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左,遇见花开-现形记·莫云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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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一连数天心神不宁,茶饭不思。没有具体的事情,就是心里有种难言的焦灼感,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蚂蚁,爬爬滚滚,一刻也不得安宁。

    晚上也连着发噩梦,四月总是梦见芳菲站在漆黑的巷子里,看不到脸,就那么站着,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有时看不见她的人,就听到她在尖叫,“姐姐,救我!”四月吓得半夜哭叫不止,害得费雨桥也睡不好,他只道是四月这阵子应酬太累,就不再安排她陪他出席形形色色的酒会。至于他让谁陪着去的,四月不得而知,她根本没有心思管他的事。

    四月疯了似的拨打芳菲的手机,刚开始时是无人接听,后来干脆关机。难道她真的去了国外?四月不甘心,鼓起勇气拨通莫云泽的电话,问他芳菲去了哪里,结果得到的是冷冰冰的回应:“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你帮她办的签证怎么会不知道她去哪里?”

    “我并没有给她办什么签证,也不知道她要出国的事。我们已经离婚,她的任何事情都跟我没有关系。”说着莫云泽就挂了电话。

    四月在电话这边气得发抖,又拨过去,大声吼叫:“就算你没有给她办签证,你关心下她的行踪总可以吧,虽然已经离婚,到底是夫妻一场,她还怀过你的孩子,你怎么这么绝情!莫云泽,算我看错了你,没想到你是这么冷血的人,亏你爹还说你心地善良呢,你善良什么啊你……”

    “我爹?”莫云泽以为她说疯话。

    “咦,你还不知道你有个亲爹?”四月意识到他可能不知道这事,立即变得兴奋起来,存心刺激他,“费雨桥的养父陈德忠是你亲爹呢,你会不知道?你不是一直自称孝子吗?他都瘫痪在床了,没几天活了,你还不快去尽孝……”

    “你胡说八道!”

    “你才胡说八道!莫云泽,我妹妹没事就好,如果有事我决不饶你!你看我不放火烧了你们梅苑……”

    “这样再好不过,我也一直想放火烧了那个鬼地方。”

    “莫云泽!”四月有点歇斯底里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妹妹去了哪里——”

    “喀嚓”一声,电话又挂了。

    混蛋!四月操起电话机就往墙上砸去,摔得稀烂。费雨桥刚好进门,吓一跳:“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谁把我太太气成这样?”

    四月哭哭啼啼,语无伦次:“芳菲她……她不见了,我找不着她了……”

    “她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不见了呢,你不是说她要出国吗?说不定已经走了。”费雨桥扯了纸巾替她拭泪,“瞧你,多大点事就急成这样。”

    “不,不,她没有出国,绝对还没有!”四月晃着脑袋说,“她约我见面的第二天我给她打电话就不通了,而她当时跟我说她一个礼拜后才走……”

    费雨桥的眉心蹙在一起:“哦?她是这么说的?”

    “嗯,所以我觉得她没有走,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我天天晚上做噩梦,总是梦见她喊救命,雨桥,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她……”

    “别乱讲,我马上帮你查。”费雨桥神情肃穆,掏出手机拨过去,“小张,你帮我查下,机场有没有李芳菲小姐的出境记录,顺便也到各个领事馆去查下,看她的签证是办的哪里,什么时候走,对,越快越好,有结果马上给我电话。”

    费雨桥的人一向训练有素,仅半天就将各种可能的记录都查了个遍,结果是机场在近期内根本没有芳菲的出境记录,最糟的是领事馆那边只查到了芳菲是申请的美国签证,签证虽然已经办好,但芳菲并没有领,工作人员称他们也多次打电话联络芳菲领证,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她。费雨桥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忙向警方报案……

    在等待消息的日日夜夜里,四月瘦掉了一大圈,虽然她已经有思想准备,但当接到警方认尸的电话时还是急火攻心,晕了过去。

    芳菲的尸体是在江边被散步的路人发现的,塞在一个编织袋内,据说当时是被反捆着的,口中塞着丝袜,浑身是伤。

    冰冷的太平间,四月终于见到了消失十多天的妹妹,因为在水中浸泡多日,整个人已经肿胀得变形,脸部根本无法辨认,但看到她脚上的那根系着她生肖的红绳时四月撕心肺裂地尖叫起来,那是芳菲十八岁生日那天四月送给她的礼物,芳菲当时还开玩笑说,“我会一直戴着,直到死。”

    “芳菲——”四月只觉嗓眼涌出一股腥气,一口鲜红的血吐了出来。费雨桥扶住身子向下滑的她,“四月你别这样……”

    “嫂子!”婷婷也在身边,也搀扶住四月,满脸都是泪。

    四月差不多是被他们架着走出太平间的,一出来就看到莫云泽蒙着围巾站在走廊的拐角处,依然拄着拐杖,尽管他将帽檐压得很低,她还是看到了他的眼睛,无限悲悯的样子,站在那里像尊雕像。四月不由分说就挣脱费雨桥和婷婷,踉跄着奔过去扑到他身上,抓着他的衣襟歇斯底里哭喊:“莫云泽!你这个魔鬼,是你害死了芳菲,如果不是你这么绝情,她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你还我妹妹……”

    就在四月伸手要揭下他的围巾时,费雨桥捉住了她的手,“四月,你冷静点!”婷婷也过来拉她,“嫂子,嫂子,你别这样……”

    费雨桥的两个手下也帮忙,四月被他们摁着拖着,她又踢又踹,冲着莫云泽嘶吼咆哮:“我不会原谅你!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你就是躺到太平间去了我也要撕碎你!你多给她一点点温暖,多给她一点点爱,她也不至于要离开,是你,是你们莫家害死了她,我不会放过你们,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不是我害的。”莫云泽似乎在低低地辩解。

    “就是你!就是你害死的她——”

    四月完全发疯了,如果不是费雨桥喊医生过来给她打了一针,不知道她会失控到什么程度,那一刻天也塌了,地也陷了,整个世界都覆灭了,她感觉自己被埋在废墟下,再也看不到一丝光明。在这荒漠般的人世间,上苍终于将她最后的一点亲情维系都夺了去,她想象过很多种她和芳菲分开的方式,也许她出国,她们白发苍苍时才相见,也许她回心转意,在外面漂泊累了的时候终于回来找她,四月设想过那么多可能,就是没有想过她们会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分开,从此阴阳相隔,她再也唤不回芳菲,她的妹妹。

    在她们关系的最僵的这两三年,哪怕她们不相往来,但至少芳菲还存在于这世上,无论是幸福着痛苦着,她存在着,就是四月心底的一个牵挂。

    现在,连这样的存在和牵挂都没了,四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让上苍她我赶尽杀绝,一丝一毫的怜悯都不肯给她。

    “我会有很多很多的钱,我也会有很多很多的爱,我再也不需要你们!”

    四月依稀记得芳菲这么说过。这个傻丫头,以为有了钱就可以换来很多的爱,这世上什么都可以拿钱来交换,唯独生命和爱是交换不了的啊,她怎么就不明白……事实上,在警方随后的调查中,在芳菲的账户里发现了数百万巨款的进出记录,她的确拥有了很多的钱,却再也没办法寻找爱,而当四月获知那笔巨款均来自莫云泽的账户时,她愈发对这个人心冷到极点,虽然不是他直接杀死的芳菲,但他的钱却起了帮凶的作用。

    因为警方说,芳菲的死很有可能是被人害命,因为芳菲的银行卡身份证等均不翼而飞,在她遇害的当天,账户上的巨款就被人分批分次地提走了,验尸报告也显示她临终前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她是被人殴打昏迷后从桥上扔到江里的……

    桥!四月瞬间石化,当警察给她提到桥的时候。

    那杯蓝色的诡异的“魂断蓝桥”竟然成了芳菲生命终结的暗示,四月搜肠刮肚去回忆跟芳菲最后的别离,很多印象都变得模糊,唯有芳菲在街头点烟时,手心拢着的蓝色火光让她记忆深刻,那火光此后无数次出现在四月梦中,可怜的芳菲,她人生的结局并不比“魂断蓝桥”的女主角好到哪里去,而她竟以为她可以开始新生活……

    芳菲下葬后,四月一直在医院待了十多天才出院,人瘦得不像样子,精神恍惚,意识混乱。那段时间她很少见到费雨桥,葬礼前他在医院陪了几天,之后公司出了状况,他便消失不见,每日只电话问候四月,到后来连电话都少了。

    四月并不怪他,因为她知道他是真的有事,听婷婷说,公司又有14%的股份被收购,仍然是海外那个神秘的海外基金。费雨桥遇到了他发家以来最强劲的对手,他疲于应付,根本无瑕顾及我,“能不能撑过去很难说,我们一点把握也没有。”婷婷忧心忡忡地说。

    而出院后四月很快又获知,莫氏胜图也走到了末路,被那家海外基金总计收购了41%的股权,胜图改姓指日可待。

    下手又狠又快,完全没有给融臣和胜图起死回生的余地。

    这个对手到底是谁?

    焦头烂额的费雨桥因为公司岌岌可危,脾气也变得很暴躁,对四月还好,可是每次回家对佣人都是大吼大叫,动不动就摔东西。

    每晚,他都在书房待到很晚,甚至是天亮。四月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有时是听他在打电话,有时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烦躁不安。

    他们很少亲热,四月想他可能没心情,她也因为还沉浸在悲痛中更没心情。有一天晚上,费雨桥可能喝了点酒,爬上床突然就掀开被子,扯下四月的睡裙就开始做,没有前戏连句招呼都没有,四月被弄得很疼反抗起来,结果激怒了他,口不择言地骂道:“你装什么装啊,不就死了个妹妹吗,难不成还要你守孝?”

    这话也激怒了四月,她疯了似的跟他对打,结果反被他狠狠地教训了番。费雨桥借着酒劲折磨四月到半夜。大约是知道自己做过了火,第二天费雨桥派婷婷来当说客,安抚四月:“嫂子,你千万别怪哥,他是真的被逼到了绝路,又有9%的股权没有了,而银行方面像是商量好了的一样,不是要求我们提供更多抵押就是要求还款,公司现在真是内外受困。”

    婷婷说着都要哭了,“你没见哥在办公室的样子,几次都跟我说,也许他也会走他父亲的老路,从窗户里跳出去。”

    四月骇得不行……

    “你多关心下他吧,他最在意的人就是你了。”婷婷说。

    “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四月心软了。不管怎么说,他们始终是夫妻,这阵子她确实只顾着自己哀伤,忽略了费雨桥。

    婷婷叹着气说:“如果有办法,他何至于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有了婷婷的道歉作铺垫,过了两天,费雨桥终于回家来,拿了一大捧玫瑰送给四月。他并不是个俗套的人,虽然平日经常送我礼物,也懂情调,但送花这样的事他很少做。“送花太傻了。”他打心眼里看不起这样的伎俩。所以当四月看到那大捧玫瑰时,心里五味杂陈,并不好受。“对不起,我向你负荆请罪。”费雨桥拥抱她。

    四月没有吭声,任由着他那么抱着,心里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了,因为她又闻到了那种沐浴露也冲不掉的香水味,淡淡的,若有若无,直钻入她心间。但她什么也没说,缓缓伸出手回报住他:“我没有生你的气,你不要撑得太辛苦,钱差不多够用就行了。”

    “谢谢。”他突然又说了声“谢谢”,四月身子僵了下,因为自从他们有过共识后,就很少再对对方说谢谢。

    四月闭上眼睛,伏在他的怀抱中泪水悄然滑落。

    晚上,两人做爱时四月明显感觉费雨桥力不从心,虽然一样的做足前戏,很卖力很投入的样子,可是那种卖力和投入分明是某种剧烈运动透支后的掩饰,四月想都不愿去想他在哪里消耗了体力,只觉那个女人肯定很厉害,因为费雨桥汗淋淋地起身去浴室冲澡时,四月清晰地看到他背后几道鲜红的指印,她不用闭上眼睛也能想象那是怎样一种激烈的情欲撕绞。

    一想到他带着别的女人的体味来碰她,四月的胃就翻了,扑进浴室的马桶边上狂吐,费雨桥正在浴帘后冲澡,见四月突然呕吐很诧异:“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四月吐得黄胆水都呕出来了,滑坐在地上喘息着说:“没事,可能晚上吃得太油腻,又喝了凉东西。”

    “是不是怀孕了?”他冷不丁问了句。

    “哪有的事?”四月本能地否认。可是费雨桥不问还好,一问她心里就打了个结,她想起这阵子吃什么都吐,成天犯困……

    “我只是随便问问。”费雨桥在雾气蒸腾的浴帘后若有所思地说,“唉,我想也是,老天怎么会对我这么仁慈呢,不会在这种时候赐给我孩子的,天要绝我啊,如果我有个孩子,我何苦这么绝望,即便一贫如洗我也觉得幸福……”

    “你快点洗吧,别感冒了。”四月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低头走出浴室。

    费雨桥爬上床的时候,四月佯装已经睡着。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跟他说什么。费雨桥从背后抱住她,大约是洗了很久,身上已经没有那种香水味。可是四月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说不清是绝望还是心慌,她又有了那种末日来临前的凄惶。

    这一夜四月睡得很不安稳,模模糊糊似乎又在做梦,很意外,她居然梦见了容。她已多年未在梦里见过容,他就站在那棵菩提树下,穿着灰色的西装,样子跟多年前一样,脸部的线条依然那么柔和,连唇畔的微笑都真实得不似在梦境。四月醒来却发现只是个梦,而她浑身已湿透,虚脱般张着嘴喘气。

    一摸枕边,空空的,费雨桥不知去了哪里。

    四月在黑暗中转过脸,发现通向露台的门是开着的,夜风将白色纱帘吹得高高扬起,于是她看见费雨桥在露台上走来走去,拿着手机,似乎在打电话。

    她隐约听到他说:“你不要逼我嘛,我总需要些时间……是是,我知道没时间了,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好了啦,我知道……”

    第二天是芳菲的百日祭,四月意外地在墓园遇见了莫云泽。其实也不算意外,莫云河也葬在这家墓园,四月看到莫云泽的时候,他就正站在远处坡地上莫云河的墓前。天气不太好,有雾,湿气很重。虽然只是个模糊的背影,四月仍是第一眼就认出他。

    也许是巧合,这个墓园不仅安葬着去世多年的莫云河和刚刚下葬的芳菲,也安葬着容念琛,只是容的墓地在另一个山头,步行还得二十来分钟。每次走进这家墓园,四月的心就疼得揪起来,这里长眠着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算不算命运刻意的安排?

    芳菲的墓边已摆有一束菊花,显然是莫云泽在四月之前来祭拜过。四月毫不犹豫地将那束菊花扔了,这世上最没资格给芳菲送花的就是莫云泽!自从芳菲去世,四月就跟这个人没了任何交集,他的助手阿森倒是来找过四月,大意是希望四月不要责怪莫先生,这件事他也没有想到云云。是啊,他没有想到,他如果想到了大约不会把那笔巨额赡养费打给芳菲,不仅破了财还给芳菲招来杀生之祸,从而让自己背上帮凶的罪名。可是他不狠心绝情在前,芳菲怎么也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四月一想到这就心神俱碎。

    她给芳菲烧了很多冥纸,芳菲说过她想要很多很多的钱,四月不知道她烧的这些够不够,也不知道芳菲在另一个世界能不能找到很多很多的爱,这辈子她已经没有办法了,如果有下辈子,她希望可以倾其所有地弥补芳菲,给她享用不尽的爱,她所有的爱都给她,让她不再感觉寒冷,不再逼着自己做那么狠心的事。

    “你这个样子不行的,地上很湿很冷,起来烧吧。”

    莫云泽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四月的身后。

    “不关你的事。”

    “身体是自己的,生病了谁会照顾你?”

    “说了不关你的事!”四月大声嚷道,猛然意识到这是在墓园,我不能惊扰地下的人,只好又压低声音,“你走吧,芳菲不想看到你,我也不想看到你。”

    莫云泽可能又围着围巾,将脸包裹得严严实实,说话的声音嗡嗡的:“你不必看我,我的样子本来也见不得人。你只听我说几句就好了,虽然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原谅我,不过我说出来信不信就由你吧,芳菲的死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也不是警方说的什么谋财害命,是谋杀,谋杀你知不知道?”

    四月的身子一震,拿着冥纸的手僵在空气中。

    “虽然我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已经有些眉目,很快就会水落石出,我不会放过他们的,这些丧心病狂的魔鬼!我现在已经开始接受治疗,因为我现在还不能死,我必须要揭露他们的真面目,否则芳菲死不瞑目,虽然我跟她并无多少情分,但有人利用我跟她离婚给她赡养费的事,制造出谋财害命的假象……”

    四月一下从地上爬起来,扑过去抓住他大衣的衣襟:“你知道,你肯定知道!告诉我他们是谁,是谁!……”

    因为用力过大,莫云泽被她推得倒退几步,他将她手扯开:“我现在不能说,否则就打草惊蛇了,但我肯定会给你和地下的芳菲一个交代,你要相信我。”

    “你要我相信你?你什么都不肯说,我如何相信你?”四月说着就哭起来,“我现在谁都不信,芳菲死前都跟我说了,叫我谁都别信……”

    “她说得没错,你的确谁都不能信,包括你的枕边人。”

    四月暗自一惊,他的语气跟芳菲何其相似。

    “那你呢,你凭为什么要我信你?”

    “信不信只能由你自己来判断了,我左右不了你的心。”

    莫云泽背着手,俯瞰坡地下的墓园,灰白色的墓碑密密匝匝排列着,在雾气的笼罩下徒生了无尽的苍凉,他的声音也透着苍凉:“其实我也常常左右不了自己的心,这些年来我不仅身不由己,还心不由己……每天晚上我都将手机放在枕头下,期望能响起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可是自那晚三个多小时的通话后,我再也等不到那样的奇迹,就像我再也没有勇气看到梅苑后山的梨花盛开一样。你去香港的这三年,每到梨花盛开的季节,我就远远地逃到国外,因为只要还在这座城市里,梨花的香气就会无处不在,我害怕、心惊,于是只能去国外……”

    “那你为什么还回来呢?你可以一直待在国外,好好治疗,好好生活。”说出这话时四月不免颤栗了下,她诧异自己的语气怎么没了方才的火药味。

    她凝视着这个病弱不堪的男人,蒙着面,连额头都被帽檐遮得严严实实,加上特制的宽边墨镜,整张脸被遮得密不透风,但他静静的立在那里,身着黑色长大衣,背景是迷雾重重下的灰白色墓群,雾气让整个世界呈现出白茫茫一片,愈发衬出他身影如剪。他就像是一部冗长的电影,悲剧的结局已经注定,可是悲剧的力量足以摧垮她所有的抵抗和意志,那种内敛而悲怆的气息,无声无息通过空气穿透了她的胸膛。

    “我不想死在国外。”这是他的回答,再无多话。

    只此一句就让四月哭成了个泪人,“难道这座城市还有你留恋的人吗?”

    “有。”他拄着拐杖往远处的坡地一指,“我的兄弟就长眠在那里,我答应过他,死后要陪着他,所以我买下了他旁边的墓地,不久的将来我也会长眠在此。”

    “你不是说,你已经在接受治疗吗?”

    “那只是暂时稳住病情,不至于死那么快。事实上,我整个身体的免疫力已经被长年的药物摧残得所剩无几,而停药这三年里,我又感染了多种疾病,我身上大大小小的病不下二十种,哪种都可以要我的命,特别是日益衰竭的心肺功能……”

    “别说了,你别说了!你是在博得我的同情吗?”

    “我还需要人同情吗?”

    四月抽泣着:“那你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吗?你的眼睛总没坏掉吧,我看着你的眼睛就可以知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莫云泽迟疑着默默转过身,摘下了墨镜……

    一个人的崩溃有很多种可能,一句话,一声叹息,一个转身,都可能让人心碎到崩溃,自芳菲去世,四月以为她再也不会崩溃至此,可是当她面对莫云泽一双深邃空茫的眼眸时,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轻响,似乎天都暗下来一般,心下顿时一片死寂,一颗心直直地坠入到谷底。太残忍了,太可怕了,这双眼睛超出了她的一切想象,她捂住脸,失声恸哭起来。

    他的眼睛,虽然眼神依然明净,浓而密的睫毛下半掩着,就像是夜空下的大海,暗涌着心碎的波纹,但眼部四周的皮肤却呈灰白色的褶皱状,那不是正常人的皮肤,没有了弹性和光泽,难怪阿森说已经有坏死的迹象,都起皱了,仿佛随时都会脱落……

    “是不是很可怕?所以我从来不敢在人前露出脸。”他静静地看着她说。

    “云泽!……”四月连连后退,伏在芳菲的墓碑上,所有的怀疑,所有的怨恨,此刻都被这样一双眼睛击碎。她躬着身子,哭得人都蜷在了一起。

    莫云泽走近几步,想靠近又不敢,仿佛自己是个鬼魂,哀求着:“你别哭,你一哭我怕我的眼泪也会掉下来,眼泪里面有盐分,我的皮肤不能受这样的刺激。”

    四月瞬时止住哭声,嗫嚅着嘴唇,看着他,“我,我不哭。”她挣扎着让自己站直身体,慌忙用袖子拭泪,“我再也不在你面前哭。”

    “谢谢。”他竟然还跟她道谢,目光空茫没有焦点,“我一直不敢靠近你,就是怕吓着你,我自己都不敢照镜子,我知道我的样子像个鬼,事实上这些年我就活得像个鬼,没有光明,没有灵魂……”

    “别说了!”四月打断他,走到他跟前,仰起头看着他,“我不怕你,就算你真的是个鬼,我也不怕你。”说着就要去揭他的围巾,他条件反射般立即捉住她的手:“四月,不可以。”

    “我说了我不害怕,让我看看你吧。”

    “不,四月,这样就可以了,不要看了。让我在你心中保留一点美好吧,也请给我留点自尊,好吗?”他的眼中幽暗,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子。

    四月缓缓放下手,上前几步,声音又变得哽咽起来:“那让我靠着你一会,就一会儿,我怕眨眼你又不见了,我怕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说着将头伏在他的胸前。他迟疑着伸出手臂,想拥抱她,却终于还是放下了手。

    四月知道他的顾虑,箍住他的腰,“你不要管那么多,是我愿意的!我是他的妻子没错,但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而他其实一直就有别的女人……”她压抑着哭音,“我不计较,因为我没办法让自己爱上他,我能给他的都给了,唯有我的心给不了,云河,我给不了……”

    他身子顿了下,屏住呼吸:“你刚才叫我什么?”

    四月是真的不知道面对费雨桥了,当她在化验单上看到“阳性”两个字的时候。虽然多少有些心理准备,但真的获知结果,她还是慌乱得没了主张。

    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竟然在她跟费雨桥关系如此诡异的情况下说来就来,因为自那晚莫云泽回来跟她道歉后,她已经一个礼拜没有见到他。偶尔,他会打个电话到公馆,询问下她的饮食起居,但只是象征性地问下,跟往日那种真心的关怀有着微妙的区别。人是很奇怪的动物,不仅因为智慧,也因为灵敏度,四月敏锐地察觉到费雨桥在故意冷落她,虽然每次他都藉口说很忙,可以往即使忙也会安排婷婷来陪她,而这一个多礼拜,连婷婷也踪迹全无。四月一个人守在公馆,每天看着满屋子的古董字画,又有了那种荒唐的滑稽感,这样的生活,她真不知道是惩罚还是享受。

    攸忽间寒冬过去,春天来了,花园里草茵飞长,一夜春雨,树上光秃秃的枝桠冒出了很多绒绒的绿芽儿。连鸟儿的鸣声都变得清脆起来,欢快地在枝头飞来飞去,仿佛也闻到了春天的气息。四月想起梅苑后山的梨花怕也要开了,这次莫云泽又打算躲到哪里去呢?

    “你觉得我是云泽和还是云河?”那日她莫名叫错名字后,莫云泽这么问她。

    四月说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像是突然间被什么蛊惑了心智,脱口而出叫他“云河”,连她自己都吓一跳,她缘何突然迷蒙至此!后来细想,实在是他身上的气息和他的眼神太像那个已经故去的人,四月沉浸其中难免时空错乱,她觉得荒唐不已,莫云泽却镇定自若,追问她:“你是希望我是云泽还是云河?”

    四月答不上来,莫云泽叹道:“其实你心里一直爱着的是云河吧?”

    四月更答不上来了……

    2

    春天往往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开端,但四月却隐约觉得这个春天于她而言像是戏剧的落幕,纷纷扰扰到现在,终于是归于平静了。她早就厌倦了这种言不由衷的生活,这个公馆铺天盖地的华丽,没有一把椅子属于她。她静静地等待着这一天。

    不过,总还是有好消息,好消息就是姚文夕和黄炳坤终于修成正果,颇有讽刺意味的是,收到喜柬的那天,四月接到费雨桥的电话,约她一起吃晚饭,“我刚从香港回来。”他的语气淡淡的,不带一丝感情。

    四月心下松了口气,终于来了。她盛装赴宴,破天荒地还化了妆,镜中的美人儿又变得容光焕发了,当她款款步入餐厅时,吸引了众多探究的目光。费雨桥也是一身笔挺的西装,领带打得精致优雅,他体贴入微地为四月拉开座椅。

    “你今晚很漂亮。”他由衷的赞叹。

    “谢谢。”四月客气地回礼。

    菜式很丰盛,酒也是上好的陈年佳酿,一切都完美得无懈可击。只是四月得时刻警惕她的胃,不能在这时候闹脾气。费雨桥看出她没怎么吃,关切地问:“怎么了,不合胃口?”四月忙掩饰:“不是,是菜太多,不知道吃什么好。”

    “那就每样都尝点。”他周到地为我布菜。

    “谢谢。”

    “干嘛这么客气,几天不见,怎么还生分了?”费雨桥显然有些不适应四月的生疏,其实他自己也吃得甚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四月心想真是为难他了,他觉得一定很难说出口,他们前阵子才刚刚过完结婚三周年纪念日。

    但再为难总有开口的时刻,费雨桥凝视四月半晌,似乎在选择着措辞:“四月,我们结婚三年了吧,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挺快的。”四月附和。

    “你跟我说句实话,你觉得我努力了吗?”

    “嗯,你很努力。”

    “你呢,也努力了吗?”

    “努力了。”

    “那我们应该没什么遗憾了吧,我们都努力过。”费雨桥的声音有些生硬,表情无疑是动容的,“我是真的……想过跟你过一辈子,我将大年三十那天在公馆门口拍的照片一直带在身上,总是想象着我们白头的样子。我也以为我有一辈子的时间来让你慢慢爱上我,可是这个赌注太大了,我原有的信心一点点的消耗殆尽,到最后终于绝望。”

    四月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每次在你半夜梦醒时叫出莫云泽的名字,我以为我可以忽略,可是事实上我忽略不了,那个名字仿佛诅咒一样,让我片刻不得安身。我装大方,装不在意,不管怎么装还是没办法在内心说服自己,这不是我要的生活。”

    “这么多年,你就像是个梦,遥不可及的时候我觉得这梦美得窒息,可是真的将这梦装入生活,我发现很多事情不是我想象。”

    “我这个人是很现实的,不太喜欢自欺欺人,偶尔自欺下可以,可要我自欺一辈子我做不到,我是商人,投入和回报不说成正比,至少不应让我血本无归。”

    “所以四月,我们离婚吧。”

    “……我放手了。”

    说完这么长一段话,费雨桥如释重负般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声音透出疲惫:“我知道这个时候跟你说分手,很残忍很突然,但是……”

    “别说了,我都明白。”四月打断他,连她自己都惊诧,居然可以这样平静从容地跟他摊牌,“一点也不突然,这些日子你不是给了我时间自省吗?虽然我远不及你聪明,但还不至于是傻子,你给了我充分的时间做思想准备,我如果还茫然不知所措,那就真是傻子了。”她淡定自若地切下一块鹅肝,放入口中细嚼慢咽,“没有问题,我同意离婚,什么时候办手续都可以,我都听你的安排。”

    费雨桥愣了数秒,有些狼狈地笑了下:“四月,打击人也不带你这样的。”他放下刀叉,沉默地看着她,很久很久,他什么也不说,只是那么看着她。说不清他眼中是种什么意味,是自嘲,是伤感,是不舍,还是心灰意冷,四月也说不上来……良久,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嘴角动了动,却只说出这么一句,“你一定等这天等了很久吧?”

    “那倒没有,我也想过跟你白头的。”

    “好吧,即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可以开条件,我一定不会亏待你。毕竟夫妻一场,我又那么投入地爱过你。”

    “不,我什么条件也没有,你肯放我走就是莫大的仁慈了。”

    费雨桥彻底被打败,看得出他在极力压制一触即发的情绪,眉心蹙起:“四月,好合好散,不要让我太难堪。”

    “……”

    随后的离婚手续办得有条不紊,费雨桥果然大方,将檀林公馆大方地赠予四月,另外还有一笔足够四月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巨款。两人离婚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多人都赞费雨桥有仁有义,因为仅檀林公馆的市值就达上亿,里面的古董更是让很多收藏者艳羡不已,随便一个青花瓷或一幅大师的真迹,拿出去都是价值不菲。

    四月有些过意不去,跟费雨桥说不用给她公馆了,她一个人住那么的地方也没什么意思,费雨桥却高深莫测地说了句:“夫妻一场,与其将来可能被债主收走,不如给你,也算是我对你的补偿吧,希望你将来能多少念着点我的好。”

    “你并不欠我什么。”四月实话实说。

    “我自己觉得欠就可以了,你不必推辞。”

    费雨桥的律师效率很高,公馆的过户资料很快准备得妥妥当当,包括那一大摞公馆藏品的清单,都列得清清楚楚,四月签字的时候还是问律师,可不可以不签,律师很高深莫测地说了句话,“您还是签吧,权当为费先生保管。”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您以后会明白的。”

    “……”

    四月签字的时候还琢磨着,费雨桥不会把她卖了吧,可明明是赠予她公馆。她不知怎么觉得很不安,费雨桥真的需要她保管吗?但她顾不上想这些,一切手续办妥后她必须去医院处理腹中的血肉,否则这个样子算什么,婚都离了她却大了肚子,这脸她丢不起。她邀了姚文夕陪她上医院做手术,姚文夕到了医院才知道是做人流,吓得连连摆手:“作孽哦,你这不是折杀我吗,你知道我现在跟黄炳坤信基督了,一条人命呃!”

    “你以为我愿意啊,我跟他婚都离了,孩子生下来岂不是更作孽?”

    “那你跟他说没有,毕竟他也有份,他有权知道的。”

    姚文夕的话不无道理,四月想了想还是给费雨桥发了个短信:“我在医院做手术,是你的骨肉,我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如果没有表态就当你是默许了。”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毫无音信。

    四月把手机拿给姚文夕看:“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他怨不得我了。”

    姚文夕还是于心不忍,一向咋咋呼呼的她眼眶都红了:“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一条人命啊,要不你再等等?或者跟他商量好了再决定?”

    “不用了,我已经决定了。”

    手术进行得不是很顺利,四月出血严重,不得不住院观察。姚文夕陪伴左右,看着她虚弱的样子直叹气:“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呢,费雨桥应该还是算比较厚道的,他怎么就舍得放手,这里面一定有原因。四月,你是不是太急了?”

    原因很快揭晓,第二日四月在病房内的电视机里看到新闻,莫氏胜图和融臣举行联合新闻发布会,宣布两家企业正式合并,随后新任董事长兼执行总裁费雨桥为新落成的融臣大厦揭幕,大厦将作为合并后的融臣·胜图总部。

    电视中的费雨桥意气风发,跟市领导谈笑风生,笔挺的蓝色西装尽显他雍容的气度,真正的王者之风大约就是他这样的人吧,他到底是做大事的人,再艰难的险境都可以力挽狂澜。这才真的是皆大欢喜,始终不离他左右的沈端端一身名装,仪态端庄,女强人的气质显露无疑,新闻介绍说她是融臣·胜图的总经理。

    有个镜头恰好是沈端端的特写,四月注意到她脖颈上一根宝石吊坠项链颇为眼熟,愣了半晌,忽然记起这是费雨桥前年在香港给她拍的一根古董项链,她戴了一次就扔进了首饰盒,觉得那宝石过大过重,戴着很受罪,而且她从来不穿低胸的衣服,她没有衣服配。

    “原来如此。”姚文夕刚好拿了汤过来,看到新闻恍然大悟。

    “把电视机关了吧,很吵,我想休息。”四月疲惫地合上了双眼,她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生活果真没有最惊喜,只有更惊喜,活脱脱的一出喜剧,最奇思妙想的编剧都编不出来,因为现实已经超出了人的想象,生活远比戏剧更精彩。难怪她一直觉得费雨桥身上的香水味似曾相识,想来她是在沈端端的身上闻到过的,那次PARTY上她撞见费雨桥跟冷杉后面的女人争执,估计那个女人就是沈端端了。他们什么时候开始的,似乎已经不重要,这样也好,戏已经落幕,她卸了妆,该下场了,他们的戏就让他们去演吧,与她不相干了。

    电视中的费雨桥意气风发,跟市领导谈笑风生,笔挺的蓝色西装尽显他雍容的气度,真正的王者之风大约就是他这样的人吧,他到底是做大事的人,再艰难的险境都可以力挽狂澜。这才真的是皆大欢喜,始终不离他左右的沈端端一身名装,仪态端庄,女强人的气质显露无疑,新闻介绍说她是融臣·胜图的总经理。

    “原来如此。”姚文夕刚好拿了汤过来,看到新闻恍然大悟。

    “把电视机关了吧,很吵,我想休息。”四月疲惫地合上了双眼,事已至此,他要怎么样随他吧,反正她累极了,再也没有力气与他计较了。戏已经落幕,她卸了妆,该下场了,他们的戏就让他们去演吧,与她不相干了。

    出院那天,四月意外地在医院门口撞见了费依婷,“嫂子,你怎么在这里?”当时婷婷刚从停车场走过来,手里拎着保温瓶。

    四月一时僵住,支支吾吾:“我,我来做个检查……”

    婷婷说:“我来看我爸的,他上周脑血栓入的院。”说着打量面色苍白的四月,“嫂子,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

    四月只觉院门口的风凉飕飕的,她心下叹气,到底还是没能瞒住。不过她又想,她跟他已经离婚,他未必有多在意这个孩子,她不是没有给他发过短信……他刚刚成功并购胜图,正春风得意,跟沈端端又是比翼双飞的,他的世界兴许也容不下这个孩子吧。既然断了就断得彻底些,平白无故地多出个孩子牵牵绊绊,这不是他做事的风格,商场上杀伐决断惯了,他遇事一向是快刀斩乱麻。

    然,这只是四月单方面的猜测而已,事实究竟如何她并没有深想,跟婷婷含糊搪塞几句后她慌不择路地跳上一辆出租车逃之夭夭。

    她终究还是有些心虚的,不是对费雨桥,而是对那个孩子。“一条人命啊。”姚文夕一说到这事就痛惜不已。她自己何尝不惋惜,可是她有什么办法,两个人都到这份上了,她难道用这个孩子去拴住他?这也不是她的风格。

    只是每每半夜梦回,她总隐约听见婴儿的啼哭声,她疑心是不是宅子里跑进了猫,可是跟她同住公馆的保姆坚决说没有猫,也没有听到什么婴儿啼哭。于是她心下渐渐明了,她到底还是造了孽,不知道会不会有报应……

    四月没想到,报应很快就来了,当她那天晚归,穿过花园回屋时只觉四下里过于寂寥,门口的灯泛着冷冷的白光,她忽然没来由地心慌。她做贼一样轻轻打开了门锁进了屋,下午保姆请假回家了,客厅开了盏壁灯,难道保姆回来过?她上楼进了主卧,光线太暗,她什么也看不见,正欲去开灯,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她的寒毛一根一根都竖起来!

    床边上的沙发上坐了个人,黑暗里熟悉的轮廓,正透过黑暗盯牢她。是他!四月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她该怎么办?掉头逃走?

    太迟了!他打开了灯掣,突然的光明令她半晌睁不开眼。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只好待在那里不动,任他打量。

    费雨桥依然盯牢她,慢吞吞地吐出一句:“我等你很久了,颜四月。”

    四月后来想,如果那晚她让莫云泽送她进屋就好了,因为那晚她正是去见莫云泽,回来时莫云泽将她送到了公馆门口。

    自出院后她其实甚少见莫云泽,不是她不想见,而是莫云泽似乎并不是很热衷跟她叙旧,一是不太方便,他始终摘不下口罩,吃顿饭都没可能,二是四月个性要强,不太愿意过于主动,以显得她迫不及待一样。姚文夕瞅着这事就急,见面就数落四月:“靠,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装少女啊,主动点又不会死人!现在不拿下他要待何时,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当时是在新天地旁边的咖啡厅,李梦尧也在边上,倒是想得周到:“可能莫先生有顾虑吧,蒙着口罩,接个吻都不方便。”

    姚文夕杯子一顿,吆喝道:“接什么吻,直接做撒!”

    李梦尧一口咖啡全喷了出来。

    邻座的客人纷纷侧目。

    四月满脸通红,还没缓过劲,姚文夕继续旁若无人地大声嚷嚷:“我都替你急!你们现在除了身上的衣裳,还有什么阻碍啊?脱了上呗!”

    周围一片哄笑。

    四月头都快抵到桌子上了,想死的心都有。

    而那晚她见莫云泽是接了他的电话,称带她去个地方,还亲自派车来接。四月满心欢喜,以为会是什么浪漫的地方,结果到了才知道就是莫云泽刚刚乔迁的新居芷园。原来,费雨桥将芷园卖给他的那个美国朋友后,莫云泽不知道从哪得到的消息,马上从那个美国华侨手里买回来,据说价钱令人咋舌。其实就是栋普通的别墅,地理位置还很偏,四月不明白莫云泽怎么这么感冒,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莫云泽将别墅内外重新装修了编,又在院子里种了很多竹子,他指着那些竹子问四月:“你看,是不是很像疗养院那边的竹林?”

    “你想把这里建成疗养院?”四月越来越搞不懂他,“地方小了点吧。而且我觉得这里其实还没你原先住的地方漂亮。”

    莫云泽之前在静安寺的住处也是栋独立的宅院,三十年代的老洋房,庭院幽深,地理位置绝佳。四月不太清楚那房子是他买的,还是租的。

    莫云泽凝视她半晌,嗫嚅道:“我以为你喜欢。”

    “其实谈不上喜欢,相反这里总让我觉得很伤感,你知道的。”

    莫云泽低下头,不吭声了。

    已经初春,天气转暖,他在家里没有穿大衣,而是穿着很休闲的藏青色毛衣外套,站在竹子边自有一种潇洒闲适的气质,他脸上依然戴着口罩,不过没有过去遮挡得严实了,也许是夜色作掩饰,也许是他脸上的皮肤已经有好转。

    四月打量他,隐隐不安起来:“是不是我让你不高兴了?”其实不管这宅子如何,她很喜欢站在他身边倒是真的,不知道是竹子的气息还是他身上的气息,有清冽的淡香弥漫在空气里,她觉得迷醉极了。这样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即使不说话,就这么站着也是种享受。

    “四月,我只不过是想把你失去的东西都找回来。”莫云泽忽然说。

    “可是有些东西失去了,是找不回来的,人死了也不能复生。”

    “对不起,我不是很了解你心里的想法。”

    “你是真的不了解吗?”四月仰着头看着他,“还是故意不了解?”

    莫云泽回避着她的目光,“四月,我给不了你什么的,如果有让你误会的地方我很抱歉,我所做的这一切只是出于亲人的立场,虽然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始终是你的哥哥,我有责任照顾你保护你,给你好的生活……”

    “见鬼吧你!”四月心里猛地被刺了下,不争气的眼泪说来就来,“见鬼的哥哥妹妹!你这是跟我划清界限吗?还是惩罚我?我知道我背弃过你,可我也是不得已啊,现在事情都过去了,你身边也没个人照顾,我也是一个人,我们在一起难道还有什么阻碍吗?”

    “四月!我这个样子还怎么跟你在一起?我的这张脸……”他指着自己,陡然扬高声音,“我都这样个样子了,人不人鬼不鬼,白天都不敢上街,我如何跟你在一起?就算做手术,也恢复不了从前的样子,而且如果做本体移植的话,就得从我身上其他地方比如背部和腿部提取皮肤移植到脸上,你能想象一个被刮了皮的残缺不全的身体搭在你身上的样子吗?就算你不在意,我在意!我还有自尊,我是个男人,我要面子。”

    “所以你就拒我于千里之外?”四月也扬高了声音。

    “我没有拒你于千里之外,我一定在你看到的地方守护着你,你过去吃了很多苦,我会竭其所能给你更好的生活,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你,谁要敢伤你一根毫毛,我会让他百倍千倍地偿还!无论你遇到什么事,我会第一时间出现在你身边,如果你将来遇到真心爱你的人,我也会为你祝福……”

    “莫云泽你混蛋!你混蛋!——”

    四月抽泣着,无边无际的绝望仿佛绳索,抽打在她心尖,她扶住一根竹子,绝望地、悲哀地看着他哭:“莫云泽,你当我是什么?你当我朝秦暮楚水性杨花,跟了这个又跟那个,爱了这个又爱那个?你就算不要我也不能这么侮辱我,人心都是肉长的,刀子划到上面会流血会疼,你还嫌我伤得不够吗?爱一个人就是想跟他在一起,其他的都不重要都可以克服,我们之间经历了这么多苦难,还有什么不能克服的吗?我已经伤不起了,我也没多少青春可以耗了,就算你不接受我不再爱我,让我留在你身边照顾你总可以吧?我们已经错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你不能把我当小猫小狗一样地踢走,这等于是在我遍体鳞伤后又给我撒把盐,云泽,你看着我,我就在你的眼前伸手就可以触到,我们之间已经没有阻碍和距离,你外表如何对我真的不重要,我爱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皮肤,你明不明白!”

    “四月!”莫云泽依然不肯正视她的目光,声音亦是虚的,那般的无能为力,“你说什么都没有用,我说服不了自己,我不想拖累你,不仅仅是因为我这张脸,也因为我不知道何时就崩溃的身体。对不起,我可以做你的哥哥,你的朋友,你的守护神,就是不能做你的爱人,我没有这个能力……”

    话还没说完,四月掉头就走,疾步朝花园大门走去。待莫云泽追上去,她已经跑出芷园很远,消失在夜色中。

    四月哭着奔跑在小区清冷的车道上,路灯仿佛串起来的珠子一颗一颗地被她甩在身后,她哭得满脸是泪,看不到方向,没有目标,她这一生大约就是如此了,没有人在意她的感受,没有人真心想留在她身边。挣扎到如今,所有爱过她的和她爱过的都已远去,亲人也好,仇人也罢,每个经过她身边的人都只是匆匆过客,最后抵达她生命终点的只会是她一个人,默默爬进冰冷的墓地。没有了爱,没有了灵魂的归依,哪里都会是她的墓地。

    莫云泽到底还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家,因为芷园所属的彼岸花都地处城郊,晚上连出租车都打不到,莫云泽驾车赶上她,又拖又拽的才将她弄进车里,送她回到檀林公馆。从镂花铁门往里看,公馆黑漆漆的,花园里没有灯,连树都一动不动,整座公馆好似看不到人居住的迹象。莫云泽心里有些发寒,问她:“要不要我送你进去?”

    “你走!我不要你送,我再也不要见到你!”四月说着就推门下车,头也不回地用磁卡开门进了公馆,莫云泽一直在车里看到屋子里亮起灯才发动车掉头回去,他压根就不知道灯亮的刹那,悲剧已不可避免……

    夜,黑得心悸,二楼窗下的梧桐树在风中颤栗着枝桠,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害怕。二楼的卧室里,费雨桥红着眼睛盯着同样颤栗着的四月,目光仿佛能嗜人:“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很害怕,你怕什么?是怕我,还是怕那个被你杀死的孩子找你索命?你也有怕的时候?你既然怕,为什么要下那个手?你告诉我,你如何下得了手!”

    “我,我给你发了短信的,是你没有回。”四月贴着墙壁站着,心虚地低着头。

    这正是费雨桥无法接受的真相。

    真相就是四月手术那天给他发短信时,手机并未在他手上,当时他正在融臣大厦的揭幕仪式上回答媒体提问,手机放在沈端端的手袋里。仿佛命中注定,沈端端看到了那条短信。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删除”。

    当然这都是他后来才知道的,此刻他断不理会四月的解释:“你给我发了短信?那我怎么没看到?我没有回,你不晓得打电话?而且之前那么长的时间,那么多的机会你为什么不说?你是存心的!四月!颜四月!我自认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绝情地杀死我的孩子!那是我的骨肉,你有什么资格杀死他!你还我儿子——”

    费雨桥仿佛疯了般,扑过去拽住四月的双臂死命地摇,“你不爱我我不计较,我放你自由你还要怎么样,你不要那个孩子你可以给我,你凭什么剥夺他的生命!不管我们之间有着什么过结,哪怕是深仇大恨,孩子是无辜的,你怎么就下得了手啊你……”

    四月被她摇得头晕不已,只是哭:“我们都这个样子了,留下这个孩子还有意义吗?你也已经得到了你要的,你还要什么!”

    “我要什么?我要孩子!”费雨桥猛地将四月往后一推,四月的后脑碰到墙壁,“咚”的一声闷响,她顿觉脑袋像是裂开了一样,好半天眼前一团漆黑。

    费雨桥眼睛瞪得如铜铃,挥舞着双手嘶吼,“就是把全世界的财富都给我,我也要我的孩子,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自己的骨肉是属于我的,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我的孩子!我跟你结婚三年,纵然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已经尽力在弥补,哪怕我们离了婚,我把公馆送给你,只望你多少惦记点我的好,也不枉我对你十几年的感情投入,可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吗?颜四月,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啊你……”

    四月摸着撞出一个大包的后脑,喘着气说:“就算……就算我事先告诉你又能怎样?又能改变得了什么!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如果你跟我说了,我根本不会跟你离婚,也不会跟胜图合并,公司垮了就垮了,我也不用逼着自己跟沈端端在一起,我的人生根本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你明不明白!……”费雨桥完全失了常态,拼命用拳头砸门,又将梳妆台上的化妆品和首饰盒全部扫到地上,指着四月声泪俱下,“颜四月,你这个薄情寡义的女人,我为什么要爱上你,一爱就是这么多年,我恨你,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如果你不还我孩子,我会跟你拼命——”

    ……

    后面的情形很混乱,争执中费雨桥不知道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地解西服扣子,四月顿时警铃大作,这对她而言显然是危险信号,她本能地掉头就往门外跑。她不跑还好,也许费雨桥是吼了半天热了,想解开西服凉快下,结果四月这一跑反而激起了他的征服欲,他不由分说就追上去将四月拽着往回拖,把四月的开襟毛衫的扣子拽掉了,露出里面的藕色针织背心裙,一触到四月滑若凝脂的肌肤,费雨桥整个人都沸腾起来,本来就情绪激动,这下更是让自己整个着了火。

    “费雨桥,你不能乱来的,我们已经离婚了……”四月挣扎着,跟他在楼梯口撕打在一起。她不说离婚还好,一说离婚费雨桥更是火上焦油:“离婚了又怎么样,我们好歹还做过夫妻,你跟莫云泽都可以重温旧情跟我怎么就不可以?你是我的!离了婚也是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四月突然咬住了他的手腕,是那种下了死力气地真咬,费雨桥吃疼,本能地手一松,结果四月失去重心往后退了两步,就是那两步让她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四月——”

    3

    四月陷入长时间的昏迷。脑部受到震荡,颅内大出血,不得不进行开颅手术。八个多小时的手术,莫云泽坐在手术室外默无声息,手术结束后看着四月被推入UTC,他仍是默无声息。哭泣或者愤怒都无济于事。他怎么也没想到,不过是一个晚上,又一场灾难突期而至。昨晚他都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证说要做她的守护神,可是一个晚上,就一个晚上他都没能保护好她。他不明白,这一生遭遇的悲剧和灾难实在是很够多了,为什么命运还不肯放过他!

    医生说:“做好心理准备吧,有可能醒不来了。”

    说这话时费雨桥也在旁边,脸色灰白,当时顺着墙壁蹲了下去。他捂着脸,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双肩颤动,可是喉咙里仍然发出混浊不清的呜咽声,“我……不是故意的……”没人听他说。莫云泽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看都没朝他看,当他透明。

    莫云泽朝走廊尽头的电梯走去,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回荡着他的脚步声,嗒嗒,嗒嗒,渐行渐远。他依然戴着口罩,目光空洞无物,直视着前方,好似被抽空了灵魂般看不到任何人类的情绪。阿森在一楼下大堂正跟医生交谈,见他出了电梯忙迎上去,“莫先生……”

    莫云泽面无表情地径直朝大门口走。

    阿森跟上去。

    车子静候在门口,阿森快步上前拉开后车门,莫云泽躬身上车。在关上车门的瞬间,他丢下一句话,就三个字:“要他死。”

    “是。”

    费雨桥在医院一直待到傍晚,离开的时候沈端端亲自来接他,脸上没什么,可言辞里颇有幸灾乐祸的意味。“手术进行得还顺利吧?”“有生命危险吗?”“我刚问医生,医生说很难醒过来,不会是真的吧?”“真可惜了,她还那么年轻。”“提醒你啊,如果有警察来找你了解情况,你可不别乱说话,就说是失手。”……“停车。”费雨桥当时要司机停车,沈端端还在喋喋不休,费雨桥大吼:“我要你停车!”

    “你发什么神经啊你……”

    “不关你的事!”

    费雨桥推门下车,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街头的人海中。

    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天空飘着毛毛细雨,正赶上倒春寒,气温非常低。这让他又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也是下着雨,他放学回家被二伯拒之门外,他步行到姑妈家,没有人为他开门,他只好又步行去大伯家,来来回回,他的心都被那冰冷的雨浇透了。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有忘记过那场雨以及那场雨带给他的灾难,对人性的怀疑,对亲情的绝望,极大地影响到他成年后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他披荆斩棘不择手段地一步步走到今天,满以为站在融臣大厦之巅就能俯瞰众生,淡漠一切痛苦,可是他忽略了,再坚硬的心也有最不堪一击的一处死角,那即是死穴,四月无疑就是他的死穴。

    如今走在冰冷的雨中,他又有了当年那种万念俱灰的绝望,他真的已经绝望,失去骨肉已是致命打击,又害四月昏迷不醒,他想死,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死。

    此后两天他都在办公室待到深夜,甚至是天亮,没有人敢接近他,连身为总经理的沈端端都没敢来打搅,他其实并没有对谁发过怒,可是他一声不吭如雕像般站在落地窗边,看似平静的外表下透出可怕的气息。

    他真的想死。

    一周后,刚刚合并的融臣·盛图集团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即再遭强势收购,收购方仍然是神秘的Y&H基金,费雨桥当初将融臣跟胜图合并的目的是为了合力抵抗Y&H基金的收购,他想着两家企业即便已经被打击得气息奄奄,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合并后的融臣·胜图对付这次收购是绝不成问题的,但他失算了,Y&H基金以罕见的凶猛势头卷土重来后,仅仅四天就有41%的股权被其收入囊中,大有不将融臣·胜图灭之就不罢休之势。

    融臣·胜图的股价当天就跌到停牌,融臣名下正在兴建的远东港口工程随即因财力不支,被迫停工,胜图名下的一家百货公司因发不出工资员工频频闹事,这些事一见诸报端,对融臣·胜图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股价一跌再跌,已无力回天。

    很多人都在猜想,这个时候的费雨桥在做什么呢?其实他什么都没做,既没开会也没关注股市,每天一个人关在办公室,谁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已经连续多日下雨,不记得有多长时间了,费雨桥没有见到太阳。天空整日阴霾沉沉,从融臣大厦顶层办公室的幕墙玻璃望出去,整座城市一片浑噩的灰色,让人心情格外压抑。

    费雨桥觉得他过去的人生就是一场绵绵的阴雨,他何时见过真正的太阳呢,自九岁那年家破人亡,他就一直走在这样乌云压顶的天空下,迎着雨,白天就是黑夜,黑夜又到白天,周而复始,无休无止,就是在梦中他亦从未见过阳光。梦境中的他总是置身冰冷的黑暗,有时是狂风呼啸的旷野,有时是滴滴答答的雨夜,他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他孤伶伶地在那样的黑暗里摸索着前进,有时候摸着摸着会摸到一块冰冷的石碑,他以为是父母的墓碑,仔细看时竟是自己的,于是吓出一身冷汗,从梦中惊醒。

    他知道,他早晚要躺进那个坟墓,他自掘的坟墓。

    如今他已经一只脚踏进去了,他反倒释然了,既然这是他注定的结局,他没什么好说的,反正他孑然一身来,孑然一身去,这世上已没什么属于他,也没什么值得他留下。只是没想到,他还是伤到了最爱的她,而且是以如此惨绝的方式,让他死十次都不足惜。

    那天晚上的事像做梦,他只能这么形容。他根本连想都不愿去想当时是如何发生的,一想他就恨不得自绝,恨不得从这大厦的天台上跳下去。

    很多时候,他真恨不得跳下去,尤其是眼见融臣被Y&H基金打击得已无力回天,他做梦都梦见自己跳下了天台,倒是沈端端事先就洞悉他的心思,讥讽他:“费雨桥,你若走你父亲的老路,那就真让我看扁了,要死,也请你换种新鲜的方式。”

    其实这是沈端端故意激他,以图重新唤起他的斗志。他虽然平日甚少听这女人的,但他到底还是没有跳下去,不是怕被沈端端看扁,而是不想被陈德忠看扁,陈德忠虽然现在只剩了口气,可一直在裕山榆园看着他,老头子就是想看他最后怎么死。“你造的孽太多,可别走你父亲的老路。”老头子不止一次这么挖苦他。人活着不过是争口气,费雨桥宁愿被车撞死被楼塌下来压死被仇家刺死,总之怎么死都可以,哪怕最后尸骨无存,他还真不愿意重走父亲的老路,从而让陈德忠这死老头看扁。

    但现在看来,融臣·胜图这次是必死无疑了,费了这么大的功夫跟盛图合并,原本是为了联手制敌,不想还是难逃劫数。当初选择合并他是极不情愿的,因为胜图当时的处境比融臣还不如,如果不是因为被Y&H基金牵制住,融臣早就灭了胜图,而一旦双方合并,融臣就得背上胜图这个稀烂的烂摊子,胜图无疑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可如果不合并,从海外发家的融臣无论是自身资源还是在本地的人脉都显得势单力薄,无法跟来历不明又强势的Y&H基金进行肉搏。而反过来说,胜图甭管怎么烂,摊子还是有这么大的,只是因为自莫云泽退出管理层后,公司被莫敬添败得千疮百孔,莫敬添想必也是走投无路才主动出面跟费雨桥商谈合并事宜,美其名是联手对付Y&H基金,其实不过是把这烂摊子迅速甩手,而该捞的好处他一样不少,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可响了。当然莫敬添摆出的条件也很诱人,费雨桥由最初的坚决拒绝到后来终于慢慢动心,加上莫敬添的不断让步,开出更丰厚的条件,费雨桥最终还是坐下来跟莫氏谈合并,这当中野心勃勃的沈端端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沈端端在胜图并无任何实质性的职务,但因为她跟莫敬添的特殊关系在莫家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加之她极善笼络人心,手腕强硬,连莫敬添在很多决策上都听命于她,而且很大程度上是被她牵着鼻子走。当然,莫家很多人因此背后骂她不要脸,名不正言不顺地赖在莫家不肯走,令莫敬添色迷心窍,将好端端的一份家业搞到如此境地。可能也是考虑到家族其他成员的感受,莫敬添虽然对沈端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却并没有安排她在胜图任职,沈端端也很聪明,除了专心打理好梅苑,每日只做做美容打打麻将,闲时跟莫敬添出去旅游或在梅苑开开Party,一副对权利无爱对物质享受很沉迷的样子,慢慢的也就让莫家人对她放松了警惕。因此在莫家和外人眼里,沈端端不过是个美貌又贪图享受的物质女人,跟莫敬添在外的那些莺莺燕燕并无什么不同,只是因为她黏人功夫无敌加上确实很美貌所以让莫敬添对他宠爱有加,并因此留她在莫家打理琐碎家事。而事实上,沈端端的精明和野心外人是很难看出来的,这世上只有一人熟知她的野心,这个人就是费雨桥。

    没错,沈端端就是费雨桥大学时那位倔强的学姐,两人的关系很复杂,也绝非三两句话说得清,只能说他们是真正的同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并且对认定的事情有着不屈不挠的执念。沈端端当年以死相逼要跟他在一起,他应是应允了,但必须为他做事,而且是任何事。所以说再聪明的女人在感情上始终弱智,沈端端这么强势的一个人,为了讨好费雨桥,不惜委身岁数上可以做她父亲的莫敬添,心甘情愿潜伏在莫家做费雨桥的内线,很多事情两人都是相互依存互利互惠,而最初鼓动费雨桥跟胜图合并的就是沈端端,“网撒出去这么多年,是该收网的时候了。”沈端端如是说。

    但费雨桥对于莫敬添这个人的还有存有顾虑,觉得白白给他收拾烂摊子还让他捞那么多好处于心不甘,沈端端却自有盘算:“这还是问题吗?就凭咱俩的智慧,玩死这个老头子还不是分分钟的事,你等这一天不也等了很久吗?”

    费雨桥默然。

    他确实等这天等了很久,久到一颗心都荒芜了。天时地利人和,也许真到了收网的时候了,他终于认可了这次看似简单实则暗潮涌动的商业合并。沈端端果然是个有勇有谋的女人,一方面以保值为由唆使莫敬添将他名下的胜图股权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套现,一方面又转达融臣方面的许诺,新集团公司成立后将安排他做董事长,不用做实际的事,只享受分红。殊不知这正是沈端端跟费雨桥合谋的计策,融臣跟胜图一合并,在重新选举董事会时莫敬添别说董事长了,连个常务董事都没谋上,加上他手上的股权大部分已套现,而购买他股权的幕后操盘手正是费雨桥,老奸巨猾的莫敬添果真被高智商的沈端端和费雨桥给玩了,踢出了新成立的融臣·胜图管理层。这时莫敬添发觉上当为时已晚,沈端端陪他睡了这么多年忍了这么多年后终于头也不回地搬出了梅苑,连面都不见他的了。

    “你真是够狠!”连费雨桥都这么说沈端端。

    “狠什么狠,这是我应得的!为了今天我搭上了十年的青春在这糟老头子身上,我已经忍到极限了,如果不是为了帮你为了跟你在一起,我早就离开莫敬添离开梅苑了。”

    这是沈端端的心里话。

    费雨桥于是又默然。因为他知道沈端端在自己身上倾注了多少,那份执念一点也不亚于他对四月的痴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端端这样的女人实在太聪明,就是因为太聪明,所以一旦执着起来是很可怕的,那种万劫不复的决心让费雨桥也胆颤心寒,他实在见识过这个女人的种种“狠”,包括她在床上,也是狠到令费雨桥憎恶,而这种狠其实用贪婪来解释更为恰当,沈端端对费雨桥的迷恋已到疯狂的地步,每次床上运动都激烈到让费雨桥发怵。

    这些年来,沈端端一直逼得很紧,但费雨桥又始终想摆脱她,甚至为了避免被她打扰,婚后带着四月移居香港。如果不是后来收购盛图又有了牵扯,他可能真的摆脱了这个女人,可是事与愿违,要收购盛图势必要过沈端端这一关,沈端端以搞到莫敬添名下股权为诱饵逼迫费雨桥跟四月离婚,费雨桥在那段时间内外交困,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的压力。他最煎熬的不是沈端端的逼迫,而是四月的态度,虽然看似很温顺的样子,心却一点也没用在他身上,也许从来就没有用在他身上。那段时间他们的关系降到结婚以来的冰点,他根本不愿回到家面对她的敷衍,原来他还很迷恋她的身体,心想得不到心得到人也是一样的,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真正在意的是她的心。

    三年了,他始终没能捂热他的心,能为她做的他都做了,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没有为她做的,可是有什么用呢,两人身体接触时她必是把他想象成莫云泽才接受他,很多次她脱口叫出“云泽”,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可他忍了;她明目张胆地去疗养院看望莫云泽,一点也不忌讳他的存在,他也忍了;她明知道他多么想要个孩子,却常常当着他的面吞避孕药,预防措施做得滴水不漏,丝毫不理会他受辱的自尊,他还是忍了。他忍得这么辛苦,以为还可以继续忍下去,可是当手下将一张她和莫云泽在墓地深情相拥的照片送到他手上时,他知道,他的忍耐终于是到了头,他忍不下去了,哀莫大于心死莫过于此。

    他快刀斩乱麻地跟她签订了离婚协议,潇洒大方地将祖业檀林公馆转到她名下,心想既然分手就分得洒脱些,让她多少能惦记点他的好。他一向把自己的东西看得牢,可只要是给她,他眼皮都不眨下。而属于他和她共同的东西,那他连命都可以豁出去,所以当他从婷婷口里得知四月到医院检查身体时,他当时就起了疑心,马上派人去查,看她做的什么检查。假若……费雨桥心想假若被他猜中,那么他的人生又会有了希望,什么都不值一提,什么都可以放下,除了四月,他也什么都不要。然而,当可怕的结果传来时,费雨桥再次被击倒,他还没来得及享受那种喜悦,孩子就没了,没了……

    门外响起细微的轻叩声,是费依婷。

    费雨桥本能地惊了下,因为周围静得太久,突然的敲门声令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总裁,刚刚总经理打来电话,问你晚上回不回去吃饭。”婷婷站在几米远的地方,目光低垂,双手交错站得笔直。

    “我不饿,你跟她说我吃过了,叫她别等我。”想来沈端端还是有些怵他的,不敢亲自问他,于是打发婷婷问。费雨桥发觉婷婷站得过远,办公室的光线不是很亮,他有些看不清她的样子,于是说:“婷婷,你站那么远干什么,怕我吃了你?”

    婷婷低着头,揪了揪上衣的衣角,没有吭声。

    “你抬起头来,你这个样子很不礼貌。”费雨桥话虽这么说,语气却异常温和,“来,你过来,到我身边来,别害怕,我不会对你发火的。”

    婷婷犹豫了下,抬头看向大班椅后坐着的费雨桥她的堂兄,不似往常那般气势逼人,此时的费雨桥表情再平和不过,眼底亦是难掩哀伤,仿佛哀求般期冀着她的靠近。她迟疑着走了过去,费雨桥朝她伸出手:“婷婷,过来。”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凄凉无助的样子,从小到大她就怕他,在她眼里他是个神,心狠果决,又智商过人,所以他生来就是人上人,无所不能,坚不可摧,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他击垮他,没有人可以令他犹豫令他迟疑,可是真的在他身边做事,慢慢她开始了解,褪下犀利的锋芒,其实他也不过是个凡人,他奈何不了天奈何不了命运。

    “婷婷,我们到底还是一家人,什么是家人?就是全世界的人背叛你后,最后站在你身边的人就是家人。”费雨桥握住婷婷的手,看着她说,“你是不是因为你嫂子的事觉得我禽兽不如?是的,我是禽兽不如,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我,我真没法形容现在的心情,我想死,我真的想死……可是我死都赎不了自己的罪……”

    “哥,你别这样。”婷婷眼眶通红,想哭又不敢。

    费雨桥反倒先流泪了,灯下过于清晰的泪痕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我明明那么爱她,拼了命的爱她,爱了这么多年,可是却把她害成这样,你说我还怎么面对她?即便我去坐牢,我也没办法原谅自己……”

    “哥,事情过去了就不要再想了,我昨天晚上去看过四月姐,她的情况有所好转,连医生都很意外,说她有很强烈的求生意识,已经有反应了。医生说按目前这个状况恢复下去,应该会很快醒过来。”

    费雨桥抬起头,半信半疑:“真的吗?”

    “嗯,我上午就想跟你说这事,看你那么忙就……现在是莫先生在照顾她,你就放心吧,她不会有什么事了。”

    “莫云泽……”费雨桥仰靠着沙发,陷入沉思。

    婷婷于是也不吭声,过了会,忽然想起来:“哦,对了,刚刚接到榆园那边打来的电话,说陈老爷怕是不行了,希望你去看看。”

    费雨桥回过神,似乎终于忆起榆园那边的事,自嘲道:“他还没死啊,这老头子真够硬朗的,我都这样了,他还撑着一口气没咽。”

    “你去看下他吧,这次怕是真的不行了。”

    “嗯,我去,说到底他还是有恩于我的,我怎么着也得给他送终。可是我真的又很恨他,如果不是他领着我走向这条复仇之路,我如何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说我该怎么对他呢,我自己也很矛盾,究竟是该感激他还是憎恨他?”

    这正是费雨桥的另一个心结所在,他恨死了老头子,又做不到弃之不顾,时不时的他总要去探望下,虽然每次去都是针锋相对,闹得不欢而散,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这老头是个很有气势的人,古怪却思维敏捷,而且意志格外坚定,无论费雨桥怎么挖苦他讽刺他,他从不认输,常常口齿伶俐地反击,让费雨桥都接不上话。

    “做人就是要股精神气,气在,人就在。”这是老头常挂在嘴边的话。

    他身上还真有股精神气,都病成这样了却丝毫不见消沉,费雨桥任何时候去看他,都见他精神奕奕,说的话常常气死人。费雨桥虽然跟他唱对台戏,其实他深受老头影响,也能体会那种高处不胜寒的寂寞,是那种没有对手的寂寞,费雨桥一路走到今天其实很少遇到真正的对手,直到遇上那个神秘的海外基金。他知道,这个基金的幕后操控者就是天底下唯一可以跟他抗衡的人,可是他至今不知道对方是谁,愈是如此愈让他心焦让他挫败。

    山外有山这话真是没错。

    天气很不好,天气预报说有特大暴风雨,建议市民谨慎外出。可是费雨桥还是坚持驾车去裕山,婷婷极力相劝:“等天气好点再去也不迟。”

    “万一他今天晚上死了呢。”费雨桥可等不得,他还真怕老头子撑不下去咽了气,那他多少还是遗憾的。因为这世上他又失去一个对手,他就更寂寞了。抛开养子的身份,费雨桥觉得他跟陈德忠还真有点棋逢对手的感觉,彼此熟悉,知根知底,谁也不买谁的帐,又都想凌驾于对方之上,费雨桥把在别人那里用不上的斗智斗勇用到了老头子身上,而他现在所拥有的智慧很多又都是老头子教的,陈德忠自己就经常说他养了个“狼子”,他自称猎人,一心想养条忠犬,不想养了头狼,费雨桥想想都觉得过瘾。唉,人唯有到了他这份上,失去太彻底,才会连对手也舍不得失去。可悲、可叹!

    一路上果然是风雨交加,榆园又在裕山的半山腰,山上不仅暴雨倾盆,更是雾气蒸腾,蜿蜒的盘山公路能见度很低,如果是往常费雨桥可能还有些胆寒,不敢开车。可是这时候他根本无所谓了,不是见狼父心切,而是到了这份上他已没什么好怕的,活着宛如死去,如果就这么翻入悬崖粉身碎骨也没什么不好,彻底解脱,一了百了。

    不愧是养育了自己十几年的狼父,陈德忠似乎预料到费雨桥会来看他,居然叫杨婶沏好了茶等着费雨桥。所以当杨婶见费雨桥把糊满泥浆的奔驰座驾开进院子,吃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了:“老天爷,还真让老爷子说中了,他说你今天肯定会来。”

    “儿啊,我就知道你今天会来。”陈德忠不知道哪来的精神,居然没有躺着,半坐在床头,披着件青色中式缎面夹袄,脸上神采奕奕。

    费雨桥疑心自己看错,打量陈德忠:“老爷子,你今儿精神不错啊,不是说你要过了么,谁瞎说的,我看你好得很嘛。”

    陈德忠朗声大笑:“难道你没听说过回光返照?”

    “不像。”费雨桥坐到床边的太师椅上,端起杨婶送上来的热茶,轻啜一口,“嗯,想来德叔还是惦记我的,都沏好了茶等我。”

    “你是我一手扶持大的,我不惦记你惦记谁啊,你不也惦记着我嘛,下这么大雨,杨婶他们都说你不会来,我就认定你会来,你怕我咽气,要来给我送终的哩。”

    “别乱讲,德叔,您精神这么好,哪像要咽气的人。”

    “回光返照,回光返照。”陈德忠对死亡这么敏感的字眼丝毫不忌讳,也许活到他这年纪,生死轮回早就看淡了吧,他端详着着费雨桥,眼光依然犀利得很,“雨桥,听说你最近不大好,我看你印堂发黑,脸色阴郁,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费雨桥兀自发笑:“德叔,还说你要咽气,你这眼神也忒好了,我最近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来的路上我就琢磨着这奔驰的性能是不是太好,为什么不刹车失灵让我翻下山谷呢,这样既解脱了,也没有落着您的话,说我走父亲的老路……”

    陈德忠连连摇头:“我说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没谱呢,年纪轻轻的就想死,死是好玩的?好戏还在后头呢,怎么就想死呢?德叔我当年在你这年纪的时候,比你可惨多了,不也活到现在了?”

    “德叔,我又不是您,我上哪去收个像我这么优秀的狼崽子呢?我无后啦!儿子没啦!还落了个禽兽不如的名声,我比你惨!”

    “你也知道你是狼崽子啊?”陈德忠不仅眼光犀利明亮,思维更是清晰如往常,“跟你说,雨桥我的儿,养了你这么个狼崽子我很骄傲,一点也不后悔。真的,甭管你怎么跟我唱对台戏,你到底是我教出来的,你成功也好失败也好我都有推卸不了的责任,我最大的失策就是让你学会了恨,恨哪——”说着他抬起手指着费雨桥,“你原本可以拥有正常人的生活,是我让你学会恨,用恨去夺回失去的东西,结果夺是夺回来了,却面目全非,也搭上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害人又害己,这才真的是得不偿失啊!所以非要说后悔的话,这是我唯一后悔的地方,我一直以你为骄傲,视你为己出,却没有给你正确的是非观和人生观,从一开始你就偏离了方向,所以你永远也到达不了目的地,拥有不了你想要的幸福,是我……害了你……”

    说完这么长一段话,陈德忠明显有些气喘,但表情甚为轻松,想来这些话在他心里憋了很久,终于说出来,他觉得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窗外还在下雨,雨下得小了些,沙沙地敲着窗子。

    费雨桥静静地凝视着他,没有吭声。

    房间内陷入沉寂。

    良久,陈德忠疲惫地转过脸,望向窗户:“麻烦你帮我把窗子打开一下。”

    “您不冷吗,外面风很大。”费雨桥也觉得闷得厉害。

    “我想看看那些白茶,又长了多少新叶子,花我是看不到了,看看叶子也行。”陈德忠这时候已经显出了病人的疲态和苍白。费雨桥疑惑着起身其开窗,心想这回光返照也太短暂了吧,才讲了这么段话就不行了?他不免有些心情复杂,开窗时手都在发抖,他知道像今天这样的谈话,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山上的风果然是大,窗户一开,风雨就直灌进来,还好雨不是很大,春雨绵绵,绵绵春雨,空气中有着很好闻的树叶和泥土的芬芳,令人神清气爽。院子里的白茶树在春雨中随风摇曳,那叶子,绿得仿佛在滴水。一些新发的绿芽夹杂在其中,那绿芽娇嫩无比,仿佛浸在水中的翡翠,绿得粘了仙气儿了。

    陈德忠侧脸看着窗外那些白茶树,像看着即将别离的恋人一样,目光无比深情而依恋,声音亦慢慢变得低缓:“多余的话我都不想说了,你自己去慢慢体会吧。雨桥,今天既然你来了,有件事我要拜托你,我死后劳烦你在我坟前种两株白茶树,这也就算你尽孝了,我也心满意足了,你可以答应我吗?”

    费雨桥故作轻松地笑道:“答应是没问题,可我原想把你葬到白韵芝女士的墓边,这样岂不更好?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一提到这个名字,陈德忠脸上的疲态与苍白愈发的明显了,神色亦变得恍惚,声音忽高忽低:“谁说我要葬到她那里,我跟她的情分早就断了,我怀念的不过是年少时的一种情结,不是怀念她这个人。说起她这个人其实一点也不值得我怀念,薄情寡义,枉费我一片真心,还欺瞒我这么多年,我干嘛要跟她葬在一起,将来即便在阴间遇上,我也会绕道走。”

    这还是费雨桥第一次从陈德忠的口里听到对那个女人的评价,出于意料的怨愤,他不免诧异:“您不是很爱她吗?怎么到死了还这么恨呢?”

    陈德忠闭上眼睛,仿佛自叹:“其实我更爱的是自己,她若不伤我这么深我如何会这么恨她?现在回过头来想,年轻时候太傻了,以为有了爱情就有了一切,于是什么都弃之不顾,雨桥,你将来也会跟我一样,回头再看自己经历的爱情时会觉得很荒诞可笑,再深的爱或者恨,到最后不过是过眼烟云,所以你大可不必把自己搞得惨兮兮的,一切都会过去的,过去了就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啊。”

    “您刚才都说好戏还在后头呢,怎么又这么悲观了呢?您不想继续看我的好戏?”

    “我是看不到了啦,也不想看了。只是我提醒你,雨桥我的儿,凡事多自省,退一步海阔天空,我跟莫云泽也是这么讲的……”

    “莫云泽?您见过他?”费雨桥顿时来了兴致。

    “嗯,他来看过我。”

    “来认亲?”

    “……”陈德忠半睁开眼睛,似乎也来了精神,微微一笑,“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你就猜吧,你猜莫云泽来见我是为了什么事呢?”

    这还真猜不着,费雨桥甚为好奇:“为什么事?”

    “说了不告诉你。”陈德忠露出顽童似的恶作剧表情,斜睨着狼崽子费雨桥,“你绝对猜不到的,因为你不如他聪明,我一直以为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智慧的年轻人,不想他才是。所以我才败给莫敬浦,什么样的父亲就教出什么样的孩子,莫云泽太像他父亲了,智谋过人,却偏又心地善良,这是你远不能及的,不是我打击你,雨桥,你不是他的对手。”

    费雨桥嗤的笑出声:“那是自然,他是您的亲生儿子,我不过是你的养子,在您眼里我再优秀也是比不上他的。”

    “不不不,他优秀跟他是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根本没有关系,我没有这样的福气啊,养育不了这么出类拔萃的儿子。”

    “这话说得,您刚才都说以我为骄傲的。”

    “没错,虽然你不如莫云泽优秀,我还是以你为骄傲,而且我很庆幸你不如他优秀,邪不压正嘛,他站在正义的一边,你怎么也赢不了他的。”

    “我说老头子,您怎么光长别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呢?我不是代表的您吗?我站在哪边,不也代表您站在哪边吗?”

    “那是过去,现在我站在莫云泽这边。”老头子一点也不含糊,他长吁一口气,有点昏昏欲睡了,“我今儿等你来就是要反省自悟,免得到了阎王老子那里被翻旧账,错了就是错了,没什么好说的,凡夫俗子谁能不犯错?你现在还年轻,反省还来得及,哪怕你坏事做绝了,你还有后半辈子赎罪,我就惨了,都要咽气了想赎都赎不了了,雨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又如何?”

    “因为我想你下半辈子做回人。”说到这里,陈德忠已十分疲惫,眼皮直往下耷拉,他无力地摆摆手,“我累了,要睡了,你也走吧,该说的我都说了,听不听是你的事。”说着躺下身子,闭上眼睛仿佛真要睡着般,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你还是有机会做回人的,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那岸其实就在你脚下,就看你肯不肯上了。”

    陈德忠嗫嚅着,似乎还想说什么,终于没有力气说出来。费雨桥摇摇头,上前替陈德忠掖掖被子准备离开,那一会儿陈德忠仿佛又睁了下眼睛,就像炭火将灭未灭之前最后的那点儿光火,刹那间的璀璨过后,就剩冷冷的灰烬。

    费雨桥眼眶潮湿,俯身在德叔的耳根低语:“我的脚下只有悬崖,德叔。”

    下山的路更不好走,车轮不断打滑,而雨越下越大,风也越刮越猛,待费雨桥惊险异常地将车子开下山,雨已经大得什么也看不见了,显然他刚好赶上了暴风雨的中心。刮雨器简直形同虚设,路上的水蔓延成了河,车子驶在白浪里溅起很高的水花。狂风嘶鸣着呼啸,费雨桥看到高速公路两旁的树木被吹得呈九十度的弯曲,有的已经被拦腰择断,下了高速进入市区,路旁随处可见被风刮下来的广告牌或霓虹灯,途中已遇见多处车祸,救护车和警车不时在风雨中呼啸而过……

    就在费雨桥艰难地向前行进时,他发现有辆黑色的商务面包车一直尾随着他,这辆车在他去裕山的途中就出现在他的附近,他开始还不以为意,也没顾上细看。可是自下山返回这车子又出现在后面,显然不是简单的巧合。

    费雨桥笑起来,他知道,终于有人来收拾他了。

    他不慌不忙地在雨中兜圈子,后面的车紧咬着不放,摆明了奉陪到底的架势。费雨桥看着满世界白花花的水,心情异常平静,欠债太多终有还的时候,现在就到了还的时候了,他没什么好说的,坦然接受。这时他刚好驶到了一个路口,就在他直行的时候突然从左侧冲过来一辆疾速驶过的卡车,他来不及反应就“砰”的一声巨响,整个车身被撞飞。接着视线一黑,挡风玻璃即刻碎裂,水哗啦啦地漫了进来。

    待路旁行人和车辆在惊吓数秒后看过来时,费雨桥的整个车身已经翻过来,趴在马路边,轮子还在旋转,而车中的人卡在驾驶室中已无法动弹。

    有殷红的鲜血从严重变形的驾驶室中流出来,迅速被大雨冲淡……

    几分钟后,救护车和警车赶到了现场,有围观的群众从车子旁边捡到一个泡在水里的钱夹,交给了处理事故的警察。警察打开钱夹试图找到能证明车主身份的证件,结果发现一张疑似车主的照片,车主身边站着一位美貌的年轻女子,应该是其女友或妻子,他们站在一栋老式的宅居门前,门上贴着春联门口挂着大红灯笼,两人眉目平和面带微笑,只是那笑容已被鲜血浸透,照片背面的字迹亦模糊晕开,但依稀还可以辨认:执子之手相伴到白头。

    ……

    4

    陈德忠去世了,就在费雨桥车祸发生的当晚。得到这个消息时莫云泽正在自己的新居芷园对腿部做按摩,按摩师娴熟的手法让他昏昏欲睡,助理阿森在边上接了个电话后,附在他耳根轻声说:“陈老先生过了。”

    莫云泽本来闭着眼睛的,此时缓缓抬起眼皮,目光虚无。

    “刚刚过世的。”阿森补充。

    莫云泽长叹一口气:“费雨桥这次要好好当回孝子了。”

    “恐怕不行了。”阿森摇摇头,“刚才接到的电话,费雨桥在两个小时前从裕山返回的途中遭遇车祸,现在还在医院抢救,生死不明。”

    莫云泽眯起眼睛:“车祸?这么巧?”

    “具体情况目前还不清楚,不过据说很严重,因为身子卡在驾驶室,为了争取抢救时间医生现场锯了他一条腿。”

    “……”

    见莫云泽沉默,阿森问:“您怎么看?”

    莫云泽朝按摩师挥挥手,示意她退下。他又闭上眼睛,疲惫地靠着沙发靠背叹了口气,却答非所问:“四月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很好,比前两天的状况还要好,医生跟她说话已经有反应了。”

    “如果她醒来,什么都别告诉她。”

    “是。”阿森点点头,又颇有几分疑惑,“为什么您没有把那件事的真相告诉陈德忠呢?他现在都死了,您不觉得遗憾吗?”

    “就是知道他要死了,我才没有告诉他。”

    “为什么?”

    莫云泽睁开眼睛,转过脸,目光飘飘忽忽,透过落地窗看向院子围墙下摇曳的竹子,“人死如灯灭,可是我始终相信人的精神和意念是不死的,即便肉体化为灰烬,灵魂消亡,精神的力量却可以穿透宇宙永恒存在。这个世界已经这么残酷,让这个可怜的老人对这人世间留点点念想,心满意足地死去,有什么不好呢?”

    阿森微微颔首,不吭声了,深为动容的样子。

    莫云泽又说:“所以我相信四月一定可以醒来,因为我在心里跟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可以感应得到,哪怕我已经死了,只要精神不灭……”

    阿森接过话:“爱就不死。”

    莫云泽倒笑了,侧脸看着他,“你进步很快。”

    “在莫先生身边做事,受益匪浅,每一天都学到很多东西。”

    “那你说说,你最大的受益是什么?”

    阿森想了想,腼腆地一笑:“学会了爱。”

    “然后呢?”

    “懂得了爱,还有……勇敢地去承担爱。”阿森仰慕地看着莫云泽,“莫先生,您是我的偶像,是您让我觉得即便生活再绝望,只要心里有爱,就会有希望。”

    莫云泽沉吟片刻,瞥了眼他:“我才给你加薪,阿森。”

    阿森哈哈大笑……

    费雨桥从CTU转入VIP病房的第二天,莫云泽前往医院探视,很低调,一个人去的。病房内的费雨桥精显得很安静,虽然全身裹满纱布,但人是死不了了,除非他想死。事实上,他躺在床上眼睛眨也不眨的样子,倒跟死去并无不同。截去一条腿,捡回一条命,费雨桥并未觉得庆幸,他宁愿死去。从清醒到现在已经有几天了,公司的几个高层频频来医院,他自己是活过来了,公司却没办法再起死回生。上午资管经理都来汇报过,告诉他昨日收盘的最新数据,54%的股权已被Y&H基金收购,这意味着费雨桥对刚刚合并的融臣·胜图已经失去控股权,新的董事会即将召开,公司将被Y&H基金整体接管。听到这个消息,费雨桥没有任何反应,因为他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

    但是见到莫云泽,他反倒释然了,嘴角抽动了下,竟然挤出了一丝笑容:“你终于肯露面了,你等这天一定等了很久吧?”

    莫云泽隔着一米的距离站着,背着手,不仅戴了口罩还戴了墨镜,所以看不出他脸上什么表情,只是声音冷得好似渗了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我低估了你,莫少,看来你的确比我聪明,德叔没看错你。”

    “承蒙夸奖。”

    “不,不是夸奖,我一直在猜测Y&H基金的操控人是谁,做了很多调查,就是没想到这个人就是你,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莫云泽纹丝不动,没有应答。

    “怎么,还不承认?”费雨桥浑身上下缠满纱布,其实也动弹不得,“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到的这笔基金,是你自己创立的,还是你继承的,但你能将自己隐藏这么深这么久,可见你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我最佩服的也就是你这点。”

    “愿赌服输。”莫云泽就四个字。

    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背着手站得笔直,“费雨桥,自作孽不可活,你对融臣·胜图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没什么好说的,愿赌服输嘛,我刚才都说了,我输得心服口服。但我并没有对不起你什么,我只对不起四月,我想见她。”

    “你没资格提起她。”

    “莫少!她毕竟曾是我的妻子,我们做了三年的夫妻,那件事确实是意外,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信,我也不想多说什么,我只是想见见她,想当面跟她道歉。”

    “如果我不答应呢?”

    费雨桥唇畔勾起微笑:“我在昨天发给你的短信里都说了,在此我不重复。你既然能赢了我,想必对我也有几分了解,我不是闲得无聊拿这事来吓唬你。当然,你肯定是巴不得我死,所以我也立好了遗嘱,我死后,律师会依法律程序将遗嘱交给四月过目,我想,不管你到时候准备什么托词来应付四月,她不会对这件事没有介意。”

    莫云泽凝视着他,听他继续说下去。

    费雨桥莞尔一笑:“她会恨你。”

    “你就这么自信?”

    “当然,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吧,她醒来后应该已经跟你求过情吧,她求你放过我,不为难我。一是因为她天性善良,二是因为她心里多少对我也是有愧的,如果不是她做掉那个孩子,那件事情也不会发生,孩子是无辜的!而且莫少,我已经是这个样子了,难道你还担心我会对你构成威胁?那你应该直接把我撞死才对,我不知道是我命太好还是你手下留情,莫少,就这点你最不厚道,你让我没了腿,从此生不如死,所以你并不比我仁慈多少。”

    “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不是我干的。”

    “你不用否认,反正我也不打算找你去寻仇,我这个样子连死都不能痛快地去死,如何还能找你寻仇,你大可放心。”

    “确实不是我干的,这种下三烂的手段大约只有你们这种人才做得出来,我莫云泽要收拾一个人会光明正大地收拾,你只能怨你得罪的人太多,作的孽太多,想你死的人更多,但你不能推到我的头上。”

    费雨桥的眼中渗出悲凉:“难道你不想我死?”

    “当然想你死。”

    “那你想让我怎么死呢?”

    “真要我说的话,我很希望你能从融臣大厦的顶层跳下去,就跟你父亲当年一样。不过就算你从融臣大厦跳下去,那还是跟你父亲有不一样的地方,你父亲当年是遭人算计走投无路被债主逼死的,就我的了解令尊本身是个很善良厚道的人,而你真不像是你父亲的儿子,以你犯下的罪孽你死十次都不足惜,你现在捡回一条命应该感谢上苍仁慈,所以我也打算放你一马,因为你现在生不如死,我说的对吧?”

    费雨桥大约因为疼痛,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胸口起伏得厉害,显示出他的情绪有些激动了:“德叔说过,什么样的父亲就会有个什么样的儿子,你能赢我无非是你身上留着德叔的血,你继承了他全部的智慧,而我不过是他的一个养子,他再怎么教我,我也比不上你,这点我只能认命。至于家父,不是我不像他,而是我被逼得不像他了,若不是你们莫家当年在背后算计,我没有家破人亡,我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所以你根本没资格在这里教训我,哪怕你不姓莫,你仍然代表的是莫家。”

    “谁说我代表莫家?我跟他们已没有任何关系。至于我的父亲,也不是陈德忠,我们半点关系都扯不上。”

    费雨桥的唇畔漾出恍惚的笑意:“你真是很谨慎的一个人,都到这份上了还不承认,他都死了,你也不认他,何苦呢?虽然我被德叔利用至今,但我还是感激他的,毕竟他养育了我这么多年,也因此我很同情他,很不容易的一个老人,你认了他又没有人说你什么,你现在也不受莫家的牵制,何必做得这么绝呢?”

    莫云泽反击:“我还有你绝吗?”

    “是是,我是坏事做绝,既然做不了十全十美的好人,做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也未尝不可,没有我这样的坏人,怎么能让你有机会做好人呢?哈哈哈……”费雨桥大笑,结果一笑就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瞬时疼得脸色煞白。

    “你真是死不足惜。”莫云泽摇头,转身欲离去。

    费雨桥叫住他:“莫少,你还没有给我一个回答。”

    莫云泽侧身对着他,厌恶的情绪表露无遗:“你想都不要想,我不会让你见她。”

    “那你就试试,你在走出这栋大厦的时候,我会从你的头顶掉到你的跟前,从一个活生生的人成为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你见她还有意义吗?”

    “没有意义,但我想见她,我知道你马上就要带她去美国,如果我现在见不到她,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等她恢复好了再说吧!”莫云泽丢下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刚出来,从走廊拐角处走过来一个高贵的妇人,身侧和身后跟着数个随从,前呼后拥的派头除了沈端端不会有第二人。双方都有些诧异,隔着几米远的距离稍稍放慢了脚步。

    但莫云泽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目不斜视地径直朝前走,跟沈端端擦肩而过。沈端端表情十分怪异,目光追随着他:“你做得太狠了。”

    莫云泽像是没有听到一样,视若无睹地走向拐角处的电梯。沈端端目光依然追随着他的身影,嗫嚅着嘴唇喊了声:“云泽。”

    这时莫云泽已经闪身进了电梯,这次他可能是真的没听到了。

    两个月后。

    四月清早在芷园的卧室醒来时,阳光正透过病房的窗户照进来,满室都是亮晃晃的,莫云泽就正背对着站在窗边,产生一种奇妙的逆光效果,四月含笑望着他,只觉他整个人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毛边,熠熠闪闪的,仿佛从一个光的世界而来。

    “云泽……”她轻声唤他。

    莫云泽身子一震,并没有马上转过身来,而是先戴上口罩,然后再缓缓转过脸,背着光,表情十分模糊,“你醒了?”

    他走到她的床边,背着手默默注视着她。

    “你什么时候来的?”已经出院十来天了,四月的气色调养得很好,因手术时剃光的头发也长长了很多,毛茸茸的,衬着她那张粉扑扑的小脸像个孩子。

    莫云泽说:“过来有一会了,你肚子饿不饿,我去叫人给你做早餐。”

    “你什么时候摘掉口罩啊?”四月答非所问,直直地盯着他的脸看。这个问题不知道被她重复了多少遍,莫云泽都有免疫力了。

    四月是在昏迷二十多年后醒来的,在最权威的专家组的精心医治下,恢复得很快。这其中莫云泽的精心照顾功不可没,不仅给她安排了专门的营养师为她调配营养,雇了三个护工轮番照顾她,他自己也是每日都去医院,不过看上去很忙,每次停留的时间不会超过十分钟,纯粹只是看看她,连跟她说会话的时间都没有。四月并不清楚莫云泽在忙什么事,他的事她知之甚少,她对他整个人都知之甚少,她甚至不知道,莫云泽还安插了保镖在她的周围,除了医护人员,任何人都不得接近她。特别是费雨桥。

    所以在四月住院期间,只有姚文夕和李梦尧来看过她几次,这还是经过莫云泽首肯的。费依婷也曾经去看过四月,但只允许远距离地看了下,连病房都不准进去,四月当时还在昏迷,她毫不知情。后来醒来了,她当然也不大敢在莫云泽面前提起费雨桥,印象中只提过一次,她要莫云泽别为难费雨桥,说他不是故意的,她不想两个人老这么斗来斗去,她希望一切回归平静,她实在是经不起折腾了。

    莫云泽当时只冷冷地说了一句话,“今后不要在我的面前提到这个人的名字。”他既没说放过费雨桥,也没说给他颜色看,他就是不想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不过他已经明确表示,在他忙过这阵子后,他会带四月赴美定居,签证什么的都已办妥。他终于不再推开四月,因为他不知道他若离开,四月还会遭遇什么不测。

    “我并不能许诺你多么美好的未来,包括婚姻,我目前都没办法跟你承诺,但我考虑过了,我不能再抛下你,我会一直将你留在身边,直到你自己厌倦想离开。”

    这是那天莫云泽亲口跟四月说的。四月当时还躺在病床上,不能坐立也不能行走,她虚弱地看着他,溢出满眶的泪:“我绝对不会离开的,我愿意一辈子守着你。我都这样了,还有谁要我呢,云泽,你是不是同情我才收留我的?”

    莫云泽反正脸上蒙着口罩,究竟是个什么表情,四月是没办法看到的,他这个人现在不知怎么变得毫无情绪一样,听到这么煽情的话眼皮都不眨下,只淡淡地说:“你还有我值得同情吗?而且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我会给你充分的时间慢慢考虑。”

    “我会不会成为你的累赘?”

    “只要你不觉得我是你的累赘就行了。”

    “你还爱我吗?”

    “……”

    莫云泽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当时正是傍晚,落日的余晖透过窗子照进来,莫云泽的半边脸都罩在夕阳下,表情模糊:“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保重身体,其他的先不要想。”

    他说话的声音真好听,哪怕是毫无情绪的话,可是那声音从他的胸腔内发出来,有种难以言喻的美好共鸣,听着让人沉醉。

    四月恍恍惚惚地看着他,想象着他面罩下的脸,自顾沉浸在零乱的遐思里:“我昨晚又梦见了云河,他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他对我笑,却始终不肯跟我说话,我想走近他,他就跟我捉迷藏似的在树林里绕来绕去……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就在我的梦里,从未离开,每次看到你,我总是感觉你身上有他的气息,特别是你现在戴着口罩,我只看得到你的眼睛,于是经常产生错觉,感觉你就是他,明明知道这没有可能……所以我很想你摘下口罩,让我看看你真实的脸,让我清醒,让我不要再陷在那样的梦境里,好不好?”

    说着这话,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滴落在枕上,可嘴角却带着迷离的笑意,好像她现在就沉浸在梦里,他站在她的面前,就像是一个云遮雾绕的梦。

    莫云泽当时背着手站在她床边,眼底依然寂静无波,沉默良久,忽然低低地说了句:“四月,你爱的是云河吧?”

    几天后四月出院,莫云泽不放心她一个人回檀林公馆住,就将她接到了芷园养身体。可是他自己却又搬回了原来的旧居,每日他都会过来陪陪四月,却并不在芷园吃饭也不留宿,似乎还是很忌讳跟四月在生活上相处过于亲密,而且执意不肯当着四月的面取下口罩。四月不明白,他到底是害怕什么?他总不能一辈子戴着口罩过日子吧?如果是以前,四月一定跟他闹,可是现在她反而冷静了,她想,他还是需要时间吧,心理障碍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她相信终有一日,他会让她看到他的脸。

    “哪怕你是个鬼,哪怕你只剩了一个骨架,但我相信你附在骨架上的灵魂是依然还是原来的你,你又何必在意你的皮肤呢?”

    此刻,四月看着莫云泽,还是忍不住提到了这个话题。

    莫云泽却盯着四月的脑袋出神,“你的头发让我想起了一种动物。”他存心转移话题。

    “什么动物啊?”四月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头发。

    “鸡仔。”

    四月从床上爬起来,对着床对面梳妆台的镜子照了照,满头融融的短发,还真像刚孵出蛋的小鸡,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莫云泽,你很有观察力。”

    “我给你准备了些帽子,你出门的时候可以戴上。”

    “可是我这样子能去哪呢?”

    莫云泽陷入沉默。清晨的阳光明媚而温暖,蜜蜂嗡嗡地在院子里的花圃中飞来飞去,落地大窗是开着的,微风将白色纱帘高高撩起,空气中有浓郁的花香,蜜一样荡漾在彼此的呼吸里。莫云泽的表情也像是进入梦境一样,眼睛看向院外,目光仿佛落在了很远处某个不知名的焦点,那里同样春光明媚,那里是花的海洋,那里有他破碎了的爱和梦想,春天来了,那些碎了的往事可以重新开花吗?

    良久,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终于说:“明天跟我去梅苑后山看梨花吧,四月。”

    莫云泽是忧伤的,也是绝望的,他是梨花树下的一座荒冢,他是游荡在世间的一个蒙面的孤魂,只为了心中那份不灭的爱恋,他逼着自己忍受那么多难以言说的痛楚,逼着自己出手,逼着自己保持清醒的头脑和理智,他的忍耐已到极限,只想快一点结束。

    他跟四月说:“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梅苑后山的梨花了。”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一切终于就要结束,他要带着四月远远的离开这里,有生之年都不会再回来,那满山的梨花,只能永远封存于过往的记忆中了。

    未来的生活不一定就是美好,但至少单纯,莫云泽渴望这单纯的生活已经很多年。所以他比四月更急于摆脱这疲惫的困境。

    “明天下午,我在梅苑后山等你。”说出这话他长长的吁了口气,他觉得是到摊牌的时候,这世上本就没有永远的秘密,他将自己包裹在这秘密里这么多年,几欲窒息,他终于可以自由呼吸了。长久以来,他戴着面罩并非是脸上的皮肤真到了见不得人的地步,而是他觉得戴着口罩有份安全感,这份安全感可以让他暂且忽略面罩下面的那张脸是死的还是活的,继而可以坦然地面对她面对周遭的一切。

    如今,他终于下定决心,勇气来源于哪里?

    没有语言形容四月接受邀请时那份无与伦比的幸福感。

    “好,我一定去。”她满口答应着,心里滋滋地冒出无数甜蜜的泡泡,觉得今天的阳光真是很好,园子里的花都开了。

    而莫云泽的眼神却是凝重的,眸底暗黑如夜色,看着她说:“有些事情,我想告诉你,希望你能有所心理准备。”

    “什么事情?”

    “明天见面再说吧,要我来接你吗?”

    “不,我自己去。”

    那一刻的四月真想拥抱莫云泽,他身上迷人的气息让她时常神思迷乱,他带给她的感觉就像是片迷雾重重的森林,她置身其中,看不清他的面孔却能真实地感知他的存在。而他的存在让她觉得很奇妙,似熟悉又似陌生,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她感觉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却又像是离开了她很多年。也许是他戴着口罩,让她忽略了他的面孔,从而只专注于他的眼神,那恰是通向心灵的窗口,于是她捕捉到了很多。

    所以莫云泽离开的时候,四月送他到门口,问他:“明天,你真的打算都告诉我吗?你不让我猜谜语了,你会摘下面罩是不是?”

    莫云泽拉开车门凝神想了会儿:“该说的我都会说,如果你能接受我会摘下面罩。”

    “那太好了!”四月一高兴差点将正准备上车的莫云泽给拽下来,她贴近他,附在他耳根低语道,“那……到时候我可以吻你了吗?”

    莫云泽的身子明显一僵,赶紧缩进车里,关上了车门。

    四月瞅着他难为情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

    “四月!”他还是很难为情,打断她,“你确定你想吻的是我吗?”

    “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我先走了。明天见。”

    莫云泽摆动方向盘,有些掩饰的意味,调转方向驶出了芷园。四月并没有理解,他的潜台词其实是:也许你真正想吻的是莫云河吧。

    莫云泽因为失眠的关系,第二天睡到十点才起来,推开窗户看向窗外,下了一夜暴雨终于是停了,但天空还是有些阴沉沉,也不知道经过一夜暴雨的肆虐那些梨花还剩多少,也许全掉光了都说不定。他给四月打电话,问她要不要他开车去接,四月说不需要,她整天闷家里,想出去活动活动,步行或者坐电车都可以。“我很多年没坐过电车了。”她想找寻一些过去的感觉,“还是读大学那会坐过,真是很怀念。”

    莫云泽在电话里浅笑:“你怎么忽然念起旧来了?”

    “我一直是个很念旧的人。”

    莫云泽默然。他很想问她,她到底念的是哪个“旧”,是莫云河,是容念琛,还是费雨桥呢?但是他没有问,反正下午就见面,有什么话留到见面再说吧。

    这个上午他忙了很多事,先是吩咐秘书给已将作古的陈德忠送去花篮和挽联,然后又跟美国那边联系,确定他吩咐的事是否已安排妥当,包括四月的签证,以及旧金山的新居布置情况等等,“窗帘和地毯最好是选柔和一点的颜色,卧室要正好对着花园,对,有露台的那间按我说的布置……书架可以大点,钢琴放楼下有壁炉的那间房,另外请的佣人要懂中文,厨师要会做中餐,不,不要请太多人,两三个就够了……嗯,园子里可以种些热带植物……”事实上这些事情在很早以前他就开始布置,事事他都要过问,有时候为张效果图他要来回审好几遍,他是个完美主义者,完美得不可思议。

    下午出门的时候起了风,看样子又要下雨,这就是春天的烦恼,雨水总是连绵不绝。莫云泽一到阴雨天就身体不适,全身的关节都疼痛不已,本打算自己开车,最后奈何不得只能让阿森开车送他去梅苑后山。还在山脚下,就可以望见白的粉的花枝堆砌在整个山头,但走近些看还是显得稀落了些,可见昨夜暴风雨的肆虐有多么无情,放眼望去满地都是雪一样的花瓣,覆盖在草地上,空气中的花香反倒更浓郁了,带着未退的雨意扑面而来。

    有三三两两的游人上山,过去这里是私人园地,外人是不可以入内赏花的。两年前,在有关部门的游说下,梅苑后山被政府征收,改建成公园对外开放,于是这里一到周末就涌来大批游人,特别是梨花盛开的季节,山上山下人流如织,梅苑再难见往日的宁静。因为人流增多,附近相应地建起了商店、停车场和餐馆茶楼等商业场所,山脚下原本静谧的林荫道变得繁华热闹起来。为此沈端端很是恼火过一阵子,当初她就很不乐意将后山征收给政府,但无奈市民反应强烈,指责梅苑独家占了这么一大片后山,即便属于私人领地,可土地是国家的,政府说要收你就是天王老子你也得交出来,在舆论的压力下,莫家被迫妥协。

    只是让莫家料想不到的是,当初他们交出后山是不想被舆论推到风口浪尖,不想过多被人关注,谁知交出后还是成为人们瞩目的焦点,梅苑宽阔的宅院太奢华了,门口每天人来人往的,想不引人注目都难。莫敬添不堪其扰,下令将原本透视的围栏拆除重建,现在的梅苑被高高的青砖围墙围得严严实实,原来的镂花铁门也换成了密不透风的红木仿古门,除了伸出墙头的郁郁葱葱的树枝,外人再难以看到梅苑里面的一草一木。

    当然,站到后山还是可以看得到的,居高临下,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莫云泽站在栏杆边眺望山脚下的梅苑,只觉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无与伦比的华丽,透出阴郁沉重的空虚。而后山的梨花则像是凭吊这座坟墓的,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怎么看着都觉得悲凉。

    莫云泽一直等到五点也未见四月的人影。

    约好三点见面的。

    他给芷园拨了一个电话,结果被告知四月已经出门,可就算是步行,也应该到了吧?他又试着打四月的手机,电话一通就被掐断了,再打,直接关机。他顿时无措起来,出事了吗?还是她改变主意,不想来见他了?

    风越来越大,已经有零星的雨点落下来,山上开始还有些游人,傍晚时都走光了。莫云泽坐在梨树下的木椅上,头发和肩上都落满白色花瓣,林中的光线很暗,无边无际的黑暗慢慢噬了过来,海水一样漫过了他。

    阿森寻上山来。

    “莫先生,我们该走了,天都快黑了。也要下雨了。”

    莫云泽仿佛木头人般坐着没有动,良久,才说:“我一个人在这里待会,你先回去吧。”

    “这里风很大,您会着凉的。”阿森劝道。

    “你走,我不要你管。”莫云泽的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

    阿森无奈,只得下山在车里等。结果天黑了,快八点了,莫云泽还不肯下来。他没办法,只好打电话叫保姆送来大衣和围巾,他将大衣送上山给莫云泽披上。莫云泽依然坐在原地没有动,旁边的小路上有盏矮矮的路灯,冷冷的光从背后照着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也许是有黑暗作掩护,他已经摘下口罩,一个人在抽烟,脚边丢了很多烟头。

    阿森仍耐心相劝:“莫先生,您难道等到天亮吗?颜小姐肯定是有事不会来了。”

    莫云泽若有所思地看着指间的烟头,神色恍惚:“我知道,我不是等她。我是在想一些事情,你回去吧,我要在这看日出。”

    阿森一听就急了:“那怎么可以,离天亮还远着呢,您的身体吃不消啊。”

    “阿森,我的话你也不听了吗?”莫云泽的语气中已有怒意。

    “莫先生……”

    “说了我想一个人静静。”

    莫云泽并没有过多去想四月为什么失约,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他早已习以为常,自从三年前他带四月逃离上海的计划失败后,他就不再希冀他的人生还会有奇迹。从小到大,他经历这样的变故太多太多,就是即刻他横尸街头,他也不会觉得意外了。命运接二连三的打击不就是想置他于死地吗?无所谓,他是死过几次的人,墓地都挖好了,他还怕什么。

    他想起那日他去榆园见陈德忠,老人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莫云泽回答:“知道。”

    “那你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不知道。”

    陈德忠当时只道他开玩笑,其实他说的是真心话,他确实时常分不清自己的真实身份,顶着一张面目全非的脸,灵魂和心又时常游离,每次去墓园看莫云河,对着那块冰冷的墓碑,他觉得自己更像是躺在里面的人。

    “其实我一直就怀疑你的身份,你到底是不是莫敬浦的儿子。”陈德忠见到莫云泽很激动,但也知道,也许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所以他直言不讳,无比同情地看着他说,“孩子,你真是受苦了,你一定活得很辛苦,跟那么一群没人性的人生活在一起,连我都觉得心疼。可是我帮不了你了,我都快死了,我只是希望你从今往后活得轻松些,无论你想找回什么,想要就去争取吧,不要犹豫,不要到了我这年纪,想做什么都无能为力了。”

    “如果你心里有太多恨,就用爱去填平吧,要相信不管多么深的仇恨都可以被爱填平。因为我活到这把年纪才明白,其实我挣扎着活到今天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爱。”

    “我很遗憾,我明白得太晚了,害了雨桥,因为在他还没有学会爱的时候,我就教他学会了恨,我才是罪孽深重啊。”

    “云泽,希望你从此获得幸福。”

    ……

    陈德忠说了那么多,莫云泽能记住的也就这寥寥几句。是的,他尝试着用爱去填平心中的恨,他也答应了陈德忠,放过费雨桥,可是当四月躺在抢救室生死不明的时候,他的心再次被血淋淋地撕裂,那一刻他就知道,他又一次被逼到了绝境……而今,他什么都不愿去想了,爱也好,恨也罢,大约就是这个样子了,他跟四月到底还是缺了那点缘分,于是总在唾手可得时莫名又失去,他此生都没有获得幸福的可能。

    天亮时分,莫云泽平静地下了山。

    回到家就发起高烧,昏昏沉沉躺了两天后,他最后一次打电话到芷园时被告知四月已经搬走了,据说又搬回了檀林公馆。

    “颜小姐跟费雨桥的秘书费依婷有见面,就在您去梅苑后山的那天下午。”阿森不声不响地告诉莫云泽。

    “知道了。”莫云泽躺在床上,虚弱地转过脸看向窗外,“帮我定飞旧金山的机票,越快越好,我想尽快离开这里。”

    “您不再见见颜小姐吗?您可以给她解释的。”

    “不必了。”窗外又是春光明媚,院子里的花都开了,他的脸却透着死灰一样的白,“她既然不信我,解释又有何用,今后不要再提起她了。我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没什么好说的,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一切回归最初的平静。

    就像他从未与她相识一样,春天过去是夏天,繁华过后是凋零,爱过之后是灰飞烟灭,他这一生已经足够精彩,他已没有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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