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左,遇见花开-结婚记·芳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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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倒回两天前。

    夏天的裕山除了很适合避暑纳凉,还有一个特色就是山上丛林茂密,常有各种山野动物出没,很多居住在山脚下的农户都有打猎的习惯。裕山虽不是什么名川大山,可连绵数百里,当地人靠山吃山,比不得城里人的大富大贵,日子却也过得悠闲自在。因为山下就有公路,公路又连接着高速,交通便利,路边开了很多类似农家乐的野味餐馆,每逢周末或长假,不少城里人开着车到这边来避暑尝野味,农户们因此收入颇丰,日子过得是不差的。

    陈德忠平日除了打太极侍弄花草,最大的爱好就是打猎了,只要天气好,他就会挎上猎枪带着爱犬豹子上山,虽然不是每次都有收获,但他最大的乐趣并不是打不打得着猎物,他很享受的是狩猎的过程。

    有时候为了追一只麋鹿,他会翻两座山,常常早上出门天黑才回来。费雨桥曾为此很担心,陈德忠却不以为意,笑称死在猎物手里比死在对手手里好多了,至少不会背上孽债。这话说得真是很有深意。费雨桥没办法,只好安排人在后面跟着德叔,以防他迷路或者被野兽袭击。但陈德忠很嫌那两个牛高马大的家伙碍事,经常在半路上把他们甩了,打猎本身就是图个自在,让人跟着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不过陈德忠还是很郁闷,因为自从山脚下那些农家乐之类的野味餐馆如雨后春笋般开起来后,裕山不似从前那般清静了。特别是周末和节假日,三三两两的人或开车或步行来山上玩,而且还都是些年轻人,又叫又唱的,让喜欢清静的陈德忠很闹心。所以一般周末他甚少出门,免得撞见那些穿戴怪异的小青年,看着不舒服。

    周一的早上,他起得很早,一瞅天气不错,就收拾东西准备上山了。在家憋了两天,可把他憋坏了。运气很好,还没深入丛林腹地,就撞见了一只觅食的野山羊。

    陈德忠喜不自禁,屏住呼吸躲到一棵杉树后面,端起枪开始瞄准目标。一切都很顺利,以他的经验判断,这次是志在必得。

    他深吸一口气,静默三秒,扣动了扳机。

    “怦”的两声枪响,正在吃草的野山羊随即倒地,抽搐了两下就没有动静了。如果是往常,陈德忠会很高兴地上前查看猎物,可是这次他没有动,因为他明明只发了一枪,却响了两声。这意味着什么?

    对,还有别的猎人。

    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陈德忠警觉地环顾四周,稍倾,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隐藏在暗处的另一个猎人出来了。是个年轻人,约莫三十岁上下年纪,穿着卡其色猎装,蹬着棕色皮靴,端着猎枪的样子尤显得英姿飒爽。

    陈德忠愣住了,打量年轻人,发现他有张轮廓近似完美的脸……年轻人显然也看到了陈德忠,没有走向中枪的猎物,而是走出枝枝蔓蔓的掩护,跟陈德忠挥了挥手,像是跟他打招呼。“老伯,是您先打中的,您拿走吧。”年轻人很有礼貌,示意陈德忠带走野山羊。

    陈德忠微微眯起眼睛,年轻人这般谦逊,让他觉得很舒服,一看就是有教养的人家出来的孩子。“此话怎讲?你如何知道是我先打中的呢?”他边说边走了过去。

    “老伯,想也想得到啊,您是老猎人,我是后辈,枪法如何有您准呢?”年轻人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陈德忠站到他跟前,亦是和颜悦色:“从前没见过你,新来的?”

    “怎么,老伯还认得来这山上打猎的?”

    “我都在这山上住了两年了,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几个人,但是你我没见过。”

    “哦,我也是最近才过来的。”

    “难怪。”陈德忠微微颔首,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年轻的人脸,“贵姓啊,说不定以后还可以碰上。”

    “免贵,姓莫,莫云泽。”

    “好,好……”陈德忠连说了几个“好”,脸上的笑意直达眼底,指了指地上的猎物,“你住哪里,我叫人帮你把这送过去。”

    莫云泽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不要,我一个人独住,弄只羊回去我还真没整,还是老伯您带回去吧。”

    陈德忠想了想,说:“既然你确实不方便带走这山羊,那就上我那去吃午饭吧,我让厨师弄顶好吃的唰羊肉,你一定要尝尝,外面吃不到的。”

    “这,这怎么好意思……”

    “怎么不好意思,萍水相逢也是缘分嘛,除非你是嫌弃我这老头。”见莫云泽还在犹豫,陈德忠拍拍他的肩膀,“你就不要客气了,我一个人住那么大屋子不晓得有多闷,平日里几乎没客人,今天既然有缘遇上,那就权当是去串门好了。”

    莫云泽于是不再推辞:“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午餐很丰盛,不仅有唰羊肉,榆园的厨师老程还做了很多拿手的私房菜,陈德忠和莫云泽详谈甚欢,午餐吃得很愉快。吃完饭,陈德忠邀莫云泽到书房说话,思及莫云泽吃得并不多,陈德忠问他:“是不是菜不合胃口,我看你吃得很少。”

    “不,不是,我的胃一直不大好。”莫云泽忙解释。

    陈德忠瞅着他直摇头,提起紫砂壶给他沏茶,“你们年轻人哪,就是不注意身体,到了一定年纪病痛就会上身,像我也是一样,年轻时把身体不当数,只想着赚钱赚钱,可是你看我现在老了,有钱有什么用,病痛来了还是一样的痛苦。”

    “老伯说得是。”莫云泽双手接过陈德忠递来的茶,礼貌道谢。茶是上好的明前龙井,茶香怡人,莫云泽一边品茶一边端详这位满头银发的老者,只觉他面目和善,眼神却深不见底,那种内敛的气场根本无需掩饰。这不是个普通人,他这么觉得。

    而且这老人所住的榆园,从进门开始,宛如进入一个艺术博物馆,所见之处全是古董、油画和雕塑,莫云泽也是世家出身,他知道那些雕塑和古董随便挑出一样放到拍卖行去都价值不菲。他是谁?

    “小莫,家里还有什么人吗?”陈德忠笑吟吟地问。

    莫云泽眼底闪过一丝恍惚,亦笑了笑:“父母都不在了。”至于三叔和端姐,他从未把他们列入亲人的行列。过去没有,现在更不会。

    “难怪。”陈德忠点点头,递上雪茄,“要不要来支?”

    莫云泽摆摆手:“不了,老伯,我胃不好,医生要我戒烟戒酒。”

    “那人生还有什么乐趣?”陈德忠自己点上一支,笑眯眯的,“小莫,医生的话是要听,不过有些问题不是医生解决得了的,你还是要靠自己。”

    “老伯何出此言?”

    “没什么,就觉得你看上去很孤独,心里一定有解不开的结。要积极乐观点,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积极点,人生才有希望嘛。”

    莫云泽心下暗暗吃惊,“老伯,您真是很厉害,我心里有结都被您看出来了。”

    “哈哈哈……”陈德忠朗声笑起来,“年轻人,我活的岁数都有你的两倍了,如何会看不出来?我就直说吧,像你这么年轻,不忙工作躲在这深山里,肯定是想逃避什么,可是我要告诉你,小莫,逃避绝对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只会让自己更加懦弱,人一懦弱,看上去很简单的事情都没办法解决。”

    “逃避、懦弱?”莫云泽仰靠着椅背,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您说得很对,我可能是在逃避,有些事情没办法去面对,所以……”

    “小莫,人这辈子总是有些事情是难以面对的,可是又不能不去面对,但你记住,勇敢好过懦弱,有时候一次的懦弱会让你追悔一生。你害怕或者你躲起来,并不表示你要解决的那些事情就会过去,积极地去面对,总会有办法的。”

    “老伯……”莫云泽眼眶瞬时有些泛红,心底翻涌着热潮,茅塞顿开,“谢谢您,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无论怎样,他都不会放弃。

    既然被逼如此,那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哪怕一生懦弱,总要勇敢一回。莫云泽连夜将四月带走,想想还是很刺激的,昨夜他连楼都没让四月上就将她塞车里,然后一路飞驰……路上四月问莫云泽,“你不会把我卖了吧?”莫云泽哈哈大笑。四月却难掩紧张惶恐,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失踪半月的莫云泽怎么会突然出现,她有太多太多的疑问,一路问个不停,问着问着就睡着了,醒来时,莫云泽坐在床沿默默看着她,脸上满含笑意。

    四月一头乌亮的头发堆在白枕上,更衬得一张尖尖的小脸莹润如玉,她爬起来四顾张望着,本能地问:“这是哪里?”

    莫云泽伸手拂开她额前的乱发,温柔地笑,“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我还没给芳菲打电话。”

    “不要跟她打电话,近段时间内千万不要跟她打电话!听我的,四月,不要跟她联系,否则随时会暴露我们的行踪!”莫云泽一听四月要打电话给芳菲就急了。

    四月顿时紧张起来:“云泽,到底出什么事了?”

    昨夜在来的路上四月问什么,他都说过后再解释。这会儿,四月急需一个解释。莫云泽知道如果不给她个解释或者说法,她肯定没法安心跟他在一起,但有些事情他又不能跟她说得太清楚,说了,她也未必懂,也怕她情绪失控。

    “四月,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而在听我说之前,请你务必相信我带你来这是为了给我们彼此相处的自由,我不会害你,这一点你无论如何要相信!”

    莫云泽将四月的手握在掌心,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尽可能地让她平静,“至于芳菲,你放心,她知道我带你走的事。我没有办法,四月,我是被逼的。我想你可能也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些事,具体什么事等以后有机会再慢慢告诉你,现在当务之急是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因为他们设下这个圈套就是要我死都要做梅苑的鬼,要我为他们卖命,为他们赚取更多的财富,我在他们眼里,就是条随时听候使唤的狗。我没有自己的尊严,没有自由,甚至不能选择自己的婚姻,我忍了他们很久,可是他们逼人太甚,我不得不设法摆脱他们的控制,否则我做梅苑的鬼是小,还会连累你,甚至是芳菲。”

    “云,云泽……”四月一听这话更急了,哆哆嗦嗦,脸都白了,“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我们逃得掉吗?”

    “我已经安排好了,过几天就离开上海,去国外。”

    “可是我工作……”

    “你还要什么工作,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你挨饿的。不说大富大贵,至少我可以保证我们未来的生活衣食无忧,至于你的工作,芳菲会去帮你辞职,其他的事情她也都会帮你处理,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你们串通好的?”

    “别说这么难听,不是串通,而是被迫携手,因为芳菲……她也是受害者,她跟我一样,都希望你能远离梅苑远离莫家。”

    “可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跟我说了这么多,我一点也没懂,就算要走,至少让我明白事情的缘由吧。”四月晃着头,愈发不知所措了,“你不肯说,芳菲也不肯说,你们让我怎么放下心走!而且,就算我跟你走,又凭的什么呢,我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但是我并没有……我跟你……”她越说越乱,更加不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了,“云泽哥哥,我没办法,我……”

    “你不爱我,是吧?”莫云泽静静地看着她。他什么都明白。

    四月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也木愣愣地看着他……“唉,我就知道会这样。”莫云泽叹口气,将她的手心贴着自己的脸,嘴角漾起恍惚的笑意,“四月,你摸摸我的脸,虽然这张面孔不是我的,但你知不知道,一个人无论面孔怎么改变,灵魂和心是变不了的,有些事情我没办法跟你说得太清楚,得需要你慢慢去体会,明白吗?”

    “灵魂和心?”

    “是的。”

    雨一直到中午才停,莫云泽亲自下厨给四月做饭。他们现在住的地方正是在裕山,宅子是栋再普通不过的平房,收拾得很干净舒适,家具旧了些,客厅深蓝色的条纹窗帘倒是像新换的,只拉了半边。莫云泽很警惕,交代四月不要把窗帘全部拉开,也不要长时间地站在窗户边。四月于是只能在屋子里转,最后踱到了门口,她感觉出这房子应该不经常住人,门口的石阶上爬满青苔。院子里的围墙边也长着野草和不知名的小花,有株不知道多少年月的老榕树将半个屋檐都遮住了,高高的树杈间竟还搭了个鸟窝,有羽翼未全的小鸟探出头,叽叽喳喳的,倒显得整个院落生机勃勃。

    屋子里传出诱人的香味。四月连忙去厨房看,发现莫云泽在炖汤,系着围裙的样子跟他平日里西装革履的贵胄派头判若两人。让四月非常惊讶的是,厨房的灶台竟是那种老式的柴火大灶,莫云泽一边切菜看汤,一边还要俯身去添柴,忙得团团转。

    “我来吧。”四月过去蹲下帮忙。

    “这里很热,你快出去。”

    “我不怕热,而且我很久没烧过柴火了。”四月喜滋滋地往炉灶里添柴,炽烈的火焰将她的脸映得红彤彤,是有些热,不过还能忍受,“这房子是谁的啊,居然还有这种灶。”

    “是我家……”莫云泽顿了顿,回答道,“一个老亲戚住过的宅子,条件没法跟城里比,连空调都没有,委屈你了。”

    “可是我很喜欢。”

    “其实我也很久没来过了。”

    “看得出来,不常住人。”

    “嗯,平常是找老乡帮忙照看着的,定期打扫下卫生。”

    “你是很念旧的人。”

    “你呢,念旧吗?”莫云泽揭开锅盖,瞅着她笑。

    “我……”四月目光变得飘忽起来,盯着哧哧燃烧的灶火出神,“我不太愿意回忆过去,很少去想,想什么都没用。”

    一想就没办法抑制心痛。

    因为不管怎么想,那些死去的人都活不过来了。

    “不愿意去想就不要想,人总要向前看才有希望,老生活在过去里会很痛苦。四月,希望你能适应跟我的相处,不是暂时的,而是……”莫云泽犹豫着措辞,观察她的反应,“如果你愿意,我想给你一个温暖的家。”

    四月什么反应也没有,怔怔地盯着越烧越旺的炉火,忽然说:“你知道吗,如果当时云河不救我,他就没事,他完全可以自己逃生的。”

    莫云泽微微皱起眉:“四月,你不能这么想。如果是我,我也会救你,不会自己逃生。因为你是我们最疼爱的妹妹,我们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葬身火海,你不要对此有包袱,否则云河泉下也不安息的,懂吗?”

    四月仰起面孔看着他,忽明忽暗的火焰映在她漆黑的瞳仁里,让她显出几分迟疑:“我总觉得你……你很像云河,你的这双眼睛总让我想起他,你们不是亲兄弟,怎么也长得这么像……”

    莫云泽稍稍怔了下,只是笑:“可我不是云河,但你可以当我是云河,因为我带着云河的爱守在你身边,无论是我还是云河,我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连在一起,我们看着你长大,如今云河不在了,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四月,你可以像爱云河那样爱我吗?”

    这些话莫名透着伤感,四月轻轻摇头:“不能说是爱吧,毕竟我们只有数面之缘,只不过他留给我的印象很深刻,可能一生都无法磨灭……这种感觉我也说不清楚,反正这些年我老是梦见他,有时候我觉得他好像没有死,就在我的身边,非常奇怪,我一直感觉到他的存在,就像我感觉你现在在我身边一样……”

    “是……是吗?”莫云泽很惊讶。那一刹那他似乎陷入沉思,又好似什么都没想,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地听她说。

    “是的,云泽哥哥,所以你是不是他并不重要,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在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因为这世上除了你和芳菲,我没别的亲人了……”

    莫云泽眼底闪过一丝失落:“你是说,我只是你的亲人?”想了想,点点头,“也行吧,我不能要求太多,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不是吗?”

    四月没有吭声,机械地往里面添柴,盯着灶火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她忽然说了句:“不知道芳菲怎么样了。”

    已经连续几天下暴雨,办公室的玻璃幕墙上流淌着淋漓的雨帘,如果是晚上,反射着室内的灯光,那些雨珠会焕发出奇异的光彩,像是挂着无数颗璀璨的珍珠。只是这会儿是白天,一整日盯着那些雨珠,会觉得很单调和厌烦。

    费雨桥讨厌雨天,偏偏他的名字里还有个“雨”字,这让他很是郁闷。但他不能改名,因为名字是父母给的,是父母留给他的礼物和纪念,他舍不得改。只是这糟糕的雨天总是让他想起十四岁那年的那场雨,他被二伯关在门外,他只得背着书包一个人默默返回姨妈的家,最后还是进不了门,只能站在楼下淋雨。那场雨影响了他一生,他个性中的冷酷很大程度上就是那场雨带给他的。从此,他不再相信亲人也不再对人性抱有希冀,他开始了恨。

    一小时前,助理文东将有关莫云泽的身世调查材料摊开到他面前时,他只觉脑袋嗡嗡作响,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了,一片黑暗。

    资料上显示,莫云泽的生父被怀疑是莫敬浦太太白韵芝婚前在娘家的一个相好,这个相好家境贫寒,是白家一个厨师的儿子,名叫阿钟,白韵芝从小就跟阿钟在一起玩耍,一起长大。成年后因两人恋情被撞破,阿钟被赶出了白家,不久白韵芝在父母的安排下嫁到了上海,成为莫家的长房长媳。白韵芝尽管在莫家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心中还是放不下阿钟,当时正赶上文革,莫家受到冲击,白韵芝在丈夫莫敬浦的安排下回无锡娘家避风头,自然而然跟阿钟又见面了,旧情复燃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文革期间的莫家再无往日的风光,一大家子都被赶出了祖居梅苑,莫老爷子因为资本家的身份跟长子莫敬浦一起整日被红卫兵押上街批斗和游行,其他的家庭成员包括莫敬池和莫敬添去的去农场改造,逃的逃到香港避难,而梅苑则成为了造反派的司令部。莫家在自顾不暇的情况下,谁也顾不上白韵芝在无锡这边跟老相好暗度陈仓,两人时常幽会,在乡下一住就是大半年……

    文革中后期,莫家因为北京那边有人力保,虽然家产被抄了大半,但好歹一家老小得以回到梅苑居住,白韵芝随后也被莫敬浦接回了上海。事情原本到这里结束了,偏偏阿钟万分不舍白韵芝,随后也追随白韵芝来到了上海,刚开始在码头上当搬运工,吃尽了苦头,后来偶然的一次机会,他救了一个年轻人的命,被年轻人的父亲留在了身边,并得以重用,生活这才慢慢改善。而在这期间他跟白韵芝仍有见面,只是因为在莫家眼皮底下,两人见面的机会很少,后来有一次白韵芝回无锡老家养病,阿钟也追随而去,不久白韵芝就怀孕了。这个孩子自然不是莫敬浦的,因为当时莫敬浦正在欧洲考察,莫老爷子是个极要面子的人,为了避免家丑外扬,命令白韵芝把孩子处理完了再回上海。结果白韵芝竟然生下了孩子,她跟莫敬浦结婚多年都没有怀孕,她就是拼了命也会保住这个孩子,值得一提的是,白韵芝怀孕七个多月就生下了孩子,更加印证孩子不是莫敬浦的。眼见木已成舟,莫家无奈之下只得让她抱着孩子回上海,同时为免后患,莫老爷子派人去无锡将阿钟毒打不说,还废了阿钟的男儿身,如果不是莫敬浦出面制止,阿钟可能连命都没有了。

    眼见妻子红杏出墙,莫敬浦反而很自责,因为他深知这场婚姻不过是场没有感情的家族联姻,他并不爱白韵芝,白韵芝也不爱他,从嫁到莫家第一天开始,白韵芝就跟莫敬浦表明了态度,她不会爱他,她心里有人。两人对外扮演着恩爱夫妻,可是实质上不过是有名无实,白韵芝抑郁成疾,长年卧病,跟莫敬浦分房多年,这是梅苑众所周知的事情。

    说到底,莫敬浦还是很仁厚的,妻子怀上了别人的种,他不是帮着莫老爷子掩盖丑闻,而是默许白韵芝生下这个孩子。他大概觉得自己亏欠白韵芝,让她有个孩子,多少算是一种弥补,至于孩子是不是他的,反而不重要了。没有人知道,莫敬浦是如何说服老爷子接受这个孩子的,白韵芝在孩子满月后堂而皇之地将孩子抱回了莫家,当然是以莫敬浦的骨肉之名,这个被抱回莫家的孩子就是莫云泽,莫家的长房长孙。流言肯定是有的,不过梅苑知道真相的也就老爷子跟莫敬浦,时间长了,假的也成真的了。

    白韵芝感恩于丈夫的宽容和接纳,从此倒是真的断了跟阿钟的情分,安心地在家相夫教子,跟莫敬浦的夫妻关系也日益融洽,虽然仍然是有名无实,但相濡以沫的感情是真实存在的。而之后的多年,阿钟一直逼问白韵芝孩子是不是他的,却始终得不到白韵芝的承认,后来干脆拒不见他,要他死了这条心。阿钟如何咽得下这口气,感觉自己被白韵芝抛弃,加之因当初被莫家毒打伤及命根,他终身不能再育,等于成了个废人,仇恨的种子大约就是那时埋下的。而资料上白纸黑字地印着,阿钟在码头工作时救过的那个年轻人正是改革开放后东山再起的费氏振宇集团老板的三公子,既后来跳楼身亡的费耀程……

    文东什么时候离开办公室的,费雨桥全然不知。

    他深深埋着头,人像被抽空了似的,连动下小指头的力气都没有。真相比事实可怕,而事实,并不因他的排斥就不存在。因为就在昨天,陈德忠还特意给他打了个电话,说:“莫云泽可能不是莫家的孩子,你就不要去碰了,他既然不是莫家的人,就犯不着我们去动他。冤冤相报何时了,能少造点孽就少造点孽吧,这世上不会没有报应,只是时候未到,雨桥,我不希望你因此背上枷锁。如果你现在放弃,我不怪你的,而且还很赞成。”

    费雨桥微当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路引着他复仇的德叔要他放弃?

    “德叔,您知道的,在我的字典里没有‘放弃’两个字,我父母怎么惨死的,这些年我怎么过来的,我都不会忘记。”

    “你的意思是要继续罗?”

    “别无选择。”

    “绕开莫云泽就可以了。”

    ……

    费雨桥纳闷了一晚上,不明白德叔为什么突然对莫云泽手下留情了,当初可是他领着费雨桥走上这条复仇之路的,这仇还没报呢,德叔就要收手?仅仅是因为莫云泽跟莫家没有血缘关系?如果就此收手,那这些年的披荆斩棘岂不白费了?

    现在真相大白,陈德忠要费雨桥放弃复仇计划,不过是因为确定了莫云泽跟莫家没有血缘关系后,陈德忠认定莫云泽就是他的骨肉……太可笑了!太荒唐了!计划十余年的复仇,不过是帮这个人了结他私人的恩怨,而费雨桥,只是一颗被利用的棋子。所谓借刀杀人,费雨桥大约就是那把刀了,而使刀的正是陈德忠。

    费雨桥点根烟,自嘲地想发笑,却又笑不出,眼角分明还有冰冷的湿意。他转动着大班椅,盯着落地窗外深渊一般的黑暗,忽然释然了,他想他没有什么顾虑了,被利用也好,被当作刀也好,他都无所谓了,已经走到了这步他没有回头路可走。这个真相只会让他断了最后的迟疑,他不但不会避开莫云泽,反而将目标直接锁定这个人,家仇,夺爱,还有摊开在眼前的不堪的真相,这场交锋是必然的了。费雨桥将资料撕碎后,打电话给文东:“不要跟任何人透露这件事情,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发生,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

    两日后,费雨桥跟陈德忠在榆园下棋。正午的阳光明晃晃地照进屋子里,院外的白茶花开得正好,满室都是清淡的花香,令人神清气爽。只是这盘棋下得异常沉默,最后还是陈德忠主动问起来的:“听说莫云泽失踪了?”

    “是,失踪有十来天了。”费雨桥不露声色。

    “梅苑那边是什么态度?”

    “在找吧,好像已经报警了。”

    “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不清楚。”费雨桥淡淡的,凝神望着棋盘,“可能是狗急了跳墙吧,莫家肯定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事刺激到莫云泽,逼得他出走。”

    陈德忠微微颔首:“嗯,有道理,伤天害理的事他们莫家可没少做。”

    费雨桥瞥了眼德叔,脸上平静依然,继续下棋:“莫氏盛图现在一定是方寸大乱,这些年盛图一直靠莫云泽的掌舵才得以东山再起,他三叔莫敬添不过是个花天酒地的花花公子,对于经商一窍不通,好在他这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于是才让侄子莫云泽执掌盛图,他自己只管大把大把地花钱就可以了。现在莫云泽出走,盛图无疑被抽了主心骨,这个时候下手,我敢保证他们绝无还手之力。”

    “啪”的一声脆响,费雨桥一棋封喉,将棋子牢牢地摁在棋盘上,继而望着德叔莞尔一笑:“德叔,您输了。”

    陈德忠这才注意到棋盘,已被切断了后路,成了一盘死棋。他朗声笑起来:“后生可畏啊,我终于是输了这盘棋。老喽,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费雨桥也跟着笑:“德叔老当益壮,我怎么是您的对手,刚才不过是德叔让了我两颗棋子而已。”

    “你别谦虚,赢了就赢了,我又不是不认输。”

    “德叔能认输,真是让晚辈诚惶诚恐,要不我们再下盘吧,这次您就别让我了,不然赢了也没意思。”

    “不下了不下了,累了。”陈德忠起身,指着窗外说,“我们去院子里散散步,你看,我种的那些白茶花都开了呢。”

    “嗯,早上我进门就看到了,真是美。”费雨桥也起身,由衷地赞叹。

    “那我们出去吧,在屋子里待了半天了,出去晒晒太阳。”陈德忠说着就背着手下楼。费雨桥紧跟其后。

    榆园的前院和后院没有种别的花卉,只种了白茶花,白茶是一种很高贵的花,花瓣精致得像绢花,高洁皓白,一尘不染,仿如有凌霜傲雪之骨气。正是十月间,碧绿的叶子间盛开着朵朵白茶,伫立花间只觉清香沁人,甚是美妙。费雨桥不懂白茶,也觉这花赏心悦目,深吸一口气,“这花不常见呢,本地好像没有这样的白茶花,大多是红茶花居多。”

    “你眼力还不错,这些花可是我花大价钱从江苏无锡运过来的,那边才产这样的白茶花。”陈德忠刚好站在一株白茶边,一身浅灰色唐装,配着那白花,竟显出几份仙风道骨来,他一边俯身细细地打量花朵,一边自顾自地说,“可惜是水土的原因,这些花运过来后,远没有在无锡开得那么好了,如果是在本土生长,花瓣要大也要白些,晶莹剔透的,如果是成片地开花,那真跟雪一样……”

    “哦,无锡运过来的。”费雨桥微笑,却不再言语。

    陈德忠伫立花前,仿佛一下思潮涌动,渭然长叹道:“这花啊,也跟人一样有灵性的呢,你对它付出多少,它就以什么样的姿态回报你,原先这些花运过来的时候,半死不活的,都蔫了。我精心侍弄着它们,天热怕晒着,天冷怕冻着,还每天跟它们说话,慢慢的,这才有了点活气儿,到今年终于是开花了。”

    费雨桥凝神不语,他这话什么意思?

    “都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是有些时候,唉,这人还不如草木呢……”陈德忠摇摇头,背着手转过身,径直朝后院走去。

    费雨桥忽然觉得有些心浮气躁,仿佛是哪里不对头,于是直言:“德叔,我不是一个喜欢背后揣度的人,您不觉得,有些事您该跟我讲明吗?”

    陈德忠的身子一僵,背对着费雨桥,没有动。

    “德叔对我恩重如山,如果没有您这些年的栽培,就不会有雨桥的今天,不管怎么说,我是感激您的,我也很愿意做您手上的那把‘刀’,为我爸妈报仇,也为您报仇,这我都没话说,可是我不愿意被人欺骗,这种滋味不好受。”

    “雨桥,你相信报应吗?”陈德忠缓缓转过身子,静静地看着费雨桥,“我以前不相信,现在信了,因为报应到我自己头上来了。雨桥,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把你当自己亲生的儿子,这你知道。跟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我只希望你这辈子平平安安,无灾无难,荣华富贵或者血海深仇,都抵不上你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好。”

    费雨桥亦静静地看着他:“您不觉得现在说这些太晚了吗?是您把我引上这条复仇之路,现在您说收手就收手,您把我当什么了?儿子?算了吧,这话就不用自欺欺人了,您的儿子不是我,是莫云泽!就因为他,您不惜将全盘计划推翻,这可真不像您的风格,德叔。”

    “雨桥,我承认我有私心,可是你不能否定我这么多年对你的付出,否定我对费家的忠诚,如果你父亲在世,我想他也不希望你跟莫家冤冤相报的,说到底这终究是我的错。现在我知道自己错了,是真的错了,所以我才想让你回头,你要明白,放弃复仇对你没有坏处。”

    “晚了,德叔。”

    2

    四月挣扎了很久,还是决定给芳菲打个电话。放心不下芳菲是一方面,主要还是自己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不该和莫云泽走。听莫云泽的口气,这一走大约短时间内是不会回来了,她很矛盾,也有些不踏实。毕竟这里是她生长的地方,抛下一切远走他乡,这是她从前想都没想过的事,她需要跟人商量商量。结果她躲在浴室刚掏出手机,号码还没拨完,莫云泽不知怎么突然出现在身后将手机夺了去。

    “你干什么!”四月大叫。

    “说了不要跟芳菲联系,你知不知道电话一通,也许我们的行踪就曝光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莫云泽其实早就察觉到四月心神不宁,知道她躲进浴室就是想跟芳菲通电话。

    结果四月的脾气一下就来了,大喊大叫:“我跟我妹妹通电话怎么了,我又没卖给你!莫家的人要找的人是你,为什么要把我扯进去?”

    莫云泽急了,将她拽出浴室,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四月,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明白!如果我们不走,会让莫家更加有持无恐,会有更多的人受伤害,会有更多想象不到的状况发生,我带你走不是拐骗你,是为了保护你……”

    “我不要你保护!”四月推开莫云泽,显得十分烦躁,跺着脚,“莫家能把我怎么样,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不怕他们!从我妈死了到现在,我怕过谁?如果怕能解决问题,我还能活到现在?我什么都不怕!”

    “说到底,还是你不相信我是吗?”莫云泽的目光渐渐冷下去。

    四月喘着气,一张脸孔雪白雪白的,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相信我吗?”

    四月闭上眼睛,转过脸……就这么迟疑的一刹那,莫云泽已经尽看在眼里。他打了个寒噤,心底有细微的碎裂声,虽然外面是秋阳高照,可他感觉周身冰冷,很冷很冷,是那种穿肠入腑的冷。他到底还是高估了他在她心中的位置。

    “对不起,是我太自作多情了,以为一场大火就可以让彼此铭记,结果……”他疲惫地坐到卧室的床沿上,深深埋下头,“你走吧,我不拦你了。”

    四月真的走了,也没怎么收拾东西,就拿了个手袋穿上鞋子就出门了。莫云泽听见院子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又关上,蹬蹬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然后一切回归平静。除了飒飒的风声,屋子里,院子里再听不到其他的声响。

    莫云泽呆坐在床边,思想凝固了般,停止了思维。

    她终究还是不信他。

    更别说爱他。

    也不知道这么坐着过了多久,大约一小时不到吧,莫云泽忽然想到,这是偏远的山区,山上丛林密布,四月不认得路,她如何下山?这么一想,他顿时骇出了一身冷汗,山上不仅路况复杂,还有野兽出没,四月,四月她一个人……

    “四月!”莫云泽从床上弹起,狂奔出门。

    天渐渐的黑了,树林间的光线急剧降低,除了森森的树木和枝枝蔓蔓,看不见任何一条可以称之为“路”的痕迹。

    四月跌跌撞撞,恐惧胜过疲劳。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迷路的,明明出门的时候走的是条弯曲的小道,眨眼功夫小道没了,她陷入了丛林的包围中。她本能地想喊,可是她依稀记得小时候看过一本探险的书,说在森林里迷路时切不可大声呼喊,以免招来野兽。四月穿着条藕色的雪纺连衣裙,外面就套了件白色开襟针织衫,太阳一下山,林间的温度就剧降,她冷得瑟瑟发抖,脚上手上被带刺的藤蔓划得伤痕累累也顾不上疼。她很清楚,如果天黑之前找不到出路,那她就不能保证,明天她还有没有机会见到太阳升起。

    她有些后悔自己太冒失,冲动是魔鬼这话真是没错。

    最后实在是走不动了,又累又饿,她知道她也不能走了,她必须保持体力,否则她势必困死在这山林中。而天色这时候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密林中伸手不见五指。四月摸到一棵大树,蹲在大树下蜷缩起身子,静等天亮。

    只能这样子了,是冻死饿死还是被野兽咬死,都听天由命了。但她提醒自己不能睡,林中的气温很低,一睡就很可能睡过去了。到后来,饥饿战胜了恐惧,忽然觉得用“前胸贴后背”这样的词形容饥饿真是很贴切。于是她闭上眼睛,把从前吃过的所有好吃的东西在脑海里全部再“吃”一遍,结果越“吃”越饿,肚子咕咕地不停叫唤起来。她的胃一直就有毛病,一饿,抽搐似的疼起来。也好,疼痛可以让她暂时保持清醒的意识。

    人在濒临绝望的时候,总是会想起从前的很多人和很多事,四月仰靠着树干,望着头顶树叶间隙外繁星点点的星空,心想哪颗星才是妈妈呢?四月记得妈妈说过,每个人死后就会化作天上的一颗星,她想,如果自己死了,会不会也化成天上的星?那样是不是就跟爸爸妈妈在一起了?如果真这样就好了,可是她知道,命运从来不会这么慷慨。即便她死了,天上那么多星,她又如何知道妈妈在哪里,这些不过是骗小孩子的话罢了。

    于是她又想到莫云泽,她把跟莫云泽相识的前前后后想了个遍,每一个眼神,每一句对白,每一声叹息,她都仔仔细细地在心底来回揣摩。多少有些命中注定,注定她跟他有着这样的渊源。思前想后,她忽然意识到,她之所以一直不能肯定跟容的感情,其实就是因为那场大火让她始终无法正视自己的过去,她背上了太沉重的枷锁,不敢爱,也不敢接受爱,所以容的出现和离去,注定只是她生命中的一段插曲,而真正的主题曲,可能就会在她和莫云泽之间奏响,因为他们都是从那场大火中死里逃生出来的。

    四月哭了起来,泪水带着她最后的体温自眼中满满地溢出来,她捂着脸抽泣,哆哆嗦嗦,她责怪自己为什么一直要逃避呢?她可以在经历了家破人亡的惨剧后还能坚强地活下来,却没办法面对一个跟她有过共同遭遇的人,她是害怕,还是懦弱?

    说到底还是背负的枷锁太重,她没办法彻底解脱,潜意识里她觉得那几个葬身火海的亡魂一直在看着她,看着她。而她也看着他们,时空交错的狭缝里,她无处可逃,只能任由着自己被那些冰冷怨恨的目光千刀万剐……

    模模糊糊的,她好像开始做梦,竟然又见到了那片梨花簌簌飞落的梨树林,灼灼花枝在风中摇曳,她穿行于花雨中,没有目标没有方向。也许,她是为了逃离那些亡魂的注视吧。奔跑间,前方有个身材挺拔的少年忽然朝她转过身来,他穿着白色毛衣,浅米色灯芯绒裤子,双手擦裤袋里斜靠着一株梨树,因为花枝遮住了半边脸,看不清少年的具体样貌,只恍惚看到他嘴角溢出淡淡的微笑:“四月,你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你是谁?”四月张望着那张脸。

    “你觉得我是谁就是谁。”

    依然只看得到下巴。四月试着走近他,“你,你为什么在这里?”

    “等你啊,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说着少年向前走了几步,刚好避开了花枝,露出一张皓月般明亮的脸。

    刹那间,天地都仿佛暗了下来。

    只剩那张脸。

    四月掩嘴惊呼:“是你!”

    忽近忽远,那张脸。

    四月试图睁开眼睛,可到底太虚弱,只看到个模糊影像就疲惫地睡去。她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要睡不要睡,但实质上她已经撑不住了,意识仍挣扎在半梦半醒的边缘。她依稀感觉自己靠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耳畔有风声,还有枝枝蔓蔓拂过她的脸,应该是有人抱着她在快步地行走,这个怀抱令她觉得很安心也很温暖,她动了动,更深地缩进那人的臂弯沉沉地睡去。这一次,她是真的睡着了。

    醒来时,满室明媚的阳光。四月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上,她打量四周,是她之前住的屋子。她一时有些诧异,明明是睡在丛林里,怎么回到屋子里了?

    卧室外有熟悉的脚步声。然后门被轻轻推开,莫云泽端着满满一碗汤进来了,见她大睁着眼睛,笑了起来:“醒了?我琢磨着你可能是快醒了,就把汤给你端来了,早上熬到现在的乌鸡汤,很鲜呢,里面放了人参。”

    四月这时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迷迷糊糊,仍觉得是在梦里。“我怎么在这?”她虚弱地看着莫云泽,久久凝神着那张脸。

    莫云泽将汤放在床头柜上,坐在床沿,伸手将四月揽入怀中。“四月,对不起,我不该跟你吵架,你知不知道我都吓死了,差点报警。”他吻着她的头发,轻抚着她的背,声音陡然变得颤栗,“是我错了,你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就是别离开我……这太残忍了,比让我死还残忍……”

    四月后来才知道,莫云泽在她出门半个小时后就开始寻找她,从下午找到晚上,最后没办法,只好去找裕山管理处的工作人员,请求支援。管理处非常重视,连忙召集村民打着火把上山寻找,一直找到凌晨,四月才被一个老乡发现昏迷在一棵老杉树下。莫云泽悲喜交加,抱着四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差点哭出来,然后在老乡的带领下到山下的卫生所对四月进行简单的伤口处理。四月醒来时,其实已经是她走失后的第三日上午了。

    “医生刚来给你检查过,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要小心伤口别感染了。”莫云泽看着四月把汤喝完,又拿出碘酒和药棉,给四月腿上的伤口消毒。四月有一双修长的美腿,只是因为腿上遍布伤痕,现在变得惨不忍睹了,有些伤口是藤蔓划伤的,有些则是被林中的毒蚊虫叮咬的,又红又肿,还奇痒难忍。

    “忍着点,可能有点痛。”莫云泽小心地用碘酒擦拭伤口,“千万别用手去抠,也不要沾水,否则伤口会发炎的。”

    四月问他:“这双腿是不是让你很倒胃口。”

    “还好,就是看着心里疼。”莫云泽很小心,生怕弄疼了她,“别动,如果疼就吱一声。”

    “你不怪我吗?”四月像做错事的孩子,乖乖地躺着不动。

    莫云泽抬眼看了她下:“本来就是我的错,怎么能怪你呢?”说着又摇头只笑,“你小时候也是这么淘气吧,我听我爸说过,有一次你跟你的小伙伴去公园的湖边上玩,结果玩得忘了时间,后来又跟着同学去看电影,天都黑了,你妈妈到处找你,最后只在湖边上找到你忘下的书包,你妈妈还以为你掉进了湖里,哭得死去活来,如果不是旁边的人拉着,没准自个都要往湖里跳了。”

    四月也笑了起来:“你还知道这事啊,我都快忘了。”

    “最后你妈妈怎么找到你的?”

    “我看完电影就自个回家了呗。”

    “妈妈没有打你?”

    “没有,就是抱着我哭,把我都吓着了。”

    “你看,当失而复得的宝贝回到自己身边,是舍不得打的。”莫云泽看着她笑,眼底流淌着温情,又佯装板起脸,“不过下次如果再这样,我肯定要好好揍你一顿的。”

    四月盯着他的脸,鼻端发酸:“云泽,我再也不会离开你的。”吸了下鼻子,又道,“因为我终于懂得,面孔是谁不重要,关键是面孔之下的那颗心,还有包裹在心上的灵魂。”

    莫云泽顿了下,抬头望向她……

    “云泽,其实我早该跟你坦白,你的面孔被毁你遭遇的不幸都是我造成的,因为当年那场火……那场火就是我放的,无论你信不信的确是我放的,我自己做过的事自己最清楚。我是个罪人,你看着我,我就是个罪人,你还爱我吗?”

    四月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背心都沁出了汗。

    终于说出来了!

    “你觉得那场火是你放的吗?”

    “是我放的,我用蜡烛点燃的窗帘,然后火就烧起来了。”

    “蜡烛可以把那么大一个梅苑烧成废墟?”莫云泽把碘酒瓶和药棉放床头柜上,脸上风平浪静,看着她,“你一直抗拒跟我在一起,就是因为这件事?”

    “是……是的。”

    “可那场火不是你放的。”

    “……”

    “是唐毓珍放的,她浇的汽油她点的火,警方都结案了的,你却为此背上枷锁这么多年,四月,这太不值了。”

    “……”

    四月只觉虚弱,脸色白得骇人。她别过脸,阖上眼睛:“你出去,我一个人待会。”

    夜晚,窗户开着,四月侧身睡在床上,看着窗外的白月光无法入眠。山里的夜是寂静的,同时也是喧嚣的,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像是一场不间歇的交响曲,搅得人心绪烦乱。加之伤口隐隐作痛,四月换什么姿势都觉得难受。

    她赤脚下床,听了听隔壁的动静,莫云泽应该是睡了。他房间的门是虚掩着的,四月轻轻推门进去,好奇地张望他的房间,只见月光撒在床头,勾勒出他侧卧的身形,他的呼吸很轻微,四月一步步移向他,像走近一个梦。她轻手轻脚爬上床,在床的边沿上睡下。

    忽然觉得很安心了,她能感知他的存在。经过丛林迷路的那一夜,她格外害怕独处,夜那么黑,她感觉自己随时都会被吞噬,尸骨无存。至于那场火,她是真的不愿意去想了。是她放的也好,不是她放的也罢,她已经困在这深渊太久,她只想解脱。而此刻,就像一个疲惫的旅人找到了灵魂的归所,她终于可以卸下包袱,静静地靠近他了。

    多么美好的夜晚,多么迷人的月色……

    深重的倦意慢慢袭来,她想她终于可以睡着了。

    “四月。”枕畔突然传来一声轻唤。

    四月僵住身子,黑暗中瞪大眼睛,他在说梦话?

    可是显然那不是他的梦话,因为莫云泽随即就翻身从后面拥住了她,他的呼吸温柔地扑在她的脖颈,“你想好了吗?”

    四月仍然动弹不得……

    “我等这一天已经等很久了。”他呢喃着,动情地吻上她的耳垂。

    早上,四月对着镜子扑粉。不是扑脸上,而是扑脖子。真是很难看,脖子上那道暗紫色印痕令四月羞恼不已。

    “不用遮了,这个样子挺好的。”

    莫云泽不知何时走进浴室,站到了她的身后。

    “都怪你!”四月白他一眼。

    莫云泽笑了,伸出双臂将她圈进怀里,将下巴抵在她的肩上:“这是我留给你的爱的印记,你是遮不住的。”

    四月从未见过莫云泽发狠的一面,而且是在床上。他平日那么温存的一个人,怎么到了床上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汗泪交织的纠缠中,他忘乎所以,恨不得将她揉入自己的胸膛和血肉,从此就和她融为一体,再也不分开。

    她是他的,一直就是。

    “我们今天下山吗?我想去买点……那个药。”四月的脸有些发红。

    “不用买了吧,有了就生下来。”莫云泽简直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将她的身子扳过来面向他,“不过我们还真要下山,行程定了,我们今天就回上海,中午的航班,直飞香港。”

    “香港?”

    “是的,再从香港转道飞加拿大。”

    机场人很多,四月显得有些紧张,自始至终低着头,将莫云泽的胳膊拽得紧紧的。两人开始排队办理登机牌。其实莫云泽也很紧张,只是他没有四月表现得那么明显。他知道走出这一步,他就没有回头路了,被困在这囚牢里这么多年,等待这一刻实在是等待得太久。也许是越接近曙光越惶恐不安,他不知道未来他要面对的是什么,目前他所能想到的就是自由,只有自由了,他才可以按自己的意愿生活。

    前面只有两位乘客了,很快就轮到他们了。“你带药了没有?”四月可能也知道自己太紧张,故意跟莫云泽岔开话题。“带了。”莫云泽笑笑,揽住她的肩膀。

    只有一位乘客了,莫云泽盯着脚底下的黄线在心中默默倒数。

    十、九、八、七……四、三……

    “四月。”就在莫云泽即将喊出“一”时,旁边有人站在了他们旁边。四月本能地一颤,缓缓转过头去……

    是费雨桥。

    莫云泽冷冷地瞪着他:“你来作什么?”

    “跟你没有关系。”费雨桥答,目光直接投向脸色苍白的四月,“你真的打算走吗?你可要想好了,你这一走可能再也见不到芳菲了。”

    “费雨桥!”

    “我没跟你说话!”

    两个男人剑拔弩张地对峙。

    费雨桥一身浅灰色西装,衣线笔挺,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好像随时要去参加重要会谈似的,内敛且不容忽视的气势逼人无法移开视线。他好像认定四月走不成一样,不慌不忙踱到四月跟前,嘴角隐隐地溢出一丝笑意,说出来的话却像锥子,直直地插入四月的心脏。

    他说:“你妹妹自杀了,你还走吗?”

    “……”四月身子摇晃了下,只觉脑中有根弦崩的一下就断了。她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倒下去,人事不知。

    病房外是长长的走廊,沈端端和莫云泽狭路相逢。看见四月跟莫云泽从走廊拐角处的电梯里奔出来,她的眼睛瞬时笑成了弯月。早说过,他逃不出这张网。

    四月看上去很虚弱,完全靠莫云泽搀扶着,脸上白得不见一丝血色。他们也看到了沈端端,放慢了脚步。沈端端站着没动,笑迎着他们走近。

    “云泽,好久不见了。”沈端端身上的宝姿套装很好地衬托出了她的贵妇气质,身上并没有带多余的首饰,就是在胸口别了个Tiffany钻石胸针,在光线不太好的走廊上,那胸针尤显得熠熠闪闪,佩带者哪怕只是轻微的呼吸,小小碎钻仍可折射出不同的光芒,令人不能直视。而沈端端脸上的笑容,也如同那钻石的光芒,虽然明媚动人,却是冷的。

    “你怎么在这里?”莫云泽的脸上也是冷冷的,目光充满敌意。任何时候,只要这个女人在场,他就格外警惕。

    沈端端叹口气:“云泽,我到底比你岁数大,算得上你的长辈,你所受过的教育是让你这么对待长辈的吗?”

    “那要问问你自己,身为长辈做过什么事!”

    “云泽,你这种态度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别忘了你是一个人,而你对抗的是一个家族,你以为你远走高飞我们就拿你没办法了?”沈端端趾高气扬。莫云泽根本不买她的账:“我必须提醒你,你并不是莫家的人,你没资格站在这里跟我说话。”

    “哟呵,翅膀长硬了啊,口气也硬了。”沈端端不怒反笑,身姿优雅向前几步,“不过我是不是莫家人并不重要,你是莫家人却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你连自己顾不过来,你还有能力带着四月私奔?”

    “别吵了!”四月瑟瑟抖抖,眼睛红肿,显然来的路上已经歇斯底里地哭过,她泪眼闪闪地逼视着沈端端:“我妹妹呢?她现在怎么样了,我要见她……”

    “她很好,没死。”沈端端冷冰冰的就这一句话,继而又笑道,“不过我要恭喜你,你要做姨了。”

    “姨?什么意思……”

    “芳菲怀孕了啊,早上给她身体做检查的时候发现的,都四周半了呢。”沈端端笑得仪态万方,“不过怕她情绪激动医生建议暂不告诉她,你不问问谁是孩子他爸?”说着目光故意瞟向旁边的莫云泽。

    四月顾不上多说,拔腿就朝病房跑去,单薄的身子踉踉跄跄,让人很担心她会跌倒。莫云泽却杵在原地动弹不得,霎那间连嘴唇都泛白了,沈端端显然在他脸上看到了满意的效果:“现在,你觉得你还能走吗?”

    莫云泽此刻就像是站在绞刑架上的死囚,下一秒就等着身首异地,又像是有无数柄利刃尖刀,一刀刀地将他凌迟,事已至此,他知道他已经没有生还的希望了,人摇晃得厉害,下巴可怜地抖着:“你们……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沈端端转过脸望了望病房,耸耸肩:“我只能说,这是天意。”

    时光倒回到梅苑那天的晚宴。客人来了很多,莫云泽疲于应付,力不从心。衣香鬓影间,倒是沈端端宛如整个晚宴的皇后,拉着芳菲,频频给她介绍莫家的亲友。芳菲那天晚上穿了件鹅黄色抹胸式小礼服,头发高高挽起,很公主的样子,但因她很少出席过这样的场合,显得有些拘谨,好像生怕裙子会掉下来似的,不停地拉自己的裙子。

    在屋外花园的边角处,莫云泽原本是去抽根烟,结果发现芳菲又躲在树后扯裙子,不由得笑了:“别扯了,不会掉的。”芳菲吓得差点叫出声,回头一看是莫云泽,这才放下心,委屈地说:“这裙子不太合身。”

    “哦?你自己的衣服怎么会不合身呢?”

    “不是我的,是……是端姐送的。”芳菲有些不好意思。

    莫云泽心下顿觉诧异,沈端端给芳菲准备礼服?他打量芳菲身上的裙子,认出来了,这是DIOR的最新夏款,他在秘书谭小姐的办公桌上看到过,谭小姐经常翻时尚杂志。想来也是,以芳菲的经济能力是不可能穿得起这么昂贵的礼服的,他早该想到。

    “芳菲,你少跟端姐接触。”他的脸色瞬时变得阴郁。

    “你不喜欢她吗?”

    “跟喜欢无关。”莫云泽冷冰冰地答,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转移到了四月身上,“你姐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有些忙,经常很晚回家。”芳菲想了想,终于还是忍不住提醒他,“你可要加紧哦,追她的人一大票,比如费雨桥,我都好几次见他接送姐姐上下班……”

    莫云泽颓然地低下头:“这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事情。”

    “你难道想放弃?”

    “不知道,我心里很乱,这些日子以来没睡过一个好觉。”

    “难怪你气色这么差……”

    “你们在聊什么?”沈端端不知何时突然现身,站在他们不远处的喷泉池边朝他们张望,“云泽,跟你三叔去招呼客人吧,他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莫云泽无趣地点下头:“我就来。”

    Party一直持续到半夜才结束。莫云泽喝了很多酒,脸色更差了,但他惦记着芳菲要回家提出要送她,结果遭到端姐的拒绝:“你都喝成这样了还能送她?今天太晚了,就让芳菲在这住一晚上吧,明早我再安排车送她。”说着又掉过头问芳菲,“你看这样可以吗?”

    芳菲拿不定主意的样子,看了看莫云泽,意思想听他的态度。

    “这不大好吧,女孩子家怎么能单独在外过夜呢?”莫云泽反对。

    沈端端却自有主张的样子:“我亲自给她家里打个电话,说明下情况,这应该没关系吧?这里又不是外面,芳菲本来就该把这当自己家。”

    一句“自己家”让莫云泽的脸又阴了下来。

    正欲发作,三叔莫敬添叫他:“云泽,你到我书房来下。”

    “融臣那边什么动静?”莫敬添开门见山。

    莫云泽在对面沙发上落座,答道:“暂时还看不到什么动静,好像是在观望。”

    “那个,费雨桥果真是费耀程的儿子?来寻仇了啊……”莫敬添话虽这么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并不是很关心这件事,兜了几个圈子后终于切入正题,“反正公司就交给你了,我老了,身体也越来越差,只想好好安度晚年。”

    “三叔哪里老,您还正当年。”

    莫云泽心想,你环游世界花天酒地倒是很有精力。

    莫敬添摆摆手说:“不行喽,现在做什么都力不从心。这个,云泽啊,这次我回来呢是想带笔款子走,最近手有点背,输了不少钱。然后我想买个大点的游艇,原来那个太小了,招待不了多少客人,你知道我的朋友很多……”

    莫云泽心里有数了,等着他继续说。

    “方便的话,尽快,我后天就要走。”

    “您要多少?”

    “不多,八千万吧。”

    “……”

    莫云泽倒抽一口凉气。

    一直是这样,莫敬添每次在外面输了钱或有大的开销,就会找莫云泽开口,如果是百万之内的小数目,通常会指派秘书打个电话,要莫云泽把钱划过去。如果是几百万,可能莫敬添会自己打电话,如果是上千万,莫敬添会百忙之中抽空回国找莫云泽要,上次他回国就要了两千万,说是想搬到旧金山去住。这次回来,竟然开口就要八千万……

    这么多年了,莫云泽劳心劳力地为盛图卖命,自己并不占多少股份,大部分股权都在名誉董事长莫敬添手里,每年莫敬添拿到的股利和分红都是天文数字,可他还是嫌钱不够用,动不动就是几百上千万地要。而且他自己花钱如流水,却严格限制了莫云泽的经济,莫云泽虽然是执行总裁,但实质上是被架空的,如果个人动用资金过百万,就要经过公司财务层层审核签字,最后还要莫敬添签字,否则莫云泽一个子儿都动不了。

    不仅莫敬添要钱,莫家直系和旁系的亲属都时不时地找莫云泽要钱,尤其是跟莫云泽同辈的莫家后代,七大姑八大姨的子女们,一个比一个挥金如土,又都没什么本事,个个在盛图占有一席之地,却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只能靠盛图养着,那些人俨然把莫云泽当赚钱的机器了。因为莫云泽很有经商的天分,不管是不是自身喜好,他的高智商和他敏锐的判断力让他在商场上鲜有失手,他做事力求稳,但关键时刻又果决得令对手害怕,这些年每每盛图濒临绝境时总是他力挽狂澜,不然盛图早就改姓了,这点莫家还是承认的。所以莫云泽才被控制得那么死,连婚姻都不自由,莫家既防着他在经济上有什么利己行为,又不能让他自立门户,莫云泽这辈子都只能给莫家老老小小卖命……

    “三叔,公司最近的流动资金吃紧,恐怕一次拿不出这么多钱出来,费雨桥那边虎视眈眈,上次已经让我们元气大伤了,如果……”

    “可我现在急着要,你就想点办法嘛。”

    “公司不是我一个人的,董事会还有那么多人,我作不了主。”

    “怎么作不了主?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吗?”莫敬添不耐烦了,“你就随便扯个理由做个企划,就说在中东投资新项目,需要启动资金。”

    莫云泽强忍住心中沸腾的气血,仍然耐心解释:“可是我们最近正在竞标浦东那块地,如果临时被抽走那么大一笔资金,我们必败无疑。”

    “那个项目做不做都无所谓,我下个月在香港有很个很重要的聚会,游艇太小了,根本派不上用场,总不至于让我去租吧?”

    “……”

    莫云泽气得发抖。

    “我后天就要动身,你快点准备就是。”莫敬添漠然地弹弹烟灰,站起身,“今天我累了,就到这,多余的话我不想讲,你也去休息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书房。

    莫云泽脑子里嗡嗡作响,觉得这个男人如果还在他面前多待一分钟,他可能就会杀了他,他真的要杀了他!

    从书房出来,沈端端告诉莫云泽,她已经给芳菲的母亲打了电话,让芳菲今晚就住在梅苑,而且已经安排到客房去休息了。

    “随便吧。”莫云泽铁青着脸,烦躁地解开领结,回自己的卧室。

    “我给你准备了醒酒汤,就在你床头,你喝了吧。”沈端端站在楼梯口,望着他的背影说,“你今晚喝了不少,喝了醒酒汤早点休息。”

    莫云泽洗了澡,还真喝了那碗汤,可是很奇怪,喝下去没多久他就觉得浑身燥热,口渴得不行。当时已经很晚了,梅苑大部分人已经入睡。莫云泽一个人下楼倒水喝,喝了水再上楼愈发觉得不对劲,不仅浑身热得冒汗,还头晕目眩,更要命的是,似乎身体里有股滚烫的热流找不到喷发口,在体内横冲直撞,下身某处没来由地硬挺起来……

    待他摸上楼,仅存的意识让他有些明白,那碗汤有问题!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当他推开卧室的门时,赫然发现床上躺着一个女人,赤身裸体,白花花的身子让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摇摇晃晃,几乎跌倒在地。

    因视线极度模糊,他看不清躺着的那个女人的脸,就觉得那身体极大地诱惑着他,他强忍着不靠前,可是到底没能忍住。待他伏在那女人身上时,对方似乎并没有反抗的表示,好像比他还意识不清,除了动作猛烈时哼两声,那女人好像一直在昏睡……整个晚上都很混乱,就像是做梦一样,莫云泽不知道自己折腾了多久,一直到体内沸腾的血液慢慢流回心脏,他才疲惫不堪地也睡了过去。在睡过去的时候,他还在心里模糊地想,是梦吧?真丢人,虽然是很久没有性生活了,可也不至于做春梦吧……

    然而,当次日早上醒来时,莫云泽才知道这一切不是梦。躺在他身边的女子也不是别人,正是被他视作妹妹的芳菲。两个人几乎同时尖叫:“不——”

    3

    “你想要我怎么样?”分手的那天,莫云泽两眼通红地问四月。

    “娶她。”四月回答。

    “如果我不答应呢?”

    “你答不答应那是你的自由,但我跟你没有可能了,我们完了。”当时是在梅苑的后山,四月站在梨树下,眼中噙满泪水,“云泽,出了这样的事,你觉得我们还有可能在一起吗?你娶不娶她,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了。而且你是男人,不管是不是你的意愿,芳菲毕竟怀了你的孩子,你不能不负责任。”

    “四月!”莫云泽抓住她的肩膀,逼着她跟他对视,“你不可以把我推给芳菲,我可以对那个孩子负责,但我不爱她,即便她嫁给我也不会幸福的。四月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已经被他们逼成了这个样子,你不能再逼我了,我会死的!会死的!”

    “如果你推卸责任置芳菲不顾,我也会死,我比你还想死!”四月号啕大哭,靠着梨树几乎支撑不住,“我只有这一个妹妹,哪怕是拿我的命去换她的幸福,我也心甘情愿……”

    “所以你就把我推给她?”莫云泽亦淌下滚滚热泪,脸上两道清晰的泪痕在渐渐暗下来的天光里看上去触目惊心,“四月,我是一个人,不是猫不是狗让你当礼物送人,你可以不爱我但你不能这么侮辱我!我这么爱你,一定要我最后恨你吗?”

    “我宁愿你恨我,也不愿意自己恨自己,如果芳菲有个三长两短,我会恨死自己,云河,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我只有这一个妹妹!”

    四月拽着他的衣袖虚弱得不堪一击。

    黄昏的梨树林被夕阳染成了暗红色,天边仿佛着了火般,瑰丽的晚霞不知怎么透着末日来临般的凄惶,最终慢慢被黑暗吞噬。

    莫云泽看着四月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脚下,只觉心像被洞穿了一个窟窿,刹那间的血流如注,让他怀疑自己能不能看到天明。

    他一个人在山上待到天黑,坐在梨树下的石凳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心痛到麻木时,人反而平静下来了,事已至此,他想他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周遭深渊一般的黑暗让他明白,他和她的故事已落幕……

    阴谋也好,圈套也好,输了就是输了,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不是输给了某个人,而是输给了一个家族。抑或者,是输给了命运。

    是啊,命运。

    仔细回想起来,好像从他来到这世上,就注定了悲剧。从被莫家收养,他就背上了这辈子还不清的孽债,在强大的命运摆布下,他所有的抵抗和挣扎都显得微不足道。挣扎至今,他还是摆脱不了这深渊一般的黑暗,继续抗争还是就此放弃,他想都不愿意想了。因为想什么都没没用,原本他铆足了劲要走出这个囚笼,不想一只脚还没迈出去呢,他们就折断了他的另一只脚。这辈子,他大约要困死在梅苑了。

    其实,只要四月跟他站在一边,肯跟他一起面对,他是可以继续跟他们抗争的,折断了腿,他爬也要爬出去。可是四月的退缩让他彻底丧失了斗志,到底还是情分太浅,关键时候她顾全的是家人,而不是他。这么明显的圈套她都看不出来,也不知道是信不过他,还是压根就没打算跟他在一起。她不爱他。所以他才输得这么惨,只是因为她不爱他!

    天越来越黑,四周永绝了声息般,终于回归死一样的沉寂。

    四月,你就当我死了吧。

    其实莫云泽不知道,四月在做出那样的决定时亦如同死过一般,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要将她赶尽杀绝,一丝一毫的生路都不给她。先是容跳楼,然后李老师去世,好不容易想远走他乡重新开始,却又被逼到这般境地,是不是她躺进坟墓了,一切就都结束了……冷静下来后细想,四月觉得在她和莫云泽的背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一直在推着他们向前,而他们的前方,不是幸福彼岸,是万丈深渊。于是她渐渐明白,她要面对的不是一个姓氏的问题,而是一个家族,她不堪的身世,不被那个家族接纳。

    当然,更重要的是还有利益在里面。如果莫云泽选择了她,就意味着背叛家族,从而将莫云泽不是莫家嫡系子孙的真相昭告天下,让整个莫家名誉扫地,同时也让他们少了一个商业奇才为盛图卖命。说到底,莫云泽比她更可怜。四月心里什么都明白,可是她奈何不得,芳菲已经这个样子,她如何撇得下自己的妹妹!

    那天晚上在梅苑后山跟莫云泽谈过之后,四月回到自己的住处,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从客厅走到阳台,又从阳台走到厨房,竟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茫然不知所措。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呼吸,人也是醒着的,就是搞不清自己身处何地,整个人像是浮着的飘着的,没有灵魂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如果真是这样倒好了,麻木也是一种自我的保护。可她偏偏觉得难受,说不清为什么会那么难受,想大声喊,想摔了杯子砸了电视,体内的血液忽而沸腾忽而凝固,她却什么也做不了,大脑完全摆布不了四肢。在浴室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样子时,她自己都吓一跳,她的样子,真的如同死去。

    她从浴室出来时,正好王珊下班回来,提了满满一大袋子水果,正要招呼她吃,却骇得袋子都差点掉地上。

    王珊惊诧地看着她:“四月,你怎么了?”

    “我,我怎么了?”她觉得莫名其妙,摸摸头发,拉拉衣服,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可是王珊却盯着她的脸:“你哭什么?”

    四月这才抹了把自己的脸,满手都是泪水,任凭她怎么拭都拭不去。顷刻间,她只觉五脏六腑都撕绞起来,她躬着身子,终于放声恸哭。

    “四月……”王珊手中的袋子这次是真的掉到了地上。

    一连数天,四月都在公寓昏睡,晨昏颠倒。王珊很担心她,建议她重新找份工作,这样就可以暂时忘却失恋的痛苦。四月自嘲地笑,“我未曾恋爱,何来的失恋?”是啊,她和他还没来得及开始,就OVER了,算什么失恋。王珊说:“四月,别说我没提醒你,爱情并不是生活的全部,生存和生活才是第一位的,指望爱情可以当饭吃,你早晚饿死。”

    王珊是个很实际的人,换句话说,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哪里的超市菜便宜,搭哪趟巴士回家可以不用转车节约路费,哪家店的衣服什么时候打折,哪家影院的电影在星期几半价,她全摸得清清楚楚。每天下班回来,她必做的一件事就是拿出账本记账,小到买瓶矿泉水的钱她都会记下来。因此王珊总是非常忙碌,虽然也有男朋友,但工作和谈恋爱她从来分得清清楚楚,比如买房子的问题,因双方父母都催促她和男友结婚,王珊手上明明有笔不小的积蓄,偏不拿出来帮男友交首付,理由是男友不同意产权署她的名字。

    “不署我的名字还要我出首付的钱,我脑壳被门挤了还差不多!”王珊一提起这事就来气。四月持不同意见:“今后你们成家了,哪还需要分你的我的啊?”

    “傻吧你,怎么不分?将来的事谁知道?四月,不要把自己的一辈子押在男人身上,人心隔肚皮!交首付这事就当是考验他了,他要不肯署我的名字,就证明他没有诚意,我也就不会拿钱出来,就这么着吧!”

    四月只有服气的份,用王珊的话说,她还没有真正懂得生活的真谛,不懂现实比梦醒残酷。换句话说,四月还是个生活在梦想世界的人。四月对此不置可否,她只是做不到王珊那么现实,可以坦然地将爱情明码标价。在她睡得死去活来的这些天,几乎跟外界断了联络。莫云泽倒是打过两次电话,四月都没有接听,后来他又发短信,约她再见面谈谈,四月也没有回复,直接把手机的电池给下了,眼不见心不烦。还有什么好谈的,话都讲明了,再谈她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决定,她没得选择,从一开始她就没得选择。

    王珊每天回来,开门见到四月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就叹息,再三劝她找份工作,老这么下去,她不死也要疯。

    四月自己也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于是重新把手机装上电池,刚装上就一连串的短信提示音,把她一跳。还好,不是莫云泽,是姚文夕发的。最后那条显示的信息是:颜四月,你没死吧?!没死的话赶紧给我回电话!

    这天晚上,四月在姚文夕新买的公寓里待到凌晨才回自己的住处。姚文夕见面就要掐死她,咆哮如雷:“都一个月了,我们找不着你,打电话到你公司,说你辞职了!跑去你家问,你妹妹说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四月,颜四月,你没死为什么不给我们个消息,你丫脑子被驴踢了还是梦游了,你个死丫头,我们就差没去报警,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掐死你!”

    姚文夕样子极其凶狠,可一边骂一边眼泪就出来了,“没良心!你真没良心!我们姐妹一场,在一间寝室睡过四年,我们在你眼里算个什么东西!”

    “好了好了,四月回来了就好嘛,看你这样子,不是说你这辈子都不会流眼泪的吗?”李梦尧把四月拉到一边,数落起姚文夕来,“女强人,原来你也有铁骨柔情的一面啊,今儿真是见识了……”

    除了戴绯菲,409寝室都到齐了。连隔壁近似的彭莉也凑来了,因为她跟姚文夕刚好同一家公司,昔日见面就掐的同学今日成了同事。

    姚文夕在一帮姐妹里算是发展得最好的了,加盟一家业内大公司后,事业突飞猛进,深得大老板器重,同时进的公司,姚文夕已经升任为设计部副经理,而彭莉则还是普通的文员。“人比人气死人啦!”这话几乎成了彭莉的口头禅,不过她好似一点也不介意老同学成为自己的上司,跟姚文夕更是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嚷嚷着姚文夕要罩着她。

    “靠,你还用得着老娘来罩,随便在公司抛个媚眼,就一大群豺狼们前仆后继。”姚文夕现在开口闭口就是“老娘”,其实她不过比大家大一岁,她豪爽的个性很不知疲倦的干劲让她赢得了绝佳的人缘,在公司混得如鱼得水也就不足为奇了。不仅在公司,在整个业界她都竖立了自己良好的口碑,所接都是大单,年收入和分红很可观,于是率先在市中心买了套五十平米的单身公寓,结束了租房生活,让一干姐妹羡慕得只想抽她。

    可是姚文夕还很不满足似的,抱怨说从此成了房奴,想想欠着银行几十万贷款,晚上睡觉都不踏实,结果遭到众姐妹的一顿狂批。

    李梦尧说:“你知足吧,以你现在的势头,几十万贷款对你不过是小菜一碟。你看看我,跟叶老师挤住在二十平米的筒子楼里,厨房厕所都是跟人公用,隔音效果又不好,打个喷嚏,整层楼都听得到。”

    姚文夕骂过去:“活该!谁让你跟叶老师暗度陈仓的,臭丫头,在我们眼皮底下搞奸情,居然瞒得滴水不漏,我还没好好拷问你的呢。”

    李梦尧顿时红了脸……

    都说人不可貌相,李梦尧就是个典型例子。在大家的印象里,她一直是个循规蹈矩的乖乖女,做什么事都慢吞吞,走路都怕踩死蚂蚁,出了名的好脾气。可是万没料到,就是这样一个安静胆小的女生,竟然跟中文系的副教授叶春秋谈起了师生恋,叶春秋可是中文系鼎鼎大名的才子,才华横溢,又是写专栏又是出书,最要命的是本人还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笑容更是秒杀,这样一个极品自然是粉丝无数,因此只要是他的课,绝对座无虚席。

    毕业前曾经有传闻,说叶春秋跟传媒学院的一个女生在谈恋爱,这事还在409寝室热烈议论过,大家都在猜测传媒学院哪个妖孽勾搭上了万人迷叶春秋,每晚的卧谈会上逐个排查,结果就是漏了李梦尧,一直到毕业后半年,李梦尧搬进了叶春秋的单身宿舍,两人低调订婚,事情这才得以大白天下。

    后来姚文夕拷问李梦尧,是什么时候搭上叶春秋的,李梦尧坦白说是大一下学期,好像就是那次李梦尧去上公共课时被一个坏男生欺负,叶春秋当时狠狠训了那个男生,然后就这么认识了李梦尧。至于中间的具体过程和细节李梦尧至今守口如瓶。

    姚文夕每每说到这事就嚎叫:“李梦尧,敢情你才是真的妖孽啊!”

    这会儿,她忍不住又挤兑李梦尧,“哟嘿,你还好意思说我呢,你现在跟叶老师沉浸在爱河当中,别说住筒子楼了,就是睡大马路那也是享受,还抱怨个屁啊。要不我们换换?我把房子给你,你把你的男人给我?”

    彭莉当即笑喷:“姚文夕,你也想要男人啊?”

    “靠,我怎么不要男人啊,我又不是蕾丝!”姚文夕席地而坐,吆喝着大嗓门,“可是他妈的,现在的男人哪会要我这样的,只要我往男人边上一站,都把我当同类了,公司上上下下,哪个把我当女人?上次我跟黄经理请客户吃饭,我他妈的从头到尾的伺候那帮王八羔子,为了签到那笔单,我喝下大半瓶XO,差点胃出血,吃完饭去K歌,K完歌我问黄经理还有什么安排,你猜那个死人说什么,他说,接下来的事就轮不到你了。我当时还傻不拉唧地问啥事轮不到我啊?那个死人笑得一脸淫荡,说你帮不上忙,意思是母的才能帮上他们的忙,妈的,虽然老娘不屑去帮忙,可老娘明明是母的,他们怎么就看成公的了呢,靠!”

    大家笑作一团,彭莉更是笑得直捂肚子,指着姚文夕:“你,你自己去照镜子,除了胸部那一块,你浑身上下哪个地方让人看出是母的了,哈哈哈,笑死我了,姚文夕,你就等着嫁不出去吧。”

    姚文夕长相其实还可以,五官周正,皮肤白皙,特别是胸部很丰满,可配上他那男性化的骨骼和身架,确实让人误解其性别。她扭动下身子,拍着自己的胸脯,极力辩解道:“我怎么不是母的了?上次跟老黄那个死人在酒桌上还讨论过,他问我的胸是不是真的……”

    “那你怎么回的他?”

    “我问他下面的东西是不是真的。”

    “姚文夕,你真无耻!”彭莉大叫,“你跟黄经理连这种玩笑也开啊?”

    “怎么不能开啊,每次都是他挑起来的,比这更过火的玩笑都开过,算了,不教坏姑娘们了……”姚文夕摇头晃脑,想了想,又补充,“嗳,李梦尧你不算啊,你是已婚妇女了。”

    李梦尧扑过去就要掐死她。

    ……

    那天晚上,四月难得地开怀大笑,喝了很多酒,跟着姚文夕她们笑过闹过,心情好了很多,看着姐妹们个个生活精彩,她忽然觉得爱情也许真的没那么重要,王珊说得对,爱情并不是生活的全部。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去面对,遇到伤害就把自己缩进壳里,并不能改变现状。生活还要继续。所以两天后,四月打起精神回文宣路看望芳菲,不想没见到芳菲,正赶上程雪茹搬家。程雪茹见着四月颇有些不自在,问她:“四月,你怎么来了?”

    四月看着空荡荡的房子,受惊不小:“雪姨,你这是搬去哪里?”

    “哦,搬到一个新地方,这片要拆了,你不知道吗?”程雪茹迈过一堆杂物,拉住四月的手,上下打量,“四月,你瘦多了。”

    “没事,我没事,就是最近睡眠不大好。”四月看着满屋子打包好的纸箱,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些东西,都不要了吗?”

    “不,不要了,就这些书我带走,老李留下的东西我舍不得丢。”

    四月俯身翻看一个箱子,里面全是书。

    “新家装得下这么多书吗?”问这话时,她心里颇不好受。

    “装……装得下吧。”程雪茹搓着手,试探地问,“要不你带些走?说实话我拿了这些书也没多少用,你知道我没什么文化,不看书的。可这是老李的东西,又不能乱丢。”

    四月点头如捣蒜:“好,好,我带走。”

    这正是她的想法。

    程雪茹顿时兴奋起来,忙弯腰去拖那些纸箱。就在她俯身的刹那,薄毛衫的领口闪出一道刺目的白光,四月凝神一看,是钻石项链……“有五箱子呢,你怎么弄回去?”程雪茹把箱子拖到门口的时候问四月。

    “我,我在巷子口叫个三轮车。”

    “那,那也行。”

    两人一起合手将纸箱一件件抬到楼下,四月终于没忍住,问:“芳菲呢,她怎么不在家?”其实她心里多少有数,但潜意识里还是想亲口证实。程雪茹站直身子,有些尴尬,终于也实话实说:“芳菲,她被莫家接梅苑住去了。”顿了下,又说,“那个……她跟莫先生要结婚了。”

    “……”

    “就在下周三。”

    四月有短暂的眩晕,虽然是意料中的。她定定神,手心有些冒汗,指关节也有些麻麻的感觉,想是气血郁结在胸口的缘故,连带大脑都有些轻微的缺氧。她眼眶一阵阵发热,却仍能笑着说:“那好,那好,她能幸福就好。”

    程雪茹再次拉住她的手,“四月,别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知道我这人向来嘴笨,我谢谢你,替我自己谢,也替你李老师谢……”

    四月有些恍惚,程雪茹的话她听得零零落落,她脑子里翻腾的是,结婚的时间都定了,芳菲居然连电话都不告知一声?

    很快,来接程雪茹的车开到了巷子口,是辆黑色奔驰。芳菲目送程雪茹上车,心里还在问,他们都要结婚了,她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哟,四月,这些东西你还带走啊?”邻居张大妈拎着菜篮经过时,好奇地打量四月脚边的五大箱子书。

    “大妈好。”四月苍白地笑。

    “哎哟,四月,还是你妹妹有出息啊,嫁到好人家去了。”张大妈啧啧直叹,“连带你程阿姨都沾光,以后不用跟着我们住这穷巷子喽……莫家也真是大方,聘礼就是一栋别墅呢,听说价值两千多万,你程阿姨真是母凭女贵呀。”

    “别墅?”四月愈发的恍惚了。

    “可不是,你程阿姨没说?她这就是搬别墅去住了,听说里面啥都有,所以这就房子里的家具什么的她都没要,全送人了,昨儿还跟我嘀咕,说李老师留下的书咋办呢,她看样子就不想搬走,原来是叫你来搬了。”

    “……”

    所有的人都醒着,就你一个人还在沉睡。是不是这样?四月此后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她终于敢去想这个问题,实属不易。她懦弱,她逃避,她装傻,都不过是她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既然伤害不可避免,她何必让自己去迎着刀尖;既然捅刀子的是她最亲的人,她除了闭上眼睛,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四月觉得,她骨子里的狠心肠跟她灵魂的懦弱一直在不屈不挠地斗争着,所以她狠绝的时候比谁都狠绝,比如对莫云泽;而她懦弱的时候又比谁都懦弱,比如她一直不肯正视她对现实世界的认知。只是装痴扮傻并没有让她获得同情和怜悯,反而让她与现实世界越走越远,这点她早就有过预感,现实或真相早晚会吞噬她和她身边的人,一个都活不了。反正大家都掘好了坟,谁先躺进去谁后躺进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所以当芳菲选在一个午后来送请柬时,四月居然云淡风轻地为她打开了门。芳菲那日穿着渐粉紫色的羊绒大衣,腹部已经微微隆起,身后跟着保镖和贴身保姆,俨然是豪门少奶奶的架势。想来也是,她腹中怀着的可是莫家未来的接班人,莫家的血脉金贵着呢。芳菲叫保镖和保姆到楼下等候,她跟四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说话:“姐,你会祝福我吗?”

    四月下意识地看了看她的腹部,莞尔一笑:“当然会祝福,我都要快做姨了。”

    “对不起,姐,这些日子我一直想来看你,我妈搬家那天我就想给你打电话,可是……唉,我觉得自己很无耻……我偷了你的幸福,你还祝福我。”

    “这是你应得的幸福,不是偷的。”

    这回轮到芳菲笑了,是自嘲的笑:“你这话刚好跟莫云泽说的相反,前天我跟他见面,他说,我会尽可能地对你好,让你和我们的孩子觉得幸福,但是请你明白,这幸福本不该属于你,是你偷的你姐姐的。”

    四月静默……

    “你看,连他都这么说,我能不觉得自己无耻吗?”芳菲抚摸自己的肚子,眼中噙满泪水,虽然足够情真意切,可看上去竟似隔了层玻璃,表情生硬。她说:“如果不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根本就不会跟他结婚,我不想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

    “没事的,他只是一时的气话,你别往心上去。”

    芳菲咬了咬嘴唇,看着情同手足的姐姐,试探道:“可他还爱着你,他每晚都到你楼下守候,不到凌晨不回家,你不知道吗?”

    “……”

    “姐,他还爱着你。”

    四月仍然只能沉默。

    芳菲将精致的烫金的喜帖轻轻放到茶几上,犹豫着,心神不宁的样子:“后天我就要跟他举行婚礼了,我心里很乱,不知道到时候会有什么状况发生,因为我看他现在的样子,别说结婚了,连面都不肯见我的……就是见了面,他看着我像看着死人一样,也只有提到你,他脸上才有那么点生气。”

    四月静静地听她继续说。

    “姐,婚礼那天会来很多人,都是有头有脸的,我没见过什么世面,万一出了状况还真不知道怎么应付……唉,我真是越想越乱,我怀疑我是不是得了婚前恐惧症。我是真的希望姐姐能在身边,毕竟这是我人生的大事,我连礼服都给你准备好了,你穿上肯定比我漂亮,你从小就比我漂亮,我什么都不如你,姐,我心里很清楚,我想你也清楚的,是不是?”

    “你别说了,我明白。”四月心里明镜似的,看着芳菲,静静的笑淌了一脸,“你婚礼那天我可能去不了了,我跟一家公司约好了面试,你知道我辞职了,得找份新工作才行。”

    芳菲“哦”了声,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随即被她表露出的遗憾掩饰过去。她自信掩饰得很快,可是仍被四月捕捉到了。就是那丝光芒,让四月心中仅存的暖意消失殆尽,瞬即冷却到了冰点,一颗心终于冻结,然后彻底碎掉……这样也好,一路碎下去碎个痛快淋漓倒干净了,从此谁也不欠谁,算是解脱了。四月有些模糊地想,“这样也好,也好。”芳菲什么时候走的,她全然不知,也没有起身,芳菲跟她道别她也没什么反应,似是而非地点了下头而已。她想她是真的解脱了。

    外面的阳光晴好,阳台上晒满了摊开的旧书。因那些书长年被搁置在潮湿的环境,有些已经长了霉,只要没下雨四月就会将书摊到阳台上晒。此刻四月整个人凝固了般,一直僵坐在沙发上,她看着那些被风翻动着的书页,哗啦啦的,仿佛是岁月在一页页地翻过。

    都过去了,李老师。

    亲情、爱情,都过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晚上,四月下楼,径直走向莫云泽静候在树影下的奔驰车。莫云泽看到她从马路对面走来,赶忙熄灭手中的烟头,推开车门。

    “四月……”

    “你回去吧,别在这等了,没有意义的。”

    “你管不了。”莫云泽站在路灯下,神情落寞,这些日子大约是过得不好,他消瘦得骇人,眼窝都陷进去了。四月本来想狠狠说他几句,结果一看到他这样子,说出来的话成了另外的意思:“你,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你不也一样吗?”

    “云泽,这样没用的,回去吧。”

    莫云泽不理会,走近她几步,目光透着深切的痛楚,还有绝望:“四月,我不甘心,我死都不甘心!我撑着一口气没咽活到现在,为了什么,你不会不明白。可你还让我去跟芳菲结婚,这跟让我去死有什么区别?”

    四月别过脸不吭声,她什么都不想说。

    “芳菲下午来找过你是吧,她不让你去参加婚礼?”莫云泽冷笑,“我早料到了,她怕我反悔,怕我最后会把戒指戴到你的手上,这样的事她在费雨桥那里就遇到过,她怕重蹈覆辙,提前来跟你打招呼了。”

    “不是这样,是我自己不想去。”

    “别自欺欺人了,你明知道这件事情不是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你亲爱的妹妹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单纯,你偏不肯面对……”

    “够了!请你不要诋毁我妹妹!”四月陡然扬高声音。

    “四月!”莫云泽也扬高声音,“你一定要这样装糊涂吗?你为什么就不能勇敢一点?你知不知道,你的害怕和退缩毁了我们的爱情不说,还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地!你让我娶一个不爱的女人,你让我背上一个可怕的阴谋婚姻,四月,即便你不爱我,你也不能让我以这种方式死去,你于心何忍,颜四月!……”

    每次对她极端不满时他就会直呼其名,他的样子像是很愤怒,可是他更伤心,话没说几句泪水就夺眶而出,原来他比她还懦弱。

    只是他的懦弱与她不同的是,他是因为爱她而将自己逼到了这般境地。他都到了这般境地,而她竟然还在维护她亲爱的妹妹,他真不知道她的脑袋瓜子里在想什么,她是傻子吗?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恐怕未必。她只是不肯去面对而已。在被迫同意跟芳菲结婚之时,莫云泽曾经问过他这位未来的妻子:“你觉得你所做的这一切,你姐姐一点都不介意吗?你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芳菲当时就笑:“她应该知道吧,只是说细节知道得不是那么清楚罢了,别忘了她是我的姐姐,我比这世上任何人都了解她。”

    “所以你就利用了她的这点,李芳菲,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不想她被你夺走。”

    “荒唐!就算她不跟我,将来也会跟了别人。”

    “那不一样。因为她爱你,如果她跟你走我就会彻底失去她,反之她如果嫁给别人,她不会投入真心,那么她的心始终还在我身上。”

    听她这么一说,莫云泽也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我才出手这么狠的,看来是我判断错误,你不觉得你心理有问题吗?你得去看医生!”

    “莫云泽,你不用嘲笑我,我知道你一直就看不起我,谁让我出身贫贱呢?”

    “你觉得我看不起你讨厌你是因为你出身贫贱吗?”

    “当然不是,因为我下贱。”

    “原来你还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生在那样一个环境里,又有那样一个母亲,从小看到的听到的遇见的都是些龌龊的人和肮脏的事,我能纯洁得起来吗?我不像你,含着金钥匙出身,什么都不缺,从小享受着上流社会最好的教育,佣人保镖家庭教师一大群人围着你转,在你学画画骑马打高尔夫的时候你有想象过我在干嘛吗?我可能正在巷弄里被那些流氓欺负,也可能为了给姐姐买她喜欢的发卡偷家里的钱,我跟你的人生境遇不同,灵魂自然也不同,而我将自己的灵魂变得这么肮脏都是为了让姐姐不受污染永远纯洁,她是我在这世上见过的最干净的人,我喜欢她爱她,不容许任何人夺走她,我指的是她的心。她跟任何人谈恋爱或者结婚我都不担心她会分走对我的爱和关心,直到遇见你,我才开始恐惧和害怕……”

    莫云泽至今仍记得芳菲说那些话时眼底泛滥的绝望和忧伤,他从未见过她那么忧伤,他一直以为她是个没心没肺没感情没人性的人。

    “你真是病得不轻,李芳菲!”

    “我只求你一件事情,莫云泽。”芳菲丝毫不理会他的嘲弄,看着他说,“不要把我说过的这些话告诉我姐姐,如果你还爱她的话,不要让她对这个世界幻灭,让她生活在她所认为的童话世界里吧,让她保持她的单纯吧。她这个人我了解,即便她心里明白,只要不跟她挑明她就有足够的底气说服自己那不是真的,只要她认为不是真的,那就不是真的。如果你做到这点,我会感激你,如果你做不到,那你就跟杀了她没区别,明白吗?”

    所以此刻面对四月的执迷不悟,莫云泽一点办法都没有,虽然他憎恶芳菲到极点,但他不得不承认芳菲说的也正是他的忧虑所在,他太清楚一个人的信念幻灭时那种毁灭性的灾难,四月很单纯也很脆弱,一直把她跟芳菲之间的姐妹情看得比命还重,她经受不起这样的灾难。莫云泽对她极端失望恨铁不成钢,他恨透了她!可是他知道,他更爱她,时至今日仍然无可救药地爱着她,这份爱如此卑微,仿佛是生在肉间的刺,此生都无法拔除了。

    他并不太清楚芳菲如何就认定四月对他亦投入了真心实意的感情,但他心里因此多了几分欣慰倒是真的,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四月的逃避只是为了成全芳菲,她心里还是爱着他的,她是没办法才不得不做出那样的决定,事实果真如此吗?

    “云泽,你就当我死了吧,如果我说过什么让你误会,我很抱歉,我们毕竟只相处这么些时日,我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爱上一个人。”这就是四月给莫云泽的回答,她说这话时明显舌头发硬,每个字都像是子弹,瞬间穿透了莫云泽的心。

    “你,你什么意思?”莫云泽骇恐地瞪大眼睛,脸都白了,他一把拽过她的肩膀,逼着她跟他对视,“你什么意思!”

    四月心一横,扭过头去:“我不爱你。”

    “你……你再说一遍……”

    “我说一万遍也是这个意思,我不爱你。”她任由着他将她的肩膀拽得生疼,她任由着泪水决堤般地涌出眼眶,她任由着心底一分一分地在撕裂,明知道这话不是出自她的真心,她也只能颤栗着割裂着自己的心:“还要我说吗?你太想当然了,云泽,这一切都是你强加给我的,你自己算算我们才相处了多久,在容出现之前我认都不认识你,我的记忆里没有你,你让我如何爱你?爱情于我而言不过是虚无的幻像,如果说我有为你动心过,那么现在我已经清醒了,你也醒醒吧,我们都不是彼此命里的人,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让我一个人好好的过吧,我贫穷我寂寞我孤独我没人疼没人爱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不要再强行将我拉到你和莫家混乱不堪的是非里去,可以吗?”

    “四月!”莫云泽额上青筋突突地跳,一双眼睛就如要噬人一样,“这是你的真心话吗?你知不知道,你这些话足以杀死我?你明知道梅苑那个地方是我的坟墓,你还把我往那里推,我只要一走进梅苑,就感觉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在腐烂,你眼睁睁地看着我去死也无动于衷吗?四月,颜四月!即便你不爱我,你也别这么作践我啊,我这么对你,就差没把心掏出来,你竟然把我的感情当泥一样的踩在脚下,颜四月,你一定要我恨你吗?!”

    “你恨我我也没有办法,我不能违心地说爱你,爱情不是这么轻贱地挂在嘴边的,爱情是两情相悦,不是一厢情愿!”

    “轻贱?你觉得我轻贱?”莫云泽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随你怎么想!”四月挣脱他的手,退后几步,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激动,她的薄唇透出浅浅的乌色,“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后天你就要结婚了,好好的做一个称职的丈夫吧,你都是要做爸爸的人了。”

    她还说了些什么,他不知道听进去没有,目光突然像濒临死亡一样,整个的涣散了,他消瘦的脸在路灯下亦仿佛是被定格的遗像,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机。死了,他真的就在一刻彻彻底底地死了,再也没有活过来的可能了。

    “颜四月,我恨你。”

    4

    莫云泽跟芳菲举行婚礼的头天晚上,费雨桥请四月吃饭。

    费雨桥这阵子都很忙,公司兴建的融臣大厦已经破土动工,浦东那块地的竞标,还有码头那边的新港口项目报批,都耗费了他大量精力。不过再忙也影响不了他的好心情,情敌莫云泽的婚讯对他来说就是莫大的喜讯。他请四月吃饭时犹豫了很久,觉得自己是不是急了点,他自认是个很有理智的人,可他所有的理智一放四月身上就归为零,这一天他等得太久。

    很意外,四月对他的邀约答应得很爽快,从电话里的情绪上看,似乎没有受到莫云泽结婚的影响。两人约在云南路一家官府菜馆见面,费雨桥打量四月,在她脸上看不出端倪,只是她脸色不大好,人也消瘦得厉害,更显得一双眼睛黑沉沉的,深不见底。

    “最近在忙什么,都瘦成这样了,我一直找不到你的人。”费雨桥给四月的杯中斟酒,“问蓝老板,她说你辞职了。”

    “嗯,我出了趟远门,请不动假就辞职了。”

    “那新工作呢?有眉目了吗?”

    “正打算找。”

    费雨桥本来很想说“来我公司上班吧”,又怕太唐突,于是转移话题,一点也不想藏着掖着:“明天你会出席婚礼吗?”他并未说明是谁的婚礼,因为不需要说明。四月用勺子挑着汤碗中的鲟鱼,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长睫,声音低不可闻:“不去,你呢?”

    “我?”费雨桥笑出了声,“你说莫家有可能邀请我吗?”

    “那你今天请我吃饭的目的是什么?”四月不经脑子地问了句。

    “求婚。”费雨桥也不经脑子地回答。说出这话,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瞅着四月,等着她给他脸色看。如果她把碗中的汤泼向他,他也不会觉得意外。

    不想四月脸上波澜不惊,可以说是面无表情:“说说你的理由看。”

    “理由?”

    “当然,我要看你有多少诚意。”

    费雨桥的脑子不过用三秒钟的停顿就辨别出她此话的真假,他放下手中的刀叉,认真地看着她:“诚意是显而易见的,不然我不会这么迫不及待地约你见面。”他清了清嗓子,尽可能的表达清楚,“这么说吧,我十四岁时初见你,那时候你大概八九岁,这个我已经跟你讲过了,从那时起我就在心底埋下了爱慕的种子,说爱慕可能有些不妥,毕竟我那时还是个不懂事的少年,而你还是个孩子,确切的说是喜欢吧。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我对你的喜欢和想念慢慢成长为根深蒂固的爱情,也就是说,这种感情是经历了时间的考验慢慢累积的,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所以你大可不必怀疑我是脑子发热一时冲动。”

    四月摇摇头说:“就凭这,好像不足以成为我嫁给你的理由,你说你爱慕我这么多年,都是你自己单方面在说,我对此一无所知,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呢?你完全可以杜撰嘛,话总归都是你说的。”

    “杜撰?我是商人,不是小说家,四月。”费雨桥觉得好笑。四月似乎也有准备,一点也不含糊:“反正我不信,而且我对你的过去对你这个人完全不了解,我凭什么相信你呢?”

    “那你想了解我什么,你现在就可以问,我知无不言。”

    “当真?”

    “当真。”

    “好,你回答我三个问题,必须说实话,如果有一句谎言,今天的谈话就Over了,我们今后也不用再见面,因为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说谎话的男人,我们连做朋友都没有可能,你明白吗?”四月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

    “明白,你问吧。”

    “第一个问题,你跟容念琛之间的关系应该不止你说的那么简单吧,你买下芷园决不是碰巧,你对此有什么解释?”

    费雨桥笑了起来,坦然迎着她的目光:“我就知道这事一直是你心里的结,好吧,今天我就跟你坦白。我跟容念琛算不上有什么交情,只能说是认识,而我认识他完全是因为你,当时我得知你正在跟他交往,在某次酒会上与他认识后我就跟他摊牌了,我希望跟他公平竞争。结果可想而知,遭到他的拒绝,后来他事业上有了些麻烦,公司的大股东换成了他的前妻,本来这对我来说是绝好的机会,但我这人好像不太喜欢落井下石,不是说我有多高尚,而是我希望是在公平的原则上竞争,否则赢了也没意思,你知道男人是很要面子的,趁人之危这样的话传出去很丢人,有损我的声誉。于是我跟他提出,我帮他把股权从他前妻手里夺回来,让他获得绝对的控股权,但前提是三年内他不得跟你结婚,我们就利用这三年的时间公平竞争。如果三年后你还是选择了他,我无话可说,自动退出,反之如果三年后你选择了我,他也必须永久地从你的生活中退出,事情就是这么回事,决无半句虚言,四月,如果这件事还有什么让你放不下的,你可以继续提问。”

    “那他后来怎么自杀了呢?”一说到容,四月的眼底就泛起泪光。时隔这么久,容的去世始终是她心底不可触碰的痛。

    费雨桥耸耸肩,双手一摊:“我怎么知道呢?得知他自杀的消息时,说实话我也很意外,也有些难过。不是猫哭耗子,是真的难过,毕竟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他还那么年轻。所以在他去世后获知他的财产被法院查封公开拍卖,我毫不犹豫地就买下了芷园……”

    “我还是不知道他因为什么想不开。”

    四月疲惫地靠向椅背,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淌下,她竭力稳定情绪。“好吧,这个问题就这么着吧,下面你回答我第二个问题,你还是不能说假话。”不管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她都只能转移话题,她不想在这样的状况之下失控,费雨桥贴心地递上纸巾,“OK,你说。”

    “戴绯菲的事情是不是你幕后指使的?”

    “不是。”

    四月望住他:“回答得这么快?”

    “当然,本来就不是我干的,我还需要犹豫吗?”费雨桥抬抬眉,笑道,“四月,以我的身份,你觉得我会去做这种下三烂的事吗?没错,我是想收拾那个丫头,不过还没容我出手呢,就有人先收拾她了。”

    “有人先收拾她?谁?”

    “这个……”费雨桥思忖着,手指敲着桌子,“我不大喜欢背后说人坏话。”

    “那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此吧,OK。”

    四月说着就要起身。

    费雨桥忙拽住她,将她按回座位:“你别急嘛。”

    “你说了不说假话的!”

    “好好好,我说我说,怕了你了。”费雨桥瞅着她直摇头,“其实你稍微用脑子想想就知道是谁干的,除了你的老板娘还有谁呢?”

    “老板娘?”四月大感意外。

    “没错,就是她。她很早就发现戴绯菲跟她老公的私情,但这个女人很厉害,她一方面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方面派人收集证据,时机差不多的时候她就反击了,将老公和戴绯菲捉奸在床的同时,立即以受害者的立场提出离婚,因为有事先收集的证据,她老公自然就属于过错方,离婚时在财产分配上吃了大亏,你的这个老板娘呢,嘿嘿,一箭双雕,不仅成功地休了偷腥的老公,还分得了公司大部分财产,她现在可比谁都得意呢。”

    “原来是这样……”

    “是啊,这种伎俩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你觉得像是我的作派吗?”

    四月于是低下头不吭声了。

    费雨桥在她的脸上看到了胜利的希望,凑近身子,试探地问:“那么,第三个问题呢?我可以知道吗?”

    四月长吁一口气,素白纤细的手指轻叩着桌面:“好吧,前面两个问题就算你过了吧,第三个问题你也要如实回答。”说着她直视着他,眼底似有火花飞溅,“费先生,从我十八岁开始,每年生日都送我礼物的那个人,就是你吧?”

    “……”

    四周突然静下来,餐厅仿若只剩了他们两人。

    费雨桥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四月。

    四月亦静静地看着他。

    想来她等待这样一个机会很久了,目光透着不可抑制的狂热:“你跟梅苑当年那场大火有什么关系?你送我的那根蜡烛是什么意思?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吗?”

    一个月后,四月在陆家嘴一家顶级婚纱店试婚纱。

    当四月披着洁白的婚纱从试衣间走出来时,姚文夕和李梦尧眼睛瞪得溜圆,化妆师、店长和店员小姐个个围在旁边看,啧啧直叹:“真美……”

    姚文夕深吸一口气:“四月,你不属于这个世界,甚至不属于这个地球。”

    “你干脆说我从火星来的算了。”四月对着镜子笑。

    镜中的仙人儿仿如画中人,都说女人穿婚纱的那天是一生中最美的时刻,四月望着镜中的自己,亦觉得很美,尽管这美丽看上去透着难言的哀伤。跟很多女孩子少女时期就向往婚纱不一样,四月对婚纱一直有着某种心结,因为母亲去世时就是穿的婚纱,母亲深爱父亲,做梦都想穿上婚纱嫁给他,不想至死都未能如愿。

    四月至今记得,母亲被人从卧室的吊扇勾子上放下来时,面孔干干净净,没有传说中那种上吊自杀的人的狰狞,唇畔甚至还隐约浮着微笑。

    一晃这么多年,而今四月也穿上了婚纱,眼中没有幸福的憧憬,只有死灰一样的沉寂。选择这场婚姻的目的,不过是埋了自己。她很清楚。

    她问费雨桥:“娶一个不爱你的女人,你不后悔吗?”

    费雨桥说:“娶你,是我此生最大的梦想,何来的后悔?至于你是否爱我,四月,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呢,我有足够的信心让你爱上我,我要把这世上最最美好的东西全都捧到你面前,我要让你做全天下最幸福的妻子,四月,我可以做到。”

    “可是我并不能保证自己一定会爱上你,我没有这个把握,你用一辈子的时间来下这个赌注,未免太冒险了吧。”

    “四月,我们每个人从出生到老去,都要面临各种各样的赌注,每个人不管自身的角色是什么,其实质都是赌徒,事业、爱情、婚姻,试问哪一样不是赌博?赢或者输都是宿命,既是宿命,就顺着自己的心去下赌注好了,有什么好顾虑的。”

    “其实,我嫁给你的目的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让他死心。唯有他死心,我妹妹芳菲才有获得幸福的可能。我抱着这个目的嫁给你,你也不介意吗?”

    “我只要结果,不在乎缘由。”

    “那你答应我,跟我结婚后再也不要针对莫家针对莫云泽,放下你过去的仇恨平平静静地生活,可以吗?”

    “我已经赢得了我要的,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

    “你确定?”

    “确定。”

    于是四月答应嫁给费雨桥,两人迅速领证结婚,准备举行婚礼后就去日本度蜜月。本来四月不打算举行婚礼,但费雨桥执意要举行,说一辈子就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委屈了四月。婚礼的繁杂事宜费雨桥也没有要四月劳半点神,全权委派婚庆公司筹划,别看费雨桥在商场上冷酷决断,但私底下他颇为温情浪漫,从两人领证那天开始,他就将四月接到芷园住,体贴入微地照顾。搬家那天,王珊很热情地帮忙,看得出来她是羡慕四月的,说嫉妒也行,“你比我现实。”这是王珊对四月的总结性评价。

    四月当时像是噎住了什么东西似的,半晌说不出话。

    也罢,“现实”总比愚蠢比盲目要好,起码证明她还有正常人的理智,还有清醒的思维,还有接受新生活的勇气,这是不是从另一个角度反证她的选择并非是一时冲动?她是个有主见的人,她对待生活的态度很积极,她对未来既不悲观也不丧气,她是个勇于面对现实并且永远不会被厄运打垮的强者……

    这么一想,她丝毫不觉得王珊的评价刺耳了,反而把她的话当成了赞美。

    权当是赞美。

    只是现实远比想象复杂,思想上四月已经接受现实,但感觉上仍觉陌生,而这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多为费雨桥带给他的。

    两个原本连朋友都称不上的男女,忽然生活在一起,同床共枕,这本身就是件荒谬而滑稽的事,有时候半夜醒来,四月看看枕畔陌生的男人,总疑心是做梦。可是早晨睁开眼睛,看见这个男人对着穿衣镜从容地打领带时,她才确定这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的。竟然是真的!她真的结婚了,她将和镜前的这个男人共度一生,一生啊,多么漫长……

    四月恨不得一夜就白头,这样她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明天是什么样子,不至于忧心忡忡不至于惶恐,那时候她或许已经人老珠黄,守着丈夫和儿女日复一日地平静生活,跟过去她住过的那个弄堂里的任何女人一样,整日系着围裙在灶台前打转,也会唠叨,也会撒泼,也会斤斤计较,跟丈夫吵架时嗓门尖厉,锅铲敲得铛铛响……可是她根本看不到未来,连想象的勇气都没有,因为费雨桥带给她的生活颠覆了她所有的想象,虽然他的笑容,他的亲昵,他的怀抱,他的气息,于她而言都是陌生的,可是他待她实在太宠溺,这种宠溺渗透到生活中的每个细节,甚至是他跟她说话的语气和眼神,都像甜腻的巧克力浓得化不开。

    他决不会让她将来在灶台前打转,因为他雇有保姆,家务事根本不让她沾手;他一定不会让她有唠嗑抱怨的机会,因为他总是将事情做到尽善尽美,不需要她操半分心,甚至于每晚临睡前的避孕丸,都是他不露痕迹地放到她的面前,旁边一定还有杯温热的水;他当然也不会让她有撒泼的机会,每日下班回到家换下西装,他就不再是商场上那个锐利锋芒的费总裁了,他屏退随从推掉一切不必要的应酬,总是悠游自在地跟四月讨论晚上的消遣,或驾车接四月出去吃饭,带她游灯河,或者去海边漫步,数星星。

    这样的生活,平静安逸得让四月失去想象,仿佛之前遭遇的种种起伏好似都跟她无关似的,迅速退到了时光的背后。她原以为她会疼痛得活不过来的,却不想她竟然活得安然无恙,而且莫名其妙就要成为费雨桥的新娘。

    所以当四月在婚纱店面对镜中光芒四射的自己时,被狠狠吓到,她不能肯定镜中的人就是自己,那不是她!她不会这么快以这种决然的方式了结自己,一定是弄错了,她是用婚姻杀死自己,还是杀死莫云泽,她完全搞不懂了……

    “四月,真高兴你可以嫁得这么好。”姚文夕站在身后欣慰地看着她,倒把她吓一跳,神思总算回来了,她听到姚文夕又不免忧虑地说:“不过你想好了吗,结婚可不是儿戏。”

    四月脑子此时其实不甚清明,灵魂和心完全游离了她的躯壳,她只是本能地点点头:“我知道的,你放心好了。”

    稍倾,芳菲也来了,一身名装,仪态万方地走进了婚纱店。她是来给四月道贺的。不知为什么,四月看着新婚的妹妹愈发的恍惚起来,精致的妆容,闪耀的珠宝,优雅的举止,包括脸上恰到好处的笑容,都跟过去那个纯真甜美的小妹芳菲相去甚远,以至于芳菲说了些什么,四月完全没听进去。

    “姐,你一定比我幸福。”芳菲说这话时,不知道带着几分的诚意。当时姚文夕和李梦尧被店员小姐请到外面去喝咖啡了。

    “哦,是吗?”四月心不在焉,表情有些漠然,说出的话也丝毫不带感情色彩,“芳菲,你该知道的,姐姐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你能幸福。”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只是……”芳菲叹息地摇摇头,有意无意地拨弄着指间硕大的钻戒,百无聊赖的样子,“结婚一个月了,他没有进过我的房间,你相信吗?”

    高速公路上,费雨桥将车开得飞快。约好了要跟四月去婚纱店试礼服的,结果从榆园返回的时候因为路上塞车,恐怕赶不上了。

    他是去见德叔的。其实这时候他跟德叔见面,气氛不会有多好,但德叔最近身体不适,他于情于理都得去看看,而且结婚这样的大事怎么着也得跟他报备一下。德叔到底是他的养父,不管两人的关系恶化淡漠到什么地步,面子上总要过得去的。

    “不过是莫云泽结婚没请您观礼,您就给气成这样?”

    费雨桥现在跟陈德忠说话,已没有从前的卑恭。不是他不知恩图报,而是被利用这么多年而蒙在鼓里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陈德忠的气色确实不大好,半卧在躺椅上,神情落寞。

    “雨桥,如果你是来嘲讽我的,你现在可以走了。”说这话时,陈德忠是看着窗外的,园子里的白茶花开得有些败了。

    费雨桥笑着坐到陈德忠对面的红木太师椅上:“德叔,您是这么看我的吗?不管怎么说,您一路扶持我到现在,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其实我是有些吃醋,一直以为您把我当儿子,没想到您心里还有另外一个儿子,而且是真正的儿子。”

    陈德忠这才慢慢转过脸,看着费雨桥,表情平静淡然:“你有什么好吃醋的,你不是娶到了莫云泽的女人吗?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你赢了,我祝贺你。”说着眉心微蹙,又道,“不过雨桥,如果你爹妈知道你娶了莫敬池的女儿,他们会在泉下流泪的,血海深仇,到底是抵不过一个颜四月。”

    费雨桥渐渐敛起笑容:“我爱她,德叔。”

    “是啊,你爱她,爱情这东西……唉,实在是太可怕,我当年就是因为相信所谓的爱情才落到孤苦一生的下场,雨桥,说句不中听的话,女人的心比海还深,我断定颜四月爱的不是你,这样的爱情和婚姻能幸福吗?如果你们真是两情相悦,那德叔也不会多说什么,只要你能幸福,仇恨是可以放到一边的,可是……”

    “我爱她。”费雨桥重复。

    陈德忠跟他对视两秒,别过脸,抬起手:“好,算我什么都没说,你可以走了,红包我过两天叫人给你送过去,但婚礼我是去不了了。”

    费雨桥忽而又微笑:“德叔,其实我最想得到的祝福就是您,不管我们之间存在什么芥蒂,我最在意的是您的态度,您知道的,我一直把您当父亲看待。相对于我那些疏远了的叔伯和姑妈,您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

    说这话时他的表情极认真。

    陈德忠也很认真地看着他,语气不缓不急:“雨桥,难道到这个时候你还怀疑我对你的真心吗?我是发自内心的希望你能幸福,可颜四月不是你命里的人,她给不了你幸福,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爱情或者婚姻我比你看得透,雨桥,我不希望你将来后悔。”

    “德叔,人生有后悔自然也有无悔,当认定一个人的时候,其实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可即便如此还是不改初衷,那这就是无悔。人这辈子真正能让自己无悔的事并不多,我只知道如果我错过四月,我会悔恨终生……”

    “好好好,你既然这么说,我再多说也没用。不过我还是提醒你一句,给自己留条后路,你应该知道你跟颜四月之间不仅仅是家仇,还有梅苑当年那场火,我断定你是瞒着她的,可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你最好有这个思想准备。”

    费雨桥颇不以为然:“德叔,多谢您的提醒,不过我已经告诉她了,我跟她之间没有秘密,您尽可以放心。”

    陈德忠微微颔首,笑了笑:“如此,便再好不过。”

    话虽这么说,可他的表情分明是不信任。

    费雨桥也不想跟他再多谈,他还要赶去婚纱店试礼服,遂起身告辞。走到院子里的时候,看着满园的白茶花随风摇曳,费雨桥突然觉得心上像被什么狠狠揪了下似的,猝不及防的疼痛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难道是因为他刚才跟德叔所谈之时的保留?为什么那些洁白的白茶看起来那么像灵堂里吊唁的白花?

    他莫名有些发虚起来,背心只觉寒气入骨。

    太不吉利了,这些花。

    他真的对四月都说了实话吗?

    费雨桥驾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时有些反常的烦躁,心神不宁。

    “那件事其实也没什么,莫敬浦去世的时候我刚好在国内,学校有假期,我回来探亲的。后来要走了,我就想去你住的地方看看,不知道你家出了什么事,房子里的灯没有亮,我等了很久都没等到你,差点放弃。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你忽然出房子里出来了,我跟在你后面,鼓足勇气想跟你打招呼,可是终究没有勇气……我看到你在巷子门口的小卖部买了蜡烛和打火机,心想你是不是家里停了电要拿回家用的,谁知你买了蜡烛后并没有回家,在巷子口发了会呆后就径直往外走。当时已经很晚了,我有些担心你,就继续跟在你后面。我亲眼见你潜入梅苑,但我没有进去,我在门口等着你出来,结果没过多久梅苑突然火光冲天,我吓坏了,连忙打电话报火警,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在房子里,想跑进去找你,可是火势太大我根本没办法接近,好在后来你没事,被人发现昏迷在梅苑花园的草地上……”

    简明扼要,费雨桥就是这么跟四月解释的。

    四月没有反驳,那晚她确实没有开灯,因为家里的电源被唐毓珍派的人切断了,她一个人在黑暗中哭泣,后来是觉得饿了想去巷子口买点吃的,顺便再买根蜡烛,不然家里只能摸黑。所以她买蜡烛的初衷并不是去纵火,而是照明,可是当她站在巷子口的寒风里,想想从此暗无天日的生活,郁积在心底的悲伤和仇恨瞬间吞噬了她的理智……

    四月说那天她在房子里哭了一天,没有吃饭,哭得精神恍惚,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去梅苑做什么,像是被魔鬼附体。因此当费雨桥说出她买蜡烛的事后,四月许久没有吭声,算是默认,接着又问:“那礼物的事呢,你怎么解释?是你送的吗?”

    “是我送的。”费雨桥这次没有否认,“我在国外很挂念你,我发过誓一定要在事业上有所建树,我希望将来能理直气壮地站到你面前,我想给你好点的生活,让你从此不再受别人的欺负,四月,这天我等得太久了。”

    “可你为什么不直接找我,而利用芳菲呢?”

    费雨桥回答:“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能是越太在意的人越小心翼翼吧,这么多年,你就像是我的一个梦,越接近越害怕梦碎掉,我也知道这种方式很不光彩,甚至有可能会被你唾弃,但是为了靠近你的身边,我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不择手段,我是商人,对不起,我追求的是结果而非过程,这就是商人的本质。”

    四月打破沙锅问到底:“如果那天我没有去参加芳菲的订婚宴,那你是不是没有机会把戒指戴到我的手上了,你会真的娶芳菲吗?”这个问题很尖锐,费雨桥当时瞅着四月,那表情说不出是种什么意味,他莞尔一笑:“芳菲没有跟你说吗?”

    “说什么?”

    “订婚之前我跟她有谈过啊,我把我接近她的真实目的都跟她交了底的,包括我跟你之间的一些渊源,都告诉她了,我希望能得到她的帮助,圆我多年的梦。她答应了,所以订婚只是个幌子,都是事先我跟她沟通好了的。”

    四月目瞪口呆……

    费雨桥也有些愕然,他瞅着她笑:“看来芳菲对你有所隐瞒啊,四月,你的这个妹妹不简单哦。”

    “她为什么答应帮你?”四月当时的样子有些失态。

    费雨桥耸耸肩,直言道:“四月,这世上人和人的关系很多就是靠利益维系的,我给她好处,她自然肯帮我了。”

    “好……好处?”四月只觉手脚冰凉。

    费雨桥也不瞒着了,索性全兜了出来:“我打了两百万到她的账户上,然后送给她不少首饰,这些可能连她母亲都不知道吧,因为我听说事后你还挨了她母亲的责怨,不过我后来也补偿了她母亲,封了她的口。”

    四月长时间的静默,外表平静,内心却陷入席卷一切的狂潮,她几乎可以听到自己脉搏的跳动,全身的血液都倒灌进心脏。

    她拼命摆着头,泪水滚滚而下:“这些我都不知道,我通通不知道。”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但一直不敢去证实,反而以各种理由说服自己这一切只是意外,芳菲没有参加订婚宴完全是她的个人行为,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她坚信她们的姐妹情牢不可破,任谁都摧毁不了,这几乎成为她的信念。

    只是看似牢不可破的信念,轰然坍塌其实也只是一瞬间。

    长久以来正是因为害怕这种坍塌,所以她从未深入地去揣摩芳菲的心思,她的一厢情愿说到底只是自欺欺人。

    费雨桥瞅着她直叹气:“四月,你不知道的事情恐怕还很多呢,芳菲当时有跟别的男人交往,我给她的钱估计转手就给了别人,那男人长年混迹酒吧,专门吃软饭的。这些你都不知道吧?现在她跟谁在一起我不是很清楚,因为我不关我的事,我只听说她跟莫云泽的婚事定下来后,她母亲收到了一栋价值两千多万的别墅,你跟莫云泽分手的这段时间,她跟她母亲坐莫家的豪华游轮从香港玩到马尔代夫……”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四月捂住脸失声恸哭,瘦弱的肩膀可怜地颤栗着,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她宁愿不知道。

    费雨桥起身坐到她身侧,怜惜地将她揽入怀中,轻拍她的肩背:“四月,你太善良了,你的善良是你最大的软肋,所以你才屡受伤害。我看着你就觉得难过,忘了他们吧,忘了这里的一切,结婚后我们不在上海住了,我公司的总部迁到了香港,我们去香港定居吧,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一点点委屈。四月,我要给你幸福。”

    晚上,莫云泽仍拒绝芳菲进房,这种状况从新婚之夜就开始了,莫云泽连卧室的门都不让芳菲进,他自己也决不踏足芳菲的卧室半步,两人各睡各的,理由是“对胎儿不好”。结婚前芳菲有想过她跟莫云泽之间可能存在的隔阂,但她想兴许结婚了就会慢慢好起来,不想结婚到现在两人的关系丝毫没有改善,而且还有持续恶化的迹象。结婚才一个月,她就对这段婚姻灰心了。每晚莫云泽总是一个人在书房待到很晚,又一个人回自己的卧室,有几个晚上他甚至懒得回来,住在自己原来的公寓。芳菲不无忧虑地想,一旦孩子生下来,他只怕连面不露了。现在他还勉强回梅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怀着孩子。

    选择这样一条路,芳菲承认这跟姐姐四月有很大关系,因为她害怕这个男人夺走四月,让她此生再无半点希冀和依靠,但前提是她对这个男人本身是有好感的,何况还不仅仅是好感,第一次见面,她就“沦陷”了。

    是的,在遇见莫云泽之间,她曾把费雨桥视作寄托希望的目标,她幻想费雨桥可以让自己脱离贫贱和泥潭,像个正常人一样的生活,不想费雨桥一点也不含糊,订婚前跟她摊牌,他的目标是四月。好吧,她退出,反正她也得了好处,因为当时她正跟酒吧里认识的男友阿昆闹分手,阿昆拍了些不堪入目的东西敲诈她如果不给分手费就把视频发网上,她迫切需要钱摆平这件事情,于是就接受了费雨桥的收买,配合他在订婚酒会上玩失踪。做这件事的时候,她内心不是没有挣扎过,这相当于是把姐姐给“卖”了,但后来她安慰自己,四月若真嫁给费雨桥一定会过得不错,费雨桥十几年如一日地对四月心怀向往,他一定会善待四月的,她这是“成全”姐姐的幸福。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知道四月并不喜欢这个男人,就算费雨桥真娶了四月也得不到四月的心,那么从理论上来说,四月还是属于她的。

    畸形的环境培养了畸形的感情,芳菲知道自己对姐姐的这份依恋和占有欲不合常理,这种复杂的感情也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拥有得太少,所以什么都想抓牢。她就是无法容忍姐姐爱上别人,让姐姐心里原本属于她的位置让别的男人占据,她即便不能阻止,也会打心里憎恨,哪怕因此在泥潭里越陷越深。所以当初四月跟容念琛交往时,曾让芳菲暗地里咬牙切齿了好一阵,后来容念琛跳楼自杀了,芳菲心下竟然还有几分庆幸,她知道这很不应该,可是她真的很庆幸,姐姐没有跟那个男人走。

    可是好景不长,莫云泽的出现让芳菲感受到了空前的危机,见了莫云泽后,她觉得这世间所有的男子都不值一提,除了费雨桥还上得了台面,她之前鬼混的男人跟莫云泽比起来简直是垃圾,比如阿昆之流。她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这个男人,所以明知被沈端端算计,明知母亲有可能参与其中,她最后还是屈服,因为她确实很想跟莫云泽在一起。好吧,莫云泽不喜欢她,她得不到就算了,可是这个男人竟然要带走四月,这是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所以表面上她跟莫云泽站在一边,一起策划出逃事件,可是背地里她又将莫云泽的行踪捅给了费雨桥,并赶在他们启程那天上演苦肉计吞下了安眠药,以此留住姐姐和莫云泽。当然,怀孕这件事的确是这个计划外的意外,可见老天也在成全她。

    但是现在看来,芳菲觉得四月可能已经知道了什么,或者说她一直就有怀疑,现在可能已经得到了证实,否则今天在婚纱店她的态度不会这么冷淡。芳菲有些心虚,以前还能在姐姐面前扮下纯真,现在不行了,四月的目光冷到她心惊,她再也装不下去,在婚纱店只待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出来了。

    芳菲的“纯真”不仅在四月面前失效,在莫云泽面前更是一文不值,他连多看她一眼都觉得费力,当她是空气当她透明。

    “收起你的纯真吧,我没看见!”莫云泽有一次就这么直接回她,讥讽道,“你老在我们面前扮纯真,不觉得累吗?还是省点力气好好安胎吧,生个健康的孩子比什么都有用,否则你以什么存在于莫家存在于梅苑?”

    然后又冷笑着补充,“还有,注意胎教,别让你的孩子将来也跟你一样虚伪。一个人就是丑陋点,迟钝点,只要心底善良总有可爱之处,而你一无是处。所以,拜托你好好注意胎教,这样也算公德无量了。”

    芳菲气得几乎就要跟他撕破脸皮,她没想到看似温文尔雅,素来将风度和涵养发挥到极致的莫云泽居然还有这么毒舌的一面,刻薄起来,一点也不输费雨桥和沈端端。事实上,她何曾真正了解过这个男人?

    “云泽,该吃药了。”芳菲站在书房外敲门。里面半晌没动静,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迎面扑来一阵风,原来窗户是开着的,白色纱帘被夜风撩得飞扬而起,莫云泽站在那飘飞的纱帘间,以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面向着后山的梨树林,他在抽烟。房间内只开了盏壁灯,暗黄的灯光勾勒出他黑色的剪影,像是老照片里凝固的时光,有种出人意料的画面感。

    听到门被推开,莫云泽转过身,脸上顿时垮了下去:“你进来干什么,不是说了我在书房的时候不要来打搅的吗?”

    满屋子都是烟,芳菲呛得直咳嗽,忙急急地去开窗:“你想死有很多种方式,得肺癌的滋味并不好受。”她脾气来了,也口无择言。

    “你说得对,我应该选择一种更恰当的方式死去。”莫云泽点点头,端详着指间的烟头,像下定了决心似的,“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吃药,我要慢慢的死,好好享受死亡的过程,然后……由你们见证,如何?”

    他将脸转向她,近似自虐地笑着,笑容里透着比死亡还可怖的灰心和绝望,那张面孔,比过去挂在墙上的那幅肖像还哀伤(肖像后被他挂到了自己独住的公寓)。

    “你,你简直疯了!”芳菲对这个男人恼恨到极点,“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为什么不能接受现实,一定要让自己做个异于常人的疯子吗?”

    莫云泽掸掸烟灰,颇不以为然:“梅苑的人,有哪个是正常的?不是疯子就是侩子手,包括!是你们把我往死路上逼的,那我就死给你们看好了,看着自己的猎物一天天慢慢死去,你们会觉得很过瘾的,你也是吧?”

    这话把芳菲吓到了,她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语气顿时缓和下来,“没必要这样的,云泽,我是真心想要跟你在一起,也许我的方式在你看来不耻,可是爱一个人有错吗?何况我们孩子都有了,我姐也要嫁人了,你怎么还不死心呢?”

    “不要在我面前提到你姐!”他警告她,目光森冷如寒冰,“李小姐,就你这样的人,你觉得你有资格说爱吗?”

    “我为什么没有?我不过就是出身不好,是那样污浊不堪的环境让我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如果我有个正常的家庭,有人疼有人爱我会不顾一切地想要抓牢姐姐吗?除了已经去世的可怜的爸爸,姐姐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我没办法失去她,哪怕是以背弃的方式来留住她,我也只能这么做,莫云泽,你没有资格看低我的爱!”芳菲真是绝望透顶,她存心休战,他偏要揭她的短挑起战争,可是她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不争气的眼泪夺眶而出。

    莫云泽丝毫没有被她的眼泪打动,眼神反而愈发的鄙夷:“不用在我面前扮演苦情戏,这套对我已经不管用了。你本性就是个自私的人,何必归咎于成长的环境,你姐姐生活的环境不会比你好到哪里去,甚至比你还不如,她怎么就没变成你这个样子呢?还说什么想要抓牢姐姐,你无非是自己污浊所以就忍受不了姐姐的纯洁,更看不得你姐姐比你过得好,所以你千方百计地打击她算计她,你摸摸你的良心,你姐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这么害她?”

    芳菲怒极却无力争辩,更多的泪水从眼中涌出来:“莫云泽,我跟你说不清楚,我什么都不想跟你说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就当你已经死了,我这辈子守活寡,你满意了吧?”

    莫云泽连连颔首:“这话说得很中肯,我确实不是一个活着的‘人’,而是一具灵魂早就死亡的躯壳,八年前那场大火,我从灵魂到心就死了,现在是我这具毫无用处的躯壳躺进棺材的时候了。李小姐,你想象过我怎么死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叫她“李小姐”,他连芳菲都不屑叫她了,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很认真地跟她描述起来,仿佛描述的是一副美好的图画,“听着,我从今天开始不再吃药,那么我的脸上的皮肤就会一天天坏死,从皮下组织到血管、细胞等等,通通坏死,然后蔓延到全身,会溃烂、蜕皮,那时候整个梅苑都会飘荡着我肉体腐烂的气息……”

    他夸张地用手比划着,简直眉飞色舞了,“李小姐,那时候你恐怕对我避之不及吧,我浑身都发臭,脸上的皮肤一块块脱掉,露出里面鲜红的腐肉,你只怕连饭都吃不下去吧?整个梅苑会将我当作瘟神的吧?那真是太好了!我已经被你们剥夺了一切,就剩这具躯壳了,我会好好死在梅苑的,反正这座巨大的坟墓埋的不是我一个人,你们只管好好享受成果吧,我死去的灵魂,我腐烂的肉体,都将是你们伟大的成果!哈哈哈……”

    他仰脸狂笑,像发现了通往天堂之路一样的兴奋异常,其实他通向的是地狱。他笑得浑身都在颤栗,笑得满眶都是泪,整个人都发了狂失了态,他已经活着被千刀万剐,他再也不是过去那个玉树临风温暖和煦的莫云泽了。

    芳菲几乎是逃也似的捂脸奔出书房。

    门怦的一声被带上。

    莫云泽尽管仰着头,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无声地淌下,灰白的嘴唇微搐着:“四月,我苟活到今天,不过是希冀着爱情能让我死去的灵魂和心慢慢复苏,在我以为差点就要复苏的时候,你给了我致命的一刀,现在你要结婚了,我没有什么送你作结婚礼物,就用我的死去作为薄礼吧,从今天开始,从这一刻开始,我会在你享受另一个男人怀抱的同时慢慢地死去……”

    “可是我还爱你,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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