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雾白,迷离如烟水的清晨。隔岸,蒹葭如凝霜。天色未明,挑一盏灯,于清冷悄寂的晨光里,研磨,铺纸,提笔,婉转。总是钟情如斯意境,淡极始知花更艳,清冷到极处的时光,也可以酿出一席好芬芳。最好的,莫过于纸上留痕,落笔出一点儿小心思,或编纂一个小故事,或者只是无意识地流泻一些零碎的念头,也是好的。
因为钟情着文字,因此愿意亲身投入墨色的洪流,也愿意构筑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这样的事情,想想都觉得美好。所以,也格外羡慕那些提笔就能唱就一曲传奇的人,一片落叶、一滴残酒,一袭冷月都能写出意犹未尽的人。恰好,林徽因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说,为什么总觉得她是上苍钟情之至的宠儿呢?什么都拥有,什么都让人觉得完美,虽然明明知道她所拥有的并非凭空而来。
读过林徽因的诗的人,都知道她的诗温润清婉,有一种清新温暖的美丽。却没有太多人晓得,她的小说也写得好,一样的不俗,一样的雅致,一样有着让人感到暖意的力量。
林徽因的第一篇小说叫作《窘》,发表于1931年的《新月》上。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叫作维杉,他是一位中年教授,而女主人公则是维杉朋友的女儿芝,二人渐渐熟识。芝是一个早熟的少女,她活泼可爱,天真娇艳。面对这个美丽的少女,维杉时常陷入一场窘迫之中,这种窘迫的产生,是一种理智和情感欲望交织而生的。他的内心,在渴望着接近这个少女,然而理智却告诉他,他是她“父辈”的人物,不能够做出有违道德的事情。故事内容并不复杂,林徽因却将这个简单的故事写得惟妙惟肖,她极其擅长写人物心理,这或许跟她自幼深受西方文化熏陶有关。但她的心理刻画并非直白的、截然的,而是温婉的、美丽的,如蒙了一层轻纱,有点儿哀伤,也有点儿叫人心痒。
《窘》发表之后,在当时深受好评。第一篇小说的大获成功,令林徽因在欣喜之外,又发现了自己另一部分的文学才华。原来除了诗歌之外,她还可以建造另一个绚烂的天地。继而,她写出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作品——《九十九度中》。
这家在忙着祝寿:
喜棚底下圆桌面就有七八张,方凳更是成叠地堆在一边;几个夫役持着鸡毛帚,忙了半早上才排好五桌。小孩子又多,什么孙少爷,侄孙少爷,姑太太们带来的那几位都够淘气的。
李贵这边排好几张,那边小爷们又扯走了排火车玩。天热得厉害,苍蝇是免不了多,点心干果都不敢先往桌子上摆。冰化得也快,篓子底下冰水化了满地!汽水瓶子挤满了厢房的廊上,五少奶看见了只嚷不行,全要冰起来。
那一户在忙着娶亲:喜燕堂门口挂着彩,几个乐队里人穿着红色制服,坐在门口喝茶——他们把大铜鼓撩在一旁,铜喇叭夹在两膝中间。杨三知道这又是哪一家办喜事。反正一礼拜短不了有两天好日子,就在这喜燕堂,哪一个礼拜没有一辆花马车,里面搀出花溜溜的新娘?今天的花车还停在一旁……——林徽因《九十九度中》(节选)或许,人在一生当中,都会遇上自己最重要的作品。有的人是发现了一颗新彗星,有的人却找到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大仲马也曾说过,自己最优秀的作品,不是《基督山伯爵》,不是《三个火枪手》,而是他的儿子小仲马。而《九十九度中》之于林徽因,便是那样的作品。如果说《窘》是一个简单的故事,那么《九十九度中》更像一幅长长的画卷,透过文字,徐徐展开,烟火燎了浮生满面,生命的沉重和精彩都凝聚其中。那时候30年代的北京的浮生万象——大户人家摆了流水筵席,恭贺家中老太太六十九岁生日,人人都是红光满面;相对的是孤寒人家也办喜事,却是将女儿嫁作填房,这场喜事虽然也冠着欢喜的名义,然而撩开艳色锦绣,只剩下遍地凄楚。也就是这一天,巡警抓来了斗殴的车夫,将他投入了臭烘烘的监牢,靠力气吃饭的脚夫中暑患病而亡。那天,气温是九十九华氏度,酷热的天气里,满城的悲欢苦乐,活生生地跳脱在纸上。
翻开书页,让阳光流溢,一颗心宛如行走在九十九华氏度的高温下,随之感受尘世离合,天地哀婉,仿佛是一卷画轴,也仿佛是一帧照片,那日的北京城被镌刻成永恒,每个平凡人物也定格成册。这种超前的现代主义写作技巧,令林徽因在这篇作品发表后,获得了文学界的高度关注。评论家李健吾甚至说:在我们过去短篇小说的制作中,尽有气质更伟大的、材料更真实的,然而却只有这一篇,最富有现代性。
这种评论不能不说是举足轻重的。这个灵秀的江南女子,在风沙如霜雪的北京城,以遍身才华赢得了一个世界的宠爱。然而,她的脚步并未停息。
除了诗歌和小说之外,林徽因也写过剧本。她曾在美国学过舞台设计,也曾亲自走上舞台,附着角色的灵魂,感受另一种细腻的情感。因此,她的剧本创作,带有十分强烈的个人特征。四幕话剧《梅真同他们》是林徽因在30年代创作的一个剧本。这是一群年轻人之间的故事。女主角梅真是李家的女仆,她天真可爱,性情率真,生得俏丽,因此很得李家二太太的喜欢,她甚至被视作养女,可以同少爷小姐们一起去上学。她的好运招来了李家长房小姐的嫉妒,所以经常被她刁难。梅真并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她心里偷偷喜欢着二少爷。在外地读书接受了新式教育的二少爷虽然也喜欢梅真,却担忧他们之间的身份差距,对于梅真的情感,左右为难的他选择了回避不前。其中,家族中又发生了许多事情,以致这对年轻人的命运,宛如风浪中不断颠簸的纸船,岌岌可危。
当时,话剧的前三幕都已发表在《文学杂志》上,第四幕即将问世时,抗日战争席卷了全国,《文学杂志》停刊。世人再也没有看到第四幕。但是可爱的梅真的命运却时时牵念着读者们。后来有人追问林徽因,梅真最后的命运究竟如何呢?林徽因回答说,她参加抗日战争去了。其实这个剧本,并非没有缺陷。譬如梅真有时的任性骄纵,并不符合她女仆出身的身份,其他人物的刻画也有虚构和理想化的痕迹。然而,终究是瑕不掩瑜。
一部作品能否被记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物刻画和情节设置。在这两点上,《梅真同他们》是一部成功的作品。林徽因这部话剧中最精彩的地方,是向世人展示了当时小资男女们真正的生活。而她是熟悉这种生活的。话剧中的语言也精彩极了,幽默、文雅、口语化,却不失风度。从这些文字中,一个文秀、优雅的林徽因,仿佛也掀开了迷雾,慢慢地走出森林、走进尘世。
如林徽因这样灵秀的女子,似乎是天生来讨取世人宠爱的。徐志摩的深爱,梁思成的陪伴,金岳霖的守候,她注定要被人一生温柔以待。有一句话说,没有什么爱不爱的,只有值得和不值得。而林徽因是值得的。她经得起烟雨浸润,受得起万千娇宠。
1936年,春光如丝,烟柳静伫,波光水色深处,玉楼亭亭,一场盛会正在悄然举行。当时北平的文化名人正在商议一件盛事。《大公报》为了扩大影响力,决定出版《大公报文艺丛刊·小说选》,而林徽因负责小说的选编。《大公报》的另一桩活动,设立“大公报文艺奖金”,林徽因亦是裁判员之一。奖金不是能轻易获得的,组委会每年只选出一到三名作家。当公事落实下来,这场聚会便成了一场把酒言欢的相聚。在聚会中,林徽因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在她选编小说的过程中,她发现大多数作品都以农村生活和劳动者生活为题材,她觉得这种现象,有一些确实可以体现时代对劳动者的悲悯和同情,但更多的是展现出了文学创作者的一种盲从。他们未曾亲身去感受这种生活,受到了一些作品的影响,不曾自己去思索挖掘,盲目地选择题材、编造故事,这是一种创造力的极度贫瘠。
她的意见得到了大家的赞同。朱自清在座中思索道:“也许这与作者生活经历不丰富有关。”诚然是如此,然而林徽因却觉得,生活经历的贫乏是一个方面,作者的观察力、感受力不够敏锐,也是其中一点。“所以一个作者,除运用文字的能力学问外,必须是能建立在任何生活上面,能在主观与客观之间、感觉和了解之间,理智上进退有余,情感上横溢奔放,记忆与幻想交错相辅,到了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的程度,他的笔下才能现出活力真诚……”
墨色酒香里,素衣洁净的女子声色柔婉,楼阁外水天碧意茫茫,飘荡着深深的春光。那柔婉的声音,却如铿锵的玉石,在明媚的春色里,投掷下圈圈涟漪。她淡淡的,无意在众人面前展示什么,她只是从容地倾吐心中的所思所想。真诚的话语总是深受包容,林徽因的真诚打动了整个北平的春天。悠悠的年华滔滔流逝,那女子手中的墨迹、纸上的云烟、清和的笑靥,却仿佛就停留在昨天,她用文思,写就了一段永远明艳的记忆,令后世长久追寻。
辗转·寻访历史的痕迹
十月秋晚,当寒寺的飞鸟承袭着流光月影飞向苍茫深林,优昙花倾吐的第一缕芬芳,流向遥远的他乡,而百尺幽然的地下,冰冷的河流不息地奔跑,仿佛那是永不知疲倦的光阴。我们总是这样,从一个地方迁向另一个陌生或熟悉的地方,因为求学,因为工作,因为爱情或家庭。人生的际遇便是如此奇妙,匆匆行走的人们,早已习惯窗外流花的风景,寻常地接受旅途的尘土和未知。他们是如此从容,如此淡然,仿佛心中早已笃定,自己会和美梦相遇。
相遇的美梦或许会很多,能在瞬息里开启心扉从此流年默记的,或许也只有那么一个。在人生的旅程里,林徽因相遇过太多美梦:她走过康桥脉脉的河畔,拂过晚霞清凉的余光;她掬起过巴黎圣母院的圣洁,也彷徨过欧洲小城的悠然宁静;华夏大地上,她也曾跫然漫步……当她来到陕西,走到巍然高贵的雁塔下,走进久经尘霜的佛光寺,她的心才感到一种真正的豁然——大约这叫作一见钟情的力量。
来到陕西,是因为一次机缘。顾祝同邀请他们夫妻俩作小雁塔的修复计划。他们离开北平,穿过西北粗粝的风沙,踏着丝绸之路悠悠的驼铃声,如宿命一样兜兜转转,走到它的脚下,仰望,倾慕,深情。
坐落在西安市南郊的小雁塔,始建于唐中宗年间,它来到世间的使命是为了收藏经书。因为规模逊于大雁塔,因此得名小雁塔。这是一座标准的唐代建筑,青砖筑成,塔门上刻着精致庄严的线刻佛像,皆按照一定比例镌刻;高高屋脊上的兽吻威严大气,飞檐掠过,如直上云天;宝塔里的风铃丁零作响,传来历史的跫音,斗拱、柱基、石阶的式样,无一不彰显着盛唐的泱泱气度。
林徽因惊叹于雁塔的雄浑夺目,更令她倾心的,却是小雁塔三次开裂三次复合的传说。据说在明成化末年的一次地震中,小雁塔自行裂开一道一尺来宽的缝隙,从塔顶到基座,规整明澈。正德末年,西安再度地震,塔中的裂缝自行弥合,天衣无缝,宛如那道裂缝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奇事不止一次,嘉靖年间和康熙年间,都有史记载。对于文学家来说,这些传说为他们提供了绝佳的素材,然而在林徽因和梁思成眼中,却因此获得了启发,为他们的修复计划添加了许多创意。
告别了一个轻盈的梦,或许下一个瞬间,就会邂逅一场温柔的雨。世间万事万物都有一个交替的过程,徜徉其中的人们,习惯或陌生,总归有一日能绽放会心的一笑,和美好相拥的时刻。有时,美好因特意而被寻觅;有时,它也属于不期而遇。
当林徽因和梁思成离开西安前往太原的途中,一份美好便这样乍然而来。匆匆里,她一如误入桃源深处的渔人,满心欢喜与感恩。那是在榆次,一个宛如仙境的小城,林徽因偶然掀开车帘,就是那么一望,就惊喜了半晌。闯入眼帘的是一弯飞檐,独特的造型,令她心头掠过诧异,她也未曾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遇上这样的美丽。
可能那就是天意。后来也有许多朋友说,那是一次上苍注定的相逢,注定让林徽因来发现这场美丽。说得好像上苍是一个抒情的诗人,总让美丽的人去发现美丽的事。
建筑师的直觉告诉林徽因,那是一座非常有价值的建筑。他们急忙下车,寻幽踏径。拨开眼前重重花枝深树,崎岖山路蜿蜿蜒蜒,翻过数座青峰,越过几弯清流,一座别具风格的殿堂轻轻地展现在他们眼前。林徽因欢喜地指着那道飞檐:“你们看,就是它!”
这是一座叫作永寿寺的寺庙,依山而建,三面环山,寺中建筑错落开来,疏密有致。唯一令人扼腕的是,因为年代久远,这座深山中的寺庙被世人遗忘在时光中,大殿佛像上的油彩都已经染上斑驳的痕迹,墙壁上的壁画也模糊了原来的风采。后来,经梁思成一行考察发现,这就是历史中记载的著名的佛光寺。
守门的老僧已有七十多岁,修行了多年的老人迎接了这一行不速之客,用苍老沙哑的声音述说着老寺遥远的历史,如同在说一个上古的传说。他们踏入其中,便像是踏入了逆转的时光。
在大雄宝殿前面的石经幢边,林徽因伸手拂去石碑上凝结的蛛网尘埃,凝视了片刻,是了,这确实是一座积年的古刹。碑上留下的时间是公元857年,也就是唐大中年间。后来经过考证,证实这座寺庙的东殿确实是唐代的建筑,文殊殿则建于金代。
东大殿里,尚完好地保存着唐明两代的五百多尊彩色泥塑,正中大佛坛上,安放着三十尊彩色泥塑,坛上的塑像,分别是释迦牟尼佛坐像、弥勒佛半跏像、阿弥陀佛坐像,有三米多高;坛上蹲踞的则是供养人,他们手上捧着盘碗,内盛净果,栩栩如生。这些彩塑精致流畅,色调丰满鲜亮,显然是佛教极盛时期的作品。大殿中央还有一座塑像,是一位容色柔和的便衣女子。一开始大家以为这是武后的塑像,后来林徽因在石经幢上发现“佛殿主女弟子宁公遇”几个字,众人才确认那并非武后,而是这座古寺的女施主宁公遇夫人。
塑像已历经千年时光,面容并不清晰,依稀如戴了一层薄纱。可不知道为什么,林徽因心中一动,只久久瞧着这座塑像。像是千年被压缩成一瞬,隔着积年累月的两个女人,如同心有灵犀,彼此凝望。或许是因为彼此都想要执着守护的力量,或许是因为她们都是那样温柔和善良。站在塑像前,林徽因同这位早已作古的女子留下了一张相片。这张相片被她带回了北平,每当倦意深深时,凝视相片,仿佛就能感受源自千年前的坚定力量,而疲倦也就烟消云散而去。
林徽因的考察马不停蹄,他们连轴转了几日,终于有了新发现。一日,林徽因眼尖,忽然看见大殿横梁下宛然有字迹。横梁太高,等闲上不去,老僧外出请来了附近的农人,带来梯子,才登上横梁。时间过去太久,字迹已模糊成一团淡影,林徽因撕了床单,蘸上水仔细擦拭,许久才辨认出那几个字是“功德主故右军尉王”,过了一会儿,又认清了第三节的几个字:“助造佛殿泽州功曹参军张公长”,字迹浑厚遒劲,赫然是唐风。这个大发现鼓舞了众人,他们一鼓作气继续考察。
辛苦显然有所回报,不久后,他们发现寺庙的中庭,左边是观音殿,右边则是文殊殿,两座偏殿左右分峙,檐下补间则作斜拱,十分宽敞,结构格外精巧,形制极其特殊,一眼望去,宛如鲜花怒放。这是在建造大殿时使用了“减柱法”,才构成了近似“人字柁架”的屋架。在殿顶正脊中央,装饰着琉璃宝刹,秀丽多姿,流光溢彩,由考证得出,这是辽金时代特有的建筑特征。而最初吸引了林徽因目光的那道飞檐,属于永寿寺的雨花宫,因着那别致的营造法式和建筑方法,雨花宫是用最简略的方法,省略了旁逸斜出的材料,只单纯一座小殿,极具“极简主义”的风格,落落大方,简单明了。
这座古寺有着许多国内独一无二的建筑。一眼之缘,一念之动,这座深山中的老寺并未沉寂在积年的流光中,任风吹袭,任雨打散,任苍茫的月色凋零彩色的艺术。它避免了这样的命运,林徽因将它从浩瀚的时光中挖掘出来,还它一份明亮浩然。或许是冥冥之中,他们的宿命息息流转,佛法总是曰“有缘”,她是它的有缘人,而它如在五指山下等候了五百年的行者,多年风霜萧条,在茫然里等待着清脆的马蹄声。
在结束了对永寿寺的考察后,林徽因等人一路向北走,沿着灵境寺、金阁寺、镇海寺、南山寺的路线,一路探寻,一路辗转,一路拾取历史的彩光。旅程的最后,是五台县最北端的小镇,叫作台怀。这个小镇也是宿命的等待者,它以秀丽的风光,明快的风情,热诚接待了这一行迢迢而来的旅客。
小镇虽小,人口成分却极复杂。两千多人里,有满族、蒙古族、藏族和汉族四个民族的人。不同民族的人,生活在这个四面环山的地方,和睦相处,彼此安然。镇上有一座灵鹫峰,原来名叫菩萨顶,因为印度远道而来的僧人路过此地,看到这里酷似印度的灵鹫峰,于是改了名字。也因为传说台怀镇的大白塔下,埋藏着珍贵的舍利子,因而这个小镇,在千百年的时光累积里,成了佛教徒心中的圣地,他们跋涉千里来朝圣,将一轮虔诚深深种植在这里,于是,台怀镇便成了五台山佛教中心。
青烟,佛香,浑厚的钟声,这个小镇,宛如与世隔绝的圣地。显通寺、塔院寺、万佛阁、罗候寺、圆照寺等二三十座寺庙环绕周围,林徽因和梁思成等人通过考察,发现这些寺庙大多数建于明清时期,比起之前那个建于唐朝的古寺,显然稚嫩了许多。夫妻俩商议了一下,立即写信给太原教育厅,希望政府能够对这个古寺多加保护。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在悠远的佛中圣地生活了一段时间,林徽因和梁思成准备辞别这座宁静的小镇。临行前,林徽因给家里的女儿写了一封信,诉说自己对孩子们的苦苦思念。在信尾,她高兴地告诉他们,妈妈就快要回来了。
山河无声,默然地目送林徽因远去。她在离去前一刻许下的心愿,回荡在缓缓的清风中。希望这里永远宁静,也希望世间永远安享太平,希望所有的人都能美满地生活。在幽幽佛香中许下心愿的林徽因,并不知道就在一周之前,以“七七事变”为开端的抗日战争已经爆发,而远在云深处的她,人间烟火还来不及燎入心灵。今夕何夕?怀着理想和美梦的诗意女子,在无边的战火里,究竟该何去何从啊。
得失·勇敢是一种收获
硝烟里的残阳,总有一种冷酷的意味,随着薄暮席卷天地。炮火在久经沧桑的古城里轰然散开,溅落一地血色和惶恐,曾经林立的金楼在烟火里渐渐崩塌成废墟,所有记载过辉煌的一切,忽然之间被铭刻上耻辱的符号。岁月苍凉,沉重和绝望成为每个人心头的主题,山河飘零风萧瑟。一个人的命运无法改变一个国家的星轨,然而,一个国家纵使只是微小的改变,也可以更改千万人的人生。
在匆忙紧张的归途中,林徽因清醒地意识到,这将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因为这场战争,或许许多事情、许多人都会因此不同了。她牵挂着年幼的儿女,于是和梁思成二人日夜兼程,从雁门关穿过大同、张家口,直奔北平。局势动荡,可梁思成心里到底还存着一个侥幸,或许情势还没演变到那么恶劣呢?
这种侥幸,却飞快地被现实无情击破。北平已陷入了战乱之中,在城外,士兵们挖出的壕沟一个接着一个;城内,宋哲元的二十九军急速开往前线,战事是迫在眉睫了。林徽因忧心孩子们,顾不上探听情势,先是回到北平布胡同三号的家里,看到一双儿女安然无恙,这才有心思去担忧外边的情形。
说是要开战,这个消息早已传了很久,梁思成和林徽因也认为,中日战争是势必不可避免的,只是没想到,战争来得这样突兀和毫无预兆。日本向来野心勃勃,若是中国继续退让,无异于引狼入室。寸土不可予人,这个信念,促使着林徽因和梁思成在北平教授呼吁政府开始抗战的请愿书上签下了名字。很快,战争以日行千里的速度呼啸而来,许多人都准备离开北平,梁思成所在的营造学社也无法再继续工作。为了不让多年的研究成果落入日军手里,营造学社决定将这些宝贵资料转移至天津英租界英资银行保险库。
正是千钧一发,然而国军驻守北平的军队,却趁着忙乱偷偷离开了北平,将这座帝都拱手相让,任日军长驱直入。7月末,没有任何阻拦下的日军占领北平,一时间,这座苍老的北城挂满了太阳旗。林徽因没有出门,可是当她看到这样一幅情景,心头依旧涌上了深深的愤怒和悲凉。她素来淡静从容,一颗心能容纳百川,可再宽阔的心,也无法忍受首都被占领的耻辱——敌国的飞机在北平的上空尖厉呼啸,蔚蓝宽广的天空宛如被撕裂开一道道血痕,心头的痛楚,未尝逊于撕裂之苦。
北平沦陷后,日军实施收买政策,妄图通过人心控制这个城市。作为建筑界的中流砥柱,梁思成也收到了一封“东亚共荣协会”的请柬。林徽因一见上面的署名,顿时忍无可忍,将这封请柬撕得粉碎。但这也给夫妻俩敲响了警钟,显然,梁思成的营造学社以及手头的研究成果,已引起了日军的注意。一次不成,两次不成,那群豺狼终究会采取各种手段来胁迫他们,届时,家庭、事业,甚至生命安全,都无法得以保障。
北平,是再也不能待下去了。她从未这样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为了家人的安全,也为了不在日军手中屈辱地生存,在和梁思成商议之后,他们决定离开北平,前往西南后方。做出这个决定,实在是无可奈何下的痛苦抉择。谁愿意有生之年颠沛流离,风尘仆仆奔赴遥远的他乡?谁愿意离开温暖故土,丢弃曾经以心血凝结的家,在未知的远方重新构筑一个家?何况夫妻俩的身体都不算好,梁思成有脊椎软组织硬化症,需要穿着“铁衣”来支撑脊椎,而林徽因肺部有空洞,奔波辛苦,很容易引起感冒或肺炎。然而,时势容不得他们再选择,日军进城后全城戒备,封锁了交通,好几日后才重新开通平津两地的火车,若是此时不离去,却是真的不知道何时才能离开了。
1937年8月,林徽因一家人离开北平,搭乘火车来到天津。他们在天津英租界有一间物业,一家人暂时住在租界,还算安全。这安全也是浅薄的、缥缈的,是热气球上的飘带,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吹向茫然的远方。分明是秋高气爽的天气,街道上行人却是寥寥无几,唯有荷枪实弹的日军驻守巡逻,看到可疑的人就驱赶到一起,拳打脚踢。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吓得幼小的儿子号啕大哭,躲在外婆怀中畏缩可怜。情形越来越坏,渐渐波及租界,他们连晚上入睡时都能听见枪炮声近在咫尺。于是,梁思成决定带着全家人从港口出发,搭船去青岛,再南下去西南。
风和日丽的日子,如果不是街道上浓重的硝烟味和到处飘扬的太阳旗,林徽因几乎恍然觉得,这只是一家人出去做一次短途旅行,他们很快就会重新回到这里。然而手中沉甸甸的行李却提醒着她,他们这是在流亡——为了活下去而奔波逃走的亡命之旅。他们的生命,已不再是属于他们自己的,谁都不知道,在国破家亡的此刻,他们还能不能回去布胡同三号的家。或许有那么一日吧,等到战争胜利,等到所有的孩子都可以笑着安然成长,等到蔚蓝的天空上再也没有尖锐的笛声。
她深深希冀着那一天。可是在此之前,他们必须为了活命继续颠沛而行。逃亡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九月初,一家人搭上了一艘英国航船,行驶到山东烟台,没有下船也能看见城市里中日两军相互对峙的严峻局面,他们没敢停留,即刻带着孩子和老人转乘汽车去潍坊,次日到达潍坊,又即刻乘火车去济南。
山东也并不安全,战火已经蔓延了大半个中国,火车在铁轨上行驶,敌军的飞机压得很低,几乎穿过云层落到火车顶上。儿子从诫只有五岁,他牢牢记得自己的舅舅也是开飞机的,于是听到飞机响,就天真地问妈妈,那是不是舅舅的飞机。林徽因忍下心中的酸楚,回答孩子:“那是日本人的飞机。”从诫又问:“那为什么舅舅不来打他们?”她怔忡恍惚,许久才回答说:“他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其实她心底里也没有底气,可总要怀着希望,总要有等待的东西。火车断断续续地前进,直到下午三点多才抵达济南。在济南他们歇息了两天,再度踏上流亡路途。徐州、郑州、武汉,一个个城市从林徽因眼前萧然而过,每个城市上空,都仿佛笼上了一层灰云。或许是错觉,她竟然觉得这灰云在渐次蔓延,不只是席卷了大半个中国,还深深蔓延进每个人的心头,如影随形。
9月中旬,一家人来到长沙。九月的长沙,热得可怕。火炉一样的地方,稍微行走就汗流浃背,发梢都能淌汗。梁思成在火车站附近租来房子,石砖,两间,并不大,环境也喧嚣,房东一家就生活在楼下。唯一庆幸的是离车站近,方便辗转。战火一时半会儿,不能蔓延到此处。这时候,奔波了一路的一家人才松了口气,在长沙住了下来。
长沙的生活,自然不能和北平的舒适相比。租来的房子里甚至连家具都没有,一家人住着,拥挤又琐碎。而且,林徽因的母亲还病倒了,家务只好夫妻二人亲自动手,照顾老人,照顾孩子,整理事务,忙碌而零碎。幸好在这一路上,他们都是完完整整的一家人,这就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虽然艰苦,可当母亲的,看着孩子们都还健康快活,心里也就满足了。
未久,他们在北平的好友、同事也相继逃出北平,辗转来到长沙,他们多数是北大、清华的教授,一路向南计划去昆明办西南联大。林徽因一家先落了脚,加之有林徽因的地方,一向是知交环簇曲水流觞的场所,他们很快又在这个简陋的家里聚集起来,谈论局势,担忧或激励,每到激越时,救亡歌曲总会响起在这个小家里。久而久之,连五岁的弟弟都能跟着唱几句。稚嫩清脆的童声,总令人想到希望和未来,或许只要有孩子在,一切就不会失去希望吧。
正当生活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日军的飞机却很快追了上来。
大片的战机压在城市上空,投下了无数黑色的炸弹,一朵又一朵的火焰之花,深深疮痍了这座后方的城市,一时间,城市变成了火海,火海里,人们号呼奔跑,憧憧人影模糊如雾,大抵是地狱也不过如此罢了。林徽因抱着女儿扶着母亲逃出房子,梁思成则抱着儿子在前头引路,其实他也是茫然的,哪里有路呢?到处都是火和血。他们身后,刚刚建立起来的家轰然倾塌,一颗炸弹落在他们身旁,那一刻,像是过了天长地久。林徽因望了丈夫一眼,绝望、悲伤、痛苦、凄凉……短短一瞬,已如千年。若是就这样死去,若是就这样死去……可能一家人死在一处,也算是幸运。炸弹没有爆炸,他们反应回来,彼此眼中都是死里逃生的庆幸。
家又没有了。林徽因和梁思成安置好老人和孩子,从废墟里挖出几件衣物,除了这些,他们已经不剩什么了。夜幕降临,他们只能借住在一位朋友家中。后来,他们便和金岳霖一起,寄居在长沙圣经学院。没过多久,沈从文和曹禺等人也相继来到长沙,沈从文的弟弟沈岳荃是国军一位团长,在和日军作战中受伤转到长沙治疗,伤愈之后,他即将返回前线。在临行前,他以兄长沈从文的名义在长沙三湘大酒楼举办了一次宴会,邀请了许多文化界名人,包括张莫若、朱自清、闻一多、萧乾等人,也邀请了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妇。
别后未经年,却都已物是人非。在他乡遇到同样尘霜如雪的故人,心中别是酸楚。聚会过后,梁思成决定取道湘西,前往昆明。11月末,冷霜若月色,皎洁了一地残墟,他们携儿带女,离开了长沙。林徽因最后一次回眸,似乎想要将一路上的艰难辛酸,点滴镌刻在心底。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青目睹人少,问路白云头。
她多么希望,在这个离乱年代,逃亡路上的自己,也能够有这样豁达心胸,淡看风云,笑傲江湖,任烟火侵袭,随枪声入耳。可是要她做到不怨、不怒、不恨、不伤,那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她疲倦地靠在丈夫肩膀上,听到丈夫轻声说:“你记得父亲生前向我们说过的话吗?失望和沮丧,是我们生命中最可怖之敌,我们终身不许它侵入,人也需要水的这种勇敢和无畏。”
是的,战争或许会摧残我们的肉体,然而唯一能够彻底摧毁一个人的,却是内部和自身的黑暗。在悲伤的时候不去遏制,在痛苦的时候看不见光明,任是谁都没有那么坚强的意志走出绝望。唯有在铁和血中淬炼灵魂,将软弱熔成铠甲,才能够勇敢而无畏地面对一切,包括愤怒和耻辱。
坚守·给时光一个美好的理由
那场战争,持续了八年。八年,是一个怎样的概念呢?它足以将牙牙学语的婴儿,替换成笑容娇憨的萝莉;也足以将风度翩翩的少年郎,磨去棱角,折去骄傲,蜕变成沉稳内敛的男子。岁月是奇妙的,八年的时光,叠加在少年人身上,足够漫长,仿佛有一生那么长。堆积在耄耋老人身上,不能再多加皱纹,也不能把嘴角再拉下一些。
我们的生命,一半用来成长,一半用来苍老。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心啊,在岁月流转时光变迁中,究竟要容纳多少重量,才能修炼得沉着如水,天崩地裂也如一叶在眼前飘零而过?喜悲如昨日,故梦如桃源,烟火憔悴了天空,硝烟残损了如莲的容颜,一日日地老去,换来的是孩子一日日的新生,这是一场轮回、一场宿命,亦是一场甘之如饴的相拥。
林徽因的长女梁再冰回忆母亲时曾说过,母亲最遗憾的是身为一名建筑师,却几乎没有住过自己亲手设计的房子。听上去果真如暴殄天物。梁思成是我国现代建筑的开创者和奠基者,林徽因亦是一名出色的建筑师,他们一生中设计过许多建筑,然而即使是令林徽因魂牵梦萦的北总布胡同三号,也并非他们自己的房子。唯一由她亲手设计并落成的房子,是在昆明避难时期位于龙泉镇的居所。
一路风尘仆仆,一家人逃到昆明。刚刚落脚,忽然松懈了一下,梁思成便病倒了。他年轻时曾出过车祸,脊椎向来不好,长途跋涉的辛劳,引发了扁桃体病毒。医生来看了之后,切除了扁桃体,却又引发了牙周炎,几乎都不能喝水,医生没办法,只好拔掉了他的牙齿。半年时间内,他只能卧床休息,不能受累。为了照顾丈夫,林徽因亲力亲为地接手了家里所有事务,买菜,做饭,洗衣,她少女时期十指不沾阳春水,当了太太也始终备受呵护,在战乱年代,却不得不操持起一家人的生活。
更令她愁眉不展的是他们从北平带过来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一家人要吃、要用,还打算在昆明重新开营造学社,她心里还有个小小愿望,想要自己造一个家。钱从哪里来呢?林徽因接下了云南大学补习英语的工作,一周六节课,每次去上课,都要翻过四座山坡,薪水是四十元,不算少,可用钱的地方却多。奉养母亲,照顾孩子,还有生病的丈夫,一家五口人的重担,现在是尽数落在林徽因的身上了。
还好,在林徽因的精心照顾下,梁思成的病很快有了起色,他开始接一些设计方面的工作。随着北平和上海的先后沦陷,一些有钱人逃到昆明避难,他们手上有钱,也打算好好住下来,于是请梁思成为他们设计宅院。这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为此,林徽因和梁思成经常工作到半夜,可报酬却十分微薄,幸好,也算是有了收入。这个家,在经历这么多风雨之后,总算在昆明安定下来。
梁思成开始着手重开营造学社,为了得到基金会的帮助,他特意写信给老友刘敦桢,请他来昆明一起工作。不久,他的学生莫宗江、陈明达等人也来到昆明,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下,营造学社重新启动了。接着,不少故人旧交也跋山涉水来到昆明。终点一致,路途却大相径庭:有坐车来的,有徒步来的,甚至还有从越南绕过来的。闻一多便是和他的学生一道从湖南绕道贵州南下昆明,而金岳霖孑然一身,取道香港,在河内乘火车至昆明。梁思成的弟弟梁思永也跟着历史语言研究所辗转到了此地。
一帮朋友又在遥远的大后方春城昆明相聚了,大家对视了一下,发现彼此都是风尘仆仆面如土色,脸上却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不由都相视而笑。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何况这群好友,相聚在千里之外,其间欢喜,或许是生死都可以遑论了。心里浮动着久违的温暖和感动,林徽因坐在熟悉的朋友中,兴高采烈,甚至诗意而不是幽默地苦中作乐:你们看,昆明的阳光看上去也有些像意大利呢!
只要心里有温暖,人间处处未尝不是天堂。伊始,一家人是租住在一户黄姓人家的房子里,不久林徽因打算迁居,自己造房子居住。这是因为昆明虽然没有日军来侵占,但飞机还是整天盘旋在上空,时不时落下几颗炸弹,弄得人心惶惶。人们不胜其烦,纷纷向郊外转移。在昆明东北约二十里的地方,有一个僻静的小镇,名叫龙泉镇。历史语言研究所已搬到这里,后来清华大学文科研究所也搬了过来,梁思成也带着营造学社迁移到这里。不久,西南联大的教授们也来到龙泉镇,一来是为了避祸,二来也是为了住下来。战争爆发后,昆明一时成为后方最热闹的城市,容纳人数毕竟有限,已有许多教授在龙泉镇盖起了房子。
林徽因看见,心念一动,决定也盖一所自己的房子。这个属于他们的家来得艰辛无比。首先是因为物价上涨,原本就所剩不多的积蓄告罄不说,还欠下了不少债。梁思成很豁达,既然如此,那就省点儿人工钱自己动手嘛。最后,梁思成自己做木工、泥瓦匠,林徽因和孩子则负责运送和打下手。在一家人的共同努力下,这座三居室外加一个厨房的家,可算是在昆明建成了。这座房子,是他们亲手设计并建造的唯一一座房子。他们细心地用石灰粉将房子刷白,房梁上的瓦是青灰色的,承着昆明明亮的日光,敞亮而透气。小小的院落里种着碧绿的尤加利树,亭亭如盖,看上去一切都是如此静谧姣好。
孩子们非常喜欢这个新家,他们笑着跑来跑去,从屋子里跑到院子里,笑声跑了一路,也洒了一路。新家坐落得虽然偏远,可家里还是经常来客人。那是几个结伴同来昆明的空军飞行员,他们时常来到龙泉镇,很快又离开——他们是军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的生命已属于国家和人民。每当他们离开时,林徽因总为他们牵肠挂肚,生怕不幸会发生在他们身上。国军的飞机性能不好,一旦与敌机狭路相逢,很难幸免于难。然而,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些飞行员的遗物,一次次被送到龙泉镇来——他们孤身一人,留下的通信地址,就是林徽因的家。她一次次含泪接过这些孩子们的遗物,这场战争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她记得这里面有个飞行员小黄,上次来的时候,还喜滋滋地给她看未婚妻的照片。那是个脸圆圆的女学生,笑起来很好看,如果他们结婚,他一定会是一个好丈夫。然而,他们再也没有携手共度的机会了。
1939年,梁思成离开昆明,外出考察西南建筑。这次外出长达半年,家中一切都需要林徽因一人操持。生活越发艰难,飞涨的物价,拮据的条件,连一日三餐,林徽因都需要绞尽脑汁。龙泉镇并没有自来水,水是用最原始的方式挑来的,因此家家户户都备有一口大水缸,一天的用水都出自其中。林徽因家的水缸又高又深,早上起来,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村里的水井挑水,一趟又一趟。生活条件的艰苦,到底还可以忍受,只是涨得飞快的物价,到底让林徽因有些吃不消了。
他们刚来到昆明的时候,一袋大米是三四元,足够一家人吃上好久,而现在需要一百多元一袋,还经常是有价无市。镇上没有电,交通也不方便,晚上照明靠的是菜籽油,可菜籽油也贵,为节省钱,林徽因是天一黑就让孩子们上床休息。每天躺在床上的时候,浑身酸痛的身体似乎在告诉她,她已经透支了。这样的生活,不知何时才是尽头。她茫然地望着窗外黝黑的夜空,出神了。
梁思成考察归来,经济状况也没有任何改善,反而陷入了更大的困窘之中。由于战争越演越烈,营造学社几近山穷水尽,幸而史语所的傅斯年将营造学社的五个人纳入了他们的编制里,他们还能拿到一点儿固定工资。可这工资一到手,就得马上买药、买米,不然没两天,飞涨的物价就会将它们变成一张张废纸。
当一日三餐都成为奢望时,是他们的美国朋友费正清夫妇伸出了援手。他们在和金岳霖来信的只言片语中,察觉了好友的境地,便托金岳霖带来一百美元,并央求金岳霖保密。金岳霖向来不会撒谎,哪里能瞒得过林徽因,她很快发觉真相,感动和酸楚在心头蔓延开来,滚烫又冰凉。这笔钱帮林徽因一家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还清了造房欠下的债务。
在这场战争中,他们经历了流离、逃亡、病痛、苦寒……可绝望并没有击败他们。林徽因和梁思成正是这个时期千万知识分子的一个缩影,他们的遭遇是相似的,他们的精神也是一致的。在国难当头的时刻,他们并没有选择离开祖国,去富裕和平的地方享受人生。对于林徽因和梁思成而言,并不是没有机会的。然而,他们还是选择了留在故土,甘受清贫,坚守着赤诚的信念,举步维艰地活下去。
艰难的开始,若能以圆满终局,那么暂时的痛苦和悲伤又何妨呢?往后的林徽因,曾无数次回忆起这段铁灰色的岁月,她在其间,苍白了容颜、粗糙了双手、清霜了鬓角,然而她的灵魂却在所有磨砺中更加高贵和纯粹。或许,那就是时光所赐予她的最好的馈赠。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