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左,遇见花开-借刀记·费雨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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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雨桥驾车回裕山老宅榆园的时候,天已擦黑。山道上的车并不多,路灯一盏接一盏仿佛珠子般被飞快地抛到了身后,车子像在迷离的雾气中穿越,不停拐着弯,一直往上驶去。其实根本没有雾,路两侧都是树,枝枝蔓蔓的影子映在车前窗玻璃上,幻化出森森的光影。小时候,费雨桥很怕走这截山路,路两边森森的树木,让他觉得背心发凉。但是每到周末,爸妈都会带上到这边来跟爷爷奶奶过周末,他哭闹着不肯来都不行,可是每次来了,他又舍不得回去了,因为山上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好玩的东西实在太多。

    多年后费雨桥回忆起往事,竟然发现他童年最快乐的时光都是在裕山的榆园度过的,那时候有奶奶做好吃的年糕,有爷爷带他去山上去看风景,还有山下农场里的小伙伴陪他玩,那时候的费雨桥,不知这世上忧愁为何物。

    其实裕山并不能算是多高的山,距离苏州不过几十公里,山上空气很好,风景怡人,很适合颐养天年。所以爷爷在很多年前就买下了山上的一块地,建了座宅子,退休后搬到了山上过起了闲云野鹤般悠闲的日子。他很少过问公司的事,放心地把家业交给了费耀程,也就是费雨桥的父亲,如果不是后来的变故,爷爷一定是含笑九泉的,可是这世上没有这么多“如果”,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一夜之间,费家家破人亡。

    那年,费雨桥不过九岁。爸爸跳楼了,爷爷受不住打击当天晚上突发脑溢血不治而亡,悲痛欲绝的妈妈半年后也病逝。九岁的费雨桥,被当作皮球一样被费家的亲戚踢来踢去,过去热络的亲戚眨眼功夫就换了面孔,就是一口饭而已,谁都不愿意多为他多摆双筷子。其实费耀程夫妇去世后,还是留有些遗产的,起码愚园路那边的檀林公馆就价值不菲,那还是民国时期就被爷爷买下来的祖业,光花园草坪就有上千平米,费雨桥就在那个公馆出生、长大。不想双亲去世后,公馆被费雨桥大伯霸占,开始还说得很好,说愿意抚养费雨桥,可是半年后大伯就以负担太重,提出要费耀程其他两个兄弟姊妹共同承担抚养责任,并将费雨桥强行送到二伯家,二伯又推给小姑,就这样推来推去,费雨桥成了实质上的孤儿,他才九岁,就过早地体会到了什么是世态炎凉。

    一晃过去好几年,费雨桥十四岁了。因为没有钱搭车,每天放学,他只能步行去大伯或者二伯家里,按费家兄弟姊妹的商议,规定每个月大家轮流来照顾费雨桥,这个月在大伯家,下个月就在二伯家,再下个月就到了小姑家,以此循环。费雨桥必须记清楚每天他该去哪家,如果记错了,他可能没饭吃。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冬天,下着雨,他背着沉重的书包走到二伯家的时候,身上都淋湿了,可是摁响门铃,二婶见到他当即拉下脸,斥责道,“这个月不是去你小姑家吗?怎么上这来了?”还不容费雨桥反应过来,二婶怦的一声就关上了门,当时天都黑了,他只好又步行去小姑家,一边走一边哭……他不过记错了日子,以为那个月只有三十号,不想还有三十一号,于是他只得在冰寒的雨夜又步行三个小时回小姑家。他又累又饿,身上都湿透了,头发都滴着水,鞋子里也进了水,样子狼狈不堪,结果等他走到的时候,发现小姑他们都不在家,邻居说是去苏州游玩了,要两天后才回来……

    当时已经深夜,费雨桥孤伶伶地站在小姑家的楼下,连哭都没力气了。那一刻,他觉得他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邻居看他可怜,要他先上他们家避避雨,吃点东西。

    他拒绝了,那时候的他已经变得倔强,而这倔强后来就慢慢演变成冷酷,十几岁的费雨桥,就是那一夜后身心都蜕变了。

    那晚他无处可去,一个人又慢慢往愚园路那边的公馆走,那是他过去的家,站在镂花铁门外,看着屋内温暖的不再属于他的灯光,他的眼中忽然没有了眼泪,因为他已经顿悟,眼泪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费雨桥后来想,仇恨的种子大概就是在那天晚上在他心里埋下的。一个人还没有学会爱,就学会了恨,该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多年后在某本书上看到这句话,他久久未能回神,欷歔不已。

    费雨桥记得,那晚是大婶出门买东西看到他在门口淋雨,问明情况后就将他领进了门,当晚他就发高烧,次日天亮时已经烧得神志不清了,大伯一家这才慌慌张张地将他送去医院。刚好那几天爸爸过去的老部下陈德忠回国,闻讯赶去医院看望他,到医院的时候费家兄弟姊妹正在病房吵架,不为别的,就为医药费该谁承担,当着还在病中的费雨桥大吵。

    大伯说小姑没有尽到照顾的责任,该她家出,小姑说费雨桥去二伯家被关在门外,害雨桥淋雨生病,要二伯出,二伯狡辩说没轮到他家照顾,他不出……陈德忠一个外人,在门口听明缘由,当即泪流满面,他指着费家兄弟说,“你们要遭天谴的!要不得的哩,一个孩子,给他口饭吃而已,就让你们推开推去,如果让泉下的老爷子和耀程知道,他们不会原谅你们的。”小姑立即摆出泼妇的架势,“你是谁啊,我们家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是啊,关你什么事,你又不是费家的什么人!”二婶也叉起腰斥责。刚才还吵得面红耳赤的两姑嫂瞬间就站成了同盟……

    费家的人当然是认识陈德忠的。他是费氏智远德高望重的元老,跟随着老爷子多年,对老爷子可谓忠心耿耿,文革时老爷子被抄家,如果不是他事先得知风声后帮助老爷子转移了公馆收藏的古董,公馆必将遭到空前洗劫,那些古董有些是费家祖上传下来的,有些是老爷子半辈子的收藏,陈德忠平民出身并不懂其价值,他只知道老爷子把那些花瓶和字画看得比命还金贵,一心护主的他不仅挽救了那批古董,当红卫兵的皮带挥下来时,是他挡在了老爷子的跟前,被红卫兵拳打脚踢……

    让老爷子很寒心的是,在那晚抄家的红卫兵中就有两个是他的儿子,老大费耀凯和老二费耀筑,老幺费兰欣是个丫头,当时还小,不谙世事。两个儿子是造反派的激进分子,逼着老爷子交出公馆古董,皮带挥下来的时候,除了陈德忠挡在前面,当时还只有十几岁的三儿子费耀程也扑到了父亲身上替父亲抵挡皮鞭……就是这件事让费老爷子看透了老大和老二,所以改革开放后智远东山再起时,老爷子毫不犹豫地把老三费耀程推到了继承人的位置上,并公开声明名下所有的财产都是老三的,为此多年来费耀凯和费耀筑与父亲关系十分恶劣,几乎断了往来。一直到老爷子退休后,心地善良的费耀程为了缓和家庭矛盾,就将大哥和二哥还有妹妹、妹夫都安排进了公司任职。陈德忠当时还在公司,在老爷子的授意下全力辅佐费耀程,深得费耀程敬重,而陈德忠感恩费家对他的照顾,费氏当年濒临倒闭时,他是第一个提出不要遣散金的,还把自己的房产抵押了,以让费氏度过难关,费耀程因此十分感动,眼见智远大势已去,他没有将妻儿托付给两个哥哥和妹妹,而是托付给了陈德忠。费耀程去世后,陈德忠曾有意收养费雨桥,但遭到老大费耀凯的拒绝,说是耀程的后代他们会尽心照顾,后来陈德忠才搞明白,费耀凯不过是看在侄儿子的名下还有一栋公馆就假意收养他的,因为那栋公馆在智远摇摇欲坠时,费耀程将产权过户到了儿子名下,以防妻儿将来无栖身之所,因为企业倒闭后法院只会查封夫妻财产,儿子名下的财产银行和债主动不了。

    然而,费耀程大概没有想到,在他过世不久夫人就追随他而去,独子费雨桥会成为孤儿,而让陈德忠也没有想到的是,费耀凯在霸占公馆后,竟然将年幼的雨桥当皮球样的踢了出去。而后,兄弟姊妹相互推诿,就是多双筷子而已,竟置亲情道义不顾,实在是令人寒心至极。

    所以,在费家兄弟姊妹围攻陈德忠时,他毫无惧色,指着老大说:“你,你现在住的地方就是雨桥的,可你连口饭都不肯给他吃,你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吗?当初你跟你父亲关系闹得那么僵,是耀程从中斡旋安排你在振宇做事,他待你不薄啊,你挪用公款上百万,不是他瞒着老爷子,你早就被赶出了公司,可是你呢,你就是这么报答你三弟的吗?”

    然后,陈德忠又指着老二费耀筑:“还有你,你在振宇时虽然职位不高,但耀程分给了你不少股权,振宇生死存亡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耀程求你把股权让出来,以解公司燃眉之急,待公司缓过来后再还你,可是你拒绝不说,竟然转身就将股权以高价卖给了莫氏盛图,从而让振宇彻底失去了翻身的机会。这都不算,还有你弟媳过世的时候,你是第一个跑去公馆的,不是去安排后事宽慰侄儿,而是叫上一辆卡车,把公馆里值钱的东西全都拉走,耀程的家底我都知道,光古董字画都不少,放现在的行情,价值不可估量,可是你,竟然为了一口饭把侄儿关在门外,差点把他冻死,你还是人吗你?”

    “还有你!”最后陈德忠指向费家老幺费兰欣,“当初也是耀程安排你跟你丈夫在智远工作,还把公司的财务交予你掌管的,可是在公司最需要钱的时候,账上数千万巨款莫名不知去向,耀程追问你,你说是被竞争公司骗走了,说准备打官司要回来云云,你摸摸你的良心,那钱是被骗走的吗?是被你卷走的吧!你知不知道,那是你哥哥救命的钱啊!就是因为有了你们这些冷血的亲人,他被外人侵吞时又被自己家里人拆后台,他从那么高的楼上跳下去,该是多么的心灰意冷……”

    陈德忠当时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啊,你们瓜分他的财产就罢了,连口饭都不肯给他的孩子吃,你们要遭报应的,苍天有眼,你们不得善终!不得善终!”

    病房里突然就安静下来……

    “雨桥,乖孩子,伯伯来晚了,你愿意跟伯伯走吗?”陈德忠最后走到病床边,抱起虚弱的费雨桥,问他,“今后你就跟着伯伯过,好不好?我们去国外,不待在这里了……”

    费雨桥的烧还没有退,但他意识还是清醒的,他虚弱地点点头,本能地伸出小手勾住了陈德忠的脖子。

    费家兄弟姊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吭声。

    陈德忠在把费雨桥抱出病房的时候,指着他们跟费雨桥说:“雨桥,记住他们,记住今天,不是要你记住他们是你的亲人,是要你记住是他们夺走了你爸爸的财产,把你赶出了家门,你要争气,长大后把属于你爸爸的财产夺回来,一个子儿都要跟他们算清楚,记住了吗?”

    费雨桥点点头,本来已经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他,突然抬起手,指着他的伯伯叔叔和小姑,嘶哑着嗓音大声说:“我要给爸爸报仇!我要报仇!你们等着……”

    陈德忠是在费氏倒闭后去德国投靠外甥陈文轩的,陈文轩很有出息,在德国读完博士留校执教,生活条件优越。陈德忠把情况跟外甥说明,陈文轩当即表示欢迎费雨桥去德国生活,因为陈文轩和妻子结婚多年未育,他们以养父母的名义为费雨桥办好了签证。

    在离开前,陈德忠带雨桥到了三个地方“告别”。

    第一个地方就是费氏智远过去的办公大楼,他将雨桥带到楼顶,跟他说:“记住这个地方,你爸爸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这栋楼现在也不属于费氏了,你将来一定要回来,好好做番业绩给你爸爸看,让他泉下瞑目。”

    “嗯。”费雨桥含泪点头。

    “你不要哭,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就是眼泪,眼泪是弱者的武器,你不能做弱者,要做强者。”陈德忠指着远处林立的高楼说,“只有做强者,站得高,才可以俯视那些落井下石的人,而不是被他们踩在脚下,明白了吗?”

    “明白。”

    第二个“告别”的地方是一处宅院,跟费家公馆差不多,也是很深的庭院,一栋圆顶的白色洋楼掩映在绿树丛中,很是气派。

    陈德忠指着里面说:“记住这家人,他们姓莫,正是他们夺走了港口那个项目,让智远背上巨债从而破产的,这家人是你的杀父仇人,你的爸爸就是死在他们手里,对待他们就不仅仅是要夺回财产那么简单,因为他们不是你的亲人,你叔伯他们再怎么样对你始终还是你的亲人,你多少还是要手下留情。但是这家人不一样,你跟他们是血海深仇,不仅仅是你爸爸死在他们手里,你爷爷和你妈妈都是因为他们而死去,雨桥,这个仇你要报吗?”

    费雨桥怎么回答的,他已经记不清,他只知道数天后他徘徊在梅苑门外时,遇上从外面回来的莫氏兄弟,其中一个长得很漂亮,眉目俊秀得像女孩子,问他:“你是谁?怎么站在我家门外?”

    费雨桥贴着围墙站着,充满敌意地打量那个漂亮得不可思议的男孩子。他在心里问,这个人是莫家的谁?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应该是哥哥,也上前问他:“小弟弟,你是在找人吗?你认识梅苑的谁,要不要我带你进去?”

    费雨桥摇摇头,撒腿就跑了。

    “喂喂,你干嘛跑啊?”他们冲他喊。费雨桥没有回头,拼命奔跑,仿佛后面有洪水猛兽追着他赶一样。梅苑出来就是条长长的林荫道,他跑得飞快,只听到风声在耳畔呼呼的吹,两边的行道树也在疾速往后退,他一边跑一边流泪,爸爸,妈妈,我一定会回来的,我要为你们讨回一切,我要那家人为你们陪葬……

    “哎哟”一声惊叫,费雨桥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他定神一看,是他撞上人了。被他撞倒的是个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手里还拿着一把梨花,大概跌得太重,疼得大哭起来。

    费雨桥紧张地上前拉她,“对不起,对不起……”

    “我的梨花,你把我的梨花撞坏了!”那女孩呜呜地哭着,仰起脸,哭得泪水涟涟。

    多么好看的一张小脸啊……

    费雨桥有一瞬间的失神,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女孩的脸,粉白的皮肤红扑扑,一双忽闪的大眼睛因为溢满泪水而愈发的水汪汪,瘪着小嘴哭泣的样子让人心生怜爱,费雨桥甚是诧异,这小女孩怎么连哭起来的样子都这么美。“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将小女孩拉起来,卷起她的灯芯绒喇叭裤查看伤势,发现她的膝盖都破皮了,渗出鲜红的血。他顿时有些慌,不知所措,“这,这怎么办……”

    “呜呜呜……”女孩因为疼痛更大声地哭起来。

    “妹妹你别哭,哥哥送你回家好不好?”

    “不不,我要你赔我的梨花!”女孩指着地上散落的花瓣,抽抽搭搭,“我摘了一个下午,全坏了,都怪你,呜呜呜……”原来她哭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摔折了的梨花。费雨桥挠着脑袋,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于是问她:“你在哪里摘的,我去摘了赔给你好不好?”

    女孩往林荫道那边一指,“就在那边的山上。”费雨桥连忙说:“那你在这里等我,我这就去给你摘。”“不,天快黑了,我一个人怕,呜呜呜……”这小女孩真胆小。

    “那……”费雨桥继续挠着脑袋,只好说,“那我明天去摘了赔你吧,我现在送你回家,可以吗?”“我脚痛,走不了。”女孩指着破了皮的膝盖哭得眼睛都红了。“那我背你。”费雨桥说着就蹲到小女孩的跟前,“来!”

    小女孩没动,似乎在犹豫。

    “快上来啊,再晚点天就黑了。”

    “哦。”女孩大约也知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就顺从地爬上了他的背。她很轻,费雨桥第一次背女孩子,心想女孩子怎么会这么轻……她还很香,芬芳的呼吸扑在他的脖颈,让他感觉是那么的温暖,他不由想起了去世的妈妈,妈妈的身上也很香,虽然味道不一样,可那淡香是他对妈妈最深情的记忆……

    他忽然觉得很幸福,背着那个陌生的小女孩,感觉到了奇异的幸福。好像他们认识很久了似的,丝毫不觉她陌生。虽然路上歇息了几回,他也不觉得累,反而觉得路程太短,很快就到女孩住的巷子口了。女孩下了地,见他满头大汗连忙掏出手绢给他擦汗。她真是个善良的女孩,好像忘了是他把她撞倒在地的。“大哥哥,你明天真的会去给我摘梨花吗?”因为路上费雨桥再次许诺了给她摘梨花,女孩要确认。

    费雨桥说:“是的,明天你在这里等我,我把梨花送你,好不好?”

    “好。”女孩眨巴着眼睛,点点头。

    当时天已经黑了,巷口的路灯照在女孩的脸上,让她的整张脸都在黑暗中焕发着奇异的光彩。她歪着头,伸出手小指头:“那我们拉钩吧。”

    费雨桥笑了,躬下身子跟她拉了拉钩。

    “一言为定哦,明天放学的时候我在这里等你。”

    “嗯,一言为定。”

    正说着话,巷子里走出来一大妈,见到四月大声惊叫:“四月,你上哪去了,你妈妈到处找你,都快急疯了!”

    女孩这才害怕起来,拔腿就往巷子里跑。

    费雨桥却突然想起来什么,冲着她的背影喊:“嗳,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四月!”女孩闻声转过头,大声回答他,“颜四月!”

    “四月……”

    费雨桥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久久舍不得离去。

    可是第二天,费雨桥就要坐飞机走了,中午的时候他就缠着德叔,要去梅苑后山摘梨花。德叔不肯,说怕赶不上飞机。他就拉着德叔的袖子哀求,讲明缘由,说无论如何也要去摘了梨花赔给那女孩,不然他没法安心走。德叔叹口气:“也罢,做人要讲信用,让你现在就学学做人对你将来也是好的。”

    于是德叔派人开了车送他去梅苑后山摘梨花,正是四月间,那山上的梨花雪一样,堆砌在枝头,迎风摇曳。费雨桥刚摘了两支,突然从林中走出来一个少年,大声喝止他:“喂,你干嘛摘这些梨花?”

    费雨桥一眼就认出那人,正是头天在梅苑门口遇到的漂亮少年。对方也认出了他,皱起了眉头:“怎么又是你?”

    “我,我……”费雨桥结结巴巴,没有想到遇上这种状况。

    “男孩子也喜欢花的吗?女孩子才喜欢花吧……”那少年走到他跟前,上下打量他,突然问,“送给女孩子的?”

    费雨桥模棱两可地点点头。

    “啧啧啧……”少年直咂舌,“你还这么小,就知道送女孩子花,长大了可怎么得了,你送给谁啊?”

    费雨桥瞪着他,不吭声。

    “你不说,我就不准你摘花,这后山可是我们家的。”那少年好像闲得很,斜靠着梨树摆起了谱。他一身白衣,站在梨花簌簌飞落的树下,竟然有种恍然的梦幻感。费雨桥一看时间已经不早,他跟这位大少爷耗不起,只得老实交代:“她叫颜四月,我昨天把她摘的梨花弄坏了,我答应今天摘了赔她的。”

    那少年保持着斜靠的姿势没有动……

    “颜四月?”

    “嗯。”

    那少年“哦”了声,眼底掠过奇异的光彩,马上变得兴奋起来,“是这样啊,那行,你摘吧。”他指了指身后的梨树,“想摘多少摘多少……”最后,他还帮着费雨桥摘,“你看够不够?”他将一大捧梨花塞费雨桥手里,“都给你,够不够?”

    费雨桥顾不上诧异,捧着梨花就往山下跑。那少年在后面喊:“喂,你连谢谢都不说声啊,臭小子!”

    多年后,在旧金山的办公室,费雨桥面对助手搜集的一堆资料,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张青年的照片,眉目清明,漂亮得有些不真实。

    费雨桥指着照片问:“他是谁?”

    “哦,他是莫敬池的养子莫云河。”助手回答。

    “原来他就是莫云河,长得像演戏的。”费雨桥拿起照片仔细端详,嘴角溢出笑,“这么多年了,他竟然没变多少。”

    助手说:“可是他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几年前梅苑遭了场大火,四个死者中就有他。”

    那一刻,费雨桥的脸上变幻莫测,看不出是何种神情,他放下照片,仿佛是叹息,只道:“可惜了……”的确可惜了,如果没有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那人现在应该安然无恙吧,哪怕过着最平常的生活,但至少他能享受平常人的幸福,这样的幸福其实也是他自己希冀的。

    静默片刻,他又拿起一张美丽少女的照片,顿时如闪电劈过脑海,他骇然问:“她是谁?她怎么也是莫家的人?”

    “她是莫敬池的私生女,虽然至今没有被莫家承认,但也应该算莫家人吧,她身上留着的可是莫家人的血。”

    费雨桥端详着照片,眼神飘忽:“她,叫什么名字?”

    “颜四月。”

    费雨桥很多年来,一直记得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他拿着一大捧梨花等候在那个巷弄口的情景。当时天色已经很晚,德叔在路边的车里再三催促他,就差没把他拖上车了。而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地上被慢慢拉长,心里一点点的开始绝望,她会不会来?她会来吗?如果她不来,他还能见到她吗?

    “雨桥,快点上车,就快要赶不上飞机了!”德叔从车窗里探出头喊。

    费雨桥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正准备放弃等待时,忽然,一个粉红色的小身影蹦蹦跳跳地从马路的尽头走过来了。是她!

    “哎呀,好漂亮的梨花!”女孩接过费雨桥手中的梨花惊喜得叫起来,她脸蛋红扑扑的,笑得眉眼弯弯,可爱极了。“谢谢你,大哥哥,没想到你真的会在这里等我,今天我补课,放学晚了,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你,你今年几岁?”费雨桥很唐突地问了句,一颗心怦怦乱跳。女孩脆生生地回答:“我八岁啦,读小学三年级。”

    费雨桥“哦”了声,“那,那你以后会一直住这里吗?”

    这对他来说很重要,非常非常的重要!

    “不知道呀,我妈妈经常搬家的,不过暂时肯定是住在这里。”女孩的脸映在梨花下,粉白粉白的,笑起来的样子那么纯真无邪,“大哥哥,你住哪里呀,你会经常来看我吗?”

    “我,我要走了,对不起。”费雨桥心里难过得不行,艰难地朝街边走。女孩露出诧异的表情:“大哥哥你要去哪里,现在就走吗?”

    “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很久以后才能回来。”

    “雨桥,快点!”德叔又在喊了。

    这时候他知道捱不下去了,眼眶通红:“小妹妹,我要走了,你会记得我吗?你一定要记得我,等你长大的时候,我再来看你……”

    “好呀好呀,我等你!”女孩跳起来,胸前挂的钥匙串也跟着跳,发出悦耳的金属声。“那再见了,小妹妹,再见了……”费雨桥边说边上车,上了车又探出头,朝女孩挥手,“小妹妹,记住我说的话,再见!”

    “大哥哥再见——”女孩也蹦跳着跟他挥手。

    车子缓缓启动了,然后加速,赶往机场。费雨桥看着女孩的身影慢慢变成一个粉色的点,直至最后消失不见,他终于抑制不住泪流满面……而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恍然想起,他还没有告诉她名字。她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如何记得他?

    “多好看的小姑娘,你很喜欢她是吧?”德叔笑眯眯地搭住费雨桥的肩膀。

    费雨桥哽咽着,难过得无以复加。

    “好,好……”德叔连说几个好,当时他还不知道这女孩的身份,只是语重心长地说,“你心里还懂得爱,还有美好的东西,这让我很高兴。本来就应如此,这个世界再阴暗人情再冷漠,始终还是有美好的东西存在的,雨桥,不管你心里有多少恨,我希望你还是要学会去爱,只有爱,才可以让你觉得温暖,懂吗?”

    这些话对当时还只有十几岁的费雨桥说来说,无疑太深了,他听不明白,他只知道他很悲伤,非常的悲伤,“德叔,我还能见到她吗?”

    德叔呵呵一笑:“那要看你们有没有缘分了。”

    “那怎么才能知道我跟她有没有缘分?”

    “这我就不晓得喽……”

    于是费雨桥愈发的悲伤了,未来如此渺茫,他看不到也无法预知。这悲伤很多年后都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哪怕他后来站到了万人景仰的光芒中央,呼风唤雨,杀伐决断,踏平荆棘一路走到今天,坐拥亿万财富,可是每每夜深人静时,想起那张纯真的小脸和那年梅苑后山如雪如云堆砌的梨花,他就抑制不住内心的隐痛……

    在他的复仇计划里,本没有她,可助手提供的资料里,她竟然是他杀父仇人的女儿,她的身体里流着的是仇人的血,为什么会这样?

    德叔看透他的心思,当时就跟他说,你可以不必把她列在计划内,据我所知那对母女并不被莫家承认,反而跟莫家是对立的,放过她是可以的。可是费雨桥恰恰把那女孩当作了回国后的第一个计划目标,不是因为复仇,而是因为,因为多年的想念让他对她心生执念,没有人知道在他人生最灰暗的日子里,正是这份想念如初春的种子在他心底慢慢生长发芽,开出了最芬芳的花朵,这是多么美丽的事情!每每被现实打击得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就会被心底那朵芬芳的小花儿唤起人性最初的温暖,于是冰冷的血液开始慢慢回温,以至于他情不自禁地投入更多的想念去浇灌那芬芳的记忆。投入得越多越不甘心。他不甘心跟她的渊源只停留在隔空的想念,他要走近她,大声告诉她“我回来了”!

    这真是悲哀至极,自成年后他凭借高智商和不可一世的狠绝,轻易拥有了那么多别人望尘莫及的东西,他那么雄心勃勃,运筹帷幄,无数次濒临绝境又力挽狂澜,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迟疑,让他放不下,仇恨练就了他的铁石心肠,踩平对手时常常连眼皮都不眨下,可偏偏就是她,毫无理由地让他变得犹豫,并且不顾一切地想拥有……

    2

    七年前,费雨桥曾经回过一次上海。

    在上海的日子里,他每天都会去看看她,当时她已经十四岁了,虽然还是少女年纪,但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只是他没有机会出现在她面前,因为她很少单独出现,要么是和同学放学回家,要么是跟母亲一起出门,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身份站到她面前。

    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后来她的家庭突遭变故,母亲去世,她被老师收养,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那时候他很想帮她,看着她每天落寞地往返于学校和老师的家,孤独单薄的背影让他心生怜悯,但是他帮不了她,因为德叔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命令他必须返回美国,否则极有可能暴露身份。

    回美国后,他郁郁寡欢,每日纠结在心头的都不是如何去复仇,而是他如何才能理直气壮地站到她的面前。他不肯承认也好,不去想也好,其实她才是他最大的目标,如果不是家仇,哪怕是粉身碎骨,抑或是万劫不复,他都不会退缩……可是德叔却严厉地警告过他,他娶任何女人都可以,如果他最终放弃复仇也可以,就是不能娶仇人的女儿,想都不能去想。

    “你要娶她,就改姓,跪到你爸妈的坟前说你不是他们的儿子,只要你敢这么做,你娶谁都没关系了。”德叔如是说。

    时至今日,德叔仍然没有松口。

    裕山的榆园是德叔现在的住所,他很少外出,隐居多年。

    费雨桥每周都会上山看看年事已高的德叔,汇报下工作上的情况,重要的事情报备一下,德叔很少发表意见,因为他相信他的能力。

    榆园外表看其实就是栋普通的庭院,两层的小楼,院子也不是很大,一点都不起眼。但是里面却极其奢华,抛开墙上的字画,搁架上的古董不说,中式的黄花梨家具每样都价值不菲,乌木地板亦是特级定制,连房梁上的琉璃吊灯都是货真价实的古董,德叔虽然深居简出,但收藏古董的喜好一直未变。显然这是受费雨桥的爷爷和父亲的影响,特别是费耀程,比费老爷子还热衷收藏古董,在他去世时收藏在檀林公馆的古董字画不计其数,可惜都被费雨桥的叔伯霸占了,所以在费雨桥的复仇计划里不仅仅是要为父亲报仇,夺回属于原本父亲的财产是也是他计划中的一项重要内容。

    但费雨桥不太喜欢住榆园,觉得太静了,除了风声和鸟鸣,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响,晚上一个人睡床上,有些害怕。

    德叔却很喜欢,年纪大了,怕闹。

    因此他并没有留很多人在身边,只请了一个老厨子和一个大嫂料理家务,然后还有个老实忠厚的司机,随时待命。费雨桥为着安全考虑,给他安排了两个保镖,也被他赶到了榆园后面的小院住,说是看不顺眼。

    德叔的脾气的确是越来越不好了,很容易动怒,七十多了,按辈分费雨桥应该叫他爷爷,但他不依,因为他不服老。

    每日晚饭后,德叔都有到楼上听戏的习惯,费雨桥也通常就是在这个时候跟他谈谈工作上的事,聊聊天什么的。

    “今天我见了莫云泽。”费雨桥如实相告,他观察德叔的表情,想看看他什么反应,结果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老爷子仰躺在摇椅上,闭着眼睛听戏,戴着硕大翡翠戒指的手指还跟着节奏打拍子,轻轻晃着脑袋,似乎沉浸其中。

    费雨桥于是不说话,端起杯子喝茶。

    在德叔身边多年,他已经摸准了老爷子的脾气,如果他汇报了某件事情,或者就某个问题提出看法,老爷子没有发话,他是不能多言的。坦白说,他有些怕德叔,在外面无论他怎么为所欲为,一回到这里他连走路都不敢放重脚步,说话更是不敢大声。

    “咳咳……”德叔咳嗽了两声。

    费雨桥马上抬起头望向他,因为这是老爷子发话的前奏。

    “是莫云泽吗?”德叔冷不丁问了句不着边际的话。

    费雨桥恭恭敬敬地答:“是。”

    “可我怎么看他的照片不像呢?”德叔说这话时,眼皮都没抬,手指还在悠闲地打节拍。原来,他早就看过莫云泽的照片,他并不是不闻不问,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费雨桥不敢掉以轻心了,解释道:“他整过容,那年大火将他的整张脸都毁了,后来莫敬添把他弄到美国做了整容植皮手术,所以面貌上跟他小时候是不一样的。”

    德叔“哦”了声,轻吁一口气,终于缓缓睁开眼睛,目光瞟向费雨桥,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就凭一张脸,你就认定他是莫云泽?”

    “您的意思是……”费雨桥不明其意。

    德叔这时候已经站起来,背着手缓步踱到窗前,淡然道:“前儿是你爸的冥寿,我去公田那边扫墓,莫云河的墓刚好就在不远,我就顺便去看了下,结果我看到他的墓修得跟个小庙似的,墓碑巨高巨大,石阶都是汉白玉砌的,我大略扫了下四周,应该是公田墓园最气派的墓了。而且我看到他的墓前堆满鲜花和供果,下山的时候我跟守墓的老张打听,他说每年清明或者祭日时都有大队大队的人上山祭拜,都是开着高级小车来的,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这我就不明白了,莫云河只是莫家的一个养子,他自己无亲无故,莫敬池和莫敬浦去世后,莫家还有谁会把他当回事,给他修这么气派的墓,每年还这么兴师动众地来祭拜他?”

    费雨桥愕然……

    德叔转过身,眉心紧蹙,盯着他:“你的意见呢?”“难道死去的不是莫云河?”费雨桥倒抽一口凉气,这话一说出来,连他自己都吓一跳。

    “现在还不能断定,我们又不能扒开坟去看,就是扒开了坟,也只剩了堆白骨,什么都看不出来。”德叔不愧是老谋深算,坐回到躺椅上,脸上又恢复了无风无浪的表情,继续听戏,“你呀,还是太年轻了,看事情只关注表面,你也不想想,如果死的真是莫云河,莫家会这么看重那座坟?莫云河三岁父母就双亡,家里一个亲戚都没有,哪来的大队人马去给他扫墓,这件事情一定不会这么简单。”

    费雨桥说:“就算当年被烧死的是莫云泽,可我曾经打听到一个传闻,莫云泽跟莫云河一样也是莫家的养子,他并非莫敬浦的亲骨肉,虽然这只是个传闻,但他的身份我觉得是个谜,需要进一步确认。”

    “还有这样的传闻?”这回轮到德叔诧异了。

    “正是,我也是无意中打听到的,为此还特意派人做过详尽的调查,据说莫敬浦的太太长年卧病,并不能生育,她是在回娘家养病时莫敬浦去探望她,然后怀上的,回上海的时候孩子都满月了,可是据我查到的信息,当年那女人回无锡的娘家后,莫敬浦根本就没有去探望过她,那么,她的孩子是怎么怀上的?”

    “……”

    德叔眉心慢慢聚拢,似乎没有想到这么复杂。

    “所以,莫云泽是不是莫家的嫡系子孙是很值得考究的,倘若传闻是真的,这就让我把握不准,现在活着的究竟是莫云泽还是莫云河,如果是莫云泽,因为他并非莫家的嫡系子孙,莫家怎么会让一个外人执掌盛图?如果他不是莫云泽,是莫云河,那公田那边的墓又是怎么回事呢?莫家怎么让给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子孙修这么气派的墓,还年年声声势浩大地去扫墓,这又怎么解释呢?”

    费雨桥脑子里完全是一团浆糊了,他也站起身,踩着厚厚的拉毛地毯走来走去,连连摇头:“关于莫云泽的身份,我之前已经做过很多调查,的确是他,但那个传闻让我觉得他的那张脸背后,还有一张脸……”

    “哈哈哈……”德叔突然大笑起来,拍着躺椅的扶手说,“好戏!真是好戏啊!这莫家,真是污浊得可以,你今天跟莫云泽见面,就没看出点什么?”

    “看不出来,我觉得他像莫云泽,又像莫云河,有时又觉得两个都不像。”

    “这事不用急,慢慢来,我们有的是时间跟他们耗。”

    “可是如果不能确定他的真实身份,我就没办法下手,因为……”费雨桥顿了顿,长叹口气,“我不想再伤及无辜。”

    “又不是要你去杀他,有这么严重吗?不管他是谁,我们的目标就是盛图,上次你突然收手,是不是因为莫云泽的身份不能确定,而下不了手?”德叔看似漫不经心,眼光却透着森冷的寒意,“雨桥,如果莫老爷子当年也像你这么慈悲为怀,你爸妈就不会死。”

    “不,德叔,我上次收手不是因为莫云泽身份的问题,而是他已经注意到了我的身份,我不想那么快暴露。不过今天,我想他应该知道我是谁了,我是故意告诉他的……”

    “在心理上拖垮他。”

    “没错。”

    “嗯,看来,你还是有长进的。”德叔满意地点点头,笑着看着费雨桥,目光中多了份慈爱,“不愧是费耀程的儿子,没有让我失望,我也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不过还是要谨慎行事,搞垮盛图是我们的终极目标,但不要再出人命,因为我不希望冤冤相报,我希望你和你的后代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明白吗?”

    “明白,德叔。”

    “好,好,”德叔连说了几个好,转过脸,望向黑森森的窗外,声音透出疲累,“莫云泽的身份还是要继续去查,不然赢了也没意思,一笔糊涂账。他究竟是不是莫敬浦的亲生子,必须搞清楚。”

    “是,德叔。”费雨桥看了看表,站起身,“时候不早了,您休息吧,我叫张嫂去给你放洗澡水……”

    “知道了,你自己先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待会。”

    “那我先走了,您有事就叫我。”费雨桥躬身退出书房,回了自己的卧室。刚准备脱衣洗澡,叮咚一声,床头的手机有短信提示。

    他拿起来一看,很简短的一句话:“明天你在家吗?我想去看看那棵树。四月。”

    已经是六月了,芷园院子里的菩提树长出了繁茂的叶子,郁郁葱葱,在明媚的阳光下尽情挥洒着绿意。费雨桥请的是专业园艺师打理的花园,花圃修建得整整齐齐,黄的白的粉的各色鲜花争奇斗艳,仿佛春天还没有走远。但最让人心旷神怡的还是花园里的绿色,深深浅浅的绿仿佛浓稠的墨汁蔓延到院子的每个角落,连别墅外墙上也渗开了青葱的绿,那是爬山虎,一入夏,叶子愈发长得繁盛了。

    四月站在菩提树下,仰着头看着那些迎风而动的绿叶,专注深情的目光,仿佛在看着一个久别的恋人。

    今天是容的百日祭。

    没有墓地,她只好来这里凭吊。

    费雨桥站在边上抽着烟,同样专注地看着一身白裙的四月,长发随意地在脑后束了个马尾,衬着她那亭亭玉立的背影,仿如一幅色彩清新的油画。他看着她就像是看着一幅画,虽然陶醉,却并不满足只站这画外,他想要走入她的世界,十四年的漫长岁月,他终于和她距离一步之遥了,只是这一步该如何迈进呢?

    “这棵树,真这么好看?”费雨桥走到她身后,笑着说,“你都看了快一个小时了,莫不是这树下埋了金子?”

    四月转过身,眼眶是湿的,但仍极力挤出一丝笑容:“你家有金子,还轮得着我来挖?”

    “进屋去吧,站了这么久不累啊?”费雨桥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进屋。

    四月点点头,跟着他进了客厅。

    两人坐着喝咖啡,四月很是惊讶,“费先生,您的咖啡煮得真好呢,好香!”

    “这是用咖啡豆现磨的,当然香。”费雨桥悠悠闲闲地说。他脱了西装,换上了休闲的T恤,显得慵懒而闲适,稳重内敛的样子,完全不同于往日的锐利锋芒,让人觉着亲切多了。

    有风轻软地吹过,碎金子般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进客厅,四月盯着地上跳跃的光影,忽然问:“你为什么会买下这栋房子的?”

    她并没有看他,似乎是很无心地问的。

    可他知道,她不是无心。

    他放下杯子,目光长久地凝视着她:“你很想知道?”

    四月掩饰地笑,“我只是好奇。”

    “你不必好奇,其实我早该告诉你的,这房子原先的主人前不久在香港跳楼自杀,刚好我有朋友认识他,听到这消息我很难过,银行对外拍卖这房子的时候,我就买下来了。”费雨桥说得很认真,目光渐冷,“因为二十年前,我的父亲也是这么去的,他遭对手算计,公司破产,被迫从这座城市的某栋高楼上跳了下去,不久我母亲也病逝了。”

    她震动地望着他,唇角颤动:“你,你父亲也是这么去的?”

    “嗯,当时我才八九岁的样子,一夜之间家破人亡。”费雨桥说这话时的语气很平淡,好似漫不经心,却又从另一个角度地显露出他对那段往事的难以介怀。

    “那你怎么过来的呢?”四月问。

    费雨桥轻描淡写,声音里透着难以言喻的平静:“吃过一些苦,后来被父亲的一个老部下收养,去了德国,大学又到美国读书、创业,一步步走到今天。”他耸耸肩,再轻松不过的表情,“很寻常的人生路。”

    四月低下头,转动着手中的咖啡杯,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杯身精致的金色花纹,似乎在思忖着什么,终于说:“那个跳楼的人叫容念琛,是我的男朋友。”

    费雨桥“哦”了声,显出意外的表情,“难怪。”其实他一点都不意外,但样子还是要装装的。“你很难过,是吧?”这话似乎有些多余。

    四月抬起头,又转过脸望向院子里的菩提树,“最难过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平静多了。没想你会买下这栋房子,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好小。”

    “那你现在住哪,你好像毕业了吧?”

    “暂时住在我哥哥那里。”

    “你哥哥?”

    “嗯,不过不是亲哥哥,是我堂兄,不,也不能算亲的堂兄……”四月晃晃脑袋,不知道怎么形容这混乱的关系,“我跟他没有血缘关系,他只是我伯伯的养子,有点乱吧。”她自嘲地笑笑,“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

    屋子里突然沉寂下来,只听到屋外的风声轻微,费雨桥脸上表情错综复杂,一瞬间又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只是稍稍偏了下头,嘴角缓缓的,缓缓的溢出一丝微笑:“你,跟他没有血缘关系?”

    “我跟她没有血缘关系。”莫云泽跟芳菲如是说。

    早上芳菲过来给四月送汤,结果四月已经出门了。莫云泽难得跟芳菲单独碰上,于是跟她摊牌,他尽量措辞委婉,很怕伤害到她。

    “芳菲,我也是很喜欢你的,但只是把你当妹妹,无论端姐跟你说什么,你都不要信,她说的话代表不了我。”

    “你……你很喜欢姐姐,我知道。”芳菲的脸色有些微微发白,坐在沙发上绞着双手,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他。

    莫云泽叹口气:“我跟你姐姐之间的渊源以后我再慢慢跟你讲,芳菲,我想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孩子,如果我有伤害到你,我很抱歉,只是……”

    “你什么都别说了!”芳菲打断他,明明眼眶泛起潮意,嘴边却挂着笑,只是那笑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虚弱,“云泽哥哥,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我已经长大了,不是过去那个任性的小女孩,这点事儿我还是承受得起的。何况姐姐如果能得到你的照顾,过得幸福,也正是我希望的,姐姐她……她太不幸了,虽然她只比我大不到一岁,可是她承受过的苦痛比我多多了,所以云泽哥哥,我希望你能带给姐姐幸福,让她后半辈子无忧无虑地生活,不用再那么辛苦……”

    莫云泽感动得几乎说不上话了,这反倒让他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他原来很担心跟芳菲摊牌会惹哭这娇滴滴的小姑娘,不想她比他想象中的坚强多了。一颗悬着的心慢慢着了地。他笑起来,说不上是欣慰,还是激动:“谢谢你,芳菲。”

    “谢谈不上,不过哥哥,姐姐现在可不是你一个人在追哦。”芳菲想了想,还是如实相告,“之前她有被人求婚的……”

    “你是说容念琛?”

    “不,不是他,是费雨桥,原来是我的未婚夫,订婚宴上我逃跑了他转身就把戒指戴我姐手上了。”

    “谁?”莫云泽心中莫名地一跳。

    芳菲不解地看着他:“你不知道?我以为你晓得这事的……”

    “我不知道,你姐没跟我说过。”他眉心蹙起,眼底掠过一丝惊惧,“他是谁,你刚刚说费……”

    “费雨桥。”

    “……”

    晚上,四月跟莫云泽大吵一架。起因是芳菲下午突然给她打电话,说以后不过来看她了,希望她多保重,好好跟云泽哥哥相处云云。四月于是问莫云泽,是不是跟芳菲说了什么。莫云泽实话实说,“我跟她摊牌了。”于是争吵不可避免,四月的情绪显得有些激动,大声叫嚷起来:“谁允许你伤害她的?你知不知道芳菲对我有多重要,李老师不在了,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四月!你说这话太伤人了吧,芳菲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那我呢?我是你的什么人?”莫云泽显然受到刺激,双肩微微颤动起来,呼吸亦变得急迫,“虽然我们没有在一起成长,没有共同生活过,可是四月,我的命运很多年前就跟你联系在一起了,我对你的爱对你的关怀不会比李老师和芳菲少半分,你怎么可以把我撇在你最重要的人之外?”

    “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四月过于激动,开始口不择言。

    “对!正是因为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所以……所以你就该懂得我的心,你知道的,四月你什么都知道,那天晚上还要我怎么跟你说明?”

    “我,我们怎么可能……”四月的声音开始发颤。

    是的,她什么都明白,可是她不能接受,不说跟莫家的恩怨,就是想想芳菲,她都没办法心平气和地跟他来谈这件事。

    “四月,这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莫云泽的态度却很坚决,目光盯牢她,“只要我们有决心,谁都阻止不了我们,这么多年了,我差点以为我不能活着见到你,现在好不容易跟你在一起了,我是不会放手的,不管谁介入,我都不会让步!”

    “谁跟你在一起了,我明天就搬出去!”四月心烦意乱,跺着脚,在客厅的地毯上走来走去,“你什么都别说了,我跟你是没有可能的,我不会忘记我妈是怎么死的,而且我男朋友刚刚去世,我没这么快移情别恋,我很爱他!”

    “四月……”

    “可是他死了,他死了!我下午都有去看他,看着那棵树,我忍着没有哭,可是我心里有多难过你知道吗?他那么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树还活着,人没了……”四月跌坐在沙发上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她心里的苦没人知道,比那种最苦的黑咖啡还苦,一直苦到五脏六腑里去。容的去世本来就给她沉重的打击,紧接着李老师又去世,哭过,痛过,心里还是这么难受,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莫云泽看着她,看得那样久,那样专注,仿佛想要将她整个人烙进心里。过了半晌,终于说,“对不起。”他走过去,轻轻坐在了她的身边,“我不该在这个时候跟你谈这件事情,是我错了。你男朋友的事我也很难过,改天我陪你去他的墓地看看,好吗?别哭了……”

    “他没有墓地,他只有一棵树。”四月见莫云泽面露疑惑,又解释,“他去世前留有遗书,要我把他的骨灰撒到他家花园里的菩提树下,因为我跟他说过,谁先走谁就在那棵树下等,我知道他一直在那棵树下,可是,可是我……我怕我等不到了,我……”

    “四月!”莫云泽搭着她的肩膀将他揽入怀里,轻拍她的背,“没事,没事,都过去了,我们都要开始新的生活……你若生活得幸福,容先生在泉下也会欣慰的,他肯定不愿意看你在人世受苦,四月,我不会再让你受苦。”

    四月无力地依偎在他怀里,贴着他的胸膛,将他胸前的衬衣都浸湿了。他的怀抱给她一种莫名的安定和慰藉,她慢慢平静下来。莫云泽则无法平静,他看着窗外深渊一般的夜空,感觉周身像陷在海水里一样的冰凉……

    “四月,你是说你下午去了容先生的家么,芷园?”得到四月肯定的回答,莫云泽于是不再说话,他更紧地搂住四月,闭上眼睛,任凭那暗黑的海水自心底漫上来,漫上来。

    来吧,你想怎样就尽管来,费雨桥,我不怕你。

    我都是死过的人,还怕什么。

    3

    网一步步在收紧,绳索在谁的手里?

    数天后的午间,费雨桥缓步走进檀林公馆,费耀凯全家都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木愣愣地看着他。律师的公函发给他们都一个月了,他们仍然不肯搬出去,费雨桥于是就亲自登门来“请”了。他原本是不想见他们的,回国这么久一直回避跟他们见面,不只是记恨过去那些事,还因为厌恶。不晓得怎么会那么厌恶。当费耀凯几次闹到他的公司,当着那么多员工骂他冷血无情的时候,他根本懒得出办公室,只跟助手说了一句话,“让他们滚,越快越好。”

    费耀凯开始还倚老卖老,不仅到处谩骂费雨桥,还把前去做劝解工作的费雨桥的律师打伤。费雨桥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让法院的人上门去贴封条,因为公馆的产权书并不在费耀凯手里。当初费雨桥的母亲去世时,可能猜到费家兄弟不会善待费雨桥,就将产权书托付给最信任的德叔保管,交代他待费雨桥成年后再给他。所以费耀凯在霸占公馆后,以各种方式威逼利诱费雨桥交出产权书,确认产权书不在费雨桥手里后,又翻箱倒柜在公馆里找,还是没找到。这么多年过去,费耀程慢慢的忘了产权书这回事,反正这房子是他住着,那就是他的了,然而他没有想到,费雨桥现在会以法定继承人的身份要求他们搬出公馆,而且还出示了产权书,连法院的封条都贴到檀林公馆门口了,他想不搬是不行的了。老二费耀筑也劝他,搬吧,你不搬,那小子还指不定使出什么毒招来,到时候你吃不了兜着走。

    原来,费耀筑也为当年的事付出了代价,费雨桥回国时很“客气”地要他交出当年侵占的公馆的古董字画,他当然拒绝,不想费雨桥也不追要,可是半年前在政府所属的某工程局任高官的费耀筑突然被双规,原因是涉嫌巨额受贿,同时被双规的还有费雨桥的小姑费兰欣的丈夫,两人负责的一个工程被查出了经济问题。

    费耀筑当即就明白过来了,今时的费雨桥跟过去那个瘦弱单薄的孩子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为避免牢狱之灾,他和费兰欣只好乖乖地将过去侵占的古董交还给了费雨桥。牢狱之灾是免了,可是两人被开除了公职不说,还被没收了个人财产,半年前两家人从豪华的别墅搬出来,住进了老城区的旧房,经常停水停电,跟过去锦衣玉食的生活相比,宛如两重天。费耀筑跟还赖在公馆里不走的费耀凯说,你就死心吧,你要再不搬,有你的好果子吃,这房子本来就不是你的,耀程那么温良的一个人,不知怎么生了个狼崽子,心黑着呢。

    此刻,费雨桥坐在公馆客厅的沙发上,也不说话,只是直直地看着满头白发的大伯费耀凯,目光似乎温和,一点恶意都没有。

    可是费耀凯根本无法跟他的目光对视,讪讪地要妻女收拾东西,即刻搬家。妻子一下就哭了起来,“这让我们搬哪去啊!”继而又跟费雨桥哭诉,“雨桥,过去的事是我们不对,我们也很后悔,可是你大伯都六十多了,退了休,我又没有工作,我们一家人可怎么生活啊,还有婷婷,她还在读大学……”

    费雨桥长长地吐出一口烟,目光玩味地瞅着上演苦情戏的大婶,忽而一笑:“你老了。”又把目光投向费耀凯,“你也老了,头发都白了。”

    费耀凯忙不迭地说:“是是是,我们都老了,这不就……就指望着雨桥你手下留情,让我们老老小小有个栖身之所嘛……”

    “哦,栖身之所。”费雨桥唇畔的笑意更深了,“那当初你搬进这房子时,怎么就没想过我是否有栖身之所呢?”

    “……”

    费雨桥手一抬,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你什么都不用说了,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三天后你还没走……”他眸底寒光一闪,嘴角又勾起笑,“我敢保证,你的下场不会比他们好。”

    “他们”指的就是费耀筑和费兰欣。

    “搬,我们搬,我们马上搬。”费耀程自知大势已去,耷拉下了头。其妻到底是女流之辈,顿时号啕大哭起来。

    费雨桥看都不朝她看,倒是望向一边傻傻站着的堂妹婷婷,目光没了先前的凌厉,甚至是温和的,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良久,他说:“婷婷,你都看到了吧,这个世上不是没有报应的,只是时候未到。我想你是个明辨是非的女孩子,你爸妈当初是怎么对我的,你应该还有印象……记得有一次,我因为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花瓶,你爸妈把我关在阴冷潮湿的地下室,不准我吃饭,我饿了一天也夜,最后是你偷偷跑下去给我塞了两个馒头。婷婷,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记得那两个馒头,我吃过的山珍海味无数,现在回忆起来都不及那两个馒头香甜,我不是一个不感恩的人,是你爸妈的冷酷无情让我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但是我不会亏待你,你好好读书,你的学费将由我全额承担,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送你出国留学,毕业以后你也可以来我的公司上班,我跟你爸妈之间的恩怨与你没有关系,你明白吗?”

    费耀凯原本育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不幸在14岁时车祸身亡,小女儿就是现在的费依婷,她已经二十了,读大二,看着此情此景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她抹着泪,泣不成声:“雨桥哥哥,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我知道你会回来,你去德国的时候,我送过你,偷偷躲在机场你看不到的角落里看着上飞机,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费雨桥点点头:“其实我也看到了你,我记得你当时躲在候机厅的柱子后面哭,我都看到了,谢谢你,婷婷。在费家,你是唯一一个让我觉得还有人性的人,这也是我会善待你的原因。”继而又将目光望向羞愧不已的费耀凯夫妇,“你们应该庆幸,像你们这种狠毒心肠的人居然还生了个善良的女儿,至少不用担心下半辈子流落街头了,她没有跟着你们泯灭人性,实属不易,所以你们应该庆幸。”

    说着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边走边扔下一句:“记住,三天。”

    费雨桥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很久没有移动脚步,他扫视熟悉的庭院,只觉恍若隔世,除了园中的树木比过去高大粗壮些,一切跟过去没有太大区别。阳光如此明媚,二十年的颠沛流离,在时光老人的注视下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而他回来了,终于是回来了!可是当他仰起头眺望碧蓝如洗的天空时,丝毫的喜悦都没有,明明站在风声飒飒的庭院中,却仿佛置身无人的荒野,无穷无尽的哀凉让他周身冰冷,一丝一毫的暖意都透不出来。是啊,他追得回这房子,还有那些古董字画,却追不回逝去的岁月,丢失了的,终究是丢失了。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看着东头墙边上那棵郁郁葱葱的石榴树,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那棵树是当年父亲亲手为他种下的。因为他喜欢吃石榴,费耀程爱子心切,就买来一株石榴树种在了院子里,心想待开花结果后,儿子随时就可以吃到最新鲜的石榴。然而,世事变幻莫测,费耀程大概没想到,不等那株石榴树结果,他就撒手人寰……

    爸,妈,树都长这么高了,你们可以回来住了,这里仍然是我们的家。费雨桥缓步走到树下,正是石榴开花的季节,满树的红花映在碧绿的叶子间,分外妖娆。他抚摸着树干,哽咽着低语,爸,以后我终于可以吃到你种的石榴了。

    谢谢你,爸爸。

    两天后,费耀凯一家搬出了居住达二十年的檀林公馆。而同时,四月也搬出了莫云泽的公寓,她找到工作了,在公司附近跟同事合租了一套两居室。莫云泽没有阻拦,反倒很热心地帮她打包行李,帮她搬家。他知道,有些事情还是慢慢来比较好,他和四月都需要时间。

    四月上班的这家贸易公司规模不大,不过百来人而已,老板蓝萍是个典型的上海女人,不大客气,也很势利。明明四月应聘的职位是平面设计,四月来报到时,老板见她容貌出众,就安排她做前台,而且直言不讳,“你长这么好看,理应为公司撑门面。”四月心下不满也奈何不得,毕竟打工的是没有资格挑老板的,眼下刚刚毕业,她迫切需要一份工作。慢慢来,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她不想过多地依附莫云泽的照顾,她要自立。

    芳菲却一直没有找到工作,重活她干不来,清闲的又找不到,她的要求又高,所以一直在家晃着。她没有跟四月同住,因为李老师去世后家里就剩了程雪茹,她得在家陪妈妈,可是母女俩关系很恶劣,芳菲经常打电话过来抱怨,说她妈比她还破罐子破摔,整日不是打牌就是跳舞,饭也不做,还每天输钱。四月劝芳菲对母亲多迁让些,“肯定是李老师去世后阿姨太痛苦,所以才寻找寄托的,你不要跟你妈怄,应该多宽慰她些。”

    “她还需要我宽慰?”芳菲在电话里呵呵冷笑,“四月,你了解我妈吗?了解这个家吗?你太想当然了,你呀,还没成熟……”

    “臭丫头,说什么呢!”四月只当是芳菲在家闲得发慌所以才胡言乱语,她表态生活上她会帮忙照顾家里的,叫芳菲不要太担心。所以第一个月的薪水四月除了交房租,全部给了芳菲要她带回家,芳菲当时拿着那叠钱不知道说什么好,瞅着四月,目光闪烁不定:“姐,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很傻过?你确定我妈……她需要你的钱?”

    四月道:“雪姨对我有养育之恩,养育之恩是要报的,不然我早就流落街头了,如何还读得了书?你好好陪你妈,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你,工作嘛,以后可以慢慢找。”

    芳菲当时的脸上说不出是一种表情,说感动不像感动,说难过不像难过,倒有几分同情的意味,她默默把钱揣进手袋,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我妈最需要的永远不会是我。”说着还拍拍四月的肩膀,“你呀,就是太善良,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你这么善良,你照顾好自己就可以了,我跟我妈你不必费心,以后不要再给钱了。”

    芳菲的“同情”让四月很难过,因为她的处境确实很尴尬,工作辛苦义务当花瓶就算了,她做梦都没想到会在公司碰到戴绯菲。原来老板娘正是戴绯菲现任男友的姐姐,戴绯菲一毕业就在男友的安排下进了这家公司上班,四月应聘来的时候戴绯菲刚好去了深圳出差,一回来看到前台居然是四月,戴绯菲非常“惊喜”,简直是喜出望外,两人竟然是同事!不过戴绯菲的级别可比四月高多了,她是主管业务的部门副经理,而四月不过是个打杂的前台小妹,接电话跑腿,收发文件、端茶递水、给同事定快餐,就差没跟做清洁的阿姨一样去扫厕所了。戴绯菲口口声声说一定会罩着四月,老同学嘛,在一起是缘分,毕业了还能碰上就更是缘分了。四月当然不会把这样的话当真,因为同学四年,她知道戴绯菲是什么样的人。

    果然,戴绯菲对她颐指气使不说,还经常故意当着同事的面训斥她,骂她猪脑子,甚至还背地里败坏四月的名声,说四月大学期间曾被一富商保养,做过人家二奶云云。四月跟她大吵一架,忍无可忍提出辞职,戴绯菲竟然不同意,理由是在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接替前,她不得走,否则按合同书上规定的三倍索赔她在职期间所拿的工资。

    于是四月明白了,戴绯菲不过是想留下她故意整她。这些都还不算,最让四月无法容忍的是,戴绯菲竟然唆使老板娘让她去陪客户吃饭,几乎每天都有应酬,不仅要陪吃,还要陪客户KTV,就差没陪睡了。有时为了讨好客户,甚至还安排四月去帮客户的太太拎包,陪着那些太太们逛街、做美容,经常一天下来,四月觉得自己的脚都要断了。

    四月是和同事王珊合租的一套公寓,每次回到公寓,王珊不是看见四月陪客户太太逛街回来瘫倒在门口沙发上,半天动弹不得,就是看见她陪酒回来直奔洗手间狂吐,脸色惨白。王珊每每瞅着她叹气,“你这么个喝法,早晚喝死。”

    四月也没有想到,原以为工作了可以挣钱了就能让日子好过些,没想到反而不如以前了,她就不明白一个人在这个社会上生存怎么这么艰难。她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卖,凭着自己双手赚钱,凭什么要受到这样非人的待遇。她不是没有下过决心离开这家公司,可是她也知道,即便跳槽了,难保不在新公司遇到张绯菲李绯菲,职场上的生存法则到哪都差不多。

    于是,四月只能忍。而忍受的后果就是,经常宿醉让她患上了严重的胃溃疡,几次进出医院,医生说她再这么喝下去迟早喝进太平间。这都不说,最可怕的是在酒宴上经常被客户揩油,尽管她每次赴宴都尽量不穿得暴露,能穿裤子就不穿裙子,可是每当那一只只咸猪手借着酒劲搭在她肩上和腿上的时候,她仍恶心得恨不得拿酒瓶去砸那些狗杂碎,包括戴绯菲。

    戴绯菲因为是业务部的副经理,也经常陪客户吃饭,只不过每次都是把四月当陪酒女推前面。四月长得清纯美丽,自然深得客户青睐,每次四月被客户灌酒灌得天旋地转的时候,戴绯菲就在旁边微笑,一单单生意就是这么在饭桌上签成的,付出的是四月,每次去老板娘那里夸功的自然是戴绯菲。

    四月很害怕,不是害怕自己哪天会醉死,而是害怕自己忍耐到极限的时候去杀人,她真的想杀人!

    这些事,四月从来不敢告诉芳菲,怕她担心。李老师不在了,四月觉得自己更应该成熟起来,她要学会承担。尽管她跟程雪茹之间还有着很深的隔阂,但想到李老师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周六她还是买了些水果,回去探望程雪茹。结果刚好碰上程雪茹跟芳菲在吵架,大意是程雪茹输钱太多,四处借债,害得家里隔三差五地就有人上门讨债,芳菲气不过就跟她妈对骂,整栋楼都听得到,邻里们凑在楼梯口指指点点……

    “这日子还过不过啊,你怎么不卖女还债!”芳菲站在楼梯口,大声吼叫,“我没你这样的妈!我下辈子变猪变狗都不会来这个家!”

    “你这死丫头,你还有没有良心啊,我辛苦把你养这么大,不指望你孝敬我连我输了点钱你也管,我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你还真不应该把我生下来,这辈子做你的女儿是我的耻辱!”

    “你再说一遍!”

    “我就说怎么样,你自己都敢做还怕我说啊!”

    ……

    四月尴尬不已,不知道劝谁。

    最后不得不将芳菲拉楼顶天台上去,劝她,“不是说了叫你别跟你妈怄气吗?你怎么不听呢?这么吵很好看啊,别人都看笑话呢!”

    “看就看,咱家的笑话还少吗?”芳菲的样子疲惫不堪,眼睛通红,瞅着四月又是那种同情的眼光,“姐,你就别管了,反正已经是这个样子,你管好你自己就可以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阿姨真的输了很多钱吗?”四月看见芳菲这个样子心里很不好受。芳菲倒笑了起来,“输钱?光输钱就还好了……算了,不跟你说这些,免得脏了你的耳朵。”

    “芳菲!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四月急了。

    “说了你管好自己就行了!以后少到这来,这里太脏,不是你站的地儿!”芳菲大声叫嚷着,脾气火爆不说,居然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支,“啪”的一下用打火机点上,动作相当老练麻利。四月眼睛都瞪直了,大叫:“芳菲,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

    “嚷嚷什么啊,我不抽烟怎么办?家不像个家,你也不在我身边,我一天到晚不知道自己干什么,我不抽烟我能活吗?”芳菲还振振有词。

    “女孩子抽烟像什么话!你有什么心事可以跟姐姐说啊,李老师刚走才几天,你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你让他心里怎么好受……”

    “别把我爸抬出来!他死了,管不着我了!”

    “芳菲,你……”

    “姐,拜托你别管我好不好?你还嫌我不够烦是吧?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我们压根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我又不是今天才变成这个样子,我变成什么样子跟你没关系,你就当是行行好让我一个人静静好不?”芳菲红着眼睛,泄愤一样地狠狠吐着烟圈,朝四月不耐地摆摆手,“走吧走吧,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我不会寻短见的。你跟莫云泽约会谈恋爱去吧,你们天生一对,我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白头到老!……”

    四月像陡然被抽了一耳光,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刺痛不已。愣了半晌,她总算是明白了症结所在,顿时眼眶就红了:“芳菲,我怎么不可以管你,你是我妹妹,我不管你谁管?如果你是因为莫云泽生我的气,我可以跟你保证我不会跟他逾越兄妹的关系,我们本来就是兄妹,你不要听他说的那些,我跟他根本就是没有可能的事。”

    “你们有没有可能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早晚是要嫁人的,不嫁给他也会嫁给别人,你不必为了我葬送自己的幸福生活。”芳菲很快抽完了一支烟,声音愈发的暗哑,“我们姐妹俩……总要有一个过得好吧?总要有一个干干净净地活在这世上吧?你只要不离我太远就行了,虽然有时候我很烦你,可相比楼下那个更年期的女人,我更乐意看见你。”

    “芳菲!”

    “行了行了,回去吧,很晚了,路上不安全。”

    芳菲显然不想再谈下去,不耐地自顾下楼,四月跟在她后面,觉得她越来越不了解这个妹妹了,从说话到眼神陌生得让她害怕。特别是芳菲弯腰的刹那,她身上的白色紧身T恤直往上缩,她穿的又是低腰的牛仔短裤,后腰股沟处赫然露出一个蓝紫色的蝴蝶纹身,在昏黄的楼道里格外刺目,四月愣在楼梯上动也不能动了……

    晚上十点四月才赶回住处,其实八点就从李老师家出来了,坐巴士就耗去了两个多小时。一路上四月心烦意乱,脑子里不停闪现芳菲后腰上的那个蝴蝶刺青。她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她可能要失去这个妹妹了,她现在已经被芳菲决然地挡在她的生活之外,那是个四月所不懂的世界,阴冷,灰暗,极端……

    四月反思,究竟是芳菲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还是她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她不由得扪心自问,她真的了解这个妹妹,了解程雪茹,了解这个家吗?

    她隐约记得姚文夕曾经提到过,芳菲经常出入夜店,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她一直不相信,老是自欺欺人地认为是姚文夕看错了。而事实上,芳菲总是时不时地流露出令她陌生的气息,那种气息不属于这个阳光世界,就像是从黑暗的地底下透出来的,腐烂发潮。

    四月不是没有好奇过,那个黑暗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她曾试图靠近,但每次都被芳菲冷冷地推开,四月后来有些明白,一直以来她并没有坚决地去探明那个黑暗世界,甚至是睁只眼闭只眼,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没听到没感觉到,不是因为她不想接近真相,而是她害怕接近,她是如此懦弱,懦弱到令她自己都生厌,难怪连芳菲都看不起她。

    现在一想起这些事,四月更害怕了,因为她担心那个若隐若现的黑暗世界早晚会吞噬她,吞噬芳菲,以及她身边所有的人。

    她无力阻止,亦无处可逃。

    下了巴士,四月还要步行十分钟才能到住处,远远的,她就看见莫云泽的黑色奔驰停在楼下的花圃边,莫云泽经常过来看四月,但像今天这样这么晚了还过来,似乎没有过。每次过来他绝口不提感情的事,只是关心地问四月工作和生活上的事情,偶尔会邀她一起吃饭,但也只是点到即止,从未有进一步的表示。

    四月对莫云泽的接近显得很犹豫,所以她从未邀请他上楼坐过。

    两人通常都是站在楼下的花圃边说话。

    “最近工作怎么样,我看你又瘦了。”莫云泽见四月过来,主动迎上去。他穿了件条纹衬衣,淡蓝色西裤,很随意的衣着不知怎么穿到他身上就格外的风度翩翩,气质天成。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优雅,让莫云泽即便是夜色里也显得翩然如玉,他看着瘦削的四月不免皱起眉头,“你又瘦了,脸色这么不好……”

    “这么晚了还过来,你有事吗?”四月转移话题,隔着几步的距离。她总不敢跟莫云泽站太近,他身上的气息仿佛海一样,总是不经意间就浸没她。这就像是一种沦陷,任凭你如何抵抗都无济于事。四月害怕这样的沦陷。

    “没什么事,路过附近,顺便就来看看你。”莫云泽丝毫没有觉察到四月心底的挣扎,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淡定,“我看你工作这么累不如换个工作吧,你不想去我的公司,我介绍你去我朋友的公司也可以,到哪里上班不是一样的呢?”

    四月摇摇头:“我现在的工作挺好的,你不必费心了,我一个人可以照顾好自己。”如果莫云泽知道她的工作是打杂和陪酒,她不敢想他会作何反应。

    “可是四月,我很担心你,我说过的我不勉强你现在就接受我,但是你别拒绝我对你的关心好不好?你过得好一点,我心里也好受些。”

    四月愣了下,忽然灵光一动,“那你能帮芳菲介绍个工作吗?芳菲到现在都没找到工作,很让我着急。李老师刚刚去世,她家里经济没有了来源,虽然我现在帮衬着,但我能力有限,如果她能有份工作,既改善了家里经济,我也放心多了。”

    其实真实的原因是,她希望芳菲能融入这个正常的世界。不管她过去是什么样子,抑或是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只要她生活在一个健康阳光的世界里,衣食无忧,四月相信芳菲一定还是那个让她疼爱让她欣慰的妹妹。

    莫云泽马上表态:“那没问题,工作上的事我来安排。”他松了口气,笑了起来,四月肯接受他的帮忙,这无疑令他宽慰很多,虽然不是直接帮的她。

    路灯下,他的笑容让他的整张脸都生动得不可思议,四月的目光不经意地触到那样的笑容,心一阵怦怦乱跳,有种短暂缺氧的感觉。

    她赶紧移开目光。

    “四月,我有话跟你说。”莫云泽似乎觉得今晚的气氛很好,他看着她,目光温柔,“你可以听我说吗?”

    四月打了个寒噤,她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他那样的目光已经泄露了一切。可是她不想听他说,有些事情没有挑明反而还有余地,一旦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就进退两难了。“很晚了,回去吧,我明天还要上班。”她淡淡地说。

    “四月,你这是在逃避。”莫云泽脸上难掩失落。

    四月别过脸,鼻尖泛红。这是她哭前特有的征兆,鼻尖会红。她无法跟他的目光对视,摆着头说:“你明知道我们没有可能的,这样的话你还要我说多少遍呢?我不会进莫家的门,我就是一辈子单身,也不会进莫家的门。”

    “我没有说要你进莫家的门,我自己就不是莫家的人,我为什么要你走进那张门?我现在不是搬出来了吗,我跟你之间的感情,与他们没有关系……”

    “哥哥!”四月叫。

    “叫我云泽。”

    四月的眼泪说来就来,她咬着牙点点头:“好,云……云泽,我们何苦在这里自欺欺人,横越在我们之间的不仅仅是一个姓氏,这你知道的!是,我是和你没有血缘关系,但你毕竟在那个家庭长大,而我跟那个家庭是无论如何不想扯上关系的……”

    “四月!你不要老是转移话题,我现在谈的是我跟你之间的感情问题,外在的影响都是其次的,关键是我们的心,你懂不懂?”

    “我不懂,我也不需要懂,我只是实话实说,我没那么容易投入一份感情,我男朋友才死。”四月板起了脸。

    一句话让莫云泽哑口无言。

    这正是他最无力的地方,也是他想忽略又无法忽略的,他并没有在四月情窦初开时占据她的心。正如她所说,他和她之间纠结的不仅仅是个姓氏,他和她还隔绝了七年漫长的岁月。这七年里,他对她一无所知,她亦对他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他这个人的存在。那他凭什么要求她接受这份感情呢?

    莫云泽看着她,声音颤栗如拨乱的琴弦:“四月,你让我怎么办……你无动于衷,而我已深陷其中,你让我怎么办?”

    这就好比他这边已是日落西山,而她那边还是拂晓时分,无论他如何追赶抑或等待,他们永远无法站到一条地平线上。

    谈话无疾而终,一直到莫云泽驾车离开,四月紧绷的神经才慢慢松弛下来。她站在街边上吹着风,十分无助。这个样子下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守多久。他的力量太强大,他的光芒太耀眼,他的气息无处不在,她很怕自己一不小心就陷进去。

    上楼回到房间,屋子里一团漆黑,王珊看样子又跟男朋友约会去了,还没回来。四月开了灯,刚放下手袋,就听到手袋里有短信提示音。她掏出手机一看,竟然是莫云泽发的。才分手几分钟就发短信,他存心不让她好过。四月看着那条短信,心里只有叹气的份,内容只有一句话:“四月,我希望你不要逃避。我会等你。”

    第二天下班,戴绯菲又安排四月去陪客户吃饭,四月说胃不舒服去不了,戴绯菲冷笑:“你不是很能忍的吗?怎么,就忍不了了?”

    “适可而止,戴绯菲。”

    “叫我戴经理。”戴绯菲一身名牌,脸上的脂粉不知道涂了几层,让她的笑容看上去像戴了面具,“虽然我们是同学,不过公事是公事,公司不会养闲人,你又没什么工作经验,安排你陪客户对你也是一种锻炼。”

    四月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往脑门上涌,她努力克制住,“那你的意思是我还该感谢你罗?戴绯菲,毕竟是同学一场,你不要逼人太甚,逼急了别怪我不讲情面。”

    “哟哟哟,你还当你是谁呢,情面?情面值几个钱?你现在归我管,你就得听我的安排,不然你就给我滚蛋!”

    “那你把这个月的薪水给我结清,我就走。”

    “薪水,你完不成工作还有薪水给你?颜四月,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了,你以为还是在学校,有姚文夕给你罩着?你认命吧!”

    “……”

    在去往酒店的路上,四月跟戴绯菲同坐公司的别克商务车。戴绯菲还交代她:“今天的客户可是我们的大主顾,是蓝姐好不容易争取到的,签下这笔单,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你最好把你那套假纯情收起来,如果单飞了,你自己卷铺盖走人吧,不用我说了。”

    此时正是夜幕降临,四月看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迷离夜色,觉得生活就是个屠宰场,她再怎么挣扎,仍然逃脱不了被宰割的命运。

    车上的冷气开得太大,她缩紧身体,这才发现今天不知怎么穿了条白色的雪纺裙,裙摆刚过膝盖,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她怎么可以穿裙子!戴绯菲就坐她旁边,看见她拼命把裙子往下拉,啧啧直叹:“你的皮肤真白啊,像玉一样,这双腿美得像雕出来的,价值连城哦。”

    说完咯咯地笑了起来。

    “戴绯菲,适可而止。”四月再次重申。

    戴绯菲拍了拍她的膝盖:“放心,我会罩着你的,不就是被人摸几下嘛,又不会死人,只要把这笔单签下来,蓝姐不会亏待你的。”

    “你怎么不让人摸呢?摸几下又不会死人。”四月咬牙切齿。

    戴绯菲假意恭维道:“我哪有你的姿色啊,你天生丽质,男人就喜欢你这样的,我呢,已经名花有主了,而且碍于身份,喝酒这样的事当然是不适合出面的。”

    四月实在无力跟她斗嘴皮,她心想,你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仗着男友的势,狐假虎威罢了。进了酒店包间,还没开吃,一看见满桌的山珍海味,四月的胃就直往上翻,再看到侍应生拿出好几瓶白的红的酒时,她就直接想晕了。事实上,她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戴绯菲说的大客户魏老板就坐她旁边,不时勾她的肩膀,她忍了。喝到后来,又把肥厚的手掌搭她膝盖上,猥亵地摩挲,她咬咬牙也忍了。

    再到后来,她借口去洗手间,一进去就狂吐,吐得天昏地暗出来竟然碰上了尾随而来的魏老板,直接将她堵在空无一人的洗手间走廊外,抱着她就狼啃。四月奋力反抗,挣扎中她摸到条柜上的一个烟灰缸,顺势砸去,魏老板哎哟一声当即血流满面,终于放开了四月。

    戴绯菲和其他人闻声赶出来,见此情景,戴绯菲奔上来就朝吓傻了的四月甩了一巴掌,四月白皙的脸上顿时印上鲜红的指印。

    当戴绯菲准备甩第二巴掌的时候,她的手被人捉住了。“放手!你是谁啊?”戴绯菲被那人钳着手动弹不得,愤然回头。

    “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女孩子,像话吗?”费雨桥抓着戴绯菲的手腕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他狠狠盯着她,“小姐,你知道你打的是谁吗?”

    公司其他几个业务员一心护主,忙冲上前要帮忙,人还没到跟前,费雨桥身后两个保镖就挺身而出,抬脚就将他们踹倒在地,一个个摔得呲牙咧嘴,直喊娘。费雨桥也松开了戴绯菲的手,顺势再将她往后一推,戴绯菲也跌倒在地。费雨桥看都不朝她看,扶起缩在墙角发抖的四月,“怎么样,四月,你还好吧?”

    四月这时已认出费雨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像拽住救命的稻草一样可怜地抓着费雨桥的衣袖:“他们欺负我,你救我,救救我,我不要喝酒,我不要被他摸……”四月指向魏老板。一听四月被人摸,任凭费雨桥涵养再好,也瞬时变了色,眼光刀子似的剜向杵在一边用手捂着头的魏老板……

    4

    两天后,四月从王珊那里得知,魏老板在去医院换药的途中突遭车祸,命是捡回来了,却废了两条腿,成了终生残疾。四月那两天住在芷园,那天晚上她晕倒在酒店洗手间外的走廊上,是费雨桥把她带回住处的。因为身体太虚弱,四月连路都走不稳,费雨桥没敢放她走。四月躺在床上跟王珊打电话询问公司的情况,顺便帮她请假,这才知道魏老板出车祸的事。

    “四月,那样的禽兽是活该!我们都说是活该!”王珊在电话里愤愤不平,显然大家都知道了那晚的事。四月什么也没说,轻轻放下了电话。费雨桥刚好进屋,端了钟点工阿姨刚煲的汤,放在床头柜上:“来,快趁热喝了,这是阿姨最拿手的汤,很营养的。”

    四月没有看汤,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是你干的吧?”

    “什么是我干的?”费雨桥一脸无辜。

    “魏老板出车祸了。”

    “他出车祸关我什么事?这个城市每天都出车祸,意外而已。”费雨桥耸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四月显得有些不安,更深地窝进靠枕里,“其实,也不需要这样的,我不跟这样的人计较,再说也没必要废人家的腿。”

    “我计较,而且非常非常计较!但这件事确实不是我干的,你要我怎么说才相信呢?”费雨桥眉心蹙起,样子并不像在撒谎,“只能说那家伙命衰,如果不是看在他出车祸的份上,我会将他碎尸万段!我的女人是谁都可以摸的吗?你说那个戴绯菲,是不是经常安排你去陪酒,然后让你被人摸,是不是这样?”

    “谁是你的女人?”四月顿时拉下脸。

    费雨桥耸耸肩,“你就不能满足下我的虚荣心?”说着拍拍她的头,“一点玩笑都开不起,逗你玩的呢。”

    “玩笑也能这么开。”

    “好好好,不开不开,你先告诉我,那个戴绯菲是不是经常要你去陪酒?”

    四月心烦意乱,点点头:“嗯,我跟她原来是一个寝室的,我们之间有些过结,她一直不肯放过我。”

    “那你想让我怎么对她?”费雨桥脸上云淡风轻,语气也似平和,可眸底却透着杀气。

    四月刚好就捕捉到了他也眼底的杀气,顿时哆嗦起来,“你,你别干傻事啊,我跟她之间的事情,你犯不着插手。”

    “是卸她的胳膊废她的腿,还是花了她的脸?”费雨桥竟然还笑了起来,语气就跟约她吃饭一样稀松平常。

    “别,别这样,我只是不想看到她而已。”四月说。

    “OK,我知道了。”

    过了两日,四月回公司上班。老板娘见了她像见了亲妈似的,拽着她的手嘘寒问暖,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结果开会时才知道,老板娘已经给她调换了工作,不再负责前台,而是直接升任总经理助理,独立的办公室,独立的电脑,还给她配了个小妹做秘书。四月受宠若惊,不明所以,直到她看到隔壁戴绯菲的办公室空了的时候才隐约猜到,可能跟费雨桥有关。

    果然,老板娘中午请她和几个中层骨干吃饭,不仅亲自跟她道歉,还委婉地表示希望四月今后能多多跟融臣的费老板保持联络云云。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老板娘还打电话叫来戴绯菲,要她给四月道歉。戴绯菲当时脸都黑了,站着没有动,嘴巴抿得紧紧的,怨毒地望向四月。

    “道歉!”老板娘吼。

    “姐,我已经答应了你离开公司。”戴绯菲眼泪汪汪的,试图博得老板娘的同情。不想老板娘根本不买账:“是你自己做错了事情就该你负责,你让四月这么年轻的一个姑娘,被那些臭男人摸,如果是你,你愿意吗?何况你还打了她,凭什么不道歉?你以为你是谁?别说你还没过门,就是过了门,我要你滚蛋你照样滚,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吧……”

    气氛异常紧张起来。

    戴绯菲哪里拉得下这个面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牙齿咬得咯咯响。到底是年轻气盛,她没能忍下这口气,操起桌上的一杯红酒就朝四月泼去,老板娘还来不及阻止,四月的头发上,衣服上全都浸透了红酒。

    “戴绯菲,你干什么!”老板娘说着就推她一把。

    四月愣愣地看着戴绯菲。

    “想让我跟你道歉,门都没有!”戴绯菲冷哼一声,抓起手袋就朝门外走,扭头又跟老板娘说,“我明天就辞职,我跟你弟弟也会分手,你满意了吧?”说完怦的一声摔上门。

    “四月,四月,对不起对不起,她疯了,你就当她疯了。”老板娘急得不知所措,拿了纸巾帮四月擦拭身上的酒渍。

    四月叹口气:“别让费先生知道了。”

    “为什么?”老板娘颇为意外,戴绯菲都这样待她了,她还不想让费老板知道?四月抬头看着老板娘,“除非你想让戴绯菲死。”

    老板娘猛拍了下桌子:“老娘才不管她死不死呢,她都说要辞职了,还要跟我弟弟分手,我巴不得她死!她最好现在就死!贱人,这个贱人!……”

    费雨桥果然知道了这件事情,表面上倒还平静,只打了个电话过来问四月,“你没事吧?”“没事,她就这脾气,我习惯了。”四月知道费雨桥的底子,还不忘叮嘱他,“我的事你就别掺和了,戴绯菲那里……”话还没说完呢,费雨桥就挂了电话。

    一周后,戴绯菲的脸被花了,是老板娘用玻璃划的。两人的那场架打得可谓是惊天动地,偏巧四月因为不在公司错过了,据王珊事后说,戴绯菲满头满脸都是血,如果不是同事报警,只怕眼珠子都会被老板娘抠出来。而老板娘之所以发飙,是因为她突然收到一叠艳照,照片的女主角无疑就是戴绯菲,赤条条的和一个男人纠缠在床上,姿势不堪入目,而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老板娘的老公……

    戴绯菲什么时候跟老板娘的老公勾搭上的已经无从考究,但这件事无疑让老板娘尽显河东狮的本色,不仅花了戴绯菲的脸,还将老公踹出了公司,不久就离了婚。值得一提的是,因为那些照片,老板娘成功地在法庭上将老公归咎为过错方,因而霸占了公司大部分财产,她老公基本上是净身出户了。

    公司里那阵子真是热闹,老板娘因忙于处理离婚官司无暇来公司,同事们根本无心工作,一上班就议论这件八卦的最新进展。四月对这些毫无兴趣,也很少发表意见,每天照常上下班,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周末的时候费雨桥约她吃饭,她没有推辞,但是在饭桌上她一言不发,当费雨桥透明。

    “你的样子好像在生气。”费雨桥瞅着她笑。

    四月放下刀叉,看了他半晌,终于说:“你太狠了,费雨桥。”

    “此话怎讲?”费雨桥的样子明显在装糊涂。

    “费先生,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四月胸口起伏着,压抑着怒火,“她的脸毁了你知不知道?一个女孩子脸都毁了,那跟要她的命有什么区别?”

    费雨桥只是笑:“四月,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善良,她欺负你,泼你酒,你还帮她说话,你可以当天使了。”

    “不是,不是这个理,我不跟这样的人计较,大不了辞职,但真的没必要弄成这个样子。我也是女孩子,如果我的脸毁了,我会生不如死。”四月说着心底一阵刺痛,她想起了另一个面容被毁的人,“没有了脸,还怎么活?费雨桥,你让我很害怕,如果我得罪了你,你是不是也会……”

    “四月!”费雨桥的好脾气终于到了头,“我很不高兴听到你说这样的话,你凭什么就这么断定这件事是我做的?你有证据吗?你怎么不想想,以我的身份,我会去做这种下三烂的事吗?”

    “除了你还有谁!”

    “证据。”

    “我不需要证据!”四月丢下刀叉,喘着气,别过脸不看他。

    费雨桥直摇头:“幸亏你不是法官,否则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冤死。我没想到我在你心目中的印象这么恶劣,看来你还是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做什么不做什么,都光明磊落,从来不屑偷偷摸摸,更不会做了还不承认。”说着他给四月斟酒,动作轻缓,又是和和气气的了,这男人变脸比翻书还快,“四月,我不是这样的人,你该相信我。”

    “我凭什么相信你?”四月的样子很孩子气,倒把费雨桥逗乐了。他端起杯子晃了晃杯中暗红色酒液,兀自发笑:“四月,我就那么像坏人?”

    四月一点也不客气:“我没觉出你是好人。”

    “真不厚道。”

    吃完饭费雨桥送四月回公寓,四月气鼓鼓的,他说什么,她都不接茬。费雨桥把车停在公寓楼下,四月推开车门就要下车,费雨桥忽然说了句,“四月,你这么关心戴绯菲,怎么不关心下你的哥哥呢?”见四月面露疑惑,又补充,“我是说莫云泽。”

    “……”四月一只脚都踩下地了,愣了下,又收回来。她想起已经好些天没接到莫云泽的电话,莫云泽也没有来看过她了,难道他病了?

    “我哥怎么了?”

    “他失踪了,都十来天了吧。”

    四月微笑起来,明亮的眸子望着他:“费先生,请你不要开这种玩笑。”

    费雨桥也笑:“你看我是开玩笑的样子吗?”

    说完他静静地凝视着她。

    她亦凝视着他。

    最后,四月还是下了车,魂不守舍摇摇晃晃的,像是喝醉了酒,朝他摆摆手:“谢谢你的晚餐,再见。”她看似平静地关上车门,也许是路灯的缘故,她的脸色白得骇人,一丝血色也没有。黑黝黝的大眼突然就空了,目光飘忽没有焦点。她下了车站在街边上左顾右看的,像是迷路的人,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费雨桥放下车窗,探出头:“四月,你没事吧?”

    “没,没事。”四月摆摆手,还站着没动。

    “那你站这干嘛,不回家?”

    “哦,回家,我回家……”说着迷迷瞪瞪地往前面走。

    “四月,你不是住楼上吗?”费雨桥指了指四月身后的大楼,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下车来扶她,“我送你上去吧,你这个样子让我很担心。”

    四月再也撑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她紧紧地抓住费雨桥的西装外套,不肯放开。一时间恍如狂风呼啸,她几乎站立不稳,摇晃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费雨桥温和地拍拍她的背:“别担心,他家人已经报了警,警方正在全力寻找,很快就会有消息的。来,我扶你上去。”

    莫云泽是在三叔莫敬添生日后的第二天失踪的,因为是六十岁的花甲,莫敬添早前特意赶回上海庆生,那天晚上梅苑举行了盛大的PARTY,沈端端有邀四月和芳菲一起参加。但四月没有去,一是她听出沈端端的邀请不过是客气和礼节,并非是真情实意,二是她确实不想去,即便是重建的梅苑,在她的心底仍郁积着深深的阴影,对于莫家的一切,她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不过她倒不反对芳菲去,因为她觉得芳菲跟梅苑并没有什么牵扯,她没有理由阻止,何况她也看出芳菲很想去。

    可是很奇怪,芳菲去之前还高高兴兴的,拉着四月陪她上街买衣服做头发,第二天四月打电话给芳菲,问PARTY上玩得开不开心。不想芳菲的声音嘶哑,支支吾吾,没说几句就挂了电话。之后几天四月一直很忙,没顾上去芳菲为何情绪大变,只当她是小孩子闹脾气,也许是又跟程雪茹怄气了也说不定,四月完全没放在心上。

    直到获知莫云泽失踪,她再打电话给芳菲时,芳菲才说实话:“云泽哥哥失踪几天了,梅苑的人过来问过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姐你别问我……”说着号啕大哭起来,四月被吓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当即打车去李老师家。结果被程雪茹告知,芳菲连续几天都把自己关进房间,而且也是从那天早上回来后开始就这样了,饭也不怎么吃,话不肯说,程雪茹也正着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四月却皱起了眉头:“那天早上?阿姨你是说芳菲那天晚上没回家,她是早上回来的?”

    “可不是,那天晚上我等到很晚都没见芳菲回来,很着急,打芳菲的手机她又不接。后来是梅苑的人打电话过来,说太晚了,怕芳菲回来的路上不安全,就暂时在梅苑住一晚上。我看她话说得那么客气,我,我就同意了……”程雪茹的表情很怪异,目光躲躲闪闪。四追月忙问她:“谁打的电话?”

    “是个女的,声音很温柔,说是梅苑的管家。”

    四月明白了,是沈端端。

    “芳菲为什么不自己打电话说,让梅苑的人转话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问她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孩子!”

    “后来梅苑的人来找过芳菲?”

    “是的,一个女人来找的,听声音应该是那天晚上打电话的那个人,她把芳菲约到对面的咖啡馆里去喝咖啡,说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芳菲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到底是自己的女儿,程雪茹显得六神无主,可是又无计可施。

    四月看着芳菲紧闭的房门,陷入了深深的迷惑。

    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两天后,沈端端找上了四月,虽然言辞委婉,但语气颇不客气。四月最讨厌的就是沈端端总是摆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出身高贵生活优越似的,那种女王的架势让四月极端厌恶。谈话的地点是四月选的,就在她公司对面的名典咖啡,结果话不投机,一开场就陷入僵局。当沈端端暗示四月,如果她不说出莫云泽的下落,莫家就会如何如何时,四月冷笑:“端姐,你今天是来打听云泽哥哥下落的呢,还是来威胁我的?如果你是来打听云泽哥哥下落的,拜托你放低点姿态好不好?你用这种威胁的语气跟我说话,你以为我会怕?我能活到今天,多害怕的事情都经历过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怕什么呀?”

    四月当时是靠窗坐着的,有一束阳光透过咖啡厅的落地窗斜照在她的身上,让她整个人焕发出熠熠闪闪的光芒。她整个人就是一个发光体,被阳光照着的那半边脸愈发显得通透如玉,连皮肤底下细微的毛细血管都隐约可见,那种娇嫩和饱满真的不是化妆品可以涂抹得出来的,那是她这个年纪特有的青春的气息。

    沈端端盯着那张年轻姣好的面孔,不由得笑了:“你真像你母亲,不仅长得像,连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都像。”

    “我是我妈的女儿,当然像她。”

    “四月,你犯不着对我这么敌意,我们之间好像并没有深仇大恨。”沈端端的好教养让她始终保持着淡淡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未曾出现在她的眼中,相反,她眸底的光是冷的,于是连笑容亦是冷的,这会儿她仍是笑着说:“我只不过是问问你,知不知道云泽去了哪里,没有别的意思,你为什么反应这么激烈呢?”

    “如果只是问问,你打个电话就可以了,何苦亲自跑来见我?端姐,我不是傻子,我还正想问问你,我妹妹芳菲那天晚上也参加了你们的晚宴,为何她一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如果不是受到什么刺激,她不会这个样子的。”

    沈端端不露声色,端起咖啡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这我就不知道了,那天晚上她玩得很开心,也喝了很多酒……”

    四月顿时蹙起眉心,质疑道:“玩得开心?那她为什么一回来就情绪大变!”

    “我怎么知道她发生了什么,我忙着招呼客人都忙不过来。”

    “那你怎么有空亲自打电话给她妈妈,说芳菲不回家要在梅苑住一晚上呢?芳菲哪来这么大的面子?”

    “你这是兴师问罪罗?”沈端端顿时也拉下了脸,重重地放下杯子,“明明是我来问你事情,反倒被你来追问,四月,即便你没有妈妈,也不该这么没有教养……”

    “谁说我没有妈妈?要不是你们莫家,我妈妈现在一定还在我身边,端姐,这个不需要我来提醒你吧?”

    “你……”

    “至于教养,对不起,我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我是弄堂里长大的孩子,就是这个样子,而且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虽然我长得像我妈妈,但我可没我妈那么懦弱,明明被伤害了,还找根绳子吊死。我不会这样,我是个非常记仇的人,过去那些事情我一点一滴全记着,所以请不要奢望我会对你们有多客气,如果我身边的人还受到你们伤害,我就更不客气了!”

    “哟,你还挺有气魄的,不愧是颜佩兰的女儿。”沈端端这时候反倒不生气了,优雅地转动着镶着金色花边的杯沿,冷笑道,“想来你们母女跟我们梅苑的孽缘还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你妈当年勾引云泽的二叔然后就有了你,她原以为会嫁到梅苑,不想云泽的二叔短命,后来你妈又缠上云泽的爸爸,还是不成,现在终于轮到你了,丫头,想进梅苑有那么容易吗?”

    四月盯了沈端端数秒,没有动。

    心底翻腾的气血让她恨不得把面前的咖啡泼向这个女人,但她忍住了,她知道,她越是失控这个女人就越得意,她不能中她的计。她长吁一口气,镇定情绪,冷哼道:“沈女士,我想有必要提醒你,请你不要动不动就“我们梅苑我们梅苑”的,因为你并不是梅苑的什么人,你代表不了梅苑,所以我妈怎么着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其二,你口口声声说教养什么的,想来你也是个很有个教养的人,可是我还真没见过对亡者这么不留口德的人,原来你所说的教养都是狗屁;其三,至于梅苑,我还真没看在眼里,外表风光,背地里不知道藏了多少肮脏见不得人的东西,就说沈女士你,你有什么资格代表梅苑来跟我谈事情,你不过是云泽三叔的枕边人,还不是正式的,想来你比任何人都想嫁入梅苑吧?是不是?”

    说着四月笑了起来,从手袋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啪”的一声拍到桌上,全然不顾沈端端铁青的脸起身离去。

    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又补充一句,“不要生气,生气容易长皱纹,虽然你脸上涂了很厚的粉,可我还是看到了你的皱纹,所以你还是想想你自己怎么快点嫁入梅苑吧,不然人老珠黄了,你的下场不会比我妈好到哪里去。我还要上班,先告辞了!”

    四月确定自己是从容不迫地走出咖啡厅的。背挺得笔直,步履不缓不急。她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很满意,虽然那些话从她口中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原来她还有当泼妇的潜质。不过她随即就安慰自己,在这个冷酷嗜人的社会,泼妇有时候是一种美德,至少比装十三要强。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她必须学会保护自己。

    然后她想到了莫云泽,他那样一个人,真是可怜。没有属于自己的面孔,连姓氏都不是自己的。四月每每想起这些,心里就很痛。冷静下来仔细想,她之所以拒绝莫云泽,到底是因为容刚去世她没那么快接受新的感情,还是因为当年母亲悲愤离世让她对莫家的人讳莫如深?其实她自己也说不准。

    也许,她真正拿不定的是她对他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同情,怜悯,都不足以决定她的选择。

    那么,她爱他吗?

    爱情是一件很美丽的事情,至少在认识容之后四月是这么认为的。她就觉得这辈子只要跟他在一起,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可以不在乎。看着他,抑或听他说话,都让她觉得温暖幸福。他身上的气息,他的目光,他的笑容,甚至是一个轻轻的拥抱,都可以让她满足。想来,她是爱容的吧。至少以她对爱情有限的理解,她应该是爱他的。只可惜这份感情刚刚开始就被命运无情地斩断,很长一段时间,四月觉得自己像被掏空了一样。她还没来得及细细地品味爱情的滋味,就什么都结束了,除了芷园的那棵菩提树,还有夜深人静之时悲切的怅然,她找不到任何可以证明这份感情存在过的痕迹。

    而莫云泽的出现,莫名让她陷入迷惘。她喜欢他,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否跟他厮守终生,她真的拿不定主意。在她过去二十余年的生命历程里,这个人跟她没有过任何实质上的交集,唯一的一次“接触”,不过是伯伯去世时她和母亲被莫家的女人殴伤,是莫云泽和莫云河送她们母女俩去的医院,可是当时的情况那么混乱,她对他没有一点印象。

    如果说到莫云河,她可能多少还有些许记忆,毕竟那样的面孔是不多见的,何况莫云河还救过她。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果她真的对莫云泽完全没有感觉,那还好说了,至少不会让她陷入迷惘,让她疑惑的是,她总是恍恍惚惚在莫云泽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他们明明是不同的两个人,却意外地重叠,不仅是面孔,似乎还有别的什么。是什么呢?

    从咖啡厅出来回办公室的路上,四月在心里忽然大胆地设想,如果她现在面对的是莫云河,她还这么难以决断吗?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她自己都被自己吓到,一颗心怦怦乱跳起来。

    莫云河。云河……

    顷刻间四月的泪水就簌簌地掉了下来,还是上班时间,她怕同事看见就躲进公司一楼的洗手间,正是夏天,老式的写字楼没有冷气,洗手间异常潮湿闷热。四月只觉身上黏黏乎乎,人像被闷在密闭的罐子里一样,汗淋淋地就要窒息过去。心底撕裂般的疼痛让她揪着胸口躬起身子,任由着泪水小河一样的淌满脸颊。可是她哭不出声,靠着贴满瓷砖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心口上的疼痛太过清晰,让她连呼吸都不能继续。

    她和他不过数面之缘,时间也过去那么久远,可是她依然记得他。每每想到他为了救她而葬身火海,她就没办法止住心口的疼痛。

    云河,如果你还活着,别说嫁给你,就是给你做一辈子仆人,我也心甘情愿。不仅仅是因为那场大火,在很多年前梅苑后山的梨树林里,初次相见你就走进了我的梦里。那像云像雪的梨花,那极致美丽,已成为我今生挥之不去的梦境,而悲伤的是,云河,这世上已没有了你。我用尽生命来呼唤,也唤不回了你……

    晚上,费雨桥约四月吃晚饭,四月本没心情去吃这顿饭,但考虑到她还等着莫云泽的消息,于是只好应允。见了面,四月都不等菜上来,就迫不及待地问费雨桥:“他还没有消息吗?”

    费雨桥耸耸肩:“我又不是警察,我没办法得到他的消息。”说着不免醋劲上来了,斜睨着四月说,“难不成这就是你答应跟我一起共进晚餐的原因?四月,我就这点利用价值?”

    四月一点面子也不给,还奚落他:“费先生,你知道你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什么吗?就是你老是喜欢把本该隐晦的事情讲得那么明,中国人应该含蓄点,含蓄是美德。”

    费雨桥哭笑不得,“四月,我跟你无冤无仇,你有必要这么打击我吗?”四月冷着脸,明显情绪不佳:“我现在没心情跟你开玩笑,很抱歉。”

    实在是糟透了,这些天她几乎无法入睡,一闭上眼就想起莫云泽跟她说过的那些话,想象他是不是遭遇了什么危险,很少看报纸的她每天都关注报纸的头版头条,一有电话响就心惊肉跳,潜意识里期待莫云泽的消息,又怕接他遭遇什么不幸的坏消息,饭也吃不下,工作更是无法集中精力,短短几天,就瘦掉了一圈。

    “你说,他是不是被人绑架了?”四月这会儿又神神叨叨地问费雨桥。

    “你警匪片看多了吧。”费雨桥觉得真是沮丧,人坐在他面前,心却在另一个人身上,他只能安慰她,“哪里那么多绑架,没准只是他想暂时休息下,躲到没人的地方静养去了,你不要想太多,你看你都瘦成这样了,你这个样子下去,只怕莫云泽没回来你就先垮了。”

    四月目光飘忽,那样子就像是灵魂出了窍,自说自话起来:“我有种不好的感觉,这件事可能跟莫家的人脱不了干系,没有理由,就是直觉。我恨莫家的人!今天跟那个女人见面,就勾起了我的恨,我明明已经劝自己放下,不去想了的,结果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那家人,那个院子,总让我觉得是个吞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这么多年了,我经常在梦里梦见我跟妈妈被那些人围殴的情景,常常在半夜里哭醒。我真不敢想象哥哥是在那个地方长大的,我就觉得他好可怜,他一定受了很多苦,背着一张不属于自己的面孔,那该有多痛苦……”

    费雨桥叹口气,目光变幻莫测:“四月,这世上受苦的人很多。”

    他想说,我也是其中一个。

    你知不知道我也遭遇过家破人亡,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为了站到今天的位置,我不惜把灵魂交给魔鬼!我走过的路,淌满血泪。莫云泽只是没有自己的面孔,我却是连灵魂和心都没有了,四月,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吃完饭,费雨桥很有风度地将四月送到她公寓的楼下,两人一个坐车里,一个站街边上,挥手道别。费雨桥显得意犹未尽,不想这么快就结束今晚的见面,因为他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她才肯出来,于是还问她:“你不请我上去坐会?”

    四月一点都不含糊:“不好意思,我房间挺乱的,而且我是跟同事合租,不大方便。”话是说得很委婉,意思就是拒绝,可能觉得拒绝得太明显,又掩饰着转移话题,“你去忙你的吧,改天我请你吃饭,老是你请我都不好意思了。”

    “这么晚了,我没事忙,而且我很乐意请你吃饭。”

    “怎么会没事忙呢,可以去约女生嘛。花好月圆的,一个人待着,多没劲,去吧去吧,别在这耽误时间。”四月丝毫没察觉这话在费雨桥听来有多刺人,费雨桥当时歪着头盯了四月数秒,那样子恨不得上去掐死她。他的脸色渐渐阴郁下来:“四月,就算你不喜欢我,也用不着这么侮辱我吧?你觉得侮辱一个追求你的人,心里很痛快是不是?”

    隔着一米的距离,四月站在街边上,仍能感觉到他嗖嗖的寒意逼过来。四月顿时有些发怵,讪讪地说:“我,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

    她想,她是忽略费雨桥隐藏的冷酷了,虽然他平日看似亲切随和,但她知道他绝对不是一个随和的人。他不苟言笑的样子她也不是没见过,即便他有时候笑着,笑意也很少抵达眼中。跟他打交道,是不可以掉以轻心的,她想她是有些忘形了。

    费雨桥说:“四月,你并没有花时间了解我,所以你不会懂得我跟你之间的渊源有多深,可是我愿意花时间在你身上,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而且我要告诉你,我不是那种把泡妞当正事的有钱公子哥儿,坦白说我并不缺女人,我是说如果我愿意的话。让我舍得我花钱的女人也不是没有,但是让我舍得花时间的女人只有你一个。”

    “没必要的,我不值得你这样,你该明白。”四月仍是拒绝,只觉这样的谈话很吃力,她不想再继续,“费先生,我们没有可能的,我必须重申这点。我要进去了,你回去吧,我以后不会再见你。”说完扭头就走。

    费雨桥并没有要追的意思,看着她纤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昏暗的巷弄口,犹豫了下,终于还是喊住她:“四月,你还记得梅苑后山的梨花吗?”

    四月当时都到台阶边了,又回过头来,长久地凝视着他。夜的背景下,她的脸透着不可思议的象牙般的迷人光泽,乌黑的头发被街头的风吹得丝丝散乱,更衬得一双眸子如宝石般璀璨光华,她看着他,嘴角弯出一道美好的弧线:“费先生,其实我很早就认出你,谢谢你送给我的那些梨花,我一直记着,并没有忘记。”

    “四月……”

    “十四年了,看到你现在这么有成就,我很为你高兴。但你不用再等了,有些东西不属于你,怎么也等不到的。”

    “可是我已经等了十四年,我不在乎继续等,我觉得等待至少可以给人希望。而放弃,就意味着绝望。四月,我这一生经历过的绝望太多,我不会放弃守候了十四年的希望,我舍不得。”这番话他忍了很久,终于说出口,只觉心下无比痛快。

    “很晚了,回去吧。”四月只此一句,转身就迈上台阶进了大楼。她没有再回头。她已经够乱了,自己都深陷绝望,如何给他希望。她只希望一切到此为止,点明自己认得他,已经是极限了。她不会再给他一丝一毫靠近的机会。

    因为已经夜深,一楼大厅空无一人。高跟鞋塌在水磨石地板上,声音很突兀。四月跟往常一样摁了电梯,一只脚已经迈进去了,突然被人从身后拽住胳膊将她拖了出来。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嘴巴就被人从后面捂住,人也被拖到了电梯右侧一个灯光照不到的暗角……

    四月惊恐异常,拼命挣扎,一刹那间,她脑子里闪过很多恐怖的念头和画面,她想她可能被人绑架了,是劫财还是劫色?可是不由她有更多的念头,她已经被人抵在了暗角里的墙上,四周一片黑暗。“别出声,是我!四月,是我!”那人压低声音附在她耳根低吼。

    四月听清了,慢慢停止挣扎……

    而他更紧地搂住她,跟她脸贴着脸,温柔的呼吸扑在她的脖颈。多么熟悉的气息……四月颤栗着几乎不能自已,眼眶轰的一热,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下来。“乖,别哭,我在这里。”他感受着她的战栗,亲吻着她的脸颊,然后松开手臂,将她的身子扳过来面对着他,压低声音,“四月,我终于等到了你。”

    “哥哥……”

    “嘘——”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叫我哥哥,叫我云泽,从今往后,我只要你叫我云泽。”她刚想张嘴说什么,他的唇就贴了上来。灼热的吻掠夺着她的呼吸,让她脑子陡然缺氧,全身亦变得绵软无力。

    她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下滑,而他将她整个人贴紧在自己胸口,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托着她的后颈,他吻得如此投入,仿佛她的唇上有着这世上最甜腻的蜜,唇齿间清淡的芬芳让他几乎发狂,他很快捕捉到她的舌尖,婉转吸吮,恨不能与她同呼吸。

    从今以后,她就是他的了。

    他亦是她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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