给凌叔华,请求她将剩下的《康桥日记》交给自己,并温和地提到,如果凌叔华需要用到日记的话,自己可以让人作出三本副本,留一份给凌叔华作资料。在胡適等朋友的帮助下,凌叔华最终交出了日记和箱子,然而,由此一事,她们之间的关系已是闹得非常僵,甚至在三四十年后,移居英国的凌叔华在和陈从周的信中,还不无怨怼地提到此事:
“这情形已是三四十年前的了!说到志摩,我至今仍觉得我知道他的个性及身世比许多朋友更多一点儿,因为在他死的前两年,在他去欧找泰戈尔那年,他诚恳地把一只小提箱提来叫我保管,他半开玩笑地说:你得给我写一传,若是不能回来的话(他说是意外),这箱里倒有你所需的证件。……不意在他飞行丧生的后几日,在胡適家有一些他的朋友,闹着要求把他的箱子取出来公开,我说可以交给小曼保管,但胡帮着林徽因一群人要求我交出来(大约是林和他的友人怕志摩恋爱日记公开了,对她不便,故格外逼胡適向我要求交出来),我说我应交小曼,但胡適说不必。他们人多势众,我没有法拒绝,只好原封交与胡適。可惜里面不少稿子及日记,世人没见过面的,都埋没或遗失了。”
其间内容真假,也只是凌叔华的一家之言。或许,就连徐志摩自己也想不到,在自己离世后竟然还会有这些风波烦恼。后来,据说在“文革”时期,林徽因将那些关于过去的文稿付之一炬,人世间再也没人能够得知当年的真相。当火焰吞噬一场往事,青烟袅袅、飞灰飘散的时刻,或许上苍能够明白她的心:就让一切都成为谜题,就让所有都随风而逝。逝者的安宁,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多年来,她不争不辩,不论是赞美还是诋毁,她如一潭幽深湖水,默默地包容与承受。她是在守护他的灵魂。
平静·岁月都已黯然
年少的时候,或许每个人都曾憧憬过轰轰烈烈的人生。普希金说:我们的心儿憧憬着未来,现今总是令人悲哀;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但那时,却只觉得如若淡然一生,不如飞蛾扑火,只求瞬息的耀眼于天地。双眼里所看见的生命意义,只在于那极短时光里迸裂的光芒。就算是爱,也要爱得死去活来,感天动地。杜丽娘为情而死,为情复生,要多令人向往就有多令人向往。
却是要等到时光沉寂、烟雨淡薄后,才能慢慢领悟到:原来平静如流水的生活,也是那样清淡静好。安静地爱,安静地行走,安静地忘却和怀念,都未尝不美好。当寒山远上,冷月溶溶,幽幽的古木,脚畔清流潺潺而过,山深处的古寺露出峥嵘的一角,佛钟如梵唱,这种极致的宁静,总叫人不由沉心如水,放下前尘过往,放下恐惧悲欢,放下种种俗世俗念,静静地寻觅一缕轻谧的温柔。
多年前的那位少女,或许亦是渴望热烈繁华的人生,她愿意拼尽全力,去追寻一份刻骨铭心的爱,创造一轮光芒闪亮的人生。她爱了,她勇敢了,最终黯然而去时,默默地亲自合上了这种人生的可能性——她已知道,那样的生活或许璀璨,可并不适合自己。多年后,娇嫩的容颜不再,行走在茫茫尘世的女子,已拥有从容的气质和温柔的目光,她是那样安静平和地生活在爱人身旁,成为妻子与母亲,守护着属于自己的世界。
此时,她已拥有了两个宛如天使的孩子:长女再冰已三岁多,粉雕玉琢的小模样,惹人怜爱。第二个孩子是个漂亮的男孩,像她,眉梢眼角透着聪慧。这个孩子是梁家的长孙,林徽因和梁思成为他取名“从诫”。这个名字源于他们都非常崇拜的宋代建筑师李诫,他们希望这个孩子能够继承父母的事业,也如那位撰写《营造法式》的李诫一样,创造出惊人的美。姐姐再冰很喜欢这个弟弟,整天黏在摇篮边叫他“小弟”,于是全家人都跟着姐姐牙牙学语,叫这孩子作“弟弟”。
闲暇时,林徽因喜欢看着弟弟认真专注地凝视着什么的样子。在弟弟纯净明亮的眼睛里,或许他所看到的世界,也是一个纯净明亮的世界吧。没有忧愁,没有怨恨,没有寸寸零碎的黑白斑驳。弟弟看得专注,林徽因也看得出神,这时,唯一能打扰她的,就是她的美国朋友费慰梅了。
费慰梅是清华一位教授费正清的妻子,他们都是美国人,夫妻俩的名字都是梁思成给他们起的。当时,费正清在清华教授欧洲文艺复兴史。这是一对十分钟情中国文化的夫妻,可想而知,他们和林徽因夫妇成为好朋友,几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因此,费慰梅是时常来拜访林徽因的,在梁家温馨精致的小会客室里,两个优雅的女士用英语交谈,林徽因的英语,是以英语为母语的费慰梅也望洋兴叹的。林徽因是标准的牛津腔英语,纯正、流利,可语调上又略带中国式的典雅温柔,很是有种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美妙。在交谈时,费慰梅时常会望着眼前这位少妇出神——怎么会有这么动人的女子呢?
她见过的女人不在少数,未婚的,已婚的,世间划分女人的标准不过如此。然而,不论是在哪种女人里,她都没见过如林徽因一般优雅从容的女子。她像什么呢?像一片淡淡的云,不管是出现在什么背景色的天空里,都并不突兀而且自有天地;或许也像一株晨雾里的百合花,朦胧、清浅、细腻,每一丝纹理里都写满了诗意。
她是多么难以想象,这样的女子,其实早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是的,林徽因也已经不年轻了。她身体不好,然而,就是这样一副柔弱的身躯,承担了一个大家族的日常事务,烦琐的事情一点一点堆积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多少女人,就是在这样尘世烟火满面里,粗糙了双手,点霜了乌发,干涸了双眸。可林徽因并没有,她依旧优雅,依旧温柔,依旧芬芳静好,宛如随岁月流逝而历久醇厚的葡萄酒。她是中西方文化下教养出来的安琪儿,就算是当代,也不多见能够将西方文化和东方文化融合得天衣无缝的女子。风雅颂、“四书”、“五经”、二十四史、文艺复兴、湖畔诗人、莎士比亚、勃朗宁……中西方荟萃的瑰丽文化,成了她成长的土壤。多年来,她始终保持着双重文化生活的痕迹,既可以是中式典雅秀美的大家闺秀,也可以是洋化大方明朗的漂亮女士。正因为如此,她才能够和土生土长的美国人成为知交好友。当时光暮去,晚年时费慰梅曾回忆说:
“当时他们和我们都不曾想到这个友谊今后会持续多年,但它的头一年就把我们都迷住了。他们很年轻,相互倾慕着,同时又很愿回报我们喜欢和他们做伴的感情。徽(whei)——她为外国的亲密朋友给自己起的短名——是特别的美丽活泼。思成则比较沉稳些。他既有礼貌而又反应敏捷,偶尔还表现出一种古怪的才智,两人都会两国语言,通晓东西方文化。徽以她滔滔不绝的言语和笑声平衡着她丈夫的拘谨。通过交换美国大学生活的故事,她很快就知道我们夫妇俩都在哈佛念过书,而正清是在牛津大学当研究生时来到北京的。”
其实她需要做的事情比寻常人家的主妇要更多:相夫教子,奉养老人,人际往来,物价涨跌,时局动荡,桩桩件件,都是她操心的范畴。可不论多么繁忙,她也总要分出心来做一做自己,做一个寻找美好的林徽因。哪怕可以分心的时间无比短暂。
可就是在这短暂的时光里,她卸下了母亲和妻子的身份,她是一个完整而安静的自己。这时的林徽因,可以聆听朋友的诉说,可以遨游在音乐和绘画的世界,可以在诗歌的天地里摘一片霜叶,也可以走向她人生最大的追求——建筑。这时候的她是最美好的,放纵心灵,放纵灵魂,释放全部的忧愁烦恼,唯有徜徉在美丽里,星星、阳光、流畅的线条和色彩,都是她感动的源泉。一花一叶,一蝶一芦苇,她从任何轻微细腻里都可以发现美。她曾对费慰梅说:“那是一段当我还是个小姑娘时在横渡印度洋回家的船上所熟悉的乐曲——好像那月光,舞蹈表演,热带星空和海风又都涌进了我的心底,而那一小片所谓的青春,像一首歌中轻快而短暂的一瞬,幻影般袭来,半是悲凉,半是光彩,却只是使我茫然。”
她用诗意的语言,向她的朋友描绘她心底那个斑斓而流光溢彩的缤纷世界,欢乐、痛苦、悲伤、哀婉……这时候的她,是最快乐也是最美好的。她的快乐辐射到诗歌的世界里,便成了深深的笑,如迷醉一般,沉淀在春风和煦的小小梨涡里。
是谁笑得那样甜,那样深,那样圆转?一串一串明珠大小闪着光亮,迸出天真!
清泉底浮动,泛流到水面上,灿烂,分散!是谁笑得好花儿开了一朵?那样轻盈,不惊起谁。细香无意中,随着风过,拂在短墙,丝丝在斜阳前挂着留恋。是谁笑成这百层塔高耸,让不知名鸟雀来盘旋?是谁笑成这万千个风铃的转动,从每一层琉璃的檐边摇上云天?
——林徽因《深笑》
这首诗里的比喻和想象,都是极新颖大胆的。明珠,轻风,百层塔,琉璃檐,一字字,都宛如流光溢彩的珍珠,润泽着深海的光。更为奇特、区别于旁人的是,林徽因的诗里显然带有一种别人都不具备的特征。这种特征,是源于她身为一个建筑师的身份。由此,在她的字里行间,极其富有建筑美。她的诗,如一缕清风,一抹生机勃勃的绚丽晚霞,踩着轻柔的脚步,给当时的诗坛送来了一种独特的美。不只是当时,纵使在百年后,依旧有许多人,能够从她温柔的字眼儿里,发现与众不同的灵气,飘逸、淡泊,且令人心心念念地要去深记。
那是林徽因于每一个平静的岁月里镌刻下的流年痕迹。时间可以令一个人的外表摧枯拉朽般苍老而去,然而它并不能让一颗心以同样的速度枯萎凋零。纵使沧海桑田,纵使日月黯然,纵使天与地都消瘦,回首漠漠如织的时光长河,此时的我们,亦能够从满地的沙砾里发现柔光的珍珠。谁说时光掩盖的只是秘密呢,它同样碎去了粉饰太平的金碧辉煌,淘出了历经风霜冷月的明珠。这是后话了。而林徽因并不执着后人的评说,她深知,自己并不需要刻意去明白什么,掌握什么,她唯愿心中可以永存安宁和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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