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左,遇见花开-变脸记·莫云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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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夜晚注定无眠。

    莫云泽是被噩梦惊醒的,这么多年了,他常纠缠于那样的梦境,梦见自己深陷在炽烈的火海浓烟中,他冲不出去,看不到方向,只觉自己浑身都在燃烧,四周噼里啪啦炸响成一片,头发眉毛亦在哧哧地响,他哭不出喊不出,仿佛还闻到了自己皮肉烧焦的味道……

    醒来时,总是一身的汗。莫云泽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虚脱般浑身无力。他看了看窗外,深渊一般的黑暗,黑得令人心生绝望。

    呼呼的风声仿佛谁在呜咽,影影绰绰的树枝不断扑打着窗玻璃,像无数双狰狞的手,似要破窗而入。他们要进来干什么?都这么多年了,还阴魂不散。

    三叔重建梅苑就是为了让莫家摆脱过去的阴影,他是个不信邪的人,别人出2亿买梅苑的地他都没答应,他说他就是要在原地重建梅苑,一定不能让别人小瞧了莫家的能力,比如唐家。可是这宅子重建后,莫云泽住得并不踏实,常在夜深人静时听到隐隐约约的叹息声,脚步声,有时还听到有人轻咳、说话,明明这宅子里只住了他和端姐,佣人都住后面,何来的人说话?是心理作用吗?他问过当心理医生的同学张番,张番说肯定是心理作用,这世上从来就没有鬼,所谓的鬼不是人装出来的,就是人想出来的。

    但莫云泽还是不想住在这,三叔不同意,说云河和云溯他们在这里会寂寞,陪陪他们是应该的。原来,三叔也相信,那些去了的人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梅苑。莫云泽叹口气,今晚必定又是个不眠之夜了,于是干脆起床去书房看书。

    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弯弯曲曲,走在上面一点声音都没有,莫云泽拖着长长的影子走向书房,感觉像走在一个时空的隧道里,无数记忆的碎片在脑子旋转,让他有一瞬间的胸闷气短,不得不扶住墙壁喘气。

    很奇怪,每次经过这段走廊时他就喘不过气。

    原以为是墙壁和地毯的颜色太深的缘故,后来专门叫人换了浅色的,还是不行,一经过这里,心脏的血液就有种倒流的感觉,让他头晕目眩,几欲窒息。好不容易进了书房,他打开灯,坐在沙发上闭目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了对面墙上挂的那帧画像。刚好有束灯光打在上面,让画像中的那个人透出了几分活的迹象,眉眼那么生动,似有话要说……

    云河,你想说什么。是不是觉得很难过?你今天看到四月了,她对你是有印象的,不然不会盯着画像看那么久,原来她一直记得你!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你总以为她不知道你的存在,忘了从前你跟她有过的交集,现在你该放心了吧。只是你在那场大火中就已不复存在,这世上早就没了你莫云河这个人,你还能希冀着什么呢?

    从书房出来的时候,莫云泽意外在走廊的拐角处看到了端姐。站在半明半暗的角落里,身姿优雅,像尊白玉雕像。她是个美丽的女人,虽然已经三十多,却依然保持着少女般窈窕的身段,肌肤细腻白皙得让很多年轻女孩子都自愧不如,只是她给人的感觉一直是冷的,莫云泽几乎没怎么见她笑过。

    她是唐毓珍的表妹沈端端,今年都三十五了,一直未嫁。不过她并不是单身,三叔每个月都会过来小住几日,两人的关系若即若离,已经维持好多年了。他们是在当年那场火灾后开始的,还是之前就已经开始了,莫云泽不得而知。不过三叔一直很宠她倒是真的,可以说是百依百顺,而端姐对他始终是淡淡的,从来不会很热情,也没有刻意要冷落他。

    三叔是出了名的情种,年轻的时候就风流成性,但是很奇怪,自从跟端姐在一起,他倒是很少有绯闻了。就是有,端姐也是充耳不闻的样子。这反而让三叔更加看重她,大概觉得她不是个麻烦的女人,不像他过去的太太,一有点风吹草动就闹得鸡飞狗跳。这大概就是男人的通病,越把他当回事他越避之不及,而像端姐这样可有可无的姿态,反而吊足了男人的胃口,得不到的或者难得得到的,在男人看来始终是好的。

    “云泽,这么晚了你还在书房干什么。”端姐在白色的丝质睡衣外披了件宝蓝色的针织衫,披散着长卷发,显得气质高贵,又颇有风情。

    莫云泽说:“睡不着,进来看会书。”

    “这怎么行呢,你白天还要上班,公司的事那么多,晚上老不睡,你的身体会垮的。”端姐叹口气,“下楼去吃点东西吧,我给你热点汤。”

    “不了,端姐,很晚了,你去睡吧,别管我。”

    “我不管你怎么行,你三叔让我待在这就是为了照顾你的,别忘了你现在是莫家的支柱,莫家就指望你了。”这样的话听得莫云泽耳朵都生茧子了,莫家的支柱,未必是件令人仰望的事,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做个平凡的人,过着最最平常的生活。只是生在这样的家庭,最最平常的幸福恰是奢望不及的,他早已断了那样的念想,无欲无求了。

    “你要是不饿就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沈端端可能觉得有些凉,拢了拢针织衫,朝门口走去,经过莫云泽身边的时候,似乎有意放慢了脚步,“那个四月,还真像她妈妈,美得跟个仙人儿似的。”

    莫云泽转过脸看向她……

    沈端端亦似漫不经心地瞥了眼他:“跟她少来往,这个女孩是带着劫来的,因为她的出生,莫家才一步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还是不要打搅她的生活吧,想必莫家过了的人也不希望她来打搅梅苑的生活。”

    扔下这几话,沈端端步态优雅地上楼去了。莫云泽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忽然发现她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像个幽灵。是啊,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搞不明白,住在这宅子里的人究竟是人还是鬼,也许,连鬼都不如吧。

    四月在梅苑吃完晚饭回到宿舍,正赶上姚文夕和戴绯菲在吵架。姚文夕天生的大嗓门,戴绯菲的声音也很尖厉,四月还在楼下就听到了她们势同水火的吵闹声。

    上了楼,宿舍门口围了好些个女生在看热闹。

    四月一进门,姚文夕就一把将她拖到中间,指着戴绯菲:“四月,你帮我评评理,明明这次赴港大交流的名额有我的份,她仗着新交的男友刘伟超是系主任的侄儿子,居然把我的名字替下来了,还狡辩说跟她没关系,你说她要不要脸?”

    “自己没本事就别在这丢脸!名单之前又没有张布,凭什么说有你的份?就因为林教授跟你通了气?这个系又不是他的,他跟你说了就有用吗?现在名单一公布,你就上蹿下跳的,有证据吗?有证据你就拿出来!”

    “这个系也不是刘伟超家的吧?别把别人当傻子!告诉你戴绯菲,这事如果得不到公平的处理,我明天就找校长去!老娘去不成,你也别想去!”

    “有本事你去找啊,谁怕谁啊?”

    ……

    关于赴港大交流的事,四月也是前阵子才知道,学校和香港大学近期要举行一次学生交流活动,为期一个月。由各系抽派代表参加,姚文夕因为多项作品获过奖,深得林教授器重,自然被林教授找去谈话,获得鼎力推荐。这事她还特意跟四月说了的,当时四月很为她高兴,不想竟然突生变故,戴绯菲顶替她成为了全系仅有的一个交流生。

    姚文夕说要去找校长,四月和李梦尧都以为是她随便说说的,校长日理万机,大约不会为一个无名女生去得罪刘主任。

    戴绯菲新交的男友的确是土木系系主任刘瀚文的侄儿子。

    明眼人都知道这其中的微妙关系,戴绯菲因为成天忙着谈恋爱,单门功课常常挂科,连顺利毕业都困难,竟然还有资格成为本系的代表赴港交流,就像姚文夕说的,谁都不是傻子。

    然而,戴绯菲显然小瞧了姚文夕,她以为姚文夕再怎么强硬也应该知道鸡蛋碰不过石头的道理。不想第二天姚文夕就去找了校长,四月和李梦尧得到消息的时候,姚文夕已经在校体育馆内解气地打羽毛球了,打出一身的汗,然后回宿舍洗澡。四月和李梦尧巴巴地站在浴室门口,等着她出来问个究竟。

    门开了,姚文夕没事似的哼着小曲儿爬铺上去睡了。

    被子一扯,撂下一句:“熄灯。”

    数天后,四月突然接到系里通知,将由她代表本系去港大交流学习一个月。消息一经公布,顿时沸沸扬扬,四月被莫名推到了风口浪尖。

    戴绯菲看四月的眼神简直滴得出血。

    对此四月倒不在意,她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姚文夕,觉得很过意不去,于是去系里请辞。系主任云淡风轻地说了句,不是我推荐的你,是上头指定的,你不去也得去,我帮不了你。

    四月一时有些狐疑,她并不认得上头的什么人,为何会推荐她?姚文夕得知四月去系里请辞后大骂了她一顿:“颜四月,你有没有长脑子?你去比我去更让我解气知不知道?你不去,我也去不了的,你以为校长真会为了我一个无名小辈得罪系主任?笨,你真是笨!”

    “可,可我要等我男朋友回来,我走了他见不到我怎么办?”

    “你男朋友要回来?”

    “嗯,说是就这两个礼拜的事。”

    容的确跟四月打了电话,说就在这两个礼拜返回上海,要四月在上海等他。现在对四月而言,跟容的团聚才是最重要的。何况容现在除了她已经一无所有,四月不想伤他的心。姚文夕闻言颇有些不解地打量四月,“那经常在校门口等你的那个男人是谁?”

    四月就知道姚文夕心里一直有疙瘩,以为她寡情这么快就换了男友,她有些烦乱地说:“文夕,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的,现在我真的没心情说这些,你该相信我,我不是那种把感情当儿戏的人。”

    姚文夕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我说呢,你怎么着也不该是戴绯菲那样的人,害我这阵子心里忒别扭……”她就势推了四月一把,随即又勾住她的肩膀,“走走走,喝酒去,今天可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庆祝什么呀,我还没决定去香港呢。”

    “你可以打电话跟你男朋友说嘛,把事情讲清楚,你又不是去月球,总还在地球上吧,他会找不着你?”

    出人意料,容很支持四月去香港,说他可以直接去香港找她,他是在香港出生的,那里还有他父母的房产。不过他父母早已过世,房子一直空着。也索性这是他父母的房子,并不在他名下,不然只怕也会被苏珊娜霸占。

    “四月,那房子可以望见海哦,我们可以在香港好好聚聚。”容在电话里无限憧憬。

    四月也喜出望外:“好,我就在香港等你!”

    除了戴绯菲,寝室里的姐妹都很为四月高兴,纷纷托四月帮她们带东西,说香港的东西便宜,连隔壁寝室的女生也闻讯前来,列了很多的名目,四月的小本本上都记满了。当然,大家也纷纷送她东西,祝她此行去香港顺利。

    两天后,四月乘坐的飞机顺利降落在香港启德机场。

    同学们在带队老师的带领下陆续走出接机口,港大的老师和学生站在最前面举着牌子迎接他们,一张张友善的笑脸,让人感觉如浴春风。四月挤在人群里,非常激动,她跟港大的同学热情寒暄,好奇地互相打探,场面一时间热闹非凡。

    “四月……”

    嘈嘈杂杂中,四月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她。她四顾张望,一大捧怒放的红玫瑰映入她的视线,鲜艳欲滴。而她,已不能呼吸。

    她看着捧花的人,迷迷瞪瞪,只觉是梦。一定是梦,他从梦中朝她走来,眉目竟然很模糊。她想是她眼中涌出的泪光所致,看什么都是模糊一片。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

    四月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时光已然静止。

    容将芬芳的玫瑰递到她怀里,不顾旁人的侧目,轻轻一带,将她揽入怀中。他身上独有的清冽气息瞬间包围住了我。

    “四月,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容……”

    一连数天都下雨,天空裹着厚厚的阴霾,若站在落地窗边往外看,会感觉那些铅云就像是压在头顶一样,让人透不过气。雨水打在窗玻璃上,簌簌作响,满室都是潇潇雨意。莫云泽工作的这件半弧形办公室位于仰擎大厦顶层,风光是无限好,看朝霞,看落日,都非常壮观。只是高处不胜寒,处在他这样的位置在外人看来似乎风光无限,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时每刻他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稍有不慎,就会让盛图分崩离析。

    商场的杀戮有多残酷,没有经历的人是不会体会的。今天,资管经理马胜文告诉他,近期有人大肆收购盛图的A股,其势之汹让人措手不及。连一直在美国遥控指挥的三叔都惊动了,一早打电话过来狠狠训了顿莫云泽,说他掉以轻心,完全没把盛图的生死放在心上。

    “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三叔莫敬添的声音在电话里像炸雷,然后电话啪的一声就挂了。莫云泽连忙把几个高层叫进办公室,他背着手在办公室走来走去,眉心微蹙,问马胜文,“对方行动有多久了?”

    “有一个礼拜了,起先我们没有在意,这两天发现情况异常,一个上午,就暴跌了四个点,这决不是正常的买进卖出。”

    莫云泽微微颔首:“是有备而来。”

    旁边的财务部经理点点头:“没错,我已经初步调查了下,这次主持收购我们盛图的是一家国外的投资公司,这家公司起步也就是两三年的事,按理没有这么大的财力大肆收购盛图的A股,刚刚才得到消息,是背后有大财团在支持,我正在派人加紧查。莫总,这次我们麻烦大了,那边摆明了要置我们盛图于死地。”

    “怕什么怕?人家还没杀到门口,就自乱阵脚,知不知道这是兵家大忌?”莫云泽的脸色很不好看。平日褪下西装他很随和从容,但一进入工作状态他就像换了个人,他自己是工作狂,对下属要求也是极严的,容不得一点消极懈怠。

    财务经理眼见老板拉下了脸,连忙低下头:“对不起。”

    看他那样子,就差没抹汗了。

    ……

    莫云泽的心情糟糕透顶,发了通脾气后,愈发觉得心烦气燥头疼欲裂。秘书谭小姐跟随老板多年,摸准了他的脾气,知道这个时候最好不去打搅他。但她很体贴地端了杯咖啡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莫总,您的咖啡。”然后轻轻带上门。

    莫云泽刚端上咖啡,助理阿森敲门进来了。

    “莫总,您叫我?”

    “坐吧。”莫云泽指了指沙发。

    阿森在沙发上端端正正坐下,老板没说话,他也就静等老板开口。莫云泽个性冷僻,平日在公司里甚少露笑脸,下属都怕他,即便是跟随他多年的阿森,在他面前也是规规矩矩,一板一眼。莫云泽喝了两口咖啡,觉得头没那么疼了,问阿森,“四月已经去香港了吗?”

    “是的,现在应该就在香港。”

    “派人过去给我暗暗看着她,人生地不熟的,怕遇到坏人。”其实莫云泽不是担心坏人,而是担心莫家有人容不得她。她的存在对很多莫家的人来说无疑是颗眼中钉,因为父亲莫敬浦的遗嘱上列出的遗产继承人中就有四月的名字,虽然在莫敬添的阻挠下至今未兑现,但那份遗嘱现在仍捏在律师手里,依然具有法律效力,莫敬浦生前与这位律师是莫逆之交,在业界极有权威,莫家人纵然愤愤不平也不敢公然抢回遗嘱。四月的名字俨然成了莫家人多年来的一个心结,莫云泽不得不提防着有人动四月的心思。

    阿森见老板走神,轻咳两声,冷不丁说了句:“颜小姐好像跟她男朋友在一起。”

    “男朋友?”莫云泽颇感意外。

    “是的,我稍微查了下那个人,姓容,祖籍是上海,在香港出生长大,双亲已不在,有过婚史,前妻是法国人。好像还有个女儿,最近刚刚病逝。而且,这个人好像已经破产了,财产全部划到了前妻的名下,不知道是为什么,据说是跟他女儿有关。”

    阿森的办事效率果然不一般,堪称训练有素,不消莫云泽吩咐,就把情况摸了个大概,他知道莫云泽肯定要问的。

    莫云泽皱起了眉头:“这个人怎么这么复杂?”

    “是有点复杂,他父辈是做海鲜生意起家的,后来又经营连锁饭店,生意越做越大,应该是很有实力,但是现在公司已划归他前妻,他可以说得上是一无所有了。”阿森说话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一字一句决无废话,“不过他这人蛮有经商天分的,人缘也不错,他这次回香港好像是准备重新创业,我在那边查到了他新注册的公司,是跟人合伙的,这个合伙人好像不太靠谱,两人刚刚开始合作就有了纠纷,具体情形目前还不清楚……”

    “这些我不管,我只想知道他为人怎么样。”

    “口碑非常好,没有不良记录。”

    “他跟四月认识多久了?”

    阿森想了想,实话实说,“具体什么时候认识的尚不清楚,不过真正开始交往的时间应该不超过一年。”

    莫云泽疲惫地将头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帮我约那个人,我要见他。”

    “是,我马上去安排。”

    一周后,听说四月从香港回来了,莫云泽不顾事情扎堆,抽出时间请四月吃饭。他驾车来到四月的寝室楼下,很多的女生趴在窗台上看着,四月如果不上车,就只能被展览。莫云泽其实已经很低调了,开了辆普通牌子的黑色小车,衣着也很随意,身上也没有特别打眼的行头。可是他大概不知道,学校是严禁外部车辆驶入校区的,多大的来头,一概都会被拦在校门外。他能把车径直开到女生宿舍楼下,他想低调都没可能。

    而且,他本就那么随意地往车门上一靠,没有耍酷,没有故作深沉,温和淡然得仿佛一缕清风,却足以成为一切光源的中心。

    那顿饭吃得很沉默,四月的情绪看上去很低落。

    “怎么了,菜不合胃口?”莫云泽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不喜欢他点的菜。其实菜很丰盛,正宗的法式西餐,莫云泽要了个靠窗的位置,可以远眺璀璨的外滩夜景,四月看得入了迷,好半天才将神思从窗外收回来,局促地笑了笑,“不是,快毕业了,写论文写到头疼。”

    “哦,四月要毕业了,真是可喜可贺!”莫云泽是那种怎么看都觉着很舒服的男人,和煦温暖,绝没有他这种阶层的人惯有凌厉和萧冷,尤其是面对四月,目光温柔得仿佛能化成水,他给她斟上红酒,举起杯,“来,我提前祝贺你毕业!”

    四月也举起杯,一饮而尽,只觉那酒格外的苦涩,苦得她直皱眉。

    “喝不惯?这酒应该不错的啊,你脸色也不大好,四月,是不是有不开心的事?”莫云泽看着她,目光甚是关切。

    四月低下头,沉默不语。

    “四月,不管你姓什么,我始终是你的哥哥,有责任照顾你关心你,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都可以跟我说的。”莫云泽握住她的手,语气再平和不过,“我知道我们家亏欠你很多,过去的恩怨都已经过去了,请不要拒绝哥哥的关心好吗?”

    “跟这没关系,你多心了。”四月烦乱地摇摇头。

    “谈恋爱了吧?”莫云泽嘴角挤出一丝微笑,只是那笑在灯光下透着些许悲凉,“真快,四月已经长大了,都谈恋爱了……那个人,真是很幸运,可以让你为他忧伤为他欢喜,他一定是很疼爱你吧。”

    四月点点头,眼底下泛着青,显然是多日休息不好的缘故,她望向窗外,神色愈发地恍惚起来,“可我已经好几天没联系上了,不知道为什么,老觉得心里不踏实,回来的时候他送我到机场,我就觉得像是再也见不到他了一样,非常难过,认识他这么久从来没这么难过过,你说他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不会的,恋爱中的人都这样,患得患失,很正常。”

    莫云泽心里泛起阵阵酸楚,他想起了梅苑书房里的那帧画像,那个人如果知道他喜欢的女孩心里惦记着的是别人,他心里一定也很难过吧。

    “哥哥,你也有爱着的人吗?”四月冷不丁问了句。话一出口,她就觉得很唐突,因为感觉上她跟莫云泽还很生疏,这样的问题似乎不应该她来问。莫云泽却好像并不介意,唇畔的笑意更深了:“我当然爱过……但是现在没有,单身很多年了。”

    “一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吧?”

    “为什么这么问?”

    “你这么优秀,肯定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啊。”四月觉得自己有些想当然。莫云泽没有急着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是那种她不懂的深邃,他端起酒杯轻轻摇了摇,看着杯中紫红色的兀自出神,好像是跟杯子在说话:“四月,我们之间隔了七年没有见面吧?”

    “嗯,好像是。”四月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

    “真是难过,七年,我跟你之间个隔绝了七年。所以你不会懂得我,这让我很难过,我没办法将这七年里错失的东西一点点补回来,我弥补不了,而你已经长大,我们之间的距离就越来越远了。”

    四月迷迷瞪瞪地看着他,有些听不懂他的话。

    而他已仰起脖子,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不免也皱起眉,端详空空的杯子:“怪了,怎么有些苦……”

    送四月回学校后,莫云泽驾车返回梅苑。他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给阿森:“你马上跟我联络那个容念琛,我要见他,越快越好。”

    “是,莫总。”

    回到梅苑,一进客厅就看见三叔莫敬添端坐在沙发上,冷着脸看着他,似乎在等他回来。“三叔。”莫云泽虽然迟疑了下,但还是恭恭敬敬地打招呼。

    “兴致不错啊,盛图都要倒了,一点也不影响你泡妞,果然是年轻好啊,天塌下来也压不着你,是吧?”莫敬添的脸在灯光下,透着可怖的阴冷。

    端姐坐在边上,忙打圆场:“年轻人嘛,总有些应酬的,你那时候也不一样。”在三叔的面前,端姐总是得体得无可挑剔,连起身都那么优雅,一颦一笑极有分寸,“云泽,吃了没有,厨房有粥,要不要芸妈端点过来?”

    “不用了,我吃过了。”莫云泽悻悻地走到沙发边上坐下,他知道,今晚免不了又是一顿训了。端姐很会看场合,知道这种时候她不宜在旁边,忙借口上楼做瑜伽抽身撤退,经过莫云泽身边时还不忘给他递个眼神,示意他好好跟莫敬添谈。因为看得出来,莫敬添的心情很糟,整张脸都是黑的。

    开场白就充满火药味,莫敬添咄咄逼人地看着莫云泽:“云泽,还记得你对我的承诺吗?盛图现在摇摇欲坠,你很高兴是吧?”

    “三叔,这话从何而来?”莫云泽一向很有涵养,这会儿也只能压抑着怒气,“这些年您也看到了,为了盛图东山再起我付出了多少,只是事已至此,我没有三头六臂我尽力了,而且恐怕事情并非是我们看上去的那样仅仅只是简单的商业并购,我怀疑对方跟莫家是不是有深仇大恨……”

    “深仇大恨?”

    “是的,不到一个月就收购了我们19%的股权,导致我们大肆溃盘,一些老股民纷纷将手中积攥多年的股票抛售,连我们董事会的一些老股东都动摇了,显然有人盯住了他们,开出令他们无法不动心的价格,这些老东西都是些唯利是图的家伙,有钱给他们,谁不动心?头疼的是对方对我们了如指掌,而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目前仅知道这家主持收购盛图的投资管理公司背后是个财团在支持,来自海外,我敢打包票他们对这次收购事前做了缜密的策划和部署,计划时间不会少于十年,否则不会隐匿得这么深,一点底子都查不到。”

    莫云泽分析得头头是道,又问:“所以三叔,您这次回来我就想问问您,过去莫家是不是跟人有过很深过结……”

    莫敬添蹙起眉头,揉着太阳穴,非常头疼的样子:“我怎么知道有什么过结呢,你爷爷和你爸爸在世的时候,我并没有直接参与过公司的决策,因为你爷爷信不过我,很多事情他们都不愿意跟我讲。”

    莫云泽说:“这几天我拜访了一些已经退休的老员工,他们也大多记不清了,因为商场上的竞争时时刻刻都存在,不可能不得罪人,但是有一件事情,他们的印象倒是蛮深刻……”

    莫云泽踌躇了下,欲言又止,“就是很多年前,关于南港码头的那个项目,那次的竞争很激烈也非常残酷,因为那个项目最先并不是盛图开发的,是爷爷他们从一家叫振宇的公司手里抢过来的,当时事情闹得很大……”

    莫敬添马上记起了什么,连忙点头:“哦,我有印象,项目抢过来后,那个振宇的老板还跳楼自杀了吧。”

    “没错,从他们公司的楼顶跳下去的。我打听到,振宇老板自杀不久,他太太也去世,公司也很快解体,整个家族都分崩离析了,三叔,您看这事……”

    “你怀疑这次收购我们盛图的跟振宇有关?”莫敬添连连摇头,“不会不会,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怎么会是他们?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也只是怀疑,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过我会继续去查查,也许能查到点蛛丝马迹,因为我觉得,站在振宇的立场,家破人亡的凄惨下场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不能接受,如果振宇的后人存心要报复,也不是不可能。”

    “好吧,你去查吧,越快越好。”莫敬添显得有些不耐烦了,“总之你记住,盛图的生死存亡是你必须承担的责任,莫家在你就在,莫家倒了,云泽……莫敬添的目光渐渐变得森冷,后面的话我就不说了,你自己掂量。”

    说着站起身,径直上楼,都到楼梯口了,又转过身看着莫云泽,“听说颜佩兰的女儿找到了?很好嘛,你下次把她带回家来让我瞧瞧,怎么着也是我们莫家的后代,她妈妈可是你爸爸跟你二伯到死都惦记着的女人,她女儿一定很漂亮……”

    说完这话莫敬添就上楼去了。

    莫云泽一个人坐在空落落的客厅,感觉像坐在一尊华丽冰冷的坟墓里,背心渗出涔涔冷汗,骤然间寒痛刺骨……

    深夜,莫云泽背着手站在卧室的窗前,看着黑漆漆的后山,自言自语:“四月,你有没有觉得这里像一座坟?埋了多少人啊,爷爷,爸爸,二伯,云河,阿婆,唐毓珍,莫家的人都埋在了这里。现在活着的,有时候我都分不清,是人还是鬼,而我注定也要埋在这里,我做鬼都是不自由的,四月,你说该有多可悲……”

    躺到床上,莫云泽很久都没法平静下来,也许是房子过于沉寂,他分明听到了一种类似呻吟的哦吟声,时断时续,不堪入耳。声音的来源就在楼上,甚至还能听到软床的弹簧不堪重负发出的吱吱声,一阵比一阵激烈,“啊——”一声尖而长的含混不清的嘶叫,莫云泽惊得从床上坐起,可是紧接着就是满足的嗷嗷声,像漏风的风箱。三叔的。

    一整晚,那声音都没断过。

    早上在餐厅,莫云泽看到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的沈端端,坐在餐桌边慢条斯理地喝着牛奶时,始终没办法将昨晚的那声尖叫跟她联系起来。而坐在对面的莫敬添亦是西装革履,红光满面,那种情欲满足后的光彩丝毫不用掩饰,因为根本掩饰不了,他的胃口似乎很好,一口气吃了三个煎蛋……

    莫云泽顿觉一阵反胃,哪还吃得下东西,他借口先去公司,就匆匆离开了餐厅。到办公室的时候还很早,大部分员工还没上班。但是阿森却早早地等候在门外的沙发上,他跟着老板走进办公室,很细心地注意到莫云泽暗黄的脸色,“莫总,您的气色看上去不大好。”

    “是啊,最近又开始失眠。”莫云泽在落地窗边的沙发上坐下,揉着太阳穴,脸色的确是晦暗的,他问阿森,“我要你约容念琛的事怎么样了?”

    阿森愣在原地没吭声,似乎在思忖该怎么回答。

    “怎么了?”

    “可能,您见到不到他了。”

    “为什么?”

    阿森摇摇头,叹了口气:“今天早上刚刚得到的消息,昨晚十二点,容念琛从香港一家酒店的23层跳下去了。”

    莫云泽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定住了。

    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本能地问:“人呢?”

    “当场死亡。”

    2

    四月很小的时候,就听妈妈说,每个人都是天上的一颗星,无论在人世经历怎样的人生,最终都要回到天上去。妈妈,还有爸爸、伯伯无疑都是去了天上了,留下她一个人在这孤苦的人世独活。那种深切的孤独感让她一度以为她今生都将孑然一身,直到遇见容。虽然她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就是爱情,但她喜欢他,想跟他在一起,并且为之付出了全部。

    然而,四月忽略了,人和人之间的相遇其实也如星辰,有些人注定是流星,刹那间划过夜空就再难寻踪迹。

    在香港的一个月,应该是四月自成年后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

    原来,她也可以这么幸福。

    每天上完课,容念琛就会开车到学校接四月出去吃饭、游玩。四月最喜欢到太平山顶看夜景,那密密匝匝的灯海,闪闪烁烁,恍若无数星辰坠落凡尘,直让人感叹人的渺小,什么都不可靠,唯有眼前。也就是在太平山顶上,四月答应了容的求婚。容跟四月商量着,要她结束学业后到他的新公司去工作,跟他一起重新创业。

    “起步会有点困难,因为是从零开始,四月,怕是要你跟着我吃苦了。”容当时笑着跟四月说。他的笑容衬在璀璨的星光下,有些恍惚。

    四月靠进他的怀里,哽咽道:“我不怕吃苦,我从小就吃了很多苦,我只是希望有个安定的家,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四月……”容搂紧她,“我何德何能,竟然可以拥有你这样好的女孩子,四月,你不知道我有幸福,上天到底是待我不薄的。”

    “上天到底是待我不薄的……”

    这话时隔多年后再忆起,竟恍若隔世,令四月不由得欷歔落泪。四月觉得容太天真,她也太天真,以为上天真的就此放过了他们,慷慨地给他们平静和幸福。抑或者,她跟容的宿缘太浅,他注定是她生命中一颗转瞬即逝的流星。相遇和错过,其实从一开始就是命运设定好了的一盘棋。

    他们都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身不由己。

    四月做梦都没想到,就在那个星光璀璨的夜晚之后不久,她回到上海的第四天,容从香港某酒店大楼的23层纵身跃下。

    四月再见容时,他已经是躺在太平间的一具冰冷的尸体。

    这一切怎么发生的,四月全然不知。

    但肯定发生了什么,不然容不会选择这条不归路。四月后来仔细回忆在香港的点点滴滴,除了容后来在情绪上有些不稳定,她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她记得开始都很好,容非常开心,每天都早早地等候在学校门口,恨不得直接把她接去他的住处分分秒秒地厮守,只是四月这边纪律很严,带队老师将他们看得很紧,未经允许是不可以在外留宿的。

    容情绪的转变是在四月回上海的前夕,那天刚好带队老师放他们的假,准许他们一天的时间自由活动,因为当时交流活动快结束了,在同学们的强烈抗议之下,老师才准他们假的。那天四月跟容在浅水湾的住处吃的午饭,容接了电话后就出门,说是去见个客户,可是一直到很晚才回来,脸色阴郁。

    之后的两天容一直情绪低落,神思恍惚。送四月去机场时,容在候机厅意味深长地跟她说:“四月,我会想你的,不论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遇见你,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事,我不后悔。只是四月,人世太险恶,我很担心你应付不过来,因为你太善良,有时候善良反而会给自己带来灾难。记住,要学会保护自己,别太轻易相信别人。”

    回到上海后,四月一直打容的电话,都不通。她以为是信号的问题,或者是容太忙,无暇接她的电话,所以并没有太在意。直到那天早上,四月接到了香港那边警局打来的电话,告诉她容去世的噩耗,说是容留有遗言,指名要她去接他“回来”。

    而容能回来的,只是一把灰。四月捧着容的骨灰下飞机,姚文夕和李梦尧在机场等候她,都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抱住她哭。而四月,还没有从巨大的变故中回过神,她始终觉得容还活着,她怀里捧着的,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私人物品。

    四月在姚文夕和李梦尧的搀扶下,将容的骨灰撒在他家花园的那棵菩提树下,这也是容的遗言之一,说希望她能帮他完成。

    “我就是这棵菩提树,无论你走多远去多久,我都在这里等你。”

    这是那日四月在树下跟容说的话。

    “我答应你,这棵树就是你我的约定,无论生或者死,我们都会在这棵树下找到彼此,一定可以找到彼此。”容当时是这么回答四月的。

    原来,这世上的很多事都是注定的,她和容这辈子注定了只能阴阳相隔。一棵树,一把灰,就是他们的结局。

    “四月,你要坚强。”姚文夕扶住浑身颤栗的四月。李梦尧眼圈也是红红的:“四月,你哭出来吧,哭出来心里就好受多了,你这个样子让我们很不放心。”

    “我想一个人静静。”四月说。姚文夕马上显得很紧张:“四月,我们陪你吧,你一个人在这么大的房子里会害怕的。”

    “我为什么要怕?我就是希望容回来,我想在这等着他。”四月的脸色苍白得骇人,样子像个鬼,声音沙哑得每吐出一个字都很艰难,“让我一个人待会吧,我想好好静静。你们放心,我不会寻短见的,我会活下去。”

    “四月……”姚文夕再次抱住她。

    晚上,四月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一直看着院子里的那棵菩提树,舍不得合上眼睛。就怕眨眼功夫,连那棵树都没了。容就是眨眼功夫就没了的,这让她怀疑这世上一切存在的事物。既能存在,是不是随时都可以不存在?不存在了,是不是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容,你真的不在了吗?

    起风了,树叶在夜色中簌簌地响。

    四月望得都痴了,看着那棵树就像是看着容……夜深了,花园里弥漫着潮湿的雾气,一阵风吹来,雾的深处真的是容!但见他穿着白色的衬衣,身姿依然挺拔,静静地站在树下。他的脸笼罩在树影下,看不清他脸上什么表情,只听他轻轻的唤,“四月……”

    四月奔过去,哭喊:“容——”

    “四月,别过来!”容叫住她,他朝前走了两步,隐约露出了下颚。“我一直在这里,你别急,好好保重自己。”

    “容,你怎么招呼都不打就走了,你丢下我一个人怎么办?”

    “四月,没有办法,我们的缘分尽了。你别难过,我们依然在一起的,只要你在这里,我就可以看到你,我会永远陪着你。”

    “可是容,我看不到你!”四月哭着,泪眼模糊中,只觉容站在朗朗月色下,缥缈得仿佛一缕轻烟。四下里很安静,只有呼呼的风声吹动着他的衣角,他恍惚笑了下,声音透着哀伤:“四月你别难过,虽然你看不到我但你可以感觉得到我在你的身边,如果你心里有我的话。别哭,我不要你哭,我希望你从此过得幸福……”

    “没有你我还怎么幸福,容!”

    “四月,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有自己的人生轨迹,我的轨迹注定跟你只是擦肩而过,今生我们已经到此为止了,惟愿来世我们能再次相遇,我一定还会在这棵树下等你,四月,记住我们的约定。”

    “容——”四月哭着奔向容,可是树下空空,哪里有容的影子。

    她仰着头,看着头顶茂密的树叶在风中轻轻摇曳,簌簌作响,心里隐约明白,她真的已经失去了容。这世上,从此没有了容。

    醒来时已经是次日早上,四月披散着头发从沙发上坐起,迷迷蒙蒙地望向落地窗外的花园。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淅淅沥沥,菩提树的树叶被雨水洗得发亮,满室皆是潇冷的雨意。原来是梦。

    她站到露台上,怔怔地看着那棵菩提树,就如看着容……

    莫云泽出现在四月面前的时候,已经是一个礼拜后的事了。当时是在学校门口,莫云泽这次没有把车开进去,他打电话叫四月出来的。“为什么这阵子不肯见我?”莫云泽看着瘦了一圈的四月,真是很心痛。四月单薄得像个纸人,站在街边上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她吹走,她声音还是有些发哑,好不容易挤出一丝笑容,转瞬就没了,“最近老是生病,不太想见人。”

    莫云泽叹口气:“你男朋友的事我听说了,我很难过。”

    “都过去了,我没事了,哥哥你别担心。”

    “一起吃个饭吧,你看你瘦得……”

    “我没事,我真的没事。”四月低着头,她穿得太少,缩着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地发抖。莫云泽忙脱下大衣披她身上:“上车去吧,车上暖和。”

    车上的确很暖和,莫云泽将暖气调到很大。他带四月到一家僻静的私房粥馆喝粥,四月喝了一碗枣泥薏米粥,感觉精神好了很多。这些天她基本没怎么吃东西,精神很差,没有课的时候就一个人在寝室蒙头大睡。睡得太多,眼睛都有些浮肿,嘴唇愈发的干枯惨白。

    “我胃口不好的时候,经常来这喝点粥,觉得很舒服。”莫云泽看着四月,直粥眉头,“四月,打起精神来,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有哥哥在,你不是无依无靠的,明白吗?”

    四月微微颔首。她知道,不管她是悲伤还是痛苦,生活始终在继续。雪上加霜的是,容生前跟人合伙开的那家公司还没步入正轨就陷入纠纷,合伙人跑了,容却背了巨债,他所剩不多的存款被冻结不说,房产也因此被银行查封,听说近期要对外拍卖。四月昨天得知消息,连课都不上了,跑到那房子外,隔着镂花铁门泪流满面。

    那棵菩提树依然在风中轻轻摇曳。

    像是容无语的叹息。

    “怎么了,怎么又哭了。”莫云泽伸手给四月拭泪,“别哭,如果觉得心里很难受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

    “哥哥,我没事,我只是觉得他走得太突然了,让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四月看着面前的空碗,吸吸鼻子,此时此刻,她突然很想倾诉,心力像压着座大山,沉重得已经让她无力承受了。她说得很慢,说一段就停好一会儿,记忆的碎片太多太乱,她得一点点地用回忆拾起来,然后再拼凑成一段段稍显完整的过去。

    说到容的骨灰被撒在那棵菩提树下时,她哭得很厉害,莫云泽不得不起身坐到她身边,将她搂到怀里,轻拍她的背:“都过去了,没事了,改天我跟你一起去看看那棵树。”

    莫云泽心下叹息,不由得对那个未曾谋面的男人心生怜悯,他后悔自己应该早些约他见面就好了,也许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四月摇着头说:“那房子已经被银行查封了,进不去的。”

    “查封了?”

    “嗯,听说要对外拍卖。”

    日子一天天翻过,转眼到了来年春天。毕业前夕大家都变得忙碌起来,写论文、找工作、考研,忙得连吃饭都凑合。芳菲那阵子倒是很闲,毕不毕业她根本懒得操心,反正事事都有程雪茹为她打点。容去世的那些天里,芳菲一有空就过来陪姐姐,两人商量着,毕业后一起到外面租房住,这样她们又在一起了,就像从前那样。

    “姐,我要赚很多钱,然后养着你。”芳菲那天勾着四月的臂弯说。四月戳了下她的前额,“你呀,能养活你自己就不错了。”

    因为芳菲经常来找四月,跟姚文夕和李梦尧也混得很熟,几个人经常在一起逛街吃饭,一直憧憬着毕业后的日子,有时候是一起去学校的舞厅疯,或看晚场电影,回来就偷偷在宿舍煮东西吃,欢声笑语中,四月的情绪慢慢好了很多。戴绯菲没有参与其中,她自知不受大家的待见,很早就搬出去跟男朋友到外面住了。

    那阵子四月跟莫云泽见面也很频繁,莫云泽几乎每个周末都会过来接四月出去吃饭,有时他人在国外,也一定会电话问候,温暖妥贴得让人无法拒绝。因为彼此是兄妹,所以四月对他也没有设防,只是慢慢的相处久了,总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劲,他的目光,他淡淡的表情,他说话的声音,总让她有种莫名的惶恐,她的心很慌,却又不知道慌什么。

    他只是她的哥哥而已,她反复这么跟自己说。

    莫云泽很喜欢穿白色的衣服,四月很少见过有人穿白色像他那样穿得超凡脱尘的,他的衬衣、针织衫、或者西服,很多都是白色,或纯白、或米白,四月从来不知道白色可以穿出这么多层次。每次看着他白衣胜雪的身影,四月总有种记忆交错的恍惚,让她想起了那年的梨花,淡白的影象不知为何过了这么多年还印在她脑海里……

    而四月不知道,莫云泽那段时间正在积极联络银行,欲买下芷园。让他意外的是,银行方面对此事的态度一直模糊不清,不久传出消息,芷园已经被一个神秘买主买下,莫云泽问负责这件事的阿森:“谁买下的。”

    “目前还不清楚,银行拒绝透露对方身份。”阿森如实相告。

    莫云泽颓然地仰靠在椅背上,“我们晚了一步。”他吩咐阿森,“马上去打听是谁买下的芷园,我要买回来,价钱不是问题。”

    这还不算,最让莫云泽意外的是,盛图的股权被神秘财团收购了27%后,对方突然停止了行动,原本盛图动用了集团储备资金铆足了劲要跟那边拼死决战的,那边却撤了,就跟当初猝不及防来袭一样,撤得无声无息。

    莫敬添很高兴,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可以高枕无忧了,莫云泽对此却有不同的看法,他说:“三叔,那边突然停止行动,只有两种解释,一是他们不想玩了,而是他们故意逗我们玩,要玩死我们。”

    当时是在莫云泽的办公室里,莫敬添吧嗒吧嗒地抽着雪茄,皱起眉头:“没这么严重吧?”莫云泽看着身材发福的三叔,淡然一笑:“恐怕比这更严重,因为对方突然停止收购,恰恰是在我们有所行动之后,这就是说,他们对我们这边的行动了如指掌……”

    莫敬添当即脸色大变:“你的意思是,家贼?”

    莫云泽点点头。

    第二天适逢周末,莫云泽带四月去梅苑吃晚饭。那几天刚好沈端端跟莫敬添去泰国旅行了,否则他也不会贸然把四月带回梅苑,他知道端姐对四月并非如表面上的那么热络,而四月对端姐也好似很生疏。四月先后见过端姐几次,她觉得端姐对她很客气,可能就是太客气了,让她愈发局促。四月,你真像你妈妈。这是端姐说得最多的话。四月问莫云泽:“端姐从前是不是跟我妈很熟,她为何总是提我妈妈?”

    莫云泽意味深长地答了句:“那是很正常的,因为过去在我们家,你和你妈妈是大家议论最多的。”

    四月于是不再多话。

    吃过晚饭,莫云泽把四月叫进书房聊天。四月还是一进门就盯着墙上的那幅画像看,喃喃自语道,“你们兄弟长得并不像。”莫云泽坐在落地窗边的沙发上,点燃一根烟,端详着指间的烟头,目光有些飘忽,“我们本来就是堂兄弟,何况……”

    “何况什么?”

    莫云泽的眸底闪了下,笑笑:“算了,不跟你说这些,很多事情你不必知道那么多。”说着他转过脸望向窗外,深吸一口气,“再过些日子后山梨花就开了,四月,你要过来看。”

    四月于是也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后山,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虽然枝桠还是光秃秃的,但是冬天已经过去,不是吗?

    坐了会儿,莫云河驾车送四月回学校。因时间尚早,莫云泽问四月想不想去外滩走走,每次都是这样,一到分别的时候就很舍不得,总是想尽办法跟她多待会儿。四月对他也并不抗拒,他说去哪里,她一般会应允。只是外滩上的人很多,到哪都是人满为患,莫云泽不喜欢喧闹,就将四月带到路边一家咖啡厅喝咖啡。

    “要是怕晚上睡不着,可以喝些果饮。”他想得很周到,帮四月点了杯椰奶杏仁茶。他自己却点了咖啡。四月问他,“你不怕睡不着?”

    他耸耸肩:“反正喝不喝都睡不着,无所谓了!”

    四月本来想问为什么睡不着,终究没问出口。每个人的内心都或多或少有些隐痛,夜深人静的时候难免辗转反侧。睡不着,很多时候是因为寂寞。

    咖啡厅有缓缓的音乐流淌。四月觉得音乐这东西对于寂寞的人来说是种蛊惑,听着音乐,你会不知不觉将自己的心事说出来。四月每次面对莫云泽,就觉得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了,她不必防着什么,因为他是她的哥哥,是她在这世上仅有的血亲。

    “我曾经做过一件让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的事情,所以我经常失眠。”这样的话说出来,四月自己都吓一跳。

    莫云河轻轻搅动着杯中的咖啡,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

    “我罪不可赦。”

    “我每一天都在赎罪。”

    “可是我知道,这辈子我都赎不了自己的罪孽。”

    “你说我死后会不会下地狱?”

    ……

    莫云泽静静地看着她,一直看着她,幽暗的眼眸仿佛夜空下的海,让人望不见底。他自始至终没有问四月到底犯下了怎样的罪孽,他只是说:“四月,相对于我们家,你和你母亲无论犯过什么样的过错,都算不了什么。”

    四月心底立即拉起一道防线,他为何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她并没有说她犯下的过错跟他们家有关系,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也许我今晚说得太多了。”她掩饰地低下头。

    “那你愿意听我说吗?”莫云河的脸在咖啡厅的灯光下,透着一种匪夷所思的梦幻感,大约跟他眼中陡然闪烁的异样神采有关系,他不知怎么突然变得有些激动起来,“听你说了这么多,我突然也想讲讲我的故事。”

    四月久久地凝视着他……

    “四月,你有喜欢过一个人吗?就是那种无论经过多长时间,那个人始终没办法从你心底隐去。你有过这样的体会吗?我就有过。很多年前我就喜欢一个女孩子,可是她并不知道我的存在,一直都是我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默默注视着她。那时候她很小,我也年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她,就是想看她。四月,我想这种折磨你是不会理解的,她就像是一个梦,看着像是在身边,却无法触及。我怕靠近她,怕惊扰她,总是和她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因为我怕她发现后会离我远去……后来她长大了,我也成熟了,再见面时我以为我能很坦然地面对她,可事实是我做不到,我不知道为什么一面对她就很绝望,因为我知道我跟她没有可能,一点点的可能都没有。四月,你有过这样的绝望吗?”

    四月点点头,眼眶一热,几乎就要落下泪来。她怎么会不绝望?容走了,连她靠近那棵树都没有了可能,如果哪天那棵树被那宅子的新主人砍了,她跟容的一切都灰飞烟灭了。她怎么能不绝望!

    “最绝望的还不是这些,我最绝望的是她根本就不认识我……”

    “为什么不认识你?”

    “因为我的脸做过手术。”

    四月细细地打量他,心下惊叹,“可是一点都看不出来,真的。”

    “历时三年,前后做过不下两百次大大小小的整形,耗费的金钱无从计算,当然看不出手术的痕迹。”莫云泽转过脸,胸膛剧烈地起伏,仿佛在克制着什么,“只是,你难道不觉得害怕吗?我的脸并不是我自己的……”

    四月终于抑制不住满眶的泪水,哽咽道,“哥哥,那一定很疼是吧?”

    三年。上千次手术。这该是怎样的地狱折磨!

    “别哭,哥哥已经疼过了。”莫云泽伸手替她拭泪,只觉她的脸冰凉,“我能活着站在你的面前,连我自己都觉得都不可思议,真的不可思议,我曾那么向往过死亡的……可是我活下来了,很多的事情我一时没法跟你说清楚,怕太突然,让你没法接受。但是请你相信,我会给你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也会好好安排我们的未来,我九死一生挣扎到现在,不会轻易放弃的,谁也阻止不了我,我连死都不怕,还怕谁。”

    3

    翌日清晨,茫茫浓雾笼罩着梅苑。推开窗户,大团大团的雾被风裹进来,一股潮湿的寒气让莫云泽不由打了个寒噤。他还穿着睡衣,面容憔悴。又是一夜未睡。在浴室里,他面对镜子看了很久,七年了,镜子里的那张脸还是让他觉得如此陌生。肌肤其实是很光洁的,丝毫看不出手术的痕迹。只是肤色过于白净,很多时候,莫云泽觉得这张脸像死人。

    事实上,这的确是一张死人的脸。

    因为进行异体换脸,供体本身就是来源于死人,其原理就是揭下供体(死人)的脸皮,移植到他严重毁损的脸上。而为了寻找一张跟他年纪相仿且完美的脸,三叔莫敬添可谓花了大本钱,当时他们已经到了美国,有将近的一年时间里,三叔派人从一具具冰冷的尸体中寻找,可以说找遍了大半个美国的医学院和科研机构,但长期浸泡在福尔马林液体中的尸体,原本红色的血管和皮肤附带的肌肉、脂肪都呈现出青白色,移植后肤色势必是不自然的。最麻烦的是尸体还必须是东方人,这极大地增加了寻找供体的难度。

    抛开供体不说,异体“换脸”手术本身风险难度相当高,首先,用他人的脸肯定会出现排异,更何况这张新装上去的脸部还得暴露在空气之中。因此天然的人体排异反应会让换脸者术后一生面临未知考验,而最大的考验是,精确到微米的血管和神经接合也许让微笑变成奸笑,同时严格的手术时限也会让一张人脸在异体复活之前可能遭遇彻底死亡的风险。

    其次是伦理问题,因为“换脸”后,术后外貌将会融合两个人的外貌,这对换脸者的心理也将是种不可预知的折磨。

    但三叔的态度很坚决,必须换脸,不惜一切代价。

    莫云泽当时在加州一所风景优美的农场秘密疗养,术前的种种准备事宜他并不知晓,那段时间他基本上是与世隔绝的,虽然每日可以通过看报或者看电视了解些时政要闻,但是三叔却掐断了他跟外界的一切联络,包括电话、网络等等,因此除了莫敬添和极少的几个长辈,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疗养地。

    三叔安排了专人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其中仅医护人员就有上十个,他的身边日日夜夜都不离人的,名义上是照顾他,其实是怕他寻短见。虽然农场里找不到任何镜子,连窗户玻璃都贴上了特质的防反光的纸,但是他还有眼睛,有手,伸出手就可以摸到自己的脸上是何其的惊悚可怖。时时刻刻,他都想死。

    终于,三叔找到了一张堪称完美的脸。在法国找到的,死者是东方人,国籍不详,生前是一名歌剧演员。据说那人是在排练时,被突然倒塌的布景板砸到后脑的,送往医院后被临床诊断为脑死亡,得到消息的莫敬添连夜将莫云泽接到巴黎,确认莫云泽的血型和白细胞跟死者匹配后,迅速安排了手术。

    最紧张的时刻终于来临,由于皮瓣耐缺血时间的极限仅为4个小时,因此死者的脸从剥离下来到缝合到莫云泽的脸上,全系列过程必须要在4个小时内完成,否则手术就会宣告失败,可谓是争分夺秒,紧张至极。

    整个手术是在20倍的显微镜下操作的,因为新旧脸的缝合涉及到丰富的皮下组织,包括血管、神经、表情肌、骨、软骨和腮腺组织等,其精确度到了微米,稍有一点点差池,就会直接影响到术后的脸部表情,所以不仅是参与手术的医生,手术室外焦急等候的莫敬添也是极其紧张的。手术应该说是非常成功,只是在随后的半年多时间里,莫云泽面对的是一张僵硬的面具脸,因为他要等待面部肌肉里的神经慢慢恢复和再生。

    而且他还要忍受巨大的疼痛,以及一系列的排斥反应,医生当时说,急性排斥反应问题倒不大,用药物就可以控制,关键是慢性排斥反应,药物不能非常有效控制,最严重可能会导致皮肤组织坏死和脱落。一旦发生严重的排斥反应,手术即宣告失败。移植上去的新脸必须被剥离下来,而最后弥补的措施,只能是撕下病人自己身体上的皮肤,通过常规整形手术进行填补。莫敬添最担心的就是这点。

    好在莫云泽终于挺过来了。

    经过数年的恢复和静养,他的脸部表情已跟正常人无异,但他将终身服用免疫抑制药物,而这个药物保护了异体组织受到排斥的同时,也降低了人体自身的免疫力,因此长期的免疫抑制状态会带来一系列的不良后果,包括感染,高血压、肾毒性、糖尿病、脂代谢异常、血细胞减少等等。也就是说,莫云泽此生都将饱受身心及病痛的折磨。他每天都要吃很多种药,从术后到现在的六年时间里,他吃的药无从计算。长期的服药让他的精神萎靡,味觉退化,他现在每天的进食都很少,吃药或者吃饭,都是为了活下去。

    可是,没有人知道,活着于他而言其实比死去更痛苦。

    莫云泽开车去公司的路上,天空飘起了细雨,挡风玻璃上开始聚积了越来越多的雨点,变得越来越朦胧。路上一如既往的塞车,到达仰擎大厦的时候雨下得大了,莫云泽站在楼底下仰望48层的摩天大厦,只见大片大片的铅云正从天空掠过,悄悄聚拢,又无声无息缓缓退散,更显得那楼尖像一柄直入云霄的长剑,气势恢宏。

    莫云泽心下有些欷歔,这份家业维持到今天真是不容易,几代人的心血。在他执掌盛图以前,莫氏主要以港口物流称霸,如果不是那场大火让莫家遭遇灭顶之灾,莫家也不会退出上海商圈将资本转向海外,四年前莫云泽正式接管盛图后,先将总部从旧金山迁至香港,把香港作为东山再起的首战,并开始涉足金融、地产、酒店、与通讯多个行业,短短几年,就在金融界确定了翘楚的地位,实在令业界对这个年轻的后辈刮目相看。

    两年前,莫云泽逐步将资本转向内地,上海自然是首选,莫家又回来了!虽然前阵子被境外财团恶意收购很是低迷了一阵,但盛图毕竟是经历了大风大浪的,很快就摆脱了阴霾,重整旗鼓。也因此向外界证明了盛图的实力,盛图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垮的。只是莫云泽一个人支撑着这份家业,辛苦自不必说,压力常常大到临界,而莫家没有几个人会体谅他,在莫家人看来,他是莫家养大的,这辈子做牛做马也是理所当然。

    上午有一周的列会,莫云泽抵达公司的时候,刚好离会议时间仅差一分钟。这是他一贯的风格,时间观念是衡量一个人工作态度甚至是人品的首要标准,他不喜欢迟到,哪怕他是执掌盛图的总裁。当然,他也不喜欢迟到的下属,在他身边工作的人都深知他的这个脾性,“死人都可以,就是不能迟到。”这是员工们私下开的玩笑。

    莫云泽没有回办公室,直接去会议室。

    谭小姐在会议室外等他,替他打开双门,轻声问:“是要咖啡还是茶?”“咖啡吧。”莫云泽步履沉稳地走进会议室。

    会议一直开到临近中午才散,主要是讨论城东新近开发的一块地的竞标,参与竞标的公司达二十余家,竞争之激烈可以想象。盛图的规划是,将那块地开发成商业广场,集百货和休闲娱乐于一体,以此正式进入上海的零售商圈。众所周知,盛图是以港口物流起家,现在仍然是主业,但是这几年随着大量外资的注入,物流业竞争达到了白热化,如果死守着这块蛋糕,早晚会被逼上绝途。这也是盛图此次大投入参与竞标的原因,负责这个项目的相关部门已经筹备数月,近期更是日夜加班,包括莫云泽在内,每天都是忙到很晚才回家。

    走廊的灯光有些刺眼,莫云泽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只觉头晕目眩,眼底亦透着青。显然是长期睡眠不好所致。“莫总,您要多注意休息才是。”阿森在会议时就注意到老板精神不济,一直在强撑,不免提醒他。

    “没事,忙过这阵子就好了。”

    两人一起走进总裁办公室,刚在落地窗边的沙发上坐下,秘书谭小姐马上将咖啡端了过来。阿森开玩笑,“谭小姐真是太周到了。”

    “你是沾光。”谭小姐浅笑盈盈,一点也不客气。

    “哇,用不着这么直接吧?”

    谭小姐回头做了个鬼脸,“好好干活。”说着轻轻带上门。阿森跟莫云泽随便聊了几句,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莫总,您要我打听的事情我已经打听到了。”

    “什么事?”莫云泽每天事情扎堆,一时记不起来。

    “就是芷园拍卖的事。”

    “哦?有眉目了?”

    “买主我已经打听到了,是融臣的老板费雨桥。”

    “费雨桥?”莫云泽眉心微蹙,努力在脑海中搜索这个人,并不记得跟此人有过什么交道,但名字听着有几分熟。

    “没错,就是他,人都已经搬进去了。”阿森提醒他,“您应该跟他打过交道的吧,可能您已经不记得了,去年的慈善拍卖上,你们曾经一起竞拍过一个青花瓷,后来是您拍下了,他还上前来跟您握手呢。”

    莫云泽凝神想了会,点点头:“哦,想起来了,原来是他。”旋即吩咐阿森,“马上给我约他,我要当面跟他谈。”

    阿森显得有些迟疑,“我听说他这人不大好打交道呢,除了生意往来,他甚少跟商圈的人有来往,他的公司很低调,我特意去查了下他的公司,居然差不到什么资料,只知道是经营奢侈品代理的,办公地点就设在老城区的一栋百货大楼内,连电梯都没有……”

    “哦?”莫云泽不免表示疑惑,“那他怎么买得起芷园?根据目前房价行情,芷园的保守价不会低于两千万,还有那次慈善拍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拍了幅张大千的真迹,那也是两三百万吧……”

    “对,我也觉得很奇怪,我查过,高尔夫俱乐部的白金卡客人中就有他的名字,一张年卡就价值数十万,他在住进芷园之前一直住在锦江饭店的贵宾套房,每月的房费就达二十几万,而他一住就是半年多……”

    莫云泽微微眯起眼睛,颔首道:“那我还要真会会这个人了。”

    “好的,我马上去安排。”

    春天的雨水总是特别多,每下一场春雨,校园里的林荫道就绿了几分,光秃秃的枝桠上生出些许黄绿色的芽孢儿,没几天又慢慢的变成了草绿,芽孢儿也大了些,在蒙蒙烟雨中抖落无数晶莹的水珠。四月每天都要往返于林荫道,在宿舍、图书馆和教室间奔波。每看到那些渐渐泛绿的枝桠,她就想起芷园的那棵菩提树。

    她克制自己不去想。真实的生活摆在面前,她不能总是深陷在那样的过去里,因为怎么想,都于事无补。怎么想,容也活不过来。她必须接受现实,虽然残酷,但总比人不人鬼不鬼地折磨自己要强。可是,她管得住自己的心,却管不住自己的腿,中午接到芳菲的电话,说晚上到她这来,她忙不迭上街给芳菲买喜欢吃的排骨年糕。这丫头很挑剔,还就只吃鲜得来的,没办法,四月只好绕了一大圈去云南路的鲜得来。一下巴士,站在那条路的街边上,她的灵魂又开始出窍,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芷园的门外。

    四月颇为诧异,因为院子里的花木修整一新,楼上的窗户亦是开着的,二楼卧室的浅米色窗帘换成了蓝色条纹窗帘,显然已经住进了新的主人。她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到那棵菩提树上,也发了很多绿芽,在绵绵春雨中迎风摆动着枝桠,似乎在跟门外的四月打招呼。

    四月顿觉眼中腾起一阵雾气……

    “四月?”身后突然有人喊她的名字。四月正沉浸在遐思中,陡然听到这么一声轻唤,着实骇了一跳,她转身一看,瞪大了眼睛,“费,费先生……”

    “好意外啊,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你?”费雨桥刚从车上下来,显然是看到四月才下车的,他惊喜万分,“好些日子没见到你了吧,我差点没认出来,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四月回过神,笑了笑:“是不是像个鬼?”

    “那也是个美丽的女鬼。”费雨桥接话很快,他一身浅色便装,不像是应酬回来。他穿浅色的衣服显得整个人柔和多了,不似往日那般冷硬得令人生畏,他笑着问:“你怎么在这里,今天没课?”

    四月搪塞:“我……我路过。觉得院子里的花很好看,就多看了两眼,春天来了呢……”费雨桥呵呵笑:“是啊,春天来了。”他指了指院子,“你喜欢就进去啊,站门口干嘛。”

    “我,我又不认识主人。”

    “你怎么不认识?主人就站你面前。”费雨桥看上去心情不错,笑起来的样子很无害,指了指院子,“我就住里面。”

    四月有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走,别站这淋雨,进去吧,傻丫头!”这时候镂花的铁门已经打开,费雨桥说着就拉起四月往里走。四月弱弱地挣脱他:“我,我还有事呢。”

    “都到门口了不进去,不显得我怠慢了你?今天是周末,你又没课,急什么,进去喝杯热茶吧。”费雨桥颇自然地捏了捏四月的手,“冰冷的。”

    费雨桥换了衣服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四月正站在客厅的落地窗边看着院子里的那棵菩提树发呆。“看什么呢,这么入迷。”费雨桥端了杯热茶给她,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哦,那棵树啊,我正想找人砍了呢……”

    四月惊得差点将茶杯掉地上,“为,为什么?”

    “我找人看了下风水,风水师说这宅子就那棵树不对劲,说是阴气太重,砍了比较好,以免挡了财路。”费雨桥这么说着的时候,丝毫没有注意到四月眼底的惊惧,自顾说,“我倒不是迷信,是觉得那树挡了阳光,砍了会有更多阳光照进客厅,你觉得呢?”

    “我,没觉得挡了阳光啊,我觉得那树很好看……”四月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尽管此刻她紧张得手中的杯子都在抖。

    “好看?”费雨桥皱起眉头重新打量那棵树,“光秃秃的,哪里好看了?”

    “马上就会长出叶子的,春天来了嘛。而且,菩提树是很吉利的树种,跟佛教有很深的渊源呢,传说释迦牟尼原是古印度的一个王子,他年青时为摆脱生老病死轮回之苦,解救受苦受难的众生毅然放弃舒适的王族生活,出家修行。一直修炼了很多年吧,有一次他在菩提树下静坐了7天7夜,终于获得大彻大悟,终成佛陀。所以,后来佛教一直都视菩提树为圣树,你没听说过吗?”

    费雨桥微微有些发怔,瞅着四月上下打量,不由笑了起来:“四月,你小小年纪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不过是棵树而已,你就这么引经据典,你很怕我砍了它?”

    这个男人太厉害,眼光像勾子,想忽悠他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四月深吸一口气,看着他说:“在我眼里,这不仅仅是棵树,而是某种象征。”

    “此话怎讲?”

    “我,我看过一部爱情小说,写得很感人,讲一个女孩子跟她的恋人在菩提树下有个约定,如果谁先去世,谁就将对方的骨灰撒在树下,而去了的人来世一定在那棵树下等,这是他们间的约定。刚刚在门外看到这棵树,我一下就想起了那个故事……”

    完全是胡诌的故事。

    四月说出来竟是那么的情真意切。

    “哦,原来如此。”费雨桥恍然大悟的样子,笑得更无害了,“你们女孩子真是太感性了,在我看来就是一棵树,你却可以赋予这么多深意。四月,看来我还非得留着这棵树不可了。”

    “为什么这么说?”

    “我想你经常来作客啊,有了这棵树,你会来的吧。”费雨桥凑近她,盯着她的眼睛。四月到底太单纯,一听说会留住这棵树,马上喜形于色:“好啊好啊,我会经常过来的,只是会不会打搅到你?”

    “哪里啊,我家的大门二十四小时为你敞开。”费雨桥乐呵呵地笑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四月的脸。心想丫头,你太欲盖弥彰了,这树一片叶子都没长出来,你就认出是菩提,你会只是路过?恰在此时,客厅的电话响了,“抱歉,我去接个电话。”费雨桥说着就去接电话,表情再自然不过。

    “四月……”

    一声轻唤自雨中飘来。

    四月一阵心悸,四顾张望,蒙蒙雨雾里花草无言,并未见人。

    她陡然就明白过来,她知道是谁在唤她,看着那棵在风雨中摇曳着枝桠的菩提树,眼眶轰的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而客厅的沙发边,费雨桥早已接完了电话。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四月偷偷拭泪的样子,嘴角勾出一抹淡笑。现编的故事都这么动人,只有一种可能,你就是那故事里的女主角。四月,我不会砍了那棵树的,有了那棵树,我还怕你不成为芷园的女主人?

    继而,他又将目光投向那棵菩提树。

    我会让你见证我跟四月的幸福的,我一定可以让她幸福。她是我命里的人,而你,只不过是她生命里的过客。

    你不要怨我。

    晚上,409寝室闹得不像样子。每次芳菲过来,寝室都会闹得翻天,加上有四月下午从鲜得来买的排骨年糕,大家吃得高兴,闹得也格外欢。芳菲说她昨天在学校门口找人算了一卦,算卦的说她会很快结婚,她乐坏了,十分憧憬未来的主妇生活。姚文夕戳了下她的前额说,“你这花痴,毕业了不好好找工作,就先想着嫁人了,一点出息都没有。”

    “我这人就这样啊,我没什么远大志向,女人干好干坏早晚不要嫁人的,即如此早点嫁有什么不好,免得我辛苦地在外面奔波。”

    “噗”的一声,姚文夕刚入口的年糕全喷了出来,指着芳菲,“你,你想男人想疯了。”芳菲一点也不害臊,耸耸肩,“我做梦都想着自己结婚,哎呀呀,如果我真的在今年之内嫁出去了,回头我给校门口那个罗瞎子封个大红包。”

    李梦尧说:“这么早就结婚,你将来不后悔?”

    “我就是不想操心嘛,结了婚什么都让老公来安排好了。”芳菲笑嘻嘻的样子真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四月正好在阳台上晾完衣服走进来,她放下面盆说:“你们就别指望她能有多大出息了,她就这德性,从小娇生惯养,温室里的花朵,她吃不了外面的苦的。”

    四月再了解芳菲不过,虽然现在从家里搬出来了,口口声声说要独立,可是她从小就被程雪茹当瓷器样的保护着,没有吃过苦,没有遇见真正的风浪,她根本就不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四月因此每个月都会从自己的生活费中省出些钱来,“支援”被程雪茹掐断了经济来源的芳菲,有好吃的总想着给她留点。从香港回来时,她自己一样东西都没买,给芳菲倒是买了一堆的礼物。天冷了,会打电话要芳菲多加衣服,每个周末,她都要坐上一两个钟头的巴士去芳菲的学校,帮她洗衣服晒被子,就连芳菲例假的日子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定叮嘱她不要吃冷饮,如果有空,她甚至会亲自过去给她煮红糖水,整个就是一小妈。姚文夕说这样会把芳菲宠坏,四月不以为然,她就这一个妹妹,怎么宠都心甘情愿。

    因为是周末,加之临近毕业,芳菲的宿舍管理没有从前那么严格,芳菲干脆赖在姐姐这里不走了,跟四月挤一张床睡。

    可是这丫头太好吃了,睡到半夜居然喊饿,明明晚上吃了那么多排骨年糕的。没办法,四月只好起床,带着她去校门口的食街上吃烤肉串。夜已经很深了,估计快一点了,可是食街上人头攒动,比白天热闹一百倍都不止,都是F大的学生,三三两两地围坐在排档,吃吃喝喝,对酒当歌好不快活。F大旁边的这条食街是出了名的小吃一条街,而最有名的就是烤肉串和鸡翅。四月对烧烤一向不感冒,而且她怕辣,于是只能看着芳菲吃,芳菲辣得眼泪汪汪,还只喊不够辣,四月皱起眉头,“你不怕脸上长痘啊……”

    “没事没事,长了再说。”芳菲辣的鼻尖都红了,一边吃烤肉一边大口喝冰镇的橙汁。这丫头就是这样,今朝有酒今朝醉,从来没有为明天打算的习惯。

    其实四月自己都没认真想过明天怎么打算。

    姚文夕倒是早早就找好了工作,只等毕业就过去上班,是家大广告公司,不仅业务水准在业内赫赫有名,薪资待遇也是出了名的高。姚文夕的专业功课在系里是顶拔尖的,设计的作品经常获奖,这次又这么顺利地找了家大的公司,着实让大家羡慕不已。

    李梦尧则准备考研,暂时没有工作的打算,她是出了名的学习狂,听说她还有出国深造的打算,将来肯定也是有一番作为的。

    惨的是四月,因为经济独立,一边学习一边还要勤工俭学,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处于中游水平,所以她对找份好工作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现在的大学生找工作太难了,她去过几次人才市场,用姚文夕的话形容,跟进屠宰场没区别,一个文秘的职位往往有好几百甚至上千的人递简历,学校门口的文印店每到临近毕业生意就好得不得了,影印出来的简历那个精美,让人瞠舌,可是简历印得再精美,其命中率往往就跟中彩一样,微乎其微。

    现实的残酷,让四月根本不敢想未来。

    “叮咛……”一阵动听的弦乐,把四月从遐思中拉了回来。是短信提示音。她掏出手机一看,是莫云泽发的:“四月,后山的梨花开了,明天我在山上等你。不见不散。”

    这么晚了,他还没睡?四月给他回过去:“过两天再去看可以吗?”莫云泽很快回过来:“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就明天。”

    “谁发的短信啊?”吃得满嘴流油的芳菲凑过来。

    四月收起手机,叹口气:“我哥哥。”

    “哦,就是你说的那个莫云泽,你的堂兄?他给你发短信干什么?”

    “约我明天去看梨花。”

    “啊啊啊,我也要去!姐,我也要去!”芳菲夸张的大嗓门引得路人纷纷侧目,程雪茹的淑女教育看来一点效果都没有,“早就听说梅苑那边的梨花很好看,我还一直没去过呢,姐,带我去吧,回头我去宿舍拿上相机……”

    四月犹豫了下,潜意识里觉得有些不妥,但拗不过芳菲撒娇发嗲,只好点头:“行,去就去吧,不过你收敛点,别丢我的脸就是。”

    莫云泽有多失望,四月根本没有想过。但他到底是很有风度的人,还是笑着对芳菲表示了欢迎,只是他的笑容在早春的风里显得有些苍白。他瘦了些,看上去精神不大好,眼底布满血丝。不过因为他穿了浅色衣服的缘故,即便脸色是憔悴了些,但丝毫不减他儒雅斯文的风姿,只见他米色条纹衬衣外套了件白色针织背心,下面配着乳白色的休闲裤,操着手站在簌簌如飞雪的梨树下,真真是翩然如玉!

    芳菲突然就安静了。一路上就她最吵的,她还带来了一个同学,两个人吵吵嚷嚷得让四月直喊头晕,可是在见到莫云泽的刹那,芳菲突然就像灵魂出了窍,整个地静默下来,有些羞涩地看着莫云泽微笑。此后她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微笑,跟随在莫云泽和四月的身后走了很远的一段路,直到同学拉她去拍照,她才恋恋不舍地到一边去了。“姐,我待会就过来哦,你们别走远了。”说这话时,她的目光分明是瞟着莫云泽的。

    看着两个女孩子的身影消失在梨花深处,莫云泽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他停下脚步,侧过身子站到四月的跟前:“四月,我明明约的是你一个人。”

    四月也早就察觉到了莫云泽的不快,有些尴尬:“我,我妹妹周末过来了,她想过来看梨花,我就……”

    “她想看下次什么时候看都可以的。”莫云泽冷着脸,黑澄静明的眸子,凉凉的,直凉到人的心底去。

    “她是我妹妹。”四月顿时也不快起来。

    “我知道,我没有不欢迎你妹妹的意思,可我今天约你来是……是有些事情想跟你说的……”

    “什么事情,现在也可以说啊。”

    莫云泽盯了她数秒,缓缓背转身,陷入沉默。

    他的双肩有些微微发抖。

    “到底什么事?”四月也觉得自己带妹妹过来有些唐突。

    莫云泽一声长叹:“唉,算了,不说了吧,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打了一晚上的腹稿,现在……”他仿佛不堪重负般,斜着身子倚靠在了梨树下,无力地看着四月,“我不知道以后我还没有勇气再说,但今天,我说不了了。”

    他的样子像是久病不愈,浑身没有一点精神气,那种无力透着绝望,让四月的心底没来由地牵起一阵隐痛。

    四月不知道,莫云泽今日约她是因为之前跟沈端端吵了一架。起因是沈端端从泰国回来得知莫云泽带四月到梅苑吃过饭,语气很不客气地质问他,“云泽,你这是什么意思,趁我不在的时候带四月过来,你那么忌讳我吗?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会吃了四月,你这个样子,是不是防范得过了点?”

    莫云泽当时刚刚下班回来,面对沈端端咄咄逼人的质问,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端姐,你想多了。”

    “是我想多了,还是你想多了?”沈端端虽然一直是个冷冷的女人,但对莫云泽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显然她对这件事是颇为介意的,“云泽,你心里想什么我都明白,只是我必须提醒你,她是你妹妹,你们没有可能的,一点点的可能都没有,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免得将来痛苦,怪我没有提醒你!”

    莫云泽像陡然呛了口水,顿时也颇为不快:“不过是带四月回来吃了顿饭,端姐,你反应太过激了吧。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未必事事要经过你们的报备。”

    沈端端脸色没有丝毫的缓和,“你明知道这不是一顿饭的问题。”

    “那又怎样?”莫云泽火了,陡然提高了声调,“别把我逼疯了,我疯了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我是欠莫家的,我认还,但我个人的私事你们无权干涉,我把四月当妹妹当什么是我自己的事情!”

    偌大的客厅有一瞬间的静默。

    沈端端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莫云泽,那眼光像是在瞅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嘴角分明还溢着冷冷的笑意:“云泽,我想你到现在都没搞明白,别说是你,就是你父亲和你两个叔叔,他们都没有私事的说法,包括婚姻,他们身为你的父辈都做不了主,你觉得你能做主吗?”

    “什么意思?难不成你们还给我来安排婚姻?”莫云泽捏紧了拳头。

    沈端端说:“这正是我想跟你说的,你的年纪不小了,该成家了,你三叔这次特意交代我给你物色个好姑娘……”

    莫云泽只觉胸口气血翻腾,有那么一刹那,他很怕自己失控,他就要失控,忍得太辛苦,嘴唇颤动得愈发厉害了,“如果,我不答应呢?”

    沈端端仰起高贵的下颚:“由不得你。”

    “哥,你怎么了,生病了吗,你的气色看上去很差。”四月全然不知莫云泽所经历的抗争,只当他是身体不舒服。莫云泽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是想笑,却终究没有笑出来,“还好,暂时死不了,尽管我很想死。”四月一听就急了:“到底什么事,你……你说啊!怎么会让你想死呢?你还这么年轻,有什么事情想不开的!”

    莫云泽抬头凝视着她,只是不语。

    微风拂过,梨花自他头顶簌簌飞落,他的头上和肩上瞬时落满了粉白的花瓣,风轻轻拂动着他的衣角,而他宛如一尊雕像,一动不动,仿佛这样就可以一直站到地老天荒……除了耳畔的风声,他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响,静静的立在那里,就在满天满地的梨花影底,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她,似乎在她脸上探寻着什么……

    四月只觉神思变得缥缈起来,有那么一刹那,她看到他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仿如隔世的璀璨,瞬间点亮了她记忆深处沉寂已久的黑暗。

    他的眼睛,他站在梨树下迎风而立的身姿,莫名跟记忆中那个久远的梨花淡白的影像重叠,她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突突的心跳,像是全身的血液顷刻间沸腾起来,脑子里昏昏乎乎的,是时光倒流了,还是记忆错乱了,她分辨不清。

    她只是迷迷蒙蒙地看着他,似在低低呢喃:“云河……”

    只这么婉转一句,他眼中骤然明亮,向前一步,“四月,你说什么?”四月打了个寒噤,倏地瞪大眼睛,陡然就清醒了。她慌乱地往后退了下:“没,没什么。”她拢了拢藕色的毛衣外套,自知失态,掩饰道,“风有点大。”

    他好像也松懈下来似的,方才还明亮的眸子慢慢灰下去,暗下去,又恢复了之前的黯淡无光。但他语气仍是惯有的温和,带着一点点怅然的无奈:“四月,你做梦的吗?我经常做梦,梦见的是你。这些年来,我总是想象着你长大后的样子,想多了,就在梦里见到你,虽然样子始终模糊不清,但你一直在我的梦里慢慢长大。而每次梦见你,好像总是在这后山上,梨花飞雪,我们都好奇地打量对方,有时候是你对我笑,有时候是我对你笑,但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就像现在这样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

    四月缓缓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上他的目光,她不能答话,心跳紊乱,明明春寒料峭,偏偏背心沁出了微微的汗。

    他,他说这些话什么意思?

    “四月,你比我梦见的样子还好看,你真是很美。”他伸手替她拂去头上的花瓣,不知是梨花的淡香,还是她身上的香气,让他觉得这一刻很不真实。他细细地打量她,只见她乌黑的头发披散着,衬得她的脸格外白皙通透,在阳光下显出几分温玉的质感来,乌沉沉的眸子忽闪间仿如神光离合,几乎令人无法直视,他一时看得呆了……

    “真希望这一刻永远静止。”他笑起来,又拂去她肩头的落花,“四月,你相信缘分吗?我相信,此时此刻更是深信不疑,很多事情我没法即刻告诉你,但我想我们总还是有时间的,我会慢慢的,将我们之间的渊源一点点地说给你听。四月,请给我时间,就在刚才我下定了决心,我不会继续做没有灵魂没有心的偶人,我既然活着,就应该努力去争取,就为了你,我也不能轻言放弃。”说着他将她的一双手抬起来合在掌心,“你要等我。”

    而此时的四月反倒像个失了灵魂的偶人,她听不懂他的话,却莫名陷入一种迷恋,她忽然很迷恋这一刻的悸动。抑或者,是迷恋眼前的这个人。跟他是她的哥哥无关。跟所有的人无关。顿时漫天漫地的梨花以倾洒之势扑涌下来,天地间一片静谧无声,只有耳畔风声轻微,而阳光透过灼灼花枝漏下来,映照着满地的落花和疏影横斜,一时间寒香浸骨,仿佛漫天漫地只剩了梨花。还有他们。

    “姐,姐,你们在哪里?”芳菲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一阵惊惧,四月猛地甩开他的手,脸都白了。她刚才在做什么,她疯了吗?他们在做什么……

    而他对芳菲由远而近的脚步声置若罔闻,直视着她:“四月,你要等我。”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们,我们是兄妹……”四月摇着头,连连往后退,刹那有泪汹涌而泻,她不是难过,而是愤怒,对自己不可饶恕的愤怒!怎么可以这样,她糊涂了吗?他们这是……这是在干什么!

    他并不急于解释,目光闪烁,唇角勾起一抹淡笑:“你早晚会明白的。”

    4

    晚饭是在梅苑吃的。莫云泽本没有带四月和芳菲她们去梅苑的打算,但芳菲嚷嚷着想到梅苑去看看,让他奈何不得。这丫头可是一点都不生分,不过半天功夫,就跟着四月喊莫云泽“哥哥”,哥哥前哥哥后的,让莫云泽哭笑不得。

    “哥哥,那是你的家吧,好漂亮啊,我可以进去看看吗?”芳菲说这话时,正勾着莫云泽的臂弯,指着山脚下的梅苑又叫又跳,十足的小女孩样。四月都看不下去了,拉扯芳菲,“不像话,那又不是你的家……”

    “哎呀,哥哥,你带我去看看吧,都到你家门口了。”芳菲撒娇的功夫可谓万夫莫敌,莫云泽只好笑着点头。的确,都到了家门口,如果不带她们进去,过家门而不入,沈端端一定又有番说辞了。只是他未免在心里问自己,这是我的家吗?

    出人意料,沈端端对四月和芳菲以及跟随芳菲来的女同学表现出少有的热情,吩咐厨房做了很丰盛的晚餐。梅苑平日静得像寺庙,因为有了几个女孩子的叽叽喳喳,变得热闹起来,空寂的房子一下有了生气。沈端端好像对芳菲的印象很好,晚餐后又准备了精致的甜点和水果招待她和同学,问长问短的,相谈甚欢。

    “端姐,您真漂亮!”芳菲的嘴巴素来就甜,这会儿更像抹了蜜,“要是我到了您这年纪也能有您这样的皮肤和身材,我做梦都笑醒……”

    任何女人听到赞美都是心情愉悦的,沈端端也不例外,她笑得很由衷:“你这丫头,真会说话!只是皮肤和身材好有什么用呢,青春是一去不复返了的,我才是真的羡慕你们,花一样的年纪,不用打扮,青春藏都藏不住。”

    这话也是肺腑之言,眼前的三个女孩子,穿得都很朴素,标准的学生打扮,也没化妆,干干净净的清水脸,眼神清澈,肌肤饱满,这些都不是化妆品和昂贵的保养品能护理得出来的,那是青春的本钱!而青春,真的是一去就不会复返了。

    “端姐,这房子真漂亮,比电视里的那些场景还华丽呢。”芳菲对梅苑的一切都充满好奇,晚餐前就拉着同学楼上楼下地参观了个遍。

    沈端端自嘲地笑了笑:“房子漂亮有什么用,房子再漂亮也是给人住的,可是这房子住的人太少了,我呢,又不喜欢出门,没什么朋友来往,一个人守着这空荡荡的房子,有时候真是觉得寂寞。”说这话时,她有意无意地将目光瞟向旁边的莫云泽。

    而莫云泽压根就没听她说话,他跟四月站在不远处的落地窗边,两人对着外面的花园比划着,不知道在说什么,莫云泽脸上的笑容十分温暖。

    端姐从未见他那么笑过。

    他的笑,通常只是嘴角弯出的一道弧线,很难抵达眼睛。可是此刻面对四月,他满目春光,一腔依恋无遮无拦地倾注在四月的脸上,那目光仿佛温柔的网,不着痕迹地罩着四月,而他自己那张终年僵冷的脸,自然焕发出异样的神采,生动得不可思议。

    显然,他自己都浑然不觉,而沈端端却被他脸上那不可思议的生动表情震慑住了。因为他做过手术,脸上甚少有表情,多年来端姐已经习惯了他脸部僵硬的线条,无悲无喜,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她一直以为他是因为手术而致,却不知,他是故意隐藏了心底的温情,他的温情,从来不会流露给外人,尤其是莫家的人。

    四月当然也算是莫家的人,只是她的存在,代表的是莫家的耻辱。这个貌美如花的女孩子,从一出生就给莫家带来了无妄之灾。因而她在莫家人的眼里,一直是个不详之人……端姐叹口气,转过脸跟芳菲说:“你们以后有空就经常过来玩,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实在是太寂寞了,芳菲,你有空过来陪陪我。”

    “嗯,我有空一定过来。”芳菲忙不迭地点头,恰在此时,芸妈又端出一盘精致得令人咂舌的点心,两个女孩子的眼睛都瞪直了,“哇,好漂亮的点心……”芳菲就差没当面流口水了,“我都舍不得吃呀,太漂亮了。”

    芸妈介绍说:“这是我们梅苑特有的点心,只招待贵客的,小姐喜欢吃,下次再来。”芸妈很会察言观色,她看出端姐对这个女孩子十分喜欢。

    的确,沈端端打量着心无城府的芳菲,笑得优雅而含蓄:“喜欢吃,就多吃点,是低糖的,不用担心会发胖。”

    继而又抬头吩咐芸妈,“要老张准备些点心打包,让她们走的时候带上。”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芳菲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着实招人喜欢。沈端端也确实很喜欢这个女孩子,一直到四月领着芳菲和同学离开,她脸上始终保持着深浅莫测的笑容。

    莫云泽送四月她们回校,一直到很晚才回来。

    沈端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跟芸妈聊着天,莫云泽跟她打了声招呼就径直上楼,沈端端也不看他,不轻不重地丢了句:“芳菲这女孩子我蛮喜欢的,跟你很般配。”

    莫云泽保持着上楼的姿势,没有动。良久,他缓缓转过身:“什么意思?”

    沈端端侧过脸,毫不回避他的目光,嫣然一笑:“别这么看着我,我的意思是,也许不久我们梅苑要办喜事了。”

    “……”

    终于毕业了。

    四月跟寝室的姐妹狠狠醉了一回,然后抱头痛哭。不知道哭什么,就是想哭,哭得最惨的恰恰是素有女侠风范的姚文夕。

    “四月,我们真的要分开了吗?是不是真的啊?”姚文夕哭得一双眼睛又红又肿,抱着四月,把她的半边肩膀都哭湿了。

    一起共处四年,所有青春的成长和疼痛现在回想起来竟然是那么的弥足珍贵,今日各奔东西,不知何年再相聚。于是愈发舍不得,哭哭笑笑,争着把各自心爱的东西赠与对方,牵着手走出校门的时候,谁都不敢回头。

    而就在毕业这天,四月接到芳菲的电话,还没开始说话,就在电话里一通大哭:“姐,姐,你快回来,我爸不行了……”

    李老师死了。

    上课的时候,猝死在讲台。

    四月赶到医院的时候,李老师已经被盖上了白布,程雪茹哭得死去活来,几欲昏死。芳菲大约已经忘了哭,呆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偶人,没有了人类的表情。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四月都来不及反应。追悼会设在学校的礼堂,来了很多人,李老师生前教过的学生闻讯从四面八方赶来,送老师最后一程。

    四月那几天一直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她始终不相信李老师已经不在人世,看着躺在鲜花丛中的李老师,总是在心里不停的问,他是谁?他不是李老师吧?他真的是李老师?他还会醒来的吧,他只是暂时躺在那里……

    而就在李老师去世的前天,四月都还和他通过电话,李老师要她有时间跟芳菲回家吃顿饭,说是提前给她们姐妹俩庆祝毕业。四月答应了,还在电话里说,“老师,我和芳菲毕业了,你以后就别那么辛苦了,我可以赚钱养家。”

    “你们别管我,出来了好好工作,只要你们有出息,爸爸就很高兴了。”李老师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嘶哑,一听就是用嗓过度所致。因为李老师带的是毕业班,正是高考冲刺的关键时候,劳累就可想而知了。

    四月当时在电话里听着李老师嘶哑的嗓音,想起这些年李老师把抚养她成人所承受的种种艰辛,只觉心里针扎般地难受,有那么一瞬间,四月几乎就要喊出口,她想喊他一声“爸爸”,可是到底胆怯了些,没能喊出来。

    她以为还有时间的,她有余生大把的时光来好好报答李老师的养育之恩,可是她没有想到,上天没有给她时间。一直到李老师被推进火化炉,火葬场的大烟囱冒出袅袅青烟,四月才相信她最最敬爱的李老师不在了。

    她号啕大哭,那哭声凄厉绝望,身边的人都过来拉她,可是她半个身子都滑坐在了地上,头发散乱,满脸是泪,哭得嘴唇都泛紫了。

    姐!芳菲欲过来扶她,无奈程雪茹在丈夫被推进火化炉的时候就昏死过去了,芳菲得送母亲去医务室,只好喊旁边的姚文夕和李梦尧帮忙。

    姚文夕和李梦尧拼命去拉四月,旁边的人也都帮忙,可是四月这个时候任凭别人怎么拽,怎么拉,就是无法站立起来。她已经哭得声嘶力竭。

    “让我来吧。”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了她们的跟前。

    姚文夕和李梦尧满头大汗地抬起头,并不认得这个人,只见这人一身黑西装,身姿笔挺,虽然戴着墨镜,英俊的面孔仍显露无疑。

    “我是四月的哥哥。”莫云泽说着俯身打横抱起哭得浑身抽搐的四月,“跟她妹妹说声,就说我带走了她。”

    “嗳,你,你……”姚文夕追上去。

    “我叫莫云泽。”

    莫云泽那段时间没有住在梅苑,他搬出来了,住进了城南的一套隐蔽的高级公寓,除了助手阿森,没有人来过他这里。

    他也不欢迎别人前来拜访,特别是莫家的人。

    在搬出梅苑之前,他跟沈端端有过一番剑拔弩张的较量,他本不想把关系搞这么僵,但是沈端端的意图太明显了,不仅仅频频邀请芳菲来梅苑作客,还将芳菲介绍给莫家的亲友,甚至毫不避讳地宣扬“云泽的喜事近了”,暗示芳菲是莫云泽的未婚妻。

    那天是莫家一个辈分很高的叔公的寿辰,当时碍于那么多亲友在场,莫云泽忍着没出声,一回来就跟沈端端大吵一架。

    “你凭什么干涉我的私事,我娶谁与你何干?你算莫家的什么人?”因为实在是气极,莫云泽一点情面都不打算给她。

    沈端端道行深得很,并不生气,反问他:“那你告诉我,你想娶谁?四月吗?”既然已经撕破脸皮,她索性挑明,“云泽,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只是我必须提醒你,你跟四月是兄妹!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哥哥娶妹妹,莫家丢不起这个脸!对,本来这事是不归我管,我的确也算不上是莫家的什么人,但我到底是你的长辈,在莫家,还没有谁敢说我沈端端管不了莫家的事……”

    莫云泽冷笑:“你不就是仗着三叔的势吗?告诉你端姐,我也是看在三叔的面子上一直对你以礼相待,敬重你,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容许你干涉我的私事,你爱管莫家的事你尽管去管,我的事跟你无关!”

    “云泽,你这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沈端端直直地看着他,目光冰利寒冷,“在莫家,没有谁可以真正做到恣意妄为,包括你三叔,都做不到!你如果跟四月走到一起,在外人眼里就是乱伦,你三叔,包括莫家的所有长辈都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你在莫家长大,你该明白这点。当年你父亲那么喜欢四月的母亲颜佩兰,到死都惦记着她们母女俩,想给她们母女一个名分,结果呢,他做到了没有?他是莫家长子,他都做不到,你凭什么?”

    一句话将莫云泽打入地狱,他好半天没有回过神。

    沈端端无疑已经捏到了他的痛处,愈发的不急不缓了,她慢条斯理地坐到沙发上,坐姿优雅地斜靠在沙发上,恢复了惯有的端庄:“你三叔要我带话给你,如果你敢做出败坏莫家门风的事,你就别怪他会动四月……”

    莫云泽倒抽一口凉气。

    “你三叔的底子你是知道的,惹恼了他,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这是好心好意地提醒你,咱俩什么事都好商量,到了你三叔那里就没这么好说话了,云泽,我一直是向着你的……”

    “……”

    莫云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方才还火花四溅的眼眸,瞬间只剩了一点余烬。他像个战败的伤兵,佝偻着背脚步沉重地上了楼。

    整夜,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出来。

    第二天早上,用早餐的时候,他坐在沈端端的对面,表情看似平静,但语气决绝:“我准备搬出去了,如果我注定要死在莫家,我不想死在这里。这座坟墓你们爱住就住,与我没有关系。你也可以把我的话带给三叔,如果他敢动四月一根毫毛,我就从仰擎大厦的顶层跳下去,一分钟,一秒钟都不会迟疑,我是死过的人,我什么都不怕。”

    沈端端抬起头看着他……

    “你慢用,我先走了。”莫云泽说着就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餐厅。沈端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叹口气,放下手里的刀叉,问旁边站着服侍的芸妈:“芸妈,你说这里……我是说梅苑,还要死多少人?”

    数天后的一个晚上,莫云泽再次将四月约到梅苑后山。春天的晚上,没有月亮,风吹过花枝轻轻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梨花的寒香,四月静静地伫立在梨树下,一脸迷茫:“哥哥,这么晚你约我出来,有什么事吗?”

    “嗯,我必须见你,一刻都等不得了。”莫云泽迎风站在夜色里,目光中有不可抑制的灼热与执狂,“四月,你已经毕业,我希望你嫁给我,我们在一起生活。”

    四月吓得直哆嗦,木愣愣地看着他,“你,你疯了!”

    “我没有疯,至少目前没有。”莫云泽洞悉她心里的想法,丝毫玩笑的意味也没有,“你别怕,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在想我们是堂兄妹怎么能结婚。不,四月,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因为我是莫家的养子,我身上流淌着的不是莫家的血。”

    四月瞪大眼睛,呼吸窘迫,结结巴巴地说:“怎,怎么会?我没听说过伯伯有过养子,云河哥哥才是我爸的养子……”

    “四月,我是谁的养子现在三两句话没法跟你说清,以后我再慢慢跟你讲,我现在唯一可以肯定地告诉你的是,我们确实不是堂兄妹,我进莫家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可能佩兰阿姨都还没有认识我二伯。”

    莫云泽似乎是屏息静气一样的小心翼翼,尽可能地让自己吐词清晰。

    他知道,如果不反抗,不全力按捺,事态一定会超出他的控制,滑向未知的可怕深渊。他不能眼睁睁地堕下去,所以只能竭尽全力去阻止。

    四月当即表示质疑:“那云河哥哥……他,他是谁的孩子?”

    “是我二伯的儿子。”

    “是养子还是亲生的儿子?”

    “……”莫云泽沉默了。

    四周静得令人发慌,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梨花香,夜色已深,兴许是城市的灯光过于璀璨,衬得天上的星光亦是黯淡的,并不闪耀的星辉下,只看到山脚下梅苑的屋顶,漆黑的,沉寂得仿如千年古刹。远处倒是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不闻半点人语,仿佛隔绝了尘世。

    两人长久地对视着,凝神屏息间,似乎还能听到花落的声音。

    “四月……”莫云泽思忖着该怎么回答,背着手,目光哀凉地看着她,“你还在想着云河哥哥吗?你很喜欢他是吧?”

    四月慌忙摇头:“没,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因为在你们三兄弟里,我只跟云河哥哥打过交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还只有八岁呢,就在这山上遇见的,他当时在画画,他还给了我糖吃……”

    莫云泽看着她,忽然说:“可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百日。我跟云河都很喜欢你,经常去读书的学校门口偷偷看你,没想到……”他自顾笑了起来,摇摇头,“你记得的只有云河,我好失望哦。”

    “我此前又没有见过你,怎么会记得你。”

    “也是,我们此前确实没有面对面地遇见过,所以你对我没印象,这个可以理解,但是请你务必相信,我跟你没有血缘关系,我们这个家很复杂,埋藏着很多的秘密,即便当年那一场大火将这里烧得精光,但秘密始终是存在的。而最大的秘密就是,我并不是我父亲的亲骨肉,我跟云河一样也是莫家收养的,详细的情况我以后再跟你讲,请你务必相信我说的话,而这件事除了我,莫家知道的人不会超过三个,我是指活着的。”

    四月吃力地透着气,眼前一阵阵发着黑:“不,不可能……”

    “是真的,我父亲跟我母亲结婚多年都没有生育,但我母亲又特别想要个孩子,就从老家无锡抱养了一个,我就是那个抱养的孩子。老实说我不太清楚上一辈的事情,我只知道关于我的身世当年在莫家被很多人猜测过,有很多的传闻,可是真正知道真相的也就那么几个,我爷爷跟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很忌讳别人提起,他们一直把我当莫家的亲生骨肉来养,给我最好的生活,让我接受最好的教育,下面两个弟弟有的我都有,慢慢的,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原来是这样……”四月脑子里昏昏乎乎,乱成了一团麻,她摇着头,声音远得不像自己,“太突然了,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呢?”

    “这种事情说起来不是很光彩,怎么可能外传?”他看着她,慢慢收敛了笑容,“这个家表面上是风光,万人景仰,其实背地里千疮百孔,随便掀开一个角,都流着脓水生着蛆……而我却不得不在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家里生活,替他们卖命,做牛做马,原因只有一个,我欠他们的。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把我养到了这么大,也因为在当年那场大火中,云河为了救我而葬身火海,云溯也死了,除了三叔莫家再无其他的子嗣,他们逼着我‘还债’。”

    “怎么还?”

    “替他们卖命啊,我三叔长年混迹于风花雪月,根本不懂经商,他很清楚如果他来接管盛图,莫家家业早晚不保。他不愿意承担这个责任,也不想背这个骂名,所以他把我推到了前面,对外宣称是给后辈让贤,其实是他逃避责任,以便继续他花天酒地的逍遥生活,他在世界各地均有房产,如果不是家里确实有事,他是不会回来的,我一年都看不到他几次。”

    “哥哥,你好可怜……”

    “是,我是很可怜,可是没有办法,我欠他们的只能做牛做马来给他们还,这没有问题,但我不能把自己一生的幸福都葬送在这个家里,我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而你,四月,你就是我幸福的方向,我喜欢你,从小就喜欢你,我要跟你在一起,哪怕我只能活三五年,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这么说着,他已不能自抑,声音近似哽咽,“没有人知道我活着有多么痛苦,每一天都在忍受着煎熬,四月,我不能想象如果没有你,我如何还能活下去,也许这件事对你来说很突然,但请你务必考虑,好吗?”

    四月哭了起来,她从来没有这样无力过,从来没有这样茫乱过,拼命摇着头:“可是我没办法接受你,连想都不敢去想,因为我妹妹芳菲她爱上了你,她今天下午都在我那里跟我说了很久,她说她要嫁给你……”

    “什,什么?”莫云泽惊诧得连呼吸都快停止。

    “芳菲她爱上了你!她要嫁给你,她就是这么跟我说的,我只有这一个妹妹,我没办法跟她争,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凭什么说要嫁给我,我又没有跟她表示过什么,这太荒谬了!”

    “她说是端姐跟她表态的,她说端姐很喜欢她,希望她能嫁到莫家,端姐还说,还说你也很喜欢她……”

    “……”

    莫云泽倒退几步,几乎无法站立。绝望,抑或是愤恨,随着澎湃的血脉,在他胸口气海中翻腾,狠狠如骤起的惊涛骇浪,瞬间将他湮没。他扶住身边的梨树,虚弱地看着她:“四月,我只爱你,这辈子我只爱你。我爱了你,就再也爱不了别人了……”

    两天后,莫云泽搬出了梅苑,除了换洗的衣服和书房的那帧画像,什么东西都没带走,也没有跟沈端端说他搬去了哪里。沈端端可能已经将话转给了莫敬添,没有人阻止他。莫敬添在电话里说:“由他去吧,他如果真的打算从仰擎大楼上跳下去,我也不拦着他,但他想把四月娶进门,就只有到九泉下还夙愿了。”

    沈端端沉默良久,有些犹豫,“还是不要逼他太狠,他要真跳下去了,莫家还指望谁?指望你吗?”

    “我不管,端端,如果这件事情摆不平,别说你了,我在莫家也是抬不起头的,我不反对四月进梅苑,她本来就是二哥的骨肉,认祖归宗什么的,我没意见。但是若是以儿媳的身份进莫家,想都别想!乱伦,这是乱伦你知不知道!”莫敬添在电话里火气很大。

    “我阻止不了他,名不正言不顺的。”

    “那就想办法!”莫敬添怒极,嗒的一声就挂了电话。

    沈端端也气得不行,也将手中的无绳电话仍到了壁炉上,砸得粉碎。“关我什么事!凭什么对我发火!”她从沙发上霍地跳起来,挥舞着双手叫。刚好芸妈端了燕窝粥出来,她喘着气看着芸妈,目光飘忽没有焦点,“早晚,早晚这个家要死绝!”

    芸妈放下手中的燕窝粥,站得笔直,答:“夫人,除了你和我,这个家还有活的吗?”

    “……”

    “你就当他们死了吧。”

    此后很多天,莫云泽连个电话都没有打回来。

    那几天,老同学韦明伦和耿墨池从国外回来,他忙于应酬,倒也暂时无暇顾及四月,他知道这事不能急,得慢慢来。过去,莫云河跟韦明伦和耿墨池都是顶好的兄弟,云河去世时,韦明伦和耿墨池都在国外,闻知噩耗悲恸不已。这次回来,大家免不了要去云河的墓地祭拜,结果遇见了在养父墓前哭得声嘶力竭的四月,莫云泽心疼不已……

    他将四月带到自己的公寓,细心照顾着,他什么都不提,只想她能尽快好起来。而四月耿耿于怀的是她为什么没有跟李老师叫声“爸爸”,没有机会了,这辈子她都没有机会了。她开始变得絮絮叨叨,常常一个人自说自话,过去那么久的事情,她都能尽数回忆起来,每个细节,甚至连李老师说话的语调和咳嗽的声音,她都能完整地叙述出来。

    莫云泽无疑充当了最好的听众,她絮叨的时候,他就静静地坐在旁边听,从不插言,只在四月流泪的时候,体贴地递上纸巾,或者轻轻将她揽入怀中,拍着她的背,像哄一个婴孩,“四月,你还有我。”

    莫云泽白天要上班,怕四月一个人待着难受,就打电话叫来了芳菲,要芳菲过来陪陪四月,芳菲欣然前来。看着芳菲追随的目光,莫云泽几次想跟她摊牌,但想想这个时候不恰当,他怕伤害这个善良单纯的女孩子。虽然他也很喜欢她,但只是哥哥喜欢妹妹那样,没有丝毫的杂念。对四月不一样,他从来就没有把四月当作妹妹。从来没有。

    周末,他本想带姐妹俩去附近的湖边走走,不想阿森打来电话,称费雨桥已经答应了跟他见面,莫云泽这才想起费雨桥这档子事,于是只好作罢。

    会面的地点在高尔夫球场。费雨桥先到,莫云泽去的时候,他正站在球场边跟人闲谈。当时正是黄昏,大片柔和起伏的绿色在夕阳下泛着金色,景色怡人。费雨桥当时就正站在球场边上的一棵落叶松下跟人说话,半边身子都沐浴在夕阳下,整个人像是镀上一层金色的毛边,熠熠闪闪的。

    “费先生。”莫云泽上前打招呼。

    虽然只在拍卖会见过一次面,但莫云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不是凭借记忆,而是那人的光芒太耀眼,笔直的身姿无端地透出锋芒,气势逼人,旁边的几个同样身份显赫的人都好似成了他的陪衬。听到有人叫他,费雨桥转过脸来,刹那间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有些恍惚地打量眼前的莫云泽。

    “你好。”费雨桥与他握手,面带微笑,从容不迫,仿佛他们彼此很熟悉,好像昨日才见过面似的。不错,他时常“见”到这位莫家大少爷,这么多年有关他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只是躲在暗处的滋味不好受,如今他终于不必再藏着自己了。

    “费先生的球打得不错。”因为初次相交,免不了先上球场切磋两回了,莫云泽跟费雨桥打了两杆后,直夸他的球打得好。

    当时两人已经坐到球场边上的山庄里休息了。

    费雨桥的笑容温和,不露声色:“过奖,哪能跟莫少相比,莫少年轻有为,深藏不露,怎会把力气浪费在球场。”

    桌上两杯绿茶,正冒着热气,是上好的碧螺春,香气怡人。一片片碧绿的茶叶旋转着缓缓上升,像是针尖芒,无声无息的,一片接一片缓缓浮上去,于是越来越多的针芒聚积在杯面,直直地挺立……

    莫云泽礼貌地回道:“承蒙夸奖,在下不敢当。”

    两人客气地寒暄几句后,费雨桥开始切入正题:“莫少今日约见,难道只是打球?你可是个大忙人啊……”

    莫云泽闻言,淡淡一笑:“是这样,听闻费先生最近乔迁新居,搬进了彼岸花都的芷园,可巧,那宅子正好是我之前看中了的,准备买下赠与家人,不想晚了一步,真是很遗憾……”

    费雨桥微微眯起眼来,他是狭长的单眼皮,目光深遂,凝视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那样子像是一个老道的观众在“欣赏”一个蹩脚的演员说台词。莫云泽顿时被他“看戏”的眼光刺激到,浑身不自在,话也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了,“我知道提出这个要求很不合理,但是这宅子对我有很重要的用处,不知费先生可否割爱,价钱好商量,绝对不会让你吃亏。”

    费雨桥很“认真”地听完他的话,嘴角向上一扬,勾起一抹淡笑,声音轻得仿佛是叹息:“承蒙莫少垂爱,只是很遗憾,那宅子对我也有很重要的用处,恐怕不能如莫少的愿。”说着斜睨着他,露出百思不解的表情,“莫少,谁不知道你们盛图是地产界的翘楚,在城里有数个别墅区都是你们开发的,什么样的房子你们没有,缘何对敝人的芷园青睐呢?”

    “这个……”莫云泽尴尬地耸耸肩,“抱歉,这是我的私事,不便跟费先生在此探讨,我只想说,我是很诚恳地来跟费先生谈这件事的,决不会让您吃亏,还请再考虑考虑。”

    “难道你没有听说?”费雨桥忽然问。

    “听说什么?”

    “那宅子原先的主人去世了,在香港跳楼自杀的,很年轻,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他想不开,从酒店23层跳了下去,当场死亡。”

    这回轮到莫云泽看着他了,等着他继续说。

    费雨桥端起杯子,似漫不经心地看着已经浮到了杯面的茶尖,仿如针芒,一根根地直挺着,他的笑容近似恍惚:“我之所以买下那栋宅子,是因为死者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也是跳楼死的,很多年了,抛下妻儿老小在这城里的一栋大厦上跳了下去……”

    莫云河的心没来由地怦怦乱跳起来。

    背心亦渗出涔涔的冷汗。

    此时,夕阳正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表情显得模糊不清,外边球场隐约传来喝彩声,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不明白费雨桥为什么跟他说这些,可脑子里隐约又有星星点点的光亮,而且按理说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进一步谈下去的必要了。可是费雨桥这时转过脸来问他:“还想继续听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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