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将的历史真相-附录1 狄青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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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上的狄青生于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卒于宋仁宗嘉祐二年 (1057年)。他以士兵出身而官至枢密使,这在宋朝是个奇迹。狄青出身贫寒,16岁时兄长与乡人斗殴闯下大祸,狄青代兄受过,被发配充军。宝元元年(1038年),党项族首领李元昊在西北称帝,边境局势紧张。宋仁宗下诏在京师中挑选卫士从边,狄青因善骑能射而入选,被任命为三班差使、殿侍、延州指使,大约可以指挥500余人。

    当时镇守西北的宋军屡次被西夏打败,很多士兵患上“恐夏症”。狄青到延州后,以作战勇敢不怕死著称。每次临战,他一定身先士卒,冲锋在前。作战中,头戴铜面具,披头散发,大声呼喊,形象骇人,西夏兵为之胆寒,任他来回驰骋,无人敢与其交锋。宋军在他的带领下,士气大振。经过数次交战,狄青威名大盛,西夏兵不知指使为何官,都称他为“天使”。

    狄青在延州四年屡建战功,前后经历大小战斗25次,身上仅箭伤就有8处,每次都轻伤不下火线,深受部下的爱戴和拥护。在安远一役中,狄青身负重伤,鲜血染红了铠甲。但当听到贼寇又来突袭的消息,立即挺身而出,仍然冲锋在前,左冲右杀,势不可挡。

    在狄青的带领下,宋军收复了一些被占的领地,控制了敌人的要害地区。当时宋军与西夏作战经常处于被动,狄青的杰出表现逐渐引起了陕西防御大臣的注意。1040年,经略判官尹诛亲自召见他,与他谈兵论战,认为他是“良将材也”,遂将他推荐给陕西经略使韩琦和范仲淹。宋时的判官是朝廷派来督战的,他的推荐自然很有分量。

    韩琦和范仲淹两人“一见奇之,待遇甚厚”。范仲淹还送给他一部《左氏春秋》,鼓励他多学兵法。范仲淹比狄青大将近二十岁,他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狄青,为将之道在于智勇双全,“将不知古今,匹夫勇尔”。狄青很受启发,此后发愤读书,潜心研究秦汉以来将帅们的用兵之法,能力和素质又有了新的飞跃。战场上他不仅是身先士卒、能征惯战的骁将,更是运筹帷幄、驾驭千军的统帅,逐渐成长为中国古代屈指可数的军事将领。

    对于范仲淹的知遇之恩,狄青终生不忘。范仲淹去世后,狄青每次到范家,都要进范氏家庙祭拜范公,并恭恭敬敬地礼拜范夫人。后来他起用杨文广随军南征,也很可能是因为杨文广曾得到过范公的赏识。

    狄青与韩琦同为1008年生人,不过韩琦是进士,属科班出身。狄青出身低微,起点很低,但是经过西夏战场的砺练,狄青进步飞快,先是被提拔为西上阁门副使,后来又升级为秦州刺史(甘肃天水)、泾原路副都总管、经略招讨副使,又加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惠州团练使。经略招讨副使已经是韩琦初入陕西时的官职了,狄青可以说是平步青云。狄青作战讲究以奇取胜,一次西夏大军进攻,双方实力对比宋军处于劣势,狄青巧施疑阵,杀了个出其不意,让敌人措手不及,西夏军大乱,自相践踏,死伤不计其数。

    宋仁宗听闻狄青屡立战功,为边塞有如此干将高兴不已。有一次他想接见狄青,见识一下他的制敌方略。不料恰逢敌军侵犯渭州,宋仁宗便命他画阵形图进呈。仁宗看罢很是赞叹,连连点头称许,从此狄青成为宋仁宗心目中最值得信赖的将领之一。

    1044年,宋与西夏达成和议,36岁的狄青调任真定路副都总管,后来又担任过侍卫步军殿前都虞候、眉州防御使,升任步军副都指挥使、保大安远两军节度观察留后,马军副都指挥使。狄青崛起于行伍间,地位已相当显赫,但他从不忘本,脸上始终留有当兵时的刺字。有一次,宋仁宗让他除掉脸上的刺字,黥文若想用药除去并不难,真宗时杨妃的兄弟杨景宗曾经犯罪被刺字,后来用药去除黥痕,效果非常好。但是狄青不肯从命,他指着自己的脸,非常动情:

    陛下按军功提升我,并不在意臣出身低微,臣之所以能有今天,全赖于此。保留脸上的刺字就等于宣示陛下的恩德,士兵们看到臣的刺字就会明白,只要英勇善战,不论出身多么低微,一样可以获取意想不到的功名。请允许臣保留这块刺字。

    仁宗听后感慨不已,对狄青更加敬佩和器重,任命他担任彰化军节度使知延州,1052年5月被提拔为枢密副使。

    杨文广与狄青的经历有些相似之处,如果说杨文广出身低微,那么狄青尤甚。杨文广级别虽低,毕竟还是干部,狄青则是地地道道的行伍出身,起点更低。宋朝武将受制于文人,士兵更是低贱。参军入伍首先要在脸上刺字,名曰“赤老”。在宋代,必须在脸上刺字的有两种人,一是士兵,二是罪犯,犯人刺在脸上,兵士有时刺在手背上,有时刺在脸上。刺字同时涂墨,墨痕深入皮肉,水洗不去,历久格外明显,所刺的字称为黥文。

    在西部战场,两人都曾在范仲淹辖下,先后被“奇之”,他们也许会有一些接触。论年纪,杨文广大10岁;论资历,狄青早到西部边防5年;论战功,狄青远在杨文广之上。狄青初入陕西时,地位比杨文广还低,经过十几年的努力,已经贵为枢密副使,名震朝野。而杨文广仍然默默无闻,不见有更大的作为。

    但说书人偏要让杨文广位居狄青之上,还把狄青塑造为懦弱无能迫害杨家的奸臣,形象十分不堪,狄青征南的功劳则完全嫁接给了杨家。小说中,杨家将是在狄青不敌侬智高之后才冲上前线的,而实际正好相反,狄青是在数名边将大败于侬智高之后主动请缨出征的。

    狄青南征侬智高,随军的杨文广算不上太重要的将领。而且至少已经53岁了,是年过半百的老将,不再是青春少年。《续资治通鉴长编》对平定侬智高的记载堪称详细,但自始至终未提杨文广。广西临桂龙隐岩潜真洞,刻有平蛮三将大名,分别是狄青、孙沔和余靖,三员大将之下还有一批重要的将官,内中也没有杨文广。史载平南之战随行的文武官员多达231人,因为人数太多,不是每个前去的人都有记载,由此可以断定杨文广在平南中的功劳不会太大。

    这一切对于铺写杨家将颂歌的人来说显然太过平淡,将狄青与杨家将的身份倒置,把狄青的杰出表现转接到杨家将身上,更能体现杨家将的英雄形象,所以杨家将故事有狄青的影子也就不足为怪了。

    1052年5月,广源州(广西与越南交界处)少数民族首领侬智高起兵反宋,建立所谓的大南国,自称仁惠皇帝。侬智高一度攻陷邕州,并一举拿下附近的9个州,随后围攻广州,一时间岭外骚动。宋廷急忙调集兵马前去平乱,杨畋被派往前线,出师许久却毫无建树。朝廷又命孙沔、余靖等领兵进讨,也均无胜绩。开战之初,侬智高的威力显然是被低估了,一些勇将被其所杀,一向被认为知蛮事的杨畋也被击败,为免粮草落入敌手,杨畋焚粮之后退守韶州。

    值此紧要关头,宋仁宗忧心如焚。这一年,范仲淹已病逝徐州,狄青出任了枢密副使。危急时刻,狄青主动上表请求出战。宋仁宗立即接见了他,狄青慷慨陈词:“我是战士出身,不去攻战征伐就无以报答国家,国家遇此危难,我请求即刻出征,去取侬智高首级来见陛下。”

    仁宗欣然应允,认为他忠勇可嘉,任命他统一指挥广南军讨伐侬智高。这一任命在当时是突破先例的大事,宋朝对武将严加防范,领兵打仗都是文官掌权,武将只能是副手。狄青身为武将而独掌兵权,是破天荒的大事,可见仁宗对他有多么信任。仁宗对狄青寄寓的期望很大,生怕他有什么闪失。狄青出征后,仁宗若有所思,他认为狄青威名之下,一定会有人陷害他,但凡饮食起居都要严防敌人暗中下手,左右使唤之人必须是自己的亲信。仁宗想到做到,立即派人飞马前去提醒狄青。

    狄青到达前线后即刻叫停了一项向外借兵平叛的计划。当时侬智高气焰很盛,宋军陷入被动后一时无计可施。交趾国主动提出愿意帮助讨伐侬智高,大将余靖认为不妨相信他们,宋仁宗也同意了这项计划,下诏赐钱三万缗给交趾国作军费,并许诺平敌之后再重重加赏。

    狄青认为不可,他上奏仁宗分析说,从外国借兵剿除内寇后患无穷,与国家利益格格不入。如果一个侬智高都无法铲平,还要借助蛮夷之兵,那等于引狼入室。他进而指出,蛮夷小国都是贪利忘义之徒,交趾国声称用五万步兵、一千骑兵前来支援,这可能不是他们的真实意图,到时一旦发生兵变,岂不是乱上添乱,又将如何抵御?

    仁宗认为他的话非常有道理,采纳了他的意见。后来人们都十分佩服狄青的才干和深谋远虑。狄青率军南征可谓是有备而去,他认真分析研究了宋军失败的教训,针对侬军使用藤制盾牌的特点,制定了以骑兵冲击的策略。在人员任用上,选拔真正能征善战的人,坚决清除趁战争混入军队捞取功名之徒,这恐怕也是杨文广年过半百仍能入选的真正原因。

    1053年正月初,狄青与余靖、孙沔所率宋军会合。在此之前,宋军中不听号令,轻敌冒进、贪功轻进的事情屡有发生。蒋偕、张忠等将领因为轻敌而兵败身死,广西铃辖陈曙意欲在狄青到来之时抢头功,擅自带八千步兵向侬智高发起进攻,结果在昆仑关被打得大败,部下殿直袁用等人临阵脱逃,影响很坏。为了严肃军纪,狄青下令对不听将令的陈曙等30多位当事人当场处斩,宋军上下无不震动,连余靖、孙沔也都相顾失色。

    狄青分析地势和军情后认为,若要拿下侬智高据守的邕州,必取通道要地昆仑关。但昆仑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狄青以筹备军粮为由,高调宣称部队休整十天。侬智高打了一些胜仗,不自觉地就有些飘飘然。他认为既然宋军粮草不济,肯定不会马上发动进攻,精神上有所放松。狄青对外放风部队休整,第二天凌晨却紧急下令部队进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抵昆仑关。当天晚上狂风大作,天降大雨,狄青换上普通将士的军装,率领突击队冒雨进攻,侬智高还没回过神来,宋军犹如神兵天降已越昆仑关。

    为挽回败局,侬智高急派骁勇兵将手持长枪阻挡宋军。狄青则让步兵居前,2000骑兵藏在阵后,以待敌变。侬智高凭借先前对宋军交锋的经验,以为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获胜。两军在归仁铺一带发生激烈交锋,侬智高军十分强悍,宋军前锋孙节英勇牺牲,孙沔等人大惊失色。狄青毫不畏惧,他登上高处手挥令旗,指挥骑兵从左右两翼杀出,将敌军分割成三段。敌军阵脚大乱,宋军追击50里,斩首五千余级,侬智高放火烧城,化装逃往大理。

    狄青率兵巧取天险昆仑关,大败侬智高于归仁铺,一举平定了广南战乱,消息传回京师,宋仁宗大喜过望,对当朝宰相庞籍说,赶快商议封赏,慢了就不足以激励了。狄青还师回朝之时,宋仁宗亲自相迎,赏赐狄青一座豪宅,又拜狄青为枢密使,他由此成为北宋王朝的最高军事长官。这在宋朝更是破例,枢密使一向只由文官担任,武将当政有违祖宗惯例。防范武将夺权是宋朝的基本国策,宋仁宗的这一决定引起了朝中大臣的极大争议,也为日后狄青的失势埋下祸根。

    侬智高平定之后,宋廷对有功之臣一一封赏,杨文广又回到了他曾经战斗过的西部,知渭州之德顺军,也就是渭州陇竿城。德顺军设于庆历三年(1043年),这里土地肥沃,人口众多,且地理位置非常重要,西夏早有窥探之心。杨文广赴任不久,广西报告侬智高与大理国王又准备发兵。1054年6月,仁宗因为杨文广熟知广西情势,具备领兵才干,超升四级,提拔为供备库使,出任广西钤辖,兼判宜、邕两州,以防侬智高。广西钤辖是广南西路兵马钤辖的简称,负责广南西路驻军的训练教阅和赏罚。杨文广受此重任,自是尽心尽力,镇守广西十余年间,侬智高与大理国都不敢轻举妄动,侬智高最终死于大理国境内,边塞未发生大的战事,但杨文广的前途似乎并不明朗。

    从历史上看,狄青不仅没有迫害杨家,反而有恩于杨文广,若不是他带杨文广南征,杨文广可能仍然埋没在军中。通观两宋,除北宋开国诸将外,能够称得上名将的,北宋首推狄青,南宋首推岳飞,但俩人都含冤致死。如果说岳飞的罪名是“莫须有”的话,狄青之死比“莫须有”还冤。狄青没有害人,相反却屡次被害。打压他最为厉害的不是奸人,反而是名垂青史的欧阳修、文彦博、韩琦这些人。好不容易出了一个能打胜仗的狄青,却被文人多方弹压,单单从这一点看就可以明白,宋朝为何积贫积弱军力不强。

    以“莫须有”罪名被杀的不是始自岳飞,而是始自狄青。

    宋朝自宋太宗以后,重文轻武的风气日渐浓厚,文臣一般都看不起武将。有一个例子非常典型,《卖油翁》是欧阳修写的一篇非常有名的文章,内中主人公陈尧咨并非虚构,他是宋真宗咸平三年(1000年)庚子科状元。陈尧咨箭术高超,到了百发百中、出神入化的地步。为此,宋真宗曾打算让他改授武职与契丹使者比射。他的母亲知道这件事后非常生气,边用棍子抽打边教训他说:“汝策名第一,父子以文章立朝为名臣,汝欲叨窃厚禄,贻羞阀阅,忍乎?”

    一个文人改授武职就是有辱门第,有这种想法的人不止陈尧咨的母亲一个,整个社会风气如此。在这样的氛围之下,文臣的气焰高涨也就是难免的了。在相同级别的文臣面前,武将一般都要承让三分。而且不仅文人瞧不起武将,武将有时也瞧不起武将,自古都道文人相轻,在宋代,武将也经常相轻,甚至于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相互陷害。

    狄青在真定路当副都总管时,曾经很受他的顶头上司韩琦的气。狄青与韩琦虽然同岁,但韩琦成名要早得多,当年经略判官尹诛将狄青推荐给范仲淹和韩琦时,狄青尚是无名之辈,后来因为作战勇敢屡立战功,地位慢慢已与韩琦相当,但韩琦对他从来都不怎么重视。

    一天,韩琦设宴招待客人,席上一名侍宴的歌伎白牡丹,受韩琦怂恿向狄青劝酒,竟然说“我看斑儿你还是喝一杯吧”,一个妓女居然敢明目张胆地讥笑狄青脸上的黥文,真是匪夷所思。更令人奇怪的是,韩琦不仅不加以制止,反而哈哈大笑,这令狄青非常不爽。隔了几天,狄青找了个碴,给白牡丹招呼了一顿板子,总算出了口恶气。不过没高兴几天,他又犯到了韩琦手里。

    狄青的旧部焦用押兵路过定州,被所押的犯人控告克扣供给,韩琦准备诛杀焦用以肃军纪。为救焦用,狄青数次求见韩琦,韩琦都不理睬。最后狄青一直在韩琦公署的门外阶下等候,见到韩琦后说:“焦用有军功,是个好男儿”。韩琦非常轻蔑地撇了撇嘴,“东华门外状元及第敲锣打鼓庆祝的才是好男儿,焦用一介武夫也敢说是好男儿?”

    硬是当着狄青的面把焦用给杀了。

    狄青的战功,在当时是无与伦比的,按理说应该受到大家的尊重,但事实并非如此,很多人对他的出身和脸上的黥文总会流露出某种轻蔑或歧视。《杨家府演义》借杨文广之子怀玉之口说出身为武将的心声,“他们恃是文臣就欺凌我等武夫,受几多呕气”。狄青也深知这一点,他曾经感叹:“韩枢密功业官职与我一般,我少一进士及第耳。”宋代的进士分为三个档次,进士及第、同进士出身、赐进士出身,进士及第是最高等,没有进士及第就如同今天没有一张好的大学文凭一样,凭空就要受人歧视,难怪狄青会发出那样的叹息。狄青的功业远胜过韩琦,但就是因为没有进士及第而觉得低人一等。即便他以后位列枢密使,成了当朝的最高军事长官,境况仍然没有多少好转。

    狄青升任枢密副使时,枢密院派人迎接,等了几天他都没来,迎接的人恨恨地骂道:“迎一赤老,还屡日不来!”狄青身为武将威名四震,升任枢密使后,文臣们更是担心他功高盖主,有朝一日难免不会夺权,一些流言蜚语开始传播。因为他不肯去掉脸上的黥文,有人编出这么一首歌:“汉似胡儿胡似汉,改头换面总一般,只在汾川河子畔。”“汉似胡儿胡似汉”指他姓狄而为汉人,“改头换面总一般”指他脸上有黥文,“只在汾川河子畔”指他的籍贯汾州西河。这首歌的隐意是说,狄青将危害大宋。

    嘉祐年间,京师洪水泛滥,为了避水,狄青把家搬到大相国寺殿。一天,他穿件浅黄色的袄子坐在殿上指挥士卒,开封的人便盛传黄衣登殿了。这又是一件敏感事,浅黄色的袄子当然与黄袍不同,不过前朝曹利用的儿子就是因为穿浅黄色的袄子被人陷害下油锅烹了,曹利用本人也受牵连被贬谪房陵,在路上无奈自杀。这两件事尽管都是捕风捉影,但如果较起真来,杀伤力也是极大的。

    还有更为离奇和荒唐的事在流传,典型的就是光怪烛天和狗生异角,有人称狄青家养的狗长出了角,而且屡屡出现怪异的光象,凡此种种叠加在一起,让文彦博、欧阳修等朝中大臣得出一个结论,狄青是朝廷的隐患,狄青不除,朝廷危矣。原本武将就不能担当枢密使,这回他们更找到了充足的理由。当初任命狄青为枢密使时,宰相庞籍就力称不可,理由正如后来欧阳修所说:“武臣掌机密而得军情,不唯于国家不便,亦于其身未必不为害。”

    宋仁宗至和三年(1056年)七月以前,欧阳修三次上书,要求宋仁宗罢免狄青。欧阳修(1007—1072)是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年)进士,在北宋政坛、文坛及史学发展上,均有重大建树和影响,他人品高洁为人敬仰,早年参与范仲淹、韩琦等人推行的“庆历新政”,终其一生为谋求北宋王朝的长治久安不遗余力地举贤荐能。就是这样一个泰斗和导师级的人物,却多次无中生有地弹劾构陷狄青。欧阳修所上的第一疏叫《上仁宗乞罢狄青枢密之任》,堪称宋代文臣论奏武将的代表作,文中的一些观点非常值得玩味:

    闻人臣之能尽忠者,不敢避难言之事;人主之善驭下者,常欲闻难言之言。然后下无隐情,上无壅听,奸宄不作,祸乱不生。自古固有伏藏之祸,未发之机,天下之人皆未知,而有一人独能言之,人主又能听而用之,则销患于未萌,转祸而为福者有矣。若夫天下之人共知,而独入主不知者,此莫大之患也。今臣之所言者,乃天下之人皆知而唯陛下未知也。今士大夫无贵贱相与语于亲戚朋友,下至庶民无愚智相与语于闾巷道路,而独不以告陛下,其故何也?盖其事伏而未发,言者难于指陈也。

    臣切见枢密使狄青,出身行伍,号为武勇。自用兵陕右,已著名声,及捕贼广西,又薄立劳效。自其初掌机密,进列大臣,当时言事者已谓不便。今三四年间,虽未见其显过,然而不幸有得军情之名。推其所因,盖因军士本是小人,面有黥文,乐其同类,见其进用,自言我辈之内出得此人,既以为荣,遂相悦慕。又加青之事艺实过于人,比其辈流又粗有见识,是以军士心共服其才能。国家从前难得将帅,经略、招讨常用文臣,或不知军情,或不闲训练。自青为将领,既能自以勇力服人,又知训练之方,颇以恩信抚士。以臣愚见,如青所为,尚未得古之名将一二。但今之士卒,不惯见如此等事,便谓须是我同类中人,乃能知我军情而以恩信抚我。青之恩信,亦岂能遍及于人?但小人易为扇诱,所谓一犬吠形,百犬吠声,遂皆翕然喜共称说。且武臣掌机密而得军情,不唯于国家不便,亦于其身未必不为害。然则青之流官军士所喜,亦其不得已而势使之然也。臣谓青不得已而为人所喜,亦将不得已而为人所祸者矣。为青计者,自宜退避事权,以止浮议。而青本武人,不知进退。近日以来,讹言益甚。或言其人身应图谶,或言其宅有火光。道路传说以为常谈矣,而唯陛下犹未闻也。且唐之朱泚,本非叛者。仓卒之际,为军士所迫尔。大抵小人不能成事而能为患者多矣。泚虽自取族灭,然为德宗之患亦岂小哉?夫小人陷于大恶,未必皆其本心所为,直由渐积以至蹉跌,而时君不能制患于未萌尔。故臣敢昧死而言人之所难官者,唯愿陛下早闻而省察之尔。如臣愚见,则青一常才,未有显过,但为浮议所喧,势不能容尔。若如外人众论,则谓青之用心有不可知者,此臣之所不能决也。但武臣掌机密而为军士所喜,自于事体不便,不计青之用心如何也。伏望圣慈深思远虑,戒前世祸乱之迹,制于未萌。密访大臣,早决宸断,罢青机务,与一外藩,以此观青去就之际心迹如何,徐察流言,可以临事制变。且二府均劳逸而出入,亦是常事。若青之忠孝出处如一,事权既去,流议渐消,则其诚节可明,可以永保终始。夫言未萌之患者,常难于必信。若俟患之已萌,则又言无及矣。臣官为学士,职号论思,闻外议喧沸而事系安危,臣官狂计愚,不敢自默。

    欧阳修说得非常明白,不论狄青有没有过错,也不管他有没有二心,为了防患于未然,都必须罢掉他的枢密使。欧阳修对晚唐至五代盛行的武将拥兵自重,篡位夺权的历史非常清楚,所以他才会得出狄青“掌机密而为军士所喜,自于事体不便,不计青之用心如何”的结论,极力要求宋仁宗“戒前世祸乱之迹,制于未萌。密访大臣,早决宸断,罢青机务,与一外藩”。

    宋仁宗初时对大臣们的言论将信将疑,未置可否。欧阳修也不含糊,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后在七月连上两状《上仁宗论水灾》,甚至搬出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说,进一步指出“天人之际,影响不差,未有不召而自至之灾,亦未有已出而无应之变”,当此之时“必当思宗庙社稷之重,察安危祸福之机,追已往之阙失,防未萌之息害”,果断罢免枢密使狄青。在他看来,只有罢免狄青,才能从根本上铲除所谓“未萌之患害”。

    欧阳修的三次上疏最终成为统治集团内部的主导意见,对狄青被贬产生了决定性影响。在狄青被罢的过程中,另一位鼎鼎大名的人物文彦博也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文彦博是当朝宰相,因为民间的流言和兵士们对狄青的爱戴,再加上越来越大的倒狄声势,使得他也加入倒狄的行列之中,力劝仁宗免掉狄青枢密使的职务,命他出典外藩。仁宗觉得狄青劳苦功高,不忍心这样处置:“狄青是个忠臣,不可能有什么问题。”

    文彦博正色道:“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一句话噎得宋仁宗无言以对。宋太祖赵匡胤当然是周世宗的忠臣,但就是这位最值得信赖的忠臣最终夺了周世宗的皇位,宋仁宗又怎么能够保证狄青的清白呢?对于武将的篡位野心,只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换句话说,怀疑即为有,“莫须有”即为有!

    莫名其妙地被外放,狄青很是委屈,他向文彦博询问其中的缘由。没想到文彦博对他怒目横视,声色俱厉地说出一句话,“无他,朝廷疑耳”。吓得狄青倒吸一口凉气,后退了几步,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接受检校太尉同平章事护国军节度使的名义出判陈州,这件事的发生,绝对是历史的教训。

    公元1056年8月狄青被外放陈州,文彦博等文臣仍不放心,每月两次遣使探视。每次听到使者前来,狄青“惊疑终日”,第二年便“病作而卒”,终年50岁。“陈州出梨,号青沙烂,今去本州,青必烂死”,狄青之死竟然验证了这句预言,令人悲哀。他没有死在敌人的屠刀之下,却死在了文臣的口舌之间。文臣们的软刀子杀人不见血,还装扮成正义之剑高悬在武将头顶。

    狄青与岳飞之死是宋代的两大悲剧。岳飞之死,大家同仇敌忾。狄青之冤,又有几人知晓?狄青之死比岳飞更惨、更令人无语凝咽。岳飞毕竟还是死于奸臣之手,人们找得着痛骂的对象,可以一吐胸中块垒。狄青死于欧阳修、文彦博这些千古名臣之手,文彦博把“朝廷疑耳”这几个字说得正气凛然,声若洪钟,让人欲哭无泪,有冤难伸。杀害岳飞还要找一个合适的理由,狄青被贬则不需要任何理由,当年韩世忠责问秦桧,“莫须有”何以服天下?谁人曾问文彦博,“朝廷疑耳”又如何服天下?

    如果狄青不死,必会有更大的贡献。狄青死后,北宋再无良将。熙宁元年(1068年),宋神宗逐个考察宋代的将帅,为出身行伍而官至枢密使的狄青所感动,认为他出身行伍而名震中外,一生始终谨慎,性格深沉,富有智慧谋略。宋神宗亲笔撰写祭文,派使者到他家中御赐贡品祭祀,并下令取狄青的画像挂在禁中,表达求贤若渴之情。怎奈斯人已去,空怀余悲!

    宋朝不是没有名将,而是名将多不得善终,这也是为什么为宋一朝总被外敌欺侮的重要原因。宋朝造反的武将很少,在重文抑武的制度之下,武将成不了气候,在还“未萌”之时就已经被清除了。狄青和岳飞都是如此,只不过岳飞是明杀,狄青是阴死。岳飞之死有其不得不死的大背景,而狄青则完全可以不死。

    从杨业到狄青再到岳飞都是被“疑”所杀,杨业因为监军的一句“岂非有他志”走上不归路,狄青因“朝廷疑耳”不得善终,岳飞则是在“莫须有”的罪名之下被处决,这些名将在功成名就之后都面临着相同的困境,又都有着相同的下场,被疑即必死,没有什么道理好讲,被怀疑有罪就是有罪,只能认罪。不仅仅是宋,整个中国古代历史大体如此,这就是中国式的法律精神,不是疑罪从无,而是疑似从真,怀疑你有罪你就有罪,没罪也是有罪,在防患于未然的大旗之下,“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便成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更让人为之动容的是,欧阳修屡次构陷狄青并不是出于个人私利或恩怨。欧阳修的人品同他的文品一样堪称完美,他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弹劾狄青,完全出于崇高的信念,他坚信这么做最符合国家利益,最有利于大宋江山的长治久安。一代名臣无端构陷一代名将,一代名将被一代名臣所不容,这是宋朝的悲哀,也是中国的悲哀,如果宋朝也有廉颇与蔺相如般的“将相和”,宋朝一定会有更大的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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