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左,遇见花开-伤城记·四月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个人还没有学会爱的时候,

    就学会了恨,该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1

    三年后。香港。

    姚文夕彪悍的声音在电话那端传来的时候,我刚刚起床,大清早的,也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好的精神。“四月,我要来香港!”姚文夕在电话里直嚷嚷,我赶紧把听筒拿开一点,仍然听到她的声音像炸雷,“知道我来香港干嘛不?猜猜,你猜猜……”

    “因为你想我了呗。”我拿着电话踱到卧室的落地窗边,刷的一下拉开窗帘,明媚的阳光亮得晃眼,我赶忙眯上了眼睛。

    费雨桥刚好从浴室里出来,听到这话,颇为诧异地打量我。

    姚文夕还在电话里呱呱叫:“告诉你,我要来香港看梁朝伟的屁股!妈的,内地看不到啊,我把李梦尧也拉上了……”

    “什么,梁朝伟的屁股?”我没听明白。

    “对啊,内地上映的都是删减版,啥都看不到,不过瘾不过瘾,太不过瘾了!”

    “你说的是?”

    “<色·戒>啦,你说你成天在想啥,这么大的事儿你不知道?”

    我拿着无绳电话咯咯地笑:“我说姚文夕,你怎么这么色!梁朝伟的屁股有啥好看的,你现在有钱了,什么男人的屁股看不到……”

    “那能一样吗?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可不能错过,连李梦尧都被我说动了,她老公刚好这阵子去新加坡讲学,她一个人在家独守空闺,我就拉她出来见见世面,哎哟喂,宝贝,我们姐妹几个多久没聚了?”

    “什么多久啊,八月份不都在北京聚了一次嘛。”八月份费雨桥去北京谈个项目,怕我一个人在家寂寞就把我也捎上,姚文夕得知后拉上李梦尧从上海飞到北京,我跟着她们没日没夜地疯,比费雨桥还忙,他要见我只能到晚上。

    姚文夕现在不得了,两年前从公司辞职后自立门户,在原来的上司现任的男友黄炳坤的支持下,事业迅猛发展,不仅经营广告,也涉及地产,听说最近在北京刚开了家高级俱乐部,日进斗金。现在姚文夕是一帮同学里数一数二的富婆,生活奢侈,出手阔绰,她手下的那帮人都管她叫“姚姐”,姚同“窑”,于是她经常被朋友们恶作剧地叫成了“窑姐”。她也不介意,大咧咧地笑说,“我他妈怎么成窑姐了,我就嫖了一个黄炳坤。”

    这话传到黄炳坤耳朵里,他不但不生气,还自顾纳闷,“其实吧,我们也不知道谁嫖了谁,我也不知道看上她啥了,我还就是喜欢这小娘们。”由此可见黄炳坤跟姚文夕是真真是绝配,两人个性上都是大大咧咧,不拘小节,豪气冲天,姚文夕自己也说他们是物以类聚,两口子一个旺夫一个旺妻,自走到一起后事业如日中天。

    其间两人也闹掰过半年,结果这半年时间黄炳坤在股市上损失了数千万不说,还出了一次不大不小的车祸,很多到手的生意都谈崩了。后来也不知怎么的两人又重修旧好,结果神了,黄炳坤很快扳回局面,股市上赚得盆满钵满,好几个原本没做指望的项目也都奇迹般地起死复生,黄炳坤因此信了一个私交很好的大师的话,他跟姚文夕合则富贵分则凶险,他这辈子都必须依赖她。

    “姚文夕这小娘们是我命里的财神,谁也别来跟我争,我这辈子要定她了!”黄炳坤逢人就说这话,简直把姚文夕当菩萨供奉起来了。

    姚文夕也离不开黄炳坤,那次分手的半年里,她大病一场,差点连小命都不保,她甚至还写了遗书。结果两人一和好,啥事也没有了,她又活蹦乱跳地满世界飞了,除了做生意,她很热衷交朋结友,哪里有乐子往哪里凑,为了看未删减版的《色·戒》,她不惜坐飞机来香港一饱眼福,就为了看梁朝伟的屁股,这样骚包的事也就她做得出来。

    大约是我跟姚文夕的对话刺激到了费雨桥,他走过来揪住我的耳朵:“大清早的,跟谁这么亲热呢?”

    “姚文夕啦,她要来香港看<色·戒>。”我打掉他的手。

    “<色·戒>是什么?”某人孤陋寡闻地问。也难怪,他平日除了看财经类的报纸,从不关心娱乐八卦。于是我耐心地跟他解释这是李姓大导演的新电影,改编自张爱玲的同名小说,里面有八分钟的极限床戏,梁朝伟首次突破尺度云云。

    结果某人颇不以为然地说:“有什么好看的,三级片!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低趣味了,极限床戏还需要看别人的吗,我们自己就可以演练。”

    “讨厌!”我瞪他一眼,径直去浴室,懒得理他了。

    “她们什么时候到,需要我陪同吗?”某人在浴室外问。我将头发挽起,对着镜子漱口,包着满嘴的泡泡说:“不用了,我们女人的聚会不需要男人。”

    “可你们明明是去看男人的屁股。”

    “……”

    可是姚文夕最终没有来香港,因黄炳坤投资的一个楼盘开盘,临时取消了行程。她在电话里抱怨了好半天,心心念念不忘小梁的屁股,后来话题不知怎么又扯到戴绯菲身上,听姚文夕说,戴绯菲两年前匆匆忙忙嫁了人,老公在铁道部门上班,夫妻感情好像不是很好。我听后心里很不好受,姚文夕却说:“四月,你就是太善良,不是说善良不好,可是有时候你的善良反而会伤己又伤人,弄得两头都不讨好。因为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懂得感恩图报,你就少犯些傻,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了。”

    “文夕,你变了很多。”我也实话实说。以前的姚文夕可是最喜欢打抱不平的,侠肝义胆,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

    “还不是因为彭莉那个贱人!”姚文夕说着嗓门又大起来了,“就是因为她,让我开始对人性产生怀疑,你说吧,我当初帮了她那么多忙,她竟然剽窃我的创作成果,透露给竞争公司,从而让我背上内奸的罪名,我恨哪,真是恨死了这个贱人!”

    一提到彭莉,姚文夕就咬牙切齿,事情都过去两年了还气愤难平。这事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彭莉为了自己向上爬不惜陷害同窗姚文夕,害姚文夕被迫辞职是小,还弄得名声扫地。当时作为姚文夕上司的黄炳坤当然是信任姚文夕的,他后来也找机会开了彭莉,彭莉那时候大约没有想到就是因为这件事让姚文夕和黄炳坤越走越近,两人慢慢互生情愫,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姚文夕在电话里跟我说:“黄炳坤当时就跟我讲,做人不能太善良,人善被人欺啊,这是一句老话,错不了的。四月,你就是太善良……”

    其实说不说,我心里都明白。

    正如姚文夕所说的,我的善良并没有拯救这个世界,反而让自己落了个众叛亲离的地步。我很少去想自己是对还是错,因为我知道我只能这么做,如果时光倒流,我想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没有办法,眼见亲人一个个离去,我太害怕失去,虽然我最终还是失去。

    “前些日子我在外滩碰到你妹妹芳菲了。”姚文夕终于说到了芳菲,“她跟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在餐厅吃饭,那男人年纪很大,不像是莫云泽。”

    我紧紧抓着听筒,没有吭声。

    “她好像混得不太好,我老公经常在一些社交场合见到她。”姚文夕点到即止,不知道是为了顾及我的面子,还是怕我难过,她并没有打算多说。最后不忘叮嘱我:“好好过日子,珍惜身边人,你会幸福的,四月。”

    幸福……

    多么伤感的字眼。其实我也经常在心里问自己,我幸福吗?

    我没办法给自己肯定的答案,我只知道我现在很平静,是那种心如止水一样的平静。三年了,时间过得真快。我似乎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每天看看书,到山顶走走,或者去市区逛逛,生活简单而安逸。这得感谢费雨桥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港湾,他总是尽可能地不让我被外面呼啸着的狂风暴雨影响到,因此我所看到的天空始终碧蓝如洗,我所感受到的风始终温暖和煦,我每天睁开眼睛看到的除了院子里生机勃勃的热带植物,就是费雨桥愉悦的笑容,听到的也多是他朗朗的笑声。

    从前我不觉得他是一个爱笑的人,也不觉得他有多幽默,可是真的在一起生活后,发现他不仅幽默风趣而且学识渊博,无路说到什么话题,他总能侃侃而谈,还谈得头头是道,见解颇深。当然,他讽刺起人来也是相当刻薄的,这个我已经在很多场合见识过。但私底下,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很善解人意,也懂得尊重人。也许他是刻意不让我看到他在商场上杀伐决断的一面,对此我并不介意,因为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包括我自己。

    费雨桥大多数时候都很忙,每天清早出门傍晚才能回来,有时候要应酬到深夜,但不管多晚回来,必会进房送上一个晚安吻,如果我没睡,他会坐在床边跟我聊几句,谈谈白天的见闻,或者假日的安排。当然,他很少谈公事。

    我们经常外出度假,有时候他出国处理公事时也会带上我,白天他和合作方谈判的时候,他会让费依婷陪我观光购物。费依婷不仅是他的秘书之一,也是他的堂妹,大学毕业后被他留在了身边。为此我经常开他的玩笑,说一般男人从来不会把秘书这种敏感的职位留给亲属,你这是做给我看的吗?费雨桥大笑,你小说看多了吧,以为我这样的男人闲得没事干只会泡秘书?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这在我们这个圈内是大忌。

    “婷婷是自己人,由她照顾你,我放心。”费雨桥过后又解释。

    这我相信,因为费雨桥是个疑心很重的人,他不太会轻易相信一个人,可能跟他过往的经历有关,商场上的尔虞我诈让他对人性始终心存质疑。他常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想必他在现在这个位置上活得并不轻松。他的秘书和助理并不止婷婷一个,据我所知,公司总裁办公室大大小小的秘书七八个,婷婷严格来说应属于他的私人秘书,因为费雨桥很少安排婷婷处理公事,处理的都是他的私事,我就属于他的私事之一。

    婷婷很聪明乖巧,也很谨慎,话不多,每次出门都仿佛影子般跟在我身后。虽然我是她的堂嫂,但她很少称呼我“嫂子”,通常都叫我“费太太”,除非在某些私下场合,费雨桥默许的情况下,她才叫我嫂子。我问过费雨桥是不是他授意的,费雨桥否认,只说,“她都这么大的人了,应该很清楚,他先是我的秘书,然后才是我的堂妹,这些事情无需我教的。”

    我们住在香港半山一处幽僻的小洋楼,房子不大,但被我布置得很温馨,院子里种了很多我喜欢的花木,因为地势高,推开窗户可以望见远处山脚下的浅水湾和维港对岸鳞比栉次的摩天大楼。这种感觉很奇特,我觉得我像是生活在尘世的边缘,左岸繁华,右岸冷清,每天在露台上看着日光渐渐西逝,看着山下云散雾起,我总有种恍若隔世的时光错乱感,我遥望着远方,常忍不住潸然泪下。

    心里空得太厉害的时候,我就会下山去市区走走逛逛,被街头的车流和鼎沸的人声闹一闹吵一吵,渐渐又活回了尘世。只是上帝的目光无处不在,他能看见我时常游离的魂魄,想必也看得到另一个人孤独萧瑟的身影。

    我一直记得他的身影,在我离开上海的时候。

    那天下着雨,我跟费雨桥已经准备登机了,在踏上飞机的刹那我猛然回头时,看到了莫云泽一身黑衣站在候机厅的玻璃幕墙边,因为隔得远,又下着雨,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感觉他的目光穿过雨帘箭一样地刺穿了我的胸膛,我再也挪不动脚步……

    费雨桥也看到了他,站在我身边说:“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并不想带走你的人,把你的心留在这里。”

    我终于哭出声来,那一刻我真正体会到什么是肝肠寸断。因为挡住了狭窄的通道,后面等候上机的乘客不耐地催促,费雨桥箍紧我,不得已将我扶进了机舱。而我还在哭,飞机起飞前我别过脸再看向候机厅时,已经不见了莫云泽的身影。

    此后很多个夜里,我经常在梦中见到他,总是孤零零的一个身影,要么游走在凄凉寂寥的旷野,要么徘徊在风沙漫天的荒漠,抑或伫立在冰天雪地的悬崖峭壁,仿佛天地间只剩了他一人,我总是不能靠近他,一步都不行。有时我们在浓雾笼罩的森林中邂逅,他隔着雾远远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在他心里一定当我死了,他看着我时就像看着一个鬼魂,无论我如何哭泣呼喊,他始终不曾靠近我,也不允许我靠近他。

    我时常就那样在梦中哭醒,连枕畔都是湿的。我知道费雨桥心中并非没有想法,他只是不说,每每我在梦中醒来,虚弱不堪,他就将我紧紧拥在怀里,轻轻拍着我,像哄一个婴孩。“四月,是在梦里迷路了吗?回来吧,我就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我迷路了?”有时我问他。

    “因为我也经常在梦里迷路,我找不着你了。”那时候的费雨桥很疲惫,好像跟我一样,也经历了梦中的长途跋涉,“四月,无论你的心走多远,记得一定要回来,我允许你偶尔灵魂出窍,但一定要回来。”

    这样的生活一日复一日,转眼两年过去。很快就到了中秋节,香港是座中西文化交汇的城市,虽然进出高级写字楼的白领们张口就是英文,但传统的中华文化在这里同样很受重视,只是每到这样的节日,我都要跟费雨桥出去应酬,所以一般都比平时要忙。中秋节的那天晚上,我跟费雨桥有一个慈善酒会要参加,我早早上街去做头发,做完头发又去中环买衣服,婷婷全程陪伴。在一家名店试衣服的时候,我给婷婷挑了件毛衫,要她去试。她连连摆手:“不可以的,费太太,我不能接受你的礼物。”

    “婷婷,你太生分了吧,我是你嫂子,给自家的堂妹送礼物很正常,你不要太见外。”我笑着拿毛衫到她身上比划。

    婷婷直往旁边缩:“费太太,我真的不能接受。”

    “我偷偷给你,你哥也不知道吧?”

    “那……也不行,真的不行。”

    我泄气了,将毛衫仍给店员小姐,拉下脸:“婷婷,是不是你哥对你不好,你才跟我这么生分的?”

    “没有啊,费总对我很好。”

    “他先是你的堂兄,然后才是你的费总,我们是一家人,明白吗?”我将费雨桥的话反过来说了,拉婷婷到店内的沙发上坐下,“老实说婷婷,我没什么亲人了,雨桥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你要是还这么生分,让我心里很不好受。你没有失去过亲人,不会懂得没有亲人的孤独,婷婷,我是真把你当妹妹了。”

    “你不是有妹妹吗?”婷婷突兀地问了句。

    我微微发怔,愣了数秒,恍恍惚惚地点头:“是啊,我也有妹妹,有妹妹的。”

    妹妹,唉……

    回半山的路上,我变得有些沉默,婷婷以为我生气了,诚惶诚恐的,终于主动地拉住我的手:“嫂子,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只是……只是我也有我的难处,我们家的事你知道得不多,我跟费总最好的相处方式就是上下级,至于亲人……说实话,伤他最深的恰恰就是他的亲人,包括我的父母。”

    我突然没来由地难过,心里堵得慌,搂住她的肩膀:“婷婷,好妹妹,不管你父母跟你堂哥之间有过什么样的恩怨,但那是你父母的事,跟你没有关系,雨桥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否则他不会把你留在身边。”

    说着我别过脸看向车窗外繁华的街景,眼泪滚滚而下。

    “嫂子,你怎么了?”婷婷吓坏了。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一些难过的事情……”我佯装没事一样,抹去泪水,可是更多的泪水汹涌而泻,“阿江,麻烦你在路边停下。”

    “好的,太太。”阿江缓缓将车转入一个僻静的拐角处。

    我俯下身子,将头靠着前座的靠背上。

    婷婷扶住我,不知所措:“嫂子,你没事吧?”

    “我一会会就好,没事的。”我哽咽着,看着泪水滴滴答答地坠落在新买的米色套裙上,裙摆上瞬时留下斑驳的湿印。

    婷婷和阿江于是都不出声,让我一个人静静地哭。

    我的眼泪哗哗地流着,心像洞穿了一个窟窿,痛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我躬着身子压抑着呼吸仍不能缓解那疼痛,脑子里也是嗡嗡作响,很多声音在记忆的挟裹下来回激荡地交汇,小时候住的弄堂自行车驶过时的铃铛声,妈妈在厨房炒菜的声音,下雨天屋檐往下滴水的声音,邻居小孩背英语单词的声音,李老师的咳嗽声,程雪茹敲锅铲的声音,裕山的那一夜窗外呼呼的风声,婚礼那天此起彼伏的祝福声……

    越来越多的声音呼啸而来,又潮水般退去,最后在耳畔回荡的是芳菲流产两个月后跟我通话时的声音,冷酷,不带一丝感情。

    “姐,以后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我觉得难受,明明大家的心里都清楚事情的缘由,还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你不觉得别扭吗?你明知道我不再是过去那个芳菲,清楚一切我的所作所为,为何还嘘寒问暖的对我这么好?你可以虚伪下去,我做不到,我没办法陪你演戏,对不起,姐,我们就这样吧。”

    这是我跟芳菲最后一次通话。那阵子我给芳菲打电话是想安慰她,怕她因为失去孩子而难过,很不幸,那个孩子在六个月的时候夭折,芳菲的情绪非常低落,我着急又不能飞过去看她,只能每天给她打电话,一打就是半个小时以上,基本上都是我一个人在说,芳菲只是嗯嗯啊啊地附和。我有想过她可能会烦,却未曾料到她是如此的厌憎,我一直还当她是那个喜欢撒娇的长不大的小妹,却没有正视她早已不是过去的芳菲,我自欺欺人地以为芳菲越来越冷淡的态度不过是她流产后的抑郁所致,我不是傻,我只是太傻了。

    而芳菲的声音还在耳畔继续:“姐,最后我好心再告诫你一句,不要相信这世上的任何人,亲人也好你身边的人也好,通通不要信,否则你吃亏的日子还在后头。你不就是太相信我了才被我骗的吗?我知道我很不耻,我可以忍受你辱骂甚至可以挨你的打,就是忍受不了你继续跟我扮演姐妹情深,我受不了,我自己都觉得恶心,恶心透了!别说不是亲生姐妹,就是亲生的,关键时候也只会为自己着想,人都是自私的,你不就是想用你的高尚来反衬我的自私吗?对不起,姐姐,我从小就自私,没有人教会我如何去为他人着想,哪怕我的父亲是老师,也没能把我教好,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你好自为之吧,保重!”

    晚上的慈善酒会我推说身体不适,没有去。费雨桥只得带上婷婷去应酬,但很快就回来,我刚洗完澡,头发还有些湿,没有马上上床睡觉。费雨桥也进浴室去洗澡,待他洗完澡出来,我已经吹干了头发,坐在沙发上翻杂志。

    “你不吃月饼吗?四嫂亲自做的。”我问他。

    “我不吃甜食的。”费雨桥穿着蓝色绒布睡袍,大约刚刚抹完乳液,身上有好闻的淡香。他踱到床边的沙发上坐下,伸手将我揽入怀中,下巴蹭了蹭我的脸:“今天为什么会哭?”

    我就知道他会问。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芳菲的事。”我有些黯然地说。

    我很少在费雨桥的面前撒谎,因为他太厉害,往往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洞悉我的心思,如若跟他玩心眼,我再活八辈子都不够。

    “你还想她干什么,她都不要你了。”费雨桥叹气,停顿了下,可能觉得这话会让我伤心,于是又道,“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可以了,李小姐都是大人了,用不着你来挂念,她会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多姿多彩的,这点你不用担心,你的这个妹妹比你懂得爱惜自己。”

    我将头埋在他胸前,不吭声了。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轻微的风声,忽近忽远。费雨桥轻拍我的肩膀,气氛莫名沉寂得有些诡异。我直觉他有话要说。果然,沉吟片刻后,他似漫不经心地问:“你不问问你的堂兄莫云泽吗?”

    我身子一滞,迟钝的大脑用数秒来反应他为何突然提及莫云泽。

    这可是我们之间最忌讳的话题。

    “他的状况不太好。”莫云泽观察着我的反应,缓缓地说,“听说他现在拒绝治疗,健康恶化,莫家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如果这时候我装出淡定的样子显然是弄巧成拙,我坐直身子看着费雨桥,感觉自己的下巴都开始发抖了:“健康恶化?”

    “没错,我是今晚在酒会上遇见一个内地来的朋友,听他说的,他跟莫氏盛图过去有生意往来。盛图因为两年前莫云泽退出董事会,境况岌岌可危,现在执掌盛图的是莫云泽的三叔莫敬添,这个人除了吃喝玩乐根本不懂经商,裁员40%仍不能维持正常运转,按现在这个样子发展下去看样子破产指日可待了。”

    见我瞪大眼睛,费雨桥又补充,“别误会,我并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只是有些惋惜,盛图可是莫家三代人的心血,这么大一份家业,没想到最终还是败在子孙的手里,仔细想想,人到底是敌不过命啊。”

    “莫云泽为什么会这么做?”

    “被逼的呗,莫家一直把他当赚钱的工具,却又处处限制他为难他,莫云泽想必也是恨极了,不惜以自残的方式跟他们对抗。”费雨桥谈论这些事的时候如同在谈论天气般平静漠然,时不时地观察我的神色,“你想哭就哭,如果能让你心里好受些的话。毕竟莫云泽也算是你的亲人,早晚你还是会知道他的事,不是从我这里就从其他人那里,我没必要瞒着你。”

    这话反而让我不知所措起来,我哭或者不哭,都显得矫情,不合时宜。不哭,明显就是装给费雨桥看的,表明我已将莫云泽置之脑后,我忘了他这个人以及跟他有关的一切事情,可是这明明不可能;哭吧,又觉得自己很无耻,莫云泽被逼到以自残来了结自己,除了莫家的欺压,我的懦弱和退让无疑让自己扮演了帮凶的角色,我有什么资格哭?

    我忽然就冷静下来,以我对费雨桥的了解,他不会只是简单地跟我说说,我看着他的眼睛,问:“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仅仅是因为莫云泽是我的亲人?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遮遮掩掩不是你的风格,我也不喜欢猜谜语。”

    窗外的风声似乎渐渐远去,卧室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卧室只开了盏壁灯,灯光暗黄,费雨桥的半边脸罩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恍惚觉得他好像笑了下:“四月,你很聪明,我并不是想遮遮掩掩,而是怕你有误解。”

    “到底什么事?”我莫名有些忐忑。

    “我准备收购莫氏盛图。”说这话时,费雨桥的头偏了偏,于是我看到了他的整张脸,雕刻似的没有一丝表情。

    一阵天旋地转袭上来,我的心直直地坠下去,坠进望不见底的深渊里,背心冒出涔涔的冷汗,我仍是盯着他:“你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记得。永不跟莫氏对立。”

    “你记得为何还这么做?”

    费雨桥耐心地跟我解释:“四月,我收购莫氏并不是跟莫家对立,莫家今时之势已非同往日,我不收购,也会落入他人手里。何况这次收购是莫家主动与我相谈的,我觉得条件不错就答应了,纯属商业合并,跟私人恩怨没有关系。”

    我摇摇头,只觉得呼吸困难,喉中像鲠了刺一样难过,他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你明知道我不会这样想,什么是纯属商业?雨桥,莫家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你又不缺这一单生意,何苦赶尽杀绝?冤冤相报,早晚要报应到自己头上来的,放过他们其实也是放过你自己……”

    “四月!”费雨桥打断我,幽黑的眼眸瞬时有些发冷,“你太武断了吧,我就是因为怕你误解所以才跟你解释……”

    “我不需要你解释,生意上的事我不懂,我只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雨桥,我不希望你因此毁掉我们原本平静的生活。”

    “你什么意思,威胁我?”费雨桥的脸色很难看。

    我想我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头晕眼花,起身朝床边走去,“我累了,要休息了,你的决定我改变不了,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别后悔就是。”

    说着我掀开被子,紧挨着床侧轻轻躺了下去。

    卧室又恢复了宁静。像是过了许久,黑暗中传来费雨桥轻微的叹息:“四月,你还是没有爱上我,对吧?”

    我很了解费雨桥这个人,说到必然做到,他既然跟我知会这件事情,表明他已经开始行动,他一向自信得可以。

    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他,我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立场。

    早上醒来得有些迟,枕畔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了个深深的压痕。我下意识地伸手抚摸费雨桥睡的那半边,被子还有一点点余温。昨夜我们罕见地各睡各,似乎有冷战的迹象,他没有向我靠近的意思,我也一直背对着他。

    想来他睡得不是很安稳,在床的另一侧辗转反侧,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来的,整个晚上我都在做梦,记忆的碎片幻化成凌乱的梦境,我辨不清自己究竟睡着的还是醒着的,我拼命想挣脱那样的梦境,却只是徒劳。

    但依稀有模糊的印象,他临走时好像在床边看了我一会,然后俯身轻吻了下我的脸颊,在我耳畔说了句什么,匆匆离去。

    我仔细回忆他说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也许我根本就没听进去。只觉得头很疼,在床上翻了个身再没办法入睡,于是起床。我赤脚踏过柔软的地毯去拉开密闭四合的窗帘,亮得晃眼的阳光猝不及防地射进来,我躲闪不及,眼睛被刺到,生生地疼起来。

    此时门上响起细微的剥啄声,是费雨桥请的佣人阿四。

    “太太,早餐您想吃点什么?”

    我刚准备下楼,梳妆台上的手机突兀地嗡嗡震动起来,我拿起手机一看,顿时僵住,小小显示屏上闪动的是“芳菲”。

    “喂……”

    “姐,是我,芳菲。”电话那边传来芳菲低低的声音,一时间只觉恍若隔世,我激动得几乎拿捏不住手机,只听芳菲在电话里说,“你别挂电话,我就说几句话,我妈快不行了,你抽空回来一趟吧,她想见你。”

    2

    “你不要太激动。”飞机降落在上海虹桥机场的时候,费雨桥跟我说。

    “你什么意思?”我问他。

    “我是说你见了李小姐的时候,不要太激动。”费雨桥很认真地补充。他一直称芳菲为“李小姐”,他连名字都不屑叫她。

    “我知道。”他这讽刺的语气,真是让人讨厌。

    费雨桥并非是专程陪我来见程雪茹最后一面,他不过是刚好要来上海处理公事,顺路就送我来了。所以出机场的时候他问我,要不要他陪我去医院时,我说不用了,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费雨桥于是不勉强,先送我到医院门口,自己跟助理一起回上海这边的公司。

    对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尽管他在我面前一直将冷酷收藏得很好,但我知道他从来就不是个热心肠的人,有时甚至是很吝啬,对他打心里厌憎的人他连基本的敷衍都不屑。我也知道费雨桥对程雪茹一直不大感冒,包括对芳菲,很多时候都是碍于我的面子说话才有说保留。芳菲跟我断了往来后,费雨桥反而很高兴,求之不得的样子,我当时有些不高兴,反唇相讥:“你还追过她呢。”

    “那只不过是个幌子,我的目标是你。”费雨桥毫不掩饰。

    到了医院我才知道,芳菲在电话里说“也许还能见上一面”并非虚言,程雪茹真的不行了,淋巴癌晚期,先后做过三次手术,终究还是无力回天。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进入弥留状态,听芳菲说,已经昏迷数天。

    “本不打算叫你过来,但前几天她昏迷时说想见你,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我犹豫了很久,还是给你打了电话。”

    说这话时,芳菲没朝我看,表情漠然。

    我有些诧异她的漠然,心下略有不快:“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不管怎么说雪姨始终是我的养母,当年如果没有她和你爸的收留,我现在都不知道在哪里流浪。幸亏你现在告诉了我,不然我真会恨你!”

    当时我跟芳菲坐在医院花园里的长椅上,我打量身边的芳菲,衣着修饰仍是贵妇太太的样子,大约是为了掩饰消瘦晦暗的面孔和整个精神面貌的颓靡,她的妆容很浓,眼影涂成了青黑色,脸上不知道擦的什么粉,一点皮肤的质感都透不出来,让她看上去像戴了张面具。这样的妆容实在不适合出现在清冷的医院,包括她脖子上闪闪发光的钻石吊坠项链,还有身上驼色的Gucci裙装,非但没让她显出高贵,反而平添了几分风尘味。

    听到我说恨她的话,她转过脸看着我,唇角抽了抽,似乎想笑,却终究没有成功:“你不一直恨着我吗?”她上下打量我,目光停留在我脖子上的蓝宝石项链上,这回她是真的笑了,“Tiffany1934年的限量版,全世界仅此一根,市值几百万,你的男人果然爱你。你戴着这样的项链还要跟我扮演姐妹情深吗?别跟我说你是为了让妹妹幸福才放弃莫云泽,嫁给你不爱的费雨桥,真好笑,如果你没有嫁给费雨桥,你戴得起这样的项链吗?”

    “四月,你怎么可以这样看我?”

    我瞪大眼睛,眼泪在眼中颤动,声音也在不争气地发颤。

    “你要我怎么看你呢?”芳菲反问,“我们谁也比谁高尚不了,虽然我们爱上过同一个男人,但你比我有理智,起码你还能抉择得出谁能给你更好的生活,而我却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什么龌龊的事都敢去做,明知道前面是火坑也要往里跳,原来我以为我是看上了他的钱,可是后来我发现我根本不在意他有没有钱,事实上结婚后他没有给过我一毛钱,连个发卡都没送给我过,我依然舍不得离开他,哪怕他现在是具活着的尸体。”

    “尸……尸体?”这话极大地刺激到我,隐忍许久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身子也瑟瑟地发抖。我疑心是风太冷的缘故,身后的银杏树被风吹得沙沙的作响,金色的小扇子在风中旋转着坠落,眼前一片耀眼的金黄。

    芳菲笑着点头:“没错,如果你现在你看到他的样子的话,你会很庆幸离开他……嘿嘿,他连脸都不敢露出来,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像个木乃伊。所以你比我聪明,你的男人英俊又多金,坐拥数十亿资产,而且是独立的资产,不像我的男人,所有的财富都属于莫家,他个人的财产养活他自己就不错了,当初你很清醒地认识到了这点,于是扭头就嫁给了费雨桥,不是吗?”

    她疯了!她一定是疯了,所以才说出这么颠倒黑白的话……我摆着头,天与地都旋转起来,只觉胸口像是突然被撕裂了一样,有汩汩的血涌出来,我疼得直发抖,滑落到唇角的泪水咸涩得发苦:“芳菲,你一定要将我们的姐妹情分弃之不顾,我也没有办法,但你不可以这么侮辱我,我自认没有对不起你,你凭什么这么伤害我?你的心是什么做的?你还有没有人性?!如果李老师听到你这样的话……”

    “别把我爸抬出来,他已经死了!”芳菲神经质地大叫,“没错,我是没有人性,我从小就在那样的家庭中长大,没有人告诉我人性是什么?我只知道我爸拼死拼活养活这个家,而我妈却成天嫌弃他,说两句就跟他吵,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嫌弃他是个窝囊废。这些都是你能看到的,你看不到的是,我爸白天上课的时候我妈就偷人,偷人你知道不?几次都被我撞破,我妈就拿钱封我的嘴,不敢相信吧?我妈在我身上下足本钱培养我,也不过是为了她自己能过上有钱人的生活,只要有钱,她什么事都可以做。那年我爸的学校分房子,我妈为了争名额,不惜怂恿我跟校长的儿子交往还要我跟他睡,当时我才十九岁!这些你也不知道吧?还有,费雨桥追求你的时候,我妈不止一次敲诈过费雨桥,甚至明说,只要他肯给钱怎么着都可以,哪怕是费雨桥把你迷奸了她都无所谓,当时我都在场,你知道吗?为了拆散你跟莫云泽,我妈跟沈端端合谋算计你们,不惜把她的亲生女儿也搭进去,你也不知道吧?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要不要我全说出来?”

    我茫然地看着芳菲,听着却不能懂,像是突然不认识了她似的,整个世界突然失声,就剩了她的嘴还在一张一阖。我愈发的冷了,仿佛置身冰天雪地的风口,连胸口仅存的一点余热都让寒风夺走,再不存余半分。

    而芳菲还不肯放过我,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嘲笑,凑到我的耳根一字一句咬着说:“姐姐,你认命吧,有个什么样的养母就会有个什么样的妹妹,你不要对我期望太高,我在你面前演了这么多年的戏,老实说我早就厌倦了,所以你千万别在我面前继续演戏,继续扮演姐妹情深,我觉得恶心。”

    我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般,吃力地透着气,眼前一阵阵发着黑,却勉强说:“我不相信阿姨是这样的人,不相信,你怎么说我都不相信。”

    “随你。”芳菲就两个字。

    她什么时候起身离去的我不知道,我坐的地方靠近门诊楼,来来往往都是人,不远处的注射室传来小孩子的啼哭声……这么热闹,我却像是站在荒原里一样,从里到外地颤抖,如果来之前我还对这份姊妹情义存有幻想,那么此刻彻底幻灭了,天地间仿佛就剩了我一人,独自凭吊独自哀恸,而全世界已剧终。

    生活是场可耻的欺骗,不记得是谁说过这话。我惟愿在这冰冷的世界消失,从肉体到灵魂,毫无痕迹地消失。对这世界我已经没有什么留恋。

    所以,此刻我连眼泪都没有了,这样也好。我扶着椅背想站起身,可是双腿像是失去了知觉似的,无法挪动半分。我佝偻着身子,很痛苦地蜷缩成一团,胸口都贴到了膝盖。也许是因为疼痛,也许是因为无力,我并不是很清楚。

    我慢慢有些绝望,想喊下路过的人帮下忙,扶我起来。可就在我抬头的刹那,我看到门诊楼前面的樟树下站了个人,一身黑大衣,戴着帽子和口罩,整张脸包裹得严严实实,他的身子看上去很单薄,因为我看到了他手中的拐杖。

    待我想看得更仔细些,他已经转身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蹒跚而去。他不转身还好,一转身,我几乎叫出声。

    那个背影,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中。我不会不认得。我不顾一切地站起来拔腿追过去,可是医院大门车辆和人流进进出出,无数的背影重叠,我再也看不到他……

    两天后的下午,程雪茹醒来了片刻,认出了我,颤颤抖抖吐出一句“对不起”后,就闭上了眼睛,再无声息。她濒死想见我一面,不过是想跟我说声“对不起”。其实她弄错了,我并不恨她,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在她身上寄予过希望,所以她真的不必道歉。

    葬礼简单而冷清,莫家只有沈端端出席了葬礼,然后就是些过去弄堂里的老邻居,其他亲戚也零零星星地来了几个,我都不认得。我和芳菲作为程雪茹女士的两个女儿,一个捧遗像,一个捧骨灰,还算是比较体面地安葬了她。

    下山返程的时候,我坐上费雨桥派的车,芳菲跟沈端端上了莫家的车,但不是坐的同一辆。整个葬礼芳菲跟沈端端没有说过一句话,沈端端见到我倒是很客气地点了下头,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回应她。

    “很冷吧?”上了车,婷婷体贴地将一条厚厚的羊毛披肩裹在我身上,“哥刚打电话过来,他在家里等你。”

    我含糊地“嗯”了声,靠着车窗不说话。

    费雨桥也真做得出来,他借口有重要公务没有陪我出席葬礼,只派秘书送了个花篮到灵堂。我并不意外也不责怨,结婚两年,这个人的冷酷决然我也不是才了解。我曾经听到过一个有关他的八卦,真实性无从考究,说的是费雨桥大学时曾经交往过一个女友,好像是他的学姐,比他大好几岁,两人在一起起码也有三四年,后来女方不知道什么事得罪了他,费雨桥断然提出分手,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但女方一直深爱费雨桥,苦等数年无果,不惜以死相逼,不想这招对他完全不管用,女方服毒自杀入院,他连看都没去看一眼,只派人送了个花篮了事。对自己情投意合过的女友都尚且如此,我就不期望他对其他人比如程雪茹能有多慷慨了。这会儿我也没功夫跟他计较,我的手揣在大衣口袋里,手心捏得紧紧的,因为就在方才下山的时候,有个戴着墨镜的年轻人从我身边走过时突然塞给我一张纸条,我相信没有其他人看到,因为那人速度极快,我甚至都没看清他的脸,他就随莫家的人上了车。

    我本能地将纸条揣进口袋,紧张得发抖。所以上了车婷婷不仅给我裹上披肩,还要司机将暖气开到最大,她以为我冷。当着婷婷,我自然不能看那张纸条,显得坐立不安,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婷婷关切地问,“嫂子,你不舒服吗?”

    “没事,就是有些累,这两天没怎么睡。”我掩饰道,想了想又说,“我,我想上洗手间。”婷婷马上吩咐司机:“张师傅,麻烦你进市区后选个有洗手间的地方停下。”

    “好的。”张师傅很周到,选了家酒店门口停下。婷婷执意陪同我一起进去,但我没让她进洗手间,要她在门口等着。我自己进去后选了个角落里,迫不及待地掏出纸条,摊开一看,顿时激动异常,上面只有很潦草的一句话:

    今晚八点,奥斯汀会所。

    檀林公馆是费雨桥的祖业,我们回上海后就住这里。宅子很大,婚后费雨桥花巨资重新整修了一番,作为他在上海的固定住所。而婚前他购置的芷园已经被他转手卖给了他的一个朋友,是个归国华侨,事先他出于尊重还是征求了我的意见,我能有什么意见呢?那是他的房产,怎么处理是他的权利。至于园子里的那棵菩提树,我想只要有人住,那棵树就会得到很好的照料,树在,容就在。

    我猜费雨桥多少应该知道那棵树对我的意义,虽然我从未对他提及容的骨灰葬在树下,但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什么事情能瞒得了他?这个我觉得我无可厚非,他的出发点是希望我忘掉过去,好好跟他重新开始,他并没有错。

    婷婷并没有跟我们住公馆,送我到门口后就下车回了她父母的家。费雨桥在院子里等我,站在一棵石榴树下,背着手左看右看,好像闲得很。

    “你在这里看什么?”我不知道一棵石榴树有什么好看的。

    费雨桥没穿西装,里面穿了件很闲适的家居套头毛衣,松松散散地披了件粗呢大衣,跟他平日出入那些场合时的精英派头大不相同。见我进来,他朝我笑了下,“我在看这棵树明年能结多少石榴。”说这话时他摸着树干,目光很深情。

    我觉得有些无聊,准备进屋。他叫住我,“四月,这棵树是我爸爸为我种的,因为我小时候很喜欢吃石榴,我爸爸就特意在院子里种了棵石榴,可惜石榴终于结果的时候了,他不在了。我在想,我的儿子将来会不会喜欢吃石榴。”

    他这话是暗示吗?

    果然,下一秒他将目光投向我:“四月,我们该有个孩子了。”

    类似的暗示经常有,但这么直接地说出口还是头一次,我不免觉得有些唐突,讪讪的:“我,我还没做好这个准备。”

    “孩子来了就来了,不需要准备什么。”费雨桥走到我跟前,将我披肩拢了拢,语气再平常不过,“我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我已经尽可能地做到了为你着想,很多的事情……我都考虑到了你的感受,所以也请你为我……唉,怎么说,我知道这事不能勉强,可我真的很想要个孩子,你看我都这么大岁数了。”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手足无措起来。

    “我今天没有陪你参加你养母的葬礼,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冷酷,不近人情?不,四月,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不参加葬礼是因为你养母肯定也不想看到我,她是亡者,有些话我不便说出口,但你心里不会不明白。我这个人对人对事都是有自己的衡量标准的,值得我尊重的人,我会回报以尊重,比如容念琛,你的前男友。”

    见我面露诧异,他笑了笑,索性明说:“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芷园那棵菩提树被我移植到了墓园,包括树下的骨灰。”

    见我瞪大眼睛没吭声,他又说,“那房子毕竟是要住人的,吓着别人可不好。墓园比较适合容先生,哪天有空我带你去看看。之所以一直没跟你说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因为你……”他又笑了下,摊手,“你并没有跟我讲过容的骨灰埋在树下的事,我如果突然挑明,怕你心里不好受,现在我跟你说,你不会怪我吧?”

    我颤动着嘴唇,视线陡然变得模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费雨桥上前轻轻将我揽入怀中,“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傻?其实咱俩都挺傻的。”他摩挲着我的长发,在我耳边低声地说,“四月,我不仅傻还很孤独,我很期望你能多少懂我一点,不要全懂,一点点就好。我是真的很用心地经营着我们的婚姻,常常觉得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就让你转身离去,我夜夜睡不好,总是突然惊醒,伸手触到你在我身边我才安心,你说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他抱着我,轻吻我的脸颊,在我的耳畔喃喃说着平日很少说出口的话。我抽泣着,他的吻带着清凉的薄荷香气,还有烟草的味道,那是他身上特有的气息,令我觉得有种微妙的悸动与心安。我不免在心里问自己,这个人,我是否真的用心去了解过?

    晚上,费雨桥有个商务晚宴,又是一副贵胄精英的派头出门了,仿佛白天在石榴树下的那个忧愁无助的男子并不是他。

    我想这也许就是我无法真正了解他的原因吧,他总是变化太快,我常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他。但平心而论,我是感激他的,两年前在我最痛苦无助的时候,若不是他出手拉我一把,我根本不敢想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现在的我生活平静安逸,被他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时常在心里想,或许他就是我命里的人吧,我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因为我不够爱他?还是因为我并没有在心底留有足够的空间给他?这么一想,除了感激,我或许还有几分内疚。

    他将容的骨灰移到墓园的事,让我对他又多了几了解,这个男人也许不是天生冷酷,他对容的慈悲,足可见他也有悲悯的一面,只是他的爱憎太分明,他爱一个人可以爱得毫无保留,憎一个人也可以让对方万劫不复。这正是他的危险性所在,想必也是他始终让人无法真正亲近的原因,所以他才觉得孤独,所以我在依赖他的同时多少有些怕他,我现在可以被他爱,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会被他恨。

    费雨桥出门后,我如约赶到那家奥斯汀会所。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个塞给我纸条的年轻人是谁,他是莫家的什么人,但潜意识里我感觉他跟莫云泽多少有关系。

    果然,在酒吧见面后,他自我介绍:“我是莫云泽先生的助理阿森。”

    我打量面前的年轻人,规规矩矩的西装,留着平头,戴着眼镜,很干净很斯文的小伙子,面目亦很和善。对他的自我介绍我并不意外,因为在他身上我感觉到了某种相似的气息,温和内敛,与人无害。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和颜悦色地问。

    “很抱歉,是我自作主张来找您的,莫先生并不知情。”

    我有些愕然。

    “也许唐突了点,但实在是迫不得已,因为……”他眉心紧蹙,长叹一口气,“我实在是很为莫先生担心,他现在的状况可能您不太清楚,很糟糕,医生说再这个样子下去,他活不过一年了。”

    我下意识地拽紧放在膝上的手袋,有些透不过气,但我没有插话,等着他继续说。

    “莫先生因为当初是做的异体移植,就是脸上的皮肤,”他比划了下,“不是他自己本身的,是从……哎,怎么讲,就是会有排斥反应,必须长期服用抗排斥的药物,可是他已经停药两年,患上了多种疾病,特别是脸上的皮肤,已经有坏死的迹象……医生多次建议他接受治疗,否则一旦整张脸坏死他就将面临又一次的面部植皮手术,可是他死活不肯,谁劝他都没用。最严重的是他的精神状况也变得难以控制,他现在整天戴着口罩,就是在家里也戴着,虽然他的皮肤是比以前差了许多,但也不至于见不得人,心理医生说那是他心理有严重障碍的缘故,他对周遭的一切都觉得恐惧,戴上口罩让他有安全感,他完全不像是个活着的人了,他已经没有了求生的意志,你说我着不着急!”

    阿森给自己倒了杯酒,咕噜噜地喝下,放下杯子的刹那,我看到他的眼眶都红了。他紧紧握着杯子,指关节微微发白,哽咽着说:“以前他没有停药的时候,身体就已经被那些药物摧残得虚弱不堪,免疫力低下,弄出一身的病。后来停药了,身体还是越来越差,他现在已经行动不便,严重的时候需要借助轮椅,莫家的人也根本不管他,由他自生自灭了。颜小姐,我跟随莫先生多年,莫先生于我有恩,他现在这个样子我一点忙也帮不上,只能厚颜来求您,希望您能劝劝他,让他接受治疗,好好活下去。”

    我眼眶轰的一热,几乎就要哭出声:“好,我去劝他,可是他肯见我吗?”

    “慢慢来,除了我,他现在拒绝任何人靠近,但我相信他不会是真的拒绝你,因为我在他的枕头底下见过您的照片。”

    “……”

    “她太太也不管他吗?”我指的是芳菲。

    阿森嘴角抽动了下,神色愈发的凄惶了:“他们从来就没在一起过,一直各过各的,现在莫家的处境很艰难,谁也顾不上管他,因为他现在这个样子对莫家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恨不得一脚踹开他。”

    “我先生正在收购莫氏胜图。”我低下头,有些惭愧。

    “不全是这样,莫家这几年被莫敬添败得差不多了,可谓内忧外患,现在并不止是您先生的融臣收购胜图,还有别的买家也在收购。”

    我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阿森说:“是真的,具体情况您可以回去问您家先生,这个买家并非实业,而是以一个基金的形式存在的,简称Y&H基金,对盛图志在必得,别说盛图吧,就是融臣早晚也会被其收入囊中。所以现在真正形成对抗之势的应该是融臣和那个海外基金,胜图反正已经是待宰的羔羊,没有生还余地了,就看是最后跟谁姓了。”

    我沉默不语。难怪费雨桥这阵子这么忙,原来是他遇到了更强劲的对手,他一向很自负,商场上披荆斩棘游刃有余,很少遇到真正的对手,无数次身处险境也能力挽狂澜,这次逼得他日夜紧缩眉头的应该不是等闲之辈。

    “商场上的事我不懂。”我摇着头说。

    “您也不需要懂,让他们去斗吧,莫家罪孽太深,早晚也是要落到这步的,我现在只担心莫先生,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

    说着阿森递给我一张名片,将反面的一行手下字指给我看:“这是家私人疗养院,莫先生现在就住里面,您抽空去看看他吧,他唯一想见的人也许就只有您了。”

    我小心地将名片收好,连声道谢:“谢谢你,阿森,莫先生有你这样贴心的人在身边,是他的福气。”

    “别这么说,这是我应该做的。”阿森腼腆地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眉目清明,似曾相识的气息扑面而来……

    几天后,我从费雨桥嘴里也隐约得知此次商业并购非同寻常,当时是在外滩一家西餐厅,结婚三周年纪念日,费雨桥百忙之中抽空跟我一起共进晚餐。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吃过饭了,每天他一大早就出门,回来时总是深夜,想必为了这个纪念日他推掉了很多重要的应酬,席间他频频接听电话,心绪很烦乱的样子,眉心的褶皱比往日更深了。

    “真对不起,吃顿饭都不得安宁。”费雨桥颇为歉意地为我斟酒,“实在是这阵子太忙,遇到了些状况,始料未及。”

    “哦,很麻烦吗?”我佯装不知情。

    他点点头:“有些麻烦,不过难不倒我。”

    “你们男人的事我不懂,我只知道人不要太贪心就够了,退一步海阔天空。”我叉起一块鹅肝,丝毫没有想问下去的意思。

    可能正是因为我这种漠不关心的样子惹恼了他,两个人话不投机,气氛很差,一顿饭吃得磕磕巴巴。回家的时候下起了雨,冷冷的雨夜里,街上闪烁的霓虹灯鲜艳而迷蒙,那种光隔着雨雾仿佛是冷的,就像离人的眼,无限怅惘无限哀愁。

    费雨桥喝了酒,并没有开车,司机是阿江。

    “四月,还记得那天我跟你说的想要个孩子的事吗?”费雨桥借着酒意搂着我的肩膀,也不管阿江在前面开车,竟然跟我谈起原本应在私下交流的话题来,“请你认真地考虑下吧,有了孩子就有希望,哪怕这次我败下阵来,我的孩子将来会为我争一口气,就像当年我父亲被莫氏打垮,我作为他的儿子现在不是可以俯视莫氏了吗?”

    “你别乱讲!”我神经质地推开他。

    他的父亲跳楼自杀,我不希望他重蹈覆辙,更不希望我的孩子将来也走复仇的道路,冤冤相报的悲剧我决不希望在下一代的身上重演。

    车内的气压莫名高了起来。

    费雨桥凝视我半晌,突然抓住我的手,用力地将我的身子扳正,迫使我面朝着他,眼中闪烁着咄咄逼人的气息:“四月,你爱我吗?”

    “你喝多了啦!”我有些恼怒,试图挣脱他的束缚。

    “四月!”他看着我,外面的雨声正盛,他的眼神比雨还冷,“这个回答有这么难吗?还是你根本就不想回答我?你说,你爱我吗?……爱吗?”

    路上的争执未果,大约是考虑到还有外人在场,他终于还是克制住没有做出进一步的举动。一回到家他就将我推进卧室,像是老鹰扑住小鸟一样,把我摔在床上牢牢地摁住,我感觉我的肩膀都要被他捏碎了。

    他压在我的身上,钳制住我的双手:“四月!我这么爱你,为你付出一切,你就对我这么吝啬?”他的样子有些发狠,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满是酒气的呼吸直扑在我脸上,“结婚两年,我把你当作生活的全部意义,你还是一点点的爱都不肯分我?莫云泽有什么好,他现在的样子像个鬼,白天都不敢出门了,你还爱他?你究竟爱他什么?”

    “雨桥,有什么话明天说好吗?你今天喝多了。”我被他箝制得动弹不得。

    他咧嘴一笑:“我没喝多少,这点酒就能让我醉?你别岔开话题,其实我也在问自己,我究竟爱你什么?两年了,就是块石头也能捂热吧,可是我在你身上感觉不到丝毫的热度,哪怕是假意的迎合你都没有,每次在床上被我摆布时你就跟个死人似的,我有这么丑陋得让你难以接受吗?难道我现在的样子还抵不上那个成天戴着口罩的怪物?四月,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你一点点的希望都不给我,你就这么心安理得地享受我的付出和爱吗?”

    ……

    他的话像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在我的身上。我哭起来,我越哭他越用力地折磨我,将我抵到床头,每一次冲击都让我粉身碎骨,丝毫不顾及我的疼痛。结婚两年,他一直是个绅士,即便是床上也是彬彬有礼,从未如此粗鲁,到后来我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意识模糊,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结束的,又是什么时候摔门而去的,那一刻我觉得我已经死了。

    他一定知道我去见过莫云泽,否则不会如此失态。我早该料到的,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视线,我真是太自作聪明了,以为可以掩人耳目。我不告诉他是不想他误解,因为我知道他是个多疑的人,而我只是去看看自己重病缠身的堂兄,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所以我干脆不打算偷偷摸摸的了,早上醒来,我稍稍收拾了下,特意打电话要阿江开车过来接我,阿江问我去哪里,我说:“去见一个戴口罩的怪物。”

    我相信不到十分钟,费雨桥就会知道我去哪里。他大概不知道,其实我一次都未曾见到过莫云泽,去了三次疗养院,三次都被他拒见。他果然是恨我,他一定是很爱我,所以才这么恨我。这大约是我有勇气一次次去碰壁的原因吧,我感觉我都有点厚颜无耻了。

    疗养院地处城郊,建在一片坡地上,环境很好,白墙青瓦的宅院掩映在一片苍翠的竹林中,风起时飒飒有声。举目望去,但见竹浪滔滔,连绵起伏着,浮躁的心顿时安静下来。我喜欢那些竹子,被莫云泽拒见后我就在疗养院后山的竹林中徘徊,幽僻的小径蜿蜒向上通向竹林深处,我从未在小径上遇到过别的行人,仿佛那条路从未有人走过。这次我仍然没有见到莫云泽,不过不是被他拒见,而是被护士告知,“莫先生去后山散步了。”

    我狂喜……

    已经是冬天了,后山的风很冷,但因为有薄雾的缘故,空气非常清新。我从不知道竹子的香味这么好闻,直沁人心脾。

    竹林中的小径是那种碎石铺成的路,有些湿,走在上面稍不小心就会滑倒。还好我穿的平底鞋,不然要走上山还真有些吃力。听护士说,莫云泽每天都会步行到后山呼吸新鲜空气,身体状况不好时需要借助轮椅,稍微好点就拄拐杖。

    “他今天是拄的拐杖。”护士好心地跟我透露。这个小护士很招人喜欢,脸上的小雀斑让她平添了几份可爱,说话轻轻的柔柔的,笑起来眼睛眯成了弯月。

    她是莫云泽的贴身护士。来过几次跟她有些熟了,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我感觉莫云泽在这里是个很受欢迎的人,“他很慷慨,经常送我们礼物”,每个人都这么跟我说。这家私人疗养院费用昂贵,服务是很不错的,每位病人都配有专门的医生和护士,非寻常人可以入住。小护士偷偷跟我说,“住在这里的都是有身份的。”因此这里的私密性很好,外人要来探视需通过几道关卡,还得经过本人同意,所以我至今无缘见到莫云泽,因为他不同意见我。

    小护士解释说:“莫先生人很好的,就是脾气有点怪,不喜欢被人打搅。”

    在小护士的形容里,莫云泽大多数时候希望一个人独处,即便身体虚弱行动不便,他也甚少要人帮忙搀扶或推轮椅,他似乎对每个人都很友善,但又分明为自己筑起一道无形的墙,没人可以真正亲近他。他今天是拄着拐杖上山的,看来他今天的身体状况不错。

    “你运气很好,他今天一个人,你或许可以碰上他。”小护士跟我暗示,如果在散步时碰上,那就不受疗养院条条框框的限制了。

    我走得有些急,没走多远就气喘吁吁的了,越往深处走,雾气越重,我头发都是湿漉漉的了,发梢上凝结着晶莹的露珠。

    山并不高,跟梅苑的后山差不多,只是因为山路过于蜿蜒,不断的上坡和下坡,所以显得路途很遥远,兜兜转转地在迷雾中穿行,不知道何时是个头。终于,当我跌跌撞撞地爬过一个高坡时,忽然看到前方另一个高坡上迎风而立站着个人,虽然只是个模糊的人影,但我知道是他,就是他!一颗心顿时蹦到了嗓子眼,我唯恐惊扰到他,屏住呼吸下了坡,走过一段平地,又上坡……尽管我的动作很轻,当我终于爬上了这个坡,我的喘气声还是惊动了他,他警觉地侧了侧身子,“谁?”

    我吓得赶紧停住脚步:“是,是我,四月。”

    他条件反射地马上又转过身背对着我,身子变得僵滞,拄着拐杖的右手轻微地发抖,“你……你来干什么?谁告诉你我在这的?”他即便克制着,我仍听出他声音里的激动,虽然这种激动更多的是愠怒。

    我更激动,大口地呼着气,因为是冬天,那吐出来的雾气都是白色的。我抹了把脸,满手都是泪,试图继续向他移动脚步,“云泽,我只是想看看你,我没有别的意思……”

    “别过来!”他喝止我靠近的脚步,“你还来干什么,看我死没有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令人生畏的冷酷和威严。

    “不,云泽,你别这么对我,两年了,我天天在梦里梦到你,你每次都是用背影对着我,现在依然是这样……好吧,你这样背对着我也可以,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就是别赶我走,让我在你身边待会儿,就一会儿……”我央求着,山顶的风很大,我感觉整个人都被风吹透了,可是没有语言能形容我此刻的激动和幸福,能见到他,哪怕是个背影,我亦觉得是莫大的幸福。

    而眼前的他,迎风而立站在竹林之巅,穿着件浅灰色的长大衣,大衣的衣角和腰带在风中扑扑地飞,消瘦的背影依然挺得笔直,那种傲然独立的超然气质令身边的竹林亦为他折腰,随风朝着他的方向扑倒,扬起,又扑倒。

    天地间仿佛就剩了他一人,头顶上是乌云沉沉的苍穹,脚下是枯草丛生的大地,这世间,我从未见过这样一个男子,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以如此脱俗的姿态屹立于尘世的边缘,他不用迎着太阳,依然光芒万丈。

    “你,你怎么不说话?”大约是不见我出声,他试探地又侧了下身子,但脸始终没有转过来的意思。而且他很灵敏,仿佛嗅到了什么,“你在哭?”

    我吸了吸鼻子:“我没哭,我只是太高兴,能见着你真是太不容易了。云泽,你为什么不肯见我,因为你的脸吗?阿森说你现在停药拒绝治疗,你这是何苦呢,为什么不能好好的活下去?只要你能好好的活着,健健康康地活着,我就觉得自己还不至于一无所有,这世间还有值得我活下去的理由,你明不明白?”

    “那你告诉我,我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你已嫁为人妻,我娶了个我看都不愿多看一眼的女人,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除了死人脸,我一无所有;我被莫家的人榨干了最后一滴血汗,我已经一无是处,没有人值得我爱,也没有人爱我,我活着还能干什么,除了等死,我还能干什么?”这么说着,他用拐杖不断敲打着地面,显得异常激动。但他就是不肯转过脸来面对我,他宁愿迎着凛冽的寒风也不愿意面对我。

    三年来,我无数次臆想过与他的重逢,我想过在无数种情况下,可就是没想到真正的相逢竟跟梦景如此相似,他伫立在雾的那端,不肯靠近我,也不许我靠近,就那么与我隔空相望,冷冷地相望。仿佛我一靠近,这个梦就会碎掉,我们之间的一切亦会化为虚无。在梦里我从未清楚地看到过他的脸,现实是,我仍然看不到他的脸,他以背影与我沉默相对。三年前决然离去如今再相见,我以为他会对我歇斯底里,我以为他会恨透了我,我以为他会以激烈的言辞向我宣泄,我以为他会挥起手中的拐杖敲碎我,诅咒我。可是这一切通通没有发生,他只是背对着我,站在风里黯然神伤,无语问苍天,就仿佛这是一场落幕了的戏,没有台词没有情节,戏的剧终就是眼前这般哀恸沉默的场景。

    “你怎么知道这世上没人爱你?你自己不敞开心扉,叫人如何爱你?云泽,如果我说我爱你,你信不信?你肯定不信是不是?”我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窒息的沉默,突然迎着风大声呼喊起来,“莫云泽,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抛弃你,我依然爱你,即便再给我一次生命,我还是爱你!我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其实我一直都在爱着你——”

    风将我的声音传得很远。

    山林中顿时回荡着我的呼喊,一遍又一遍,穿透云霄,响彻宇宙。感谢这风,感谢这云,感谢这片竹林,终于让我喊出了我心底最深切的思念,这么多年了,我从未如此痛快凛冽地对着一个男人说出爱,不是我不爱,而是情窦初开时没有遇见他,擦身而过的人不是他,相守身边的人亦不是他,为什么不是他!

    万人中央,无论我跟谁演绎着凡尘俗世的戏,心底最爱的只有他。哪怕这份爱的缘起是因为那位在大火中往生的人,哪怕被人怨被人恨,哪怕下一秒我就埋入黑暗的地下,哪怕余生要遭受千刀万剐,只要眼前这个可怜的男人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我愿意将所有的爱全部倾注于他,不是因为我欠他,不是因为他可怜,而是因为我此生只爱他。

    纵然我一生懦弱,可终于在此刻勇敢了一回,仿佛连呼吸都顺畅了,下一秒,灵魂和心腾空而起,我扑向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三年的漫长思念,我只用数秒就飞奔着穿越,不在乎他的背冰冷似铁,不在乎他依然不肯跟我面对面,只要能靠近他温暖他,即便是我扑向的是万丈深渊,下一秒我就粉身碎骨,我亦不在乎。

    在触到他身体的刹那,我仿佛通了电般颤栗着哆嗦,我伸出手臂从背后紧紧圈住他,箍着他,将满是泪水的脸贴着他的背。

    “云泽,云泽……”我如梦中般大声呼喊着他,这一次不是梦了,他真真切切地被我圈在怀抱中,我分不清是悲还是喜,放肆地恸哭起来,“我不要你等死,我要你活着,就算我把我的呼吸借给你,我也要你活着,就算活着比死去更痛苦你也要活着,我愿意替你承受所有的苦痛,千倍万倍地承受都可以,只要你活着……”

    有冰冷的泪珠滴落在我的手背。他原本有些抗拒的僵硬的身子慢慢变得松弛,慢慢地随着我的拥抱变得贴合了。

    一声长叹后,是他的颤声回应:“我的苦痛是你承受不了的,就像我不能把我的脸撕下来贴到你脸上一样。四月,我们的缘分尽了,到此为止了,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怜悯,你救不了我,放手,回去吧。”

    “不——”我更紧地箍着他,“你不答应我就不走,你休想赶我走!下一次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我不走!”

    “别忘了你现在是费雨桥的妻子。”他冷冷地提醒我。

    只此一句,就让我万箭穿心。但我仍不肯松开手,“你这是在骂我吗?你觉得我不自重,没有廉耻没有自尊是吗?云泽,我没有忘记自己是费雨桥的太太,我也没有想要亵渎你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坚强地活下去,你这个样子自暴自弃让我如何安心?你没有爱很可怜,我的爱给不了我爱的人同样可怜,我们已经这么可怜,何苦还要彼此伤害?”

    “我的事不要你管!”他固执地掰开我的手指,“你既已嫁为人妻就安守本分地做别人的妻子好了,我的事轮不上你管,你回去告诉费雨桥,我名下的股份就是捐给慈善机构也不会给他,叫他死了这份心吧。”

    像是被人从背后猛然抡了一棍,我浑身一颤,本能地松开了手:“你说什么?费雨桥找你要股份?他来找过你?”

    “是的,他想收购胜图,需要我名下9%的股权。”

    “……”

    3

    费雨桥数日不见踪影。我不知道他是故意避开我,还是出差了,反正他在这座城市里不止檀林公馆一个住处。也许,还不止我一个女人。对此我很平静,怨妇这样的角色并不适合我这样处境的人,我有愧于他,于是只能听之任之。

    我也没有再见到莫云泽,再次去疗养院时,小护士告诉我,“费先生被家人接回家了。”我没有问是他的哪个家人,连想问的念头的都没有。

    在小护士的通融下,我倒是第一次走进了莫云泽住过的房间,是很舒适的套间,收拾得很干净整齐,莫云泽私人的东西都被搬走了,只剩一本泰戈尔的《草叶集》遗忘在床头,小护士希望我把书转交给莫云泽,于是我带走了那本书。

    回家的路上,我翻开书,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侧脸在看一本书,背景像是路边的小书店。那少女穿着小碎花的短袖衬衣,扎着小辫,脸部的侧影轮廓非常清晰,应该是很专业的相机抢拍的,连少女低垂的长睫都清晰可辨,嘴角还含着隐约的笑意,清新可人的样子,仿佛春日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大约是看书看得太入迷,少女没有留意到店外有人对着她摁下快门,于是就有了这张照片。我认出那家店,就在文宣路的一家饼店旁,每天放学我都经过那里。

    那个少女就是我。

    合上书的刹那,我泪如雨下。

    两天后我打电话约芳菲出来,将那本书交给她,要她还给莫云泽。当然,照片我抽出来了。芳菲看都没看那本书就塞进手袋里,闲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匆匆忙忙地上了她的红色保时捷。人都上了车,她忽然从车窗里探出头,笑着对我说:“姐姐,其实你大可不必做给我看,你偷偷摸摸见他我又不会怪你。”

    说完,驾车扬长而去。

    我愣在街头,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我想我应该对这份姐妹情死心了吧,可是又做不到视而不见。不久,李梦尧喜得贵子,在酒店摆百日宴,我在酒店大堂亲眼见芳菲跟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子从电梯里出来,搂搂抱抱,她搂搂抱抱倒还好了,竟然丝毫不避嫌地还跟我打招呼。当时姚文夕和几个同学都在我旁边,我呆若木鸡,完全没有了思维能力,怔怔看着他们走出酒店。

    后来李梦尧跟我说了实话:“我在医院生孩子的时候,见过你妹妹,她在隔壁手术室做人流,一个人。”李梦尧看不过去,跟我说,“劝劝她吧,年纪轻轻的,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她毕竟还有丈夫。姐妹一场,你要不管她就没人管了。”

    我到底还是狠不下这个心,于是约了芳菲吃饭,她答是答应了,却是不情不愿的。地点选在一家江南风情的酒楼,我要了一个包间,准备跟她好好谈谈。正如梦尧说的,我不管她就没人管了。席间我说了很多我们过去的事情,我们一起成长,虽然不是亲生的姐妹,可毕竟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过,我不希望她在泥潭里越险越深,没有人可以成为堕落的天使,只会成为堕落的魔鬼。一个人如果把自己弄成了人不人鬼不鬼,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结果芳菲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一副满不在乎神情,而且颇有嘲弄的意味,好像我说的那些话很可笑似的。或者,本身我这个人在她眼里也是可笑的。

    “姐,你以为我现在才开始堕落?”她脸上的妆容姹紫嫣红,完全掩盖了她本色的清纯,见我谈起过去的事,她嗤的笑出声,“我十三岁就不是处女啦,你信不信?不信?哦,怎么能不信呢……啧啧啧,要不要我说给你听?你还记得我们家隔壁住的那个王叔叔吗?戴副眼镜长得很猥亵的那个,当个小小的科长有点小钱,就是他玩了我,他用一百五十块钱买了我的初夜!一百五十块钱!听清了没?”

    见我眼睛眨也不眨地傻了,她端起酒杯浅尝了口,舔了舔嘴巴,继续说:“知道我要那一百五十块钱干嘛来着?”

    我愣愣地看着她。

    “因为你!”

    “还记得吗,那次你不小心把同学的随身听弄坏了,那个同学要你赔,你没钱赔,找我妈要,我妈不肯。于是我就去找隔壁的王叔叔借,那个王叔叔经常给我买零食,给我十块八块的零钱花,但每次给了钱他就趁老婆不在家的时候把我拉到他房间摸。想不到吧?他就是这么个货色!这个烂人,我找他借钱,他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但要求我去宾馆跟他睡,我跟他睡了才有一百五十块钱拿,我毫不犹豫地就跟他去了……我拿了那一百五十块钱帮你还给了同学,你当时还问过我哪来的钱,我就说找妈妈要的,妈妈疼我,我一开口她就给了。姐,我亲爱的姐姐,不是只有你懂得姐妹情深,不是只有你为我付出过,所以你现在根本没有资格来跟我说这些,懂吗?”

    我不仅傻了,也呆了,痴了,听着,却不能懂……强迫自己去懂,却像被人拿着鞭子狠狠抽一样,一下又一下,疼得直抽搐。

    我咬着嘴唇,模糊的视线里,我更加看不清眼前的这张面目全非的脸了。不,她不是我的妹妹,她不是!她说的都不是真的,一定是弄错了,不是真的。

    “芳菲……”我颤栗着恸哭。

    哗哗的眼泪涌出来,丝毫没有打动芳菲,她瞅着我冷哼一声:“真难得,你还会为我哭,你是在为我哭吗?啧啧啧……谢谢你啊,我都这样了你还为我哭。其实你没什么好哭的,因为是我心甘情愿的嘛,我又没说你欠了我。从小到大,你在我的眼里和心里都是那么纯洁无瑕,美得像个梦,我完全是出于本能地不想你被周遭污浊的环境影响。你根本不知道我们住的那条弄堂有多脏,男的女的有几个干净的,包括我自己的妈妈,还不是一样的偷人!我厌恶他们,虚伪肮脏,人前个个装模作样,背着人就尽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我就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中长大的,所以你不要指望我能有多干净。

    我自己已经脏了,我就希望你干干净净的,永远那么纯洁,跟着我相亲相爱,就算父母都老去,我们姐妹一样可以过上美好生活。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你答应了我一辈子不离开我,你会爱我一辈子,疼我一辈子,我信了你。这世上我只信了你!我把你当成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我豁出一切地想要保护你,就说隔壁那个姓王的狗杂碎,那个禽兽,玩了我后又想玩你,给我一大笔钱要我骗你去宾馆给你吃迷药,是我把他给的迷药交给了他老婆,把事情捅给他老婆听,他老婆知道后跟他大闹一场,结果他为了报复我,花钱请了几个流氓趁我放学的时候将我拉到巷子里的一间黑屋子,轮奸了我!四个男的,一个个地上我,折磨了我一晚上,还威胁我如果敢报案,就把你也干了。姐姐啊,我没敢吭声啊,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这些你都知道吗?”

    说到这里,她好似被烟呛了下,剧烈地咳嗽起来。

    而我,连哭都忘了。

    她咳得很痛苦,好似要哭的样子。我不能确定她是被烟呛得哭,还是她真的哭了,妆化得太浓,掩盖了她的表情,流出来的眼泪都是灰黑浑浊的。

    她涂得鲜红的指甲叩着桌子:“这些事我原本不想让你知道,可是我要不说,你还以为我是自甘堕落,你知道什么是堕落啊?不是你跟几个男人睡了就算堕落,是灵魂,是骨子里腐烂,生了蛆化了脓,那才叫堕落。我就是这样……”

    她指了指自己,忽而又笑了起来,一笑就涌出更多的眼泪,整张脸都花了。泪水并未能洗去她脸上厚重的粉底,反而让她看上去愈发的苍白,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生命的苍白,她指着自己的胸口,每说一个字都在发颤,她整个人都在颤栗。

    “我在那样一种烂地方中长大,你可以想象,当我见到纯洁如天使一样的你时,我是多么激动!姐,从你第一次来我家,我就爱上你,崇拜你,我把你当女神一样的在心里供奉着,我不允许任何人玷污你,伤你一根毫毛。所以你跟容先生谈恋爱的时候我很伤心,一想到你可能因此将爱分给别的男人,我就很伤心,包括后来莫云泽追求你,我不仅伤心还很恐惧,因为我看得出你也爱他,那种爱慕在你跟容先生交往的时候我没有在你眼里看到过,所以我更害怕,怕你被莫云泽夺走。所以后来的事情……我不说你也知道了,一切都是设计好了的,我配合着沈端端还有我妈,拆散了你们,刚好我又怀了孕,我因此嫁给了莫云泽,就这样喽。”

    “但我做梦都没想到你转身就嫁给了费雨桥,让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你嫁给他也就算了,反正你早晚都要嫁人,可是居然抛下我跟他去了香港,每次你跟我打电话说起你在那边如何如何,我就恨得咬牙切齿,什么姐妹情深,都他妈的见鬼!你口口声声把我当亲妹妹,希望我幸福,可是我没有人爱没有人疼,爸爸死了,妈妈只顾贪图享受,姐姐嫁人了,我一个人怎么幸福啊?在莫家我连个佣人都不如,谁把我放在眼里?我要见莫云泽一面,还得通过他的助理,我给他打电话他从来不接,你说我过的什么日子啊?”

    “我恨你,我没有想到我从小深爱的姐姐为了荣华富贵抛下妹妹,自己去当幸福太太了,你可是比谁都看得清啊,下手又狠又快,钓上费雨桥这样一个金龟,我真是低估了你,我自愧不如啊,姐姐!”

    “不过没有关系,我既然没有爱,我就要很多很多的钱,有了钱我想要谁疼谁就亲亲宝贝地疼我,只要有大把的钞票甩出去,那些臭男人给我舔脚趾头都没问题,我再也不需要你们了,姐姐。”

    “我很快就会有大把的钱,半辈子都花不完,你等着吧,那时候我一个星期换个男人,周游世界,一定比你过得好!”

    ……

    很多天,我都处在极度的精神错乱中。

    我经常会想起过去我跟芳菲一起生活的时光,冬天我们挤一个被窝说悄悄话,夏天我们在天台上乘凉数星星,猜测着遥远的未来,那时候芳菲说得最多的是,长大了一定要有很多钱,带上我走得远远的,最好一辈子不回来。

    那个时候,也许她正深陷泥潭痛苦挣扎,而我一无所知。

    周末我们去公园的池塘里看红鲤鱼,共吃一盒雪糕,我们手拉手地逛街,没钱买,看着也觉得很满足。有一次我们逛到了一家婚纱店的门口,芳菲问我想不想穿上婚纱,我说遇到了心爱的男人才能穿,芳菲又问,那你遇到了心爱的人会离开我吗?我回答说,我不会离开你,我们会一直生活在一起,爸爸妈妈老了的时候,我就照顾你……那样的话我很轻易地就说出口,说的时候也许是真心的,过后很快就忘记,可是芳菲却铭记在心,把少女纯真的许诺当作了永恒的誓言,所以当有一天我们各自纷飞的时候,她觉得我背叛了她抛弃了她。

    读高中那会,有一阵子学校旁边的电影院正在放林青霞秦汉演的《滚滚红尘》,我们看了很多遍,电影中张曼玉被当作乱党射死的镜头让我们流了很多眼泪,很多个那样的夜晚,芳菲挤在我的床上一边流泪一边说:“姐姐,如果有一天注定要死去,我希望死在你的前面,这样我就不用忍受失去你的痛苦了,我从来不敢想象失去你会怎样,所以我愿意死在你前面。”

    我当时狠狠地骂她,说她乱讲,我不曾想过看似单纯的芳菲会如此惧怕失去,她因为拥有得太少,所以不能允许自己失去。

    我又记起,那年正是初夏,有一天芳菲彻夜未归,第二天回来的时候走路都是瘸着走的,我问她去哪里了,怎么晚上没有回家,她当时回答说去同学家里看碟看到太晚就没有回来。我信了她,却不解为何天气那么热她穿着长袖衣长裤,而且平日吃饭睡觉洗澡都要跟我一起的芳菲,突然坚决不肯跟我一起洗澡了。

    现在看来,就是那次彻夜未归让她遭受了歹徒的侮辱,而她只字未向我透露。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该承受多大的苦痛才可以将那样的身心摧残瞒得滴水不漏,作为她的姐姐却什么都不知道,还满以为自己很强大,可以给亲爱的妹妹遮风避雨,可以给她爱,可以给她温暖,事实上我做的那些比起芳菲为我的付出算得了什么?!

    我有什么资格居高临下地指责她堕落?

    我哭,整日整日地哭,眼泪都快流干了。

    晚上我又整夜地做噩梦,总是梦见芳菲赤着脚在黑暗的巷子里狂奔,好像有什么追着她赶一样。她一边跑一边往后张望,披头散发,表情恐惧。有时候她突然回过头,我会看到她满脸是血,黑黝黝的大眼睛瞪着我,“姐姐,你不要我了。”

    有时候我又梦见她缩在某个肮脏的角落里,屋檐下滴滴答答的,似乎下着雨,而她浑身湿透,像只可怜的小猫小狗蜷缩成一团。她依然没有穿鞋,脚上伤痕累累,她瑟瑟抖抖地喊我,“姐姐,我好冷。”

    “姐姐,我看不见你,你在哪里?”

    “我好痛,姐姐。”

    “我痛过了姐姐就不用痛了,是不是这样?”

    “可是我真的很痛,姐姐。”

    “芳菲!……”我总是哭叫着从梦中惊醒,一个人坐在床上披头散发地号啕大哭,哭到后来我不知道因为什么而哭了,三更半夜地胡乱打电话,姚文夕、李梦尧、王珊、费依婷,一个接一个地打过去,跟个神经病似的,胡言乱语,神神叨叨。我把我手机上存的号码全都打了个遍,认识不认识的,不打到对方求饶不罢休。

    只有一次,我打过去,对方一语不发,静静地听我说,我就一直讲一直讲,讲到后来睡着了,手机都没有挂。半夜醒来我又接着讲,我并不清楚电话那边是谁,只感觉他在听我说,因为我问他“你睡了吗?”,他很清醒地回答“我没睡”。

    我又问:“你为什么不睡?”

    “我在等你继续说。”

    “我说了很多吗?你是不是听烦了?可是我还有很多话要说。”这样一句开头,我又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唉,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特别寂寞,这房子太大,我的丈夫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像住在坟墓里一样,分不清白天黑夜。我把所有的灯都打开还是觉得很黑暗,因为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心底的苦痛,我一直以为自己足够苦痛,自己是这世上最最凄惨的人,可是我没有想到还有人比我更凄惨,而这个人的凄惨遭遇都是因为我造成的,尤其是这个人还是我最亲爱的妹妹的时候,我想死,我比任何时候都想死!我痛恨自己对这一切无能为力,我痛恨时光不能倒流,我痛恨我只顾着自己忽略了妹妹,我痛恨自己的爱不够多,温暖不了妹妹,也救不了妹妹,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深渊却束手无策……

    还有我喜欢的那个人,我们明明生活在一座城市里一片天空下,我却触不到他,于是只能白天黑夜地想他,想得一颗心都碎了,可是他避着我像避着瘟疫,有时候我真恨不得他死了,他死了倒好了,我就一头撞死在他墓碑上,肝脑涂地血流如注,当我的鲜血跟他的泥土融为一体的时候,我想我们就该在一起了吧?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吧?想想在我活过的这短短的二十多年,我经历了多少生离死别啊,夜深人静的时候根本不敢入睡,一闭上眼睛就见到很多已经死去的人,我的妈妈,我的爸爸,我的伯伯,还有李老师,还有容,我见了他们就哭,比醒着时哭得还惨,可是我怎么哭他们也活不过来了,我还是孤伶伶地一个人,没有爱,想要爱,很多很多的爱,一辈子也享用不尽,可是谁来给我这么多爱……”

    我就是这样讲着讲着就睡过去,醒来时也许是中午,也许是下午,我并不是很清楚。卧室里仍然只有我一个人。

    我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想看看几点了,十二点半。又翻看通话记录,不看则已,一看吓得我从床上坐起,手机上显示的最近的一次通话记录长达三小时零八分,一直打到凌晨四点才结束。而接我电话的人显示的是:莫云泽。

    我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头疼欲裂,饥肠辘辘。我洗了个热水澡,寻思着莫云泽昨晚难道一直在接听我的电话?他一定当我疯了吧?我想我是疯了,对着浴室的镜子吹头发的时候,我几乎认不出镜中的那个人是自己,瘦得颧骨都突出来了,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就跟个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女鬼一样。

    我穿好衣服下楼,刚好听见保姆正在客厅打电话,似乎是打给费雨桥的,“是的,太太昨晚哭了一夜,最近老是哭,饭也不吃……嗯,是瘦了,瘦得都成皮包骨了,走路都是轻飘飘的,可她老喜欢一个人跑出去……什么,拦着她?我拦不住啊,太太的脾气可倔了,她的精神状况可能出了点问题,费小姐请杨医生来给她看过,说是受了很严重的刺激……哎呀先生,她又出去了……”保姆一边挂电话一边奔出来朝我喊,“太太,太太,你回来——”

    我不知道我在街上游荡了多久,胡乱吃了些东西,半饥半饱的,意识又慢慢的变得浑噩不清了。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进了一家店,莫名其妙买了一堆没用的玩意。然后打电话给阿江,要他来接我,因为我突然不知道怎么回家了。

    结果阿江告诉我:“莫先生回来了,我要去机场接他,正在机场高速公路上。太太,要不您自己先打个车吧。”

    “好,好。”我茫然地应着,挂了电话。

    我忽然觉得头晕,天越来越黑越来越黑,明明是白天,为什么这么黑,我看不到前面的路了,脚也软了。天地都在旋转,我倒了下去。

    有温凉的手探我的额头。

    “她怎么样了?”

    “应该是低血糖,昏倒了。”

    “我可以带她走吗?”

    “可以,不过尽量给她补充营养,她很虚弱。”然后我觉得身子一轻,像是被人抱起,怀抱的气息似曾相识。有人跟在旁边,“莫先生,我来抱吧,您的身体……”

    “走开,我怎么可能让你们碰她!”

    真温暖啊,他的怀抱,还有他身上淡淡的青草气息,无数次梦中我就是寻找着这样的气息,我疑心又在做梦,因为我感觉自己的脸颊被他轻轻地用下巴摩挲着,有温热的泪滴滴落在我的额头。这一定又是梦,我在心里想。

    醒来时满室温暖的阳光,白色纱帘在风中轻轻飞扬,透过落地玻璃窗,可以望见院子里浓密的树荫,每片叶子都闪闪发亮。

    我虚弱地环顾四周,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这是哪里?

    “你醒了吗?”低沉悦耳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

    我寻声望去,在房间右侧的角落里,对着露台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披着件黑色薄呢大衣,沐浴在阳光下。说话的人正是他。

    “云泽?”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

    “肚子饿不饿,我熬了你喜欢的黑米粥。”兴许是背着光的缘故,他站在那里仿佛是个发光体,阳光撒在他肩头,光芒万丈仿如神祗。

    “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盯着他的背影,动也不敢动,生怕这是梦,一动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昏倒在街头被人送到医院,医生从你的手机里回拨的我的电话。”他的声音清晰悦耳,显然不是梦。

    “你为什么不转过脸来让我看看?”

    “我……我怕吓着你,而且我已经不习惯让自己的脸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中……”他这么说着,身子动了动,并没有转过脸的打算。我想起了阿森说过的话,他有心理障碍,于是不再勉强他。我注意到他围着黑灰色的格子围巾,拄着拐杖,配着那黑色的长大衣,即便是个背影仍有着玉树临风的气质。连带他手中的拐杖都成了一件绝佳的道具,那种儒雅淡定又从容内敛的气息让我着迷,“那你可以在这里陪我说说话吗?”

    “你还是先吃点东西吧,你太虚弱了。”

    “我吃东西,你干嘛呢?”

    “我在这外面晒晒太阳,这里很暖和。”

    “好,我吃。”

    他只在露台上唤了声,就有个面目和善的大嫂端来黑米粥,我在床头喝粥的时候,他坐在了露台上的一把藤椅上,显然他的身体不能长久站立。他依然背对着我晒太阳,我们的话题自然谈到了芳菲,一说起芳菲,他的语气就很不客气:“你有什么好难过的,你为了她舍弃了应有的幸福,你还觉得欠她,天底下没有你这么傻的人了!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芳菲选择那样的生活没人逼她,她或许是为你付出了,但并不是你逼的她。我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你明白,如果每个人都因为过去自甘堕落,那我现在不知道堕落成什么样子了,我并不鄙视贫穷和低贱,但我瞧不起没有自尊的人,哪怕是死去,也要死得有尊严,你把芳菲阴暗的心理世界强加给自己,就能挽救得了她吗?你不能!”

    莫云泽说着握紧了藤椅的扶手,因为过于用力,指关节突兀地暴起,他太瘦了。他用拐杖敲着露台的栏杆,情绪变得激动起来,“已经发生的事情没办法挽回,你总不至于把芳菲经历过的遭遇自己也去体会一遍吧,这样你就心安了吗?很简单的事情,不知道你怎么就想不通,你太喜欢钻牛角尖了。”

    “难道你就心安吗?如果你能多关心下芳菲,她如何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别忘了,她是你的妻子!”

    这话显然戳到了他的痛处,他更激动了:“你提这个干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她的情况,我已经签好了离婚协议,律师已经转交给了她,只要她肯签字,她就可以获得一大笔赡养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我并不欠她什么!”

    我心里的酸楚泛上来:“原来你是这么打发她的。”

    “不是打发她,是为她好,她还年轻,没必要把青春浪费在我身上。”他的身体果然是很虚弱,只说了这么些话就有些气喘了,声音透出疲惫,“不过四月,我也希望你能过得好好的,不要再钻牛角尖,如果你觉得跟费雨桥还能过下去就继续跟他过吧,不能过了,你可以争取自由。那晚你跟我说了那么多,我只认可你说的那句……”

    “哪句?”

    “你说你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多到一辈子享用不完,四月,你缺的就是爱,你明明可以获得很多很多的爱,可是你偏偏抛弃了我。走到这一步,我很想知道你有没有后悔过,你就那么心甘情愿嫁给费雨桥吗?跟一个不爱的人生活,你是如何做到的?我为什么就做不到,我很想问你。”他也在存心戳我的痛处。

    我顿时也激动起来,咬了下嘴唇,赌气地说:“我跟他过得还可以吧,他对我很好,虽然我谈不上爱他,但婚姻仅有爱情是不够的,婚姻包含的内容有很多,爱情只是一方面。缺了这一方面,我不至于过得太糟糕。”

    “你这是在故意气我吗?”他有些愠怒了。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不是吗?”我用他说的话反击。

    “那你可以走了,我马上通知你先生,让他来接你。”他的身体开始抖动起来,“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见你,你就是死在街头,我也不会理睬了。”

    “你觉得我见了你吗?你现在不是还用背对着我吗?”

    “……”

    一句话结束了我们短暂的交集。

    他立即召来助理,安排司机送我回公馆了。他等不到费雨桥来接我,仿佛我真的是瘟疫,恨不得亲自将我扫地出门。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谈僵的,心里委屈得想哭,但我到底没有当着他的面哭出来,硬是把涌到眼底的泪水逼回去了。

    费雨桥已经回来了,一点风尘仆仆的味道都没有,依然是西装革履,衣线笔挺,连领带都打得一丝不苟。

    他衣冠楚楚地站在门口迎接,对我张开怀抱:“欢迎你回家,太太。”

    4

    “怕你生气,所以一直等你消气。”这是费雨桥对自己消失近一个月的解释,又补充,“顺便去新加坡谈了个很重要的项目”。

    同时,我这位风度翩翩的先生还很诚恳地就某件事情跟我道歉。可是我一时想不起来他因为什么事情跟我道歉,我想我是被莫云泽气糊涂了。不过在他拥抱我的刹那,我闻到了一种沐浴露都没办法冲掉的若有若无的香水味,我从不用香水,所以对香水异常敏感。而且那香味似曾相识,我好像在哪里闻到过,可是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我忽然很欣慰,他能顾及我的感受,来见我之前特意用了沐浴露,以洗去那种香水味,可见他还是很在意我的。于是我欣然接受了他的道歉,与他一起共进晚餐,有说有笑,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我很是诧异,杨医生明明说我精神状况有些失常,我怎么又正常了呢?

    衣香鬓影的餐厅里,我在消灭最后一个香菇的时候寻思着,是莫云泽刺激了我,还是费雨桥身上的香水味刺激了我?

    用完晚餐回到家,费雨桥将我径直抱回卧室,三下两除二就将我剥得光溜溜的了,他对着我的裸体深吸一口气,“你的肉都到哪去了?”

    他的意思是我太瘦了。

    我“嗤嗤”地笑起来,我一笑,他也笑了,俯身亲吻我,从耳垂到锁骨,到下巴,到胸口,我被他弄得很痒,像条泥鳅似的扭来扭去,更大声的笑起来。如此滑稽,如此荒唐,莫云泽说得对,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并没有人逼迫我,我现在就是在卖,也是自愿的。我有什么好自怨自艾的。

    卖?那我身上的这位先生岂不成了……

    “哈哈哈……”我笑得要抽风,又踢又踹,愈发激起了费雨桥的征服欲,猛然一挺,我疼得倒抽一口凉气,本能地箍紧他的脖子。

    “还笑吗?”他停止动作,盯着我的眼睛。

    “生活本就如此可笑。”

    “那就继续。”他抬起我的腿,更深地进入了。到后来,我分不清自己是笑还是在哭,满脸都是汗水,也可能是泪水。

    而我的心却坠下去,坠下去,无底的深渊……

    生活继续。无论是荒诞的,滑稽的,还是无耻的,每天都在继续。我跟费雨桥又恢复了以往恩爱夫妻的样子,看清楚,是“样子”。而且比以往更融洽和睦,相敬如宾,甚至在床上也罕见地和谐起来,他技巧娴熟,总是前戏做足了功夫才进入正题,所以有几次我还破天荒地体会了几次传说中的高潮,我们汗淋淋地趴下喘息时,他竟然向我说了声“谢谢”。

    我有一瞬间的脑子发黑,他还真当我是妓女了?为他提供了服务,所以向我致谢?我心里恨得想捅他一刀,但脸上没有露声色。

    第二天晚上,我们做完后,我也很不客气地跟他说“谢谢”。他喘着气,含糊不清地应了声“不客气”,过了会,他从枕头和靠垫间转过脸,瞥了我眼,微微一笑:“你还满意吧?”

    我淡定地点头:“挺满意的,你经验丰富。”

    他一点也不生气,微微眯起眼睛打量我,依然笑得那样恶毒:“经验谈不上,只能说我很善于调教,你已经被我调教得很好了。”

    我半天透不过气来,背对着他慢吞吞地穿衣服,也许是天花板上的吊灯亮得晃眼,我头晕得厉害。待我披好睡衣起身去浴室冲澡,拉上浴室门的刹那,听得他又在背后说了句,“你进步很快,加油哦。”

    妈的,我恨不得拿起洗脸台上的花瓶砸碎他的脑袋。

    但我不能发作,他存心激怒我,我偏不上他的当。我依然按部就班地做着他的“费太太”,我把这当作了职业,既是职业就要有职业操守,对吧?反正两口子上了床,也说不清到底谁嫖了谁,他谢我,我也谢他,彼此彼此。

    “谢谢”成了我们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洗澡时我帮他拿睡衣,洗澡后他帮我吹头发,早上他给我端牛奶,晚上我顺从他的需要,我们都会客气地向对方说谢谢,久而久之成了习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了。

    姚文夕有一次来我家作客,吃饭时见我们在餐桌上谢来谢去的,当时没吭声,过后很惊恐地给我打电话:“四月,你们没出事吧?”

    “没事啊,我们能有什么事?”

    “没事?没事也不带这样吓人的吧。”姚文夕被我们弄得有些神经错乱,此后再也不肯来我家作客。

    其实姚文夕不知道,我们向对方说谢谢都是发自肺腑,而不是出自礼仪,他跟我说谢谢是因为我从不追问他夜归的理由,以及他身上那种始终挥之不去的神秘香水味来源何处,以贤妻的姿态给足他面子;我跟他说谢谢实则是因为他再也不触犯我的底线,提及莫云泽及其相关的一切话题,也绝口不谈公事,以模范丈夫的姿态对妻子温柔呵护,体贴照顾……我们是如此的默契,一个眼神,一颦一笑,都尽量配合着对方,不触犯对方的隐私,对敏感话题睁只眼闭只眼,你演得天衣无缝,我演得滴水不漏,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大约就是表演艺术的最高境界了,如果那对全球闻名的“史密斯夫妇”(即布兰特皮特和安吉丽娜)看过我们的表演,也会自愧不如,生活才是真的表演啊。

    不过偶尔也有穿帮的时候,比如费雨桥外出数天回来,送我礼物时说“特意在日本买的,日本才买得到哦,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可是包装盒上清晰地印着“Made In Paris”,他大约忘记我的前男友就是法籍华裔,别的英文我不认得,“Paris”我无论如何也会认得的。

    当然,好太太应该是装作不认识,并礼貌道谢的,我做到了。因为不知道下次我会不会穿帮,给他留点面子,他或许也会顾及我的面子。

    果然不久,我也“穿帮”了。有一次小别胜新婚,我们在床上激烈地做爱,他的兴致似乎很好,做了一次,意犹未尽,半夜时他趁我疲惫地入睡又扯掉了我的睡衣,我迷迷糊糊地迎合着他,随他摆弄来摆弄去,哦吟喘息间我意外高潮,随口叫出“云泽!”……他瞬间石化,停止了动作,诡异地看着我:“你刚才叫谁?”

    那一刻我已经清醒,紧张得连呼吸都快停止,寻思着他下一秒会不会甩我一巴掌,或是将我踹下床。

    结果,他什么表示也没有,反而兀自笑了起来。

    黑暗中那样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宝贝,我们继续。”

    他果然顾及了我的面子。

    不久就是春节,除夕夜下起了大雪,我们将偌大的公馆布置得喜气洋洋,我贴窗花,他就挂灯笼。我从未见过费雨桥如此人情味的一面,他挂灯笼的时候,他给身边人发红包的时候,脸上的笑容跟平日里西装革履的老板模样判若两人。做惯了精英的人,突然踩着梯子挂灯笼,我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感觉,我的感觉就是两个字:惊悚。

    费雨桥还有更“惊悚”的一面,他亲自写春联。

    这回我是真见识了,费雨桥居然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平常我只见过他在各种文件上签字,除此之外要看到他写的字堪称稀罕。

    那副春联写得苍劲有力,道骨仙风,让我怀疑费雨桥是不是拜高师学过。

    他对自己的成果也甚为满意,于是拉我到大门口,请阿江给我们合了张影,特意把那副春联拍进去了。我抢过相机看照片,镜头中的我们喜气洋洋,跟天底下所有平凡的夫妻一样,眉目平和,笑容真切,仿佛瞬间就能到白头。

    “嗯,这照片我要留着,将来给我们的儿孙看。”费雨桥也很喜欢。

    我忽然有些感动,为这样一张照片。这样没什么不好,就这么到白头,相守一辈子,芸芸众生不都是这么过的嘛,爱情并不能当饭吃是不是?也许将来回过头再来看,也许我们是相爱的呢,岁月那么漫长,什么不可以改变呢?

    晚上,我们要厨子做了一桌的美味佳肴,一起共享团年饭。我们互敬香槟,向对方祝福新年。香槟敬了一杯又一杯,吉利的话说了一句又一句,说到后来没词了,我们就结束团年饭,到院子里放烟花。

    绚丽的焰火绽放在夜空,将雪地都映得五彩斑斓,只是那种斑斓转瞬即逝,焰火终有放完的时候,雪地很快就恢复苍白。

    即便是在黑夜仍然白得刺目,有些凄怆。

    不过那时候我们已经回屋看春晚了,电视里一派歌舞升平热闹非凡,我们坐在沙发上边吃着零食边点评春晚的节目,一团和气恩恩爱爱。电视看得有点累了,费雨桥拿出一瓶81年的红酒,要我陪着他喝。可是光喝酒也没什么意思,他提议可以玩玩小游戏,输了的人就喝酒。我问玩什么游戏,他想了想,笑道:“真心话游戏,如何?”

    我不过愣了两秒就连声附和:“可以啊,你说怎么玩吧。”

    “石头剪刀布,赢了的人向输了的人提问,对方必须说真心话。如果不想回答,就喝酒,如果回答令对方满意,对方就喝酒。”

    “好,我们玩吧。”

    游戏开始,开头是一些试探性的烟雾弹,什么“你做我的太太幸福吗?”、“你娶我后悔吗?”、“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我?”等等,到后来问题越来越敏感,气氛变得诡异起来。他逮住一次提问的机会,问我:“你有爱过我吗?哪怕曾经爱过,偶尔爱过,瞬间爱过,都可以。你有吗?”说这话时他微微眯起眼睛,像一个猎人正在瞄准目标,我终于明白他玩这个游戏的目的了,他试图靠近我的内心。

    没办法,我们都惯于演戏了,也许只有借助游戏才能摸探到对方的真心。我静静地望着他。窗外有轻盈的雪花飘落,又下雪了。

    费雨桥的眼眸里平静无波。

    令人窒息的沉寂。

    最后,他说:“你不想说可以喝酒。”

    我别无选择,只能喝酒。因为我必须遵守游戏的规则,不说则已,说就要说真心话。可是我没法给他正面的回答。

    “谢谢。”他轻声说。大约是谢我没有说出真心话让他难堪,他很体贴地顺手抽了张纸巾递给我,“还要继续吗?”

    “继续。”这个时候退场就太没面子了。

    烟雾弹放过之后,真刀实枪露出来了。又一轮开始时,我赢得了提问权,于是问他:“我并不是你唯一的女人,对吧?”

    他嗤的一声笑,好玩似的瞅着我,当我是个幼稚的小孩子。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犯傻,这样的问题是男人都不会正面回答。

    果然,他自觉地给自己倒了杯酒,跟我示意了下,“我喝”。

    很优雅地喝了下去。

    接下来的一局,又被他抢回了提问权,他问的是:“你是如何判断出我有别的女人的,要具体的事实。”把后路都堵死了,果然是商界精英的风范。

    我也笑了起来:“猜的算不算?”

    “不算,要事实。”

    “那我喝酒。”我端起杯子就咕噜噜地喝下去了,我才不会告诉他事实,从而让他加以防范,虽然他并不需要防范我什么。我多贤惠啊,从不多问一句,睁只眼闭只眼,这样的贤妻还需要防范吗?费雨桥朗声大笑,笑得肩膀直耸:“你进步很快啊,费太太。”

    “过奖,有个这么优秀的丈夫,我受益匪浅。”

    “你今晚喝得有点多哦。”他晃着二郎腿,饶有兴趣地打量我,“脸都红了,还要继续吗?”

    “你说继续就继续。”我心里哼道,谁怕谁!

    “我要继续。”他兴致盎然,显然还没有达到他预期的目的。

    接下来我连输了三局,其中有个问题他问的是:“你觉得我比……”他犹豫了下,“比莫云泽差在哪里?”顿了下,又补充,“不许喝酒,只能回答。”

    又把后路堵死了。

    我看着他没有出声,这算不算末日审判?

    “这个……”我揉了揉太阳穴,“一定要回答吗?”

    他的表情毋庸置疑:“是的。”

    “你并不比他差任何东西,甚至在某些方面比他还要优秀,只有一个问题……因为你不是他,所以你们彼此无法取代,回答完毕。”我出人意料的镇定,指了指茶几上的杯子,“满意的话喝酒。”连我自己都诧异,我缘何如此镇定。

    他低头沉吟片刻,抬起头时,眼神有一丝不可捉摸的恍惚。他微微颔首:“好,我喝。”说着他默默斟满酒,仰头喝了下去,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说得好,我不是他。”他自嘲地笑,“我认命了。”

    我叹口气,觉得适可而止了,于是说:“够了,就到这吧,我们看看电视。”说着我拿起遥控器取消静音,刚好是新年钟声,电视里欢呼着跳跃着,彩带气球鲜花掌声笑脸潮水般扑涌出来,我轻轻放下遥控器,“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初一我们睡到中午才起来,我在梳妆台前抹乳液的时候,听到他在露台上打电话,“价钱好说……我当然很有诚意……没有问题,我会给你安排妥当……”我真是很不懂生意场上的人,大过年的都忙活着做生意,赚钱有那么重要吗?

    打完电话,他走到我身后,闲闲地端详镜中的我。

    “你的脸太白,可以擦些胭脂。”说着他拿起大号的化妆刷,粘了点CHANEL的腮红扫在我的颧骨上,手法之熟练一点也不亚于专业的化妆师。我诧异得瞪大眼睛,他还会化妆?“嗯,这样气色就好多了。”他歪着头打量我,将我刚刚挽起的长发放了下来,“你不觉得这样很好看吗?你披着头发显得活泼些。”

    我哑然失笑,这个男人,我是真的不了解他了。

    他又从首饰盒里拿出一对珍珠耳环别在我的耳朵上,退后一步打量我,很满意地点点头:“唔,不错,珍珠很衬你。”然后从身后箍住我,对着镜子里的我说,“你不要笑,女人好不好看应该是男人说了算,你要相信我的眼光。比如我娶你,一定是我认定了你是我此生不二的选择才会在神父面前宣誓,无论我们过去如何,现在,还有未来,我们是要一起走的。一辈子还很长呢,几十年,我们没有什么困难不可以克服的,是不是?”

    我凝视着镜中的他,一时间心潮起伏,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是想给我吃定心丸吗?

    “四月,我爱你。”他将我的身子扳正,拥我入怀,附在我耳畔呢喃轻语,“这么多年从未改变,所以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会处理好我的事情,我只属于你。”

    他温热的呼吸扑在我的脖颈,他的声音低沉暗哑,有一种奇异的气场将我包裹其中,让我忽然间变得很无力。我不能挣脱他,就像攀附在树上的藤蔓,没有了自身支撑的力量,我完全要依附于他才得以呼吸。我好像变得有些不像我自己,但是我还有别的依靠吗?除了我的丈夫,还有谁能给我依靠?哪怕他是个魔鬼,也是我自己选择的。

    我如藤蔓般缓缓伸出手回抱住他:“我相信你。”

    “谢谢。”他仿佛是动容,箍紧了我。

    “你以后能不能别说‘谢谢’。”

    “唔?为什么?”

    “怪生分的。”

    他大笑,我能感觉到他发自内心的愉悦,“OK,我们以后不说‘谢谢’。”

    这算不算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次日下午,费雨桥驾车带我去他养父陈德忠家拜年。他管养父叫“德叔”,我没有见过,只知道他定期不定期的会去探望下,但我感觉他们的关系并不热络,甚至有些微妙,因为他每每提及德叔,表情就非常严肃,一切有关德叔的话题都是他的雷区。所以我从不主动问起,至于这次他为什么突然主动带我去见德叔,我不得而知,连问都不敢问。

    路上,他终于说:“德叔身体不太好,估计拖不了多久了,你去见见他吧,以后想见可能没有机会了。”原来如此。

    德叔住得很远,在裕山榆园,据说那里也是费家的祖业之一。很古朴的中式庭院,低调不起眼,但内设很豪华舒适,光那满屋子古董和黄花梨的中式家具,我就知道老人不是寻常人。德叔因为中风卧病在床,在二楼卧室见到他时,我有些惧怕这位老人,虽然躺在床上虚弱不堪,眼神却非常凌厉,瞧得人心里发寒。

    “德叔,这就是四月。”费雨桥在边上介绍。

    我低头欠欠身:“德叔,新年好。”

    老人歪着头瞅着我,不出声。

    过了半晌,他抖了抖嘴唇,忽然说:“你长得果然很像你父亲。”

    我诧异不已,他认识我父亲?

    “雨桥终究还是把你带到这来了,他知道我这个样子,什么都无能为力了。老了,我真的是老了。”

    “德叔,四月是来给您老人家拜年的。”费雨桥居高临下地站在床边,眼神也很冷,父子间的敌意一点即燃。

    老人冷笑:“你放心,我准备了红包,待会让杨婶拿给她。”

    费雨桥正欲说什么,手机响了,他看了看号码似乎不太方便当着我的面接电话,怕了怕我的肩膀,“你陪德叔说会话,我到外面接个电话。”

    说着径直去了二楼露台。

    房间里就剩了我的和德叔,紧张的气压顿时缓解很多,老人瞅着我似乎笑了下,“一定是女人打来的,你不过问下?”

    我摇摇头:“拜年电话嘛,有什么好问的。”

    “你不爱他。”老人的目光仿佛生了刺,直直地看进我的心里,“我在你的眼里看不到爱,所以你不爱他,你既然不爱他,为什么要嫁给他呢?莫云泽不比他优秀得多吗?你为什么不嫁给莫云泽?你真是傻。”

    我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着他。

    “云泽是多好的孩子,他是我的孩子呢,你知不知道?虽然同样是媳妇,可我更希望你是莫云泽的妻子。”老人全然不顾我紧张的情绪,自顾自地喃喃说,“云泽这孩子很可怜,生活在那样一个家庭,没有人真正疼惜他,爱护他,现在听说他很不好,身体比我还差,唉,罪过啊,这都是我的错……”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缓缓又投向我,声音愈发的沙哑,“四月,离开费雨桥这家伙吧,你在他这里得不到幸福的,你看你的脸上写满哀愁。孩子,既然爱,就应该勇敢地去追求,不然到了我这个境地,什么都无能为力了,死也不瞑目啊。”

    “德叔,您老糊涂了吧,大过年说这些干什么?”费雨桥不知道什么时候接完了电话,就站在卧室门口,目光冷得像渗了冰。

    “那我就祝你红运当头,万事大吉了。”老人的嘴边又恢复冷笑。

    “谢谢德叔,我也祝您万寿无疆,身体安康。”费雨桥不带一丝感情,说完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走,“我们还有事,先走了,您多保重。”

    德叔冷哼两声:“不送。”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穿梭于各种社交酒会,时尚PARTY和慈善晚宴,形式五花八门,场合无外乎是酒店、会所和高尔夫山庄等等,大过年的这些所谓贵胄精英们一刻也不得闲,美其名是拜年,联络感情,实则还是笼络人脉,“生意场上,人脉就是敲门的金砖”费雨桥如是说。他在这种场合上一向如鱼得水,就是苦了我,虽然华服在身,可我生性不善于跟人打交道,光认清那一张张大同小异的面孔就很让我头疼。不同的面孔,不同的身份,就要说不同的话并示以不同的微笑,一个酒会下来,脸上的肌肉僵了,尖细的高跟鞋也让我的脚痛到麻木。我真佩服那些名媛淑女们,整场宴会都可以让自己保持笑魇如花,脸上的妆容亦是一点也不花,穿着三英寸的高跟鞋满场飞气都不喘一下。

    但我最佩服的是费雨桥,他可以让自己在任何场合都成为被瞩目的焦点,光彩照人、意气风发,而作为他身边的太太,自然也是被瞩目的范围内,这反而给了我莫大的压力,因为我总觉得自己跟他的气场格格不入,他的光芒四射似乎跟我不相干。

    我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的世界里光芒耀眼,任何时候他都可以让自己置身舞台的中央,一举一动都是万人景仰,我使出浑身解数也融入不了他的世界,每次我都是尽可能地离他远些,看着他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各种显贵人士中,我倒像是成了个仰望者。

    有时候在洗手间,补妆的八卦时间,总可以听到那些女士们提及他的名字。“他今晚好帅哦,全场的男人都是打领带,就他一个人系领结耶。”“你没见他笑的样子,真是秒杀!”“哦哟,就是他身边的那个女的不咋样,虽然模样漂亮,可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就是,一点也配不上他。”“那个女的是谁啊?”“好像是他太太。”“啊,不会吧,我上次在嘉年华见到的他身边的女人可不是她。”“哎呀这有什么稀奇了,这种男人哪能离得开花花草草……”

    当我乍然走出来时,周遭顿时一片寂静。

    顷刻间洗手间就只剩下我一人。

    我对着镜子扑粉,那粉怎么也贴合不了皮肤,看着就像是浮着的,口红也过于浓艳,我就像个盛装上场的戏子,竟不知自己是为什么演戏。每晚散场后,坐着豪车穿过夜色阑珊的街头,我总是疲累得要睡过去,而费雨桥在我身侧依然气定神闲地跟部下通电话,指点江山运筹帷幄,头发一丝不乱,领结也一点没歪,他天生就是这个舞台的人。

    有时候,也可以碰见很多相熟的面孔。比如我不止一次在某些场合上碰见过莫敬添和沈端端,两人俨然是一对恩爱伉俪的模样,莫敬添还跟我搭过讪,“四月,你长得可真像你妈妈。”我非常不乐意母亲在那种场合上被他提及,嘴上不好说什么,却尽可能地跟他们保持着距离。沈端端也是极不喜欢我的,每次瞥向我的目光,厌恶中总透着几分怨毒。

    初九那天晚上我又在一个商务招待酒会上见到了沈端端,这次是她一个人。她似乎也刻意跟我保持着距离,几丈之外,几步之内,她似乎都是量好了的。刚好那晚费雨桥很忙,跟某部的一个大头头谈笑风生,顾不上我,我只得去花园中透气,倒也落了个自在。但是室外的温度很低,我裹着皮草披肩仍冷得瑟瑟发抖,捱了半个小时就扛不住了,只得进屋去找费雨桥,可是转遍了都不见他。

    “他好像出去了。”费雨桥的助理说。

    于是我又寻到花园,光线很暗,围着园子绕了一大圈终于远远地看见费雨桥似乎站在一株冷杉下跟人在说话。

    我如释重负,轻步走了过去。因为是草地,走在上面是寂静无声的,距离两米远的时候费雨桥都没发现我。他侧对着我,跟他说话的那个人刚好就站在冷杉后,一点都看不到。我感觉费雨桥似乎在发脾气,正在跟冷杉后的人争执着什么,“你威胁不了我……没有用的,我这辈子只爱她一个……你试试看,看我怕不怕……”

    费雨桥的脸罩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感觉他的情绪有些激动,我直觉这种时候不大好过去,因为我忽然听到了女人说话的声音,就在冷杉后,断断续续很难辨认,“我不会让你的阴谋得逞的……好啊,那就走着瞧,看谁笑到最后……你会来求我的……”

    这让我尴尬不已,我显然不适合这个时候出现。费雨桥答应过我,他会解决好他的事,看得出来他正在“解决”,如果我贸然出场,倒显得我小器了。我轻手轻脚地转身撤离,刚撤到安全的距离外,手机忽然响了,芳菲打来的:“姐,晚上有空吗?我们见个面吧。”

    我有些犹豫:“现在?”

    “没错,就是现在,我在徐汇的‘夜色’酒吧等你,来不来随你了。”

    我跟费雨桥的助理打了声招呼,要他转告费雨桥,我有事先走了。我打了辆车直奔芳菲说的那家酒吧,见面芳菲第一句话就说:“我要走了,今天也许是我们姐妹最后一次见面。”我吓一跳,本能地问:“你要去哪里?”

    “暂时不告诉你。”芳菲指间燃着烟,很意外,她今晚没有化妆,素素净净的一张脸,令她嘴角的笑真切了许多,“我刚拿了笔钱,想远走高飞了,我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个地方实在令我讨厌!”

    “你哪来的钱?”

    “莫云泽给的啊,我刚签字离婚,他付了我一大笔赡养费。”芳菲歪着头,玩味似的瞅着我,“我不知道这个消息对你是好的呢还是不好,他自由了,可你却不自由,嘿嘿……”

    我端起杯子喝了口侍应生端上来的蓝色鸡尾酒,低语道:“他自由与否跟我没有关系。”酒有些酸酸的涩涩的,像柠檬水。

    “知道你喝的是什么酒吗?”我还没来得及问芳菲为什么突然要走,她倒是很闲地跟讨论起酒来,“叫‘魂断蓝桥’,所以这酒是蓝色的,味道有些苦,就像电影里的那个女主角,因为不被新生活所容于是自绝那座桥上。”

    “你干嘛跟我说这些。”我没来由地心里添堵,“芳菲,你真的不回来了吗?你是一个人走吗?有没有人照顾你?”

    “我什么时候需要人照顾?”芳菲弹弹烟灰,坐姿闲适慵懒,今晚的她似乎格外轻松,“我一直都很坚强,你又不是不知道。倒是你我的老姐,你看似坚强,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心肠又软,很容易被人骗的。所以我特意交代你一声,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的枕边人,你最信赖的人最后可能捅你刀子,因为你没有防备,明白吗?”

    见我低头不语,她又说:“至于我们姐妹之间,就这样吧,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我不会再提,会尽量忘记。我也不希望你还记着那些事,没有意义,毕竟姐妹一样,我还是希望你好好的过日子。我们互不相欠。我马上就会有新生活,虽然我有着那样的过去,但我决不会像‘魂断蓝桥’里的女主角一样去自绝,世界这么大,总会有我的容身之地。”

    这话太伤感,我又不争气地哭起来,抓着芳菲的手:“芳菲,你就这么恨我吗?如果你不愿意见我,我可以回香港的,你干嘛要一个人去国外,你又不懂外语,你怎么生活?”

    “你别自作多情了,我会为你远走他乡?”芳菲抽出手,瞅着我嗤嗤地笑,表情又恢复了惯有的冷漠和不屑,“得了吧你,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之所以离开这里是这座城市带给了我太多不愉快的记忆,再说又没什么人值得我留下,爸妈也都死了,我干嘛还留这里啊?长这么大我还没出过国呢?我要趁着年轻好好出去见识见识……”

    “莫云泽给你办的签证?”

    “这你就别管了,跟你没关系。”芳菲含糊地避开这个问题。一直到分手,她都没有说要去哪里,我只感觉她很兴奋激动的样子,以至于走出酒吧的时候因为光线太暗,她还牵了下我的手,我都记不起我们已经多久没有牵过手,于是比她变得还激动,在街边道别的时候我扯住她的袖子,“芳菲,无论你去哪里,一定要跟我联络。”

    “再说吧。”她不耐地甩掉我的手,帮我拦了辆出租车,不由分说就把我往车里塞。我扭头看她,只见她衣衫单薄地晃悠在霓虹闪烁的酒吧门口,侧身低着头似乎在点烟,手心拢着一束微弱的火光,泛着淡淡的蓝,一如那杯“魂断蓝桥”的鸡尾酒。

    她仰着头,对着夜空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我想看清她的样子,可是出租车转了个弯,她映着霓虹灯的身影终于消失不见。

    我转过脸来时,已是泪如泉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