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丽塔:电影剧本-第三幕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比尔兹利学校

    爱达荷州比尔兹利的一所私立女子学校。那是春天里的一个晴朗暖和的日子。所有的花瓶里都插着柳树枝头的软毛花穗。眼前是学校的音乐室,学生们就在这儿上戏剧课。好几个女孩,其中包括洛丽塔,多数都穿着运动服,有几个人光着脚,懒洋洋地闲坐在那儿,有几个人就坐在地上。科莫兰特小姐,一个身材瘦削、面容憔悴的女同性恋者,正谈论着在春季艺术节上她们要上演的那出戏。

    科莫兰特小姐下个月在春季艺术节上,我们要演克莱尔·奎尔蒂的一出戏。我在奥尼克斯教书的时候,奎先生,我们就这么称呼他,有时会从布赖斯兰开车前来,对一出舞蹈童话剧进行指导。女学生们都很崇拜他。有一天,他对我说他和一个著名的画家,也就是已故的刘易斯·拉斯金,正在写一出儿童剧。结果奎尔蒂先生用《着魔的猎人》这个很有吸引力的标题发表了这个剧作。这就是我们打算上演的那出戏。洛丽塔,你干什么发笑?我说了什么滑稽可笑的事吗?

    洛丽塔不,科莫兰特小姐。

    科莫兰特小姐这出戏是一部引人入胜的幻想作品。几个猎人在一片森林里迷了路,他们遇到的一个陌生的女孩使他们陷入了昏睡的状态。他们与神话中的动物十分友善。当然,后来发现那个女孩竟是附近的超感研究学院的一名学生,一切最终显得似乎相当真实。奎尔蒂先生在本月底会在比尔兹利学院做一场演讲,我肯定他会帮助我们排练。

    镜头切换到:

    比尔兹利学院(一所亨伯特·亨伯特要在那儿教书的男女都收的大学)

    在第一个镜头里含苞欲放的花儿这会儿都开了。各条走廊里响起一片嗡嗡的、尖利的铃声。学生们纷纷走出教室,亨伯特在教室里把他的笔记汇集到一起。沙茨基小姐正在跟他说话,她是一个热情的、不修边幅的年轻女子,穿着一件难看的毛线衫。

    亨伯特对,我明白你的意思,沙茨基小姐。

    沙茨基小姐我还想问问您关于坡的其他风流韵事。您是不是觉得——

    镜头切换到:

    学院走廊,远端有着移动的阳光

    亨伯特顺着这条长长的走道朝出口走去。在有个地点,各种不同的广告事项都用平头钉钉在墙上挂着的一块软木公告板上。亨伯特的目光掠过下面这些广告事项:

    埃玛·金小姐,钢琴课

    春天到了——用校园花店里的阿黛尔的

    黄水仙花来说明这一点

    失物招领:一根女孩用的皮腰带

    星期五晚上八时,大礼堂,著名的剧作家克莱尔·奎尔蒂将以“对艺术的爱好”为题进行演讲

    镜头切换到:

    校园,亨伯特

    穿过宽阔的草地,朝停车场走去,有一小群人从学校图书馆里走出来。一个英语教师和两三个学生先前在陪同著名的来宾奎尔蒂以及他忠实的伴侣维维安·达克布卢姆参观图书馆。维维安是一个身材瘦长、留着短发、十分时髦的女子,穿着一套做工讲究的衣服,她那极具异国风味的面貌因为皮肤粗糙而有所减色。下面这个镜头出现的同时,有着刮过校园的强劲的春风。

    教师(对奎尔蒂)

    下个星期,人类学系要在书籍珍本部安排一个特别的展览会,主要展出一些毛皮地毯,还有我想是由布鲁克斯教授夫妇从莫斯科带回来的几张宗教画。

    奎尔蒂真吸引人。

    教师(看到亨伯特从旁边经过)噢,亨伯特教授[1]!

    亨伯特停了下来。

    教师奎尔蒂先生,这位是亨伯特教授,我们比较文学系的客座讲师。

    奎尔蒂我想我们实际上并没见过面——是不是这样啊?我在拉姆斯代尔和别的地方看到过你两三次。一些愉快的场合。

    他嘟哝了几句,假笑了笑。

    维维安·达克布卢姆(十分清晰地)

    我是维维安·达克布卢姆。

    奎尔蒂(他稀疏的头发和领带在强劲的风中微微飘动着)我的合作者,我晚上的形影不离的伙伴。她的姓名看起来像是变换字母顺序构成的词。但她是一个真诚的女子——或者不管怎么说,一个真诚的人儿。亲爱的,你的个子要比我高一英寸,对不对?

    维维安(对亨伯特露出明媚的笑容)我外甥女莫娜和你的女儿都在比尔兹利女子学校上学。

    亨伯特小心脚下。

    奎尔蒂(对那个教师和两个学生说)你知道当我被介绍给人家的时候,他们通常说的头一句话就是他们多么喜欢,或者干脆爱看我那在电视上播放的剧作《小仙女》。

    亨伯特我确实有一点模糊的回忆……

    奎尔蒂你真幸运。我常常纳闷,不知道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哪一样更为模糊——是模糊的回忆呢,还是模糊的预感。

    (对维维安)

    这是一个哲学的问题,亲爱的,不是你这标致的人儿所能懂的。过去的食尸鬼,或是未来的幽灵——我们究竟选择哪一样?

    亨伯特我的一些最好的朋友就是有名无实的幽灵。

    奎尔蒂我明白了,真有幽默感。好大的风!Quel vent![2]幸好我没有戴遮阳帽。抽支烟吧。

    亨伯特谢绝了。

    奎尔蒂原来应该是一支骆驼牌香烟,但不是。这是为了满足我的急需,专门给我制作的一种非常特别的西班牙牌子的香烟。

    (烟气在令人毛骨悚然的格格

    笑声中逐渐散开。)

    你们的校园里风一直这样大吗?

    可以看到一个头发好像狮子鬣毛似的教务人员领着一个摄影师和一个记者,正穿过那片被风吹皱的草坪走上前来。

    教务人员奎尔蒂先生,市里的报纸想要刊登一张你的照片。

    记者你在比尔兹利要待多久?

    奎尔蒂噢,我不知道。一个星期,也许再长一点。

    记者你正打算从东部前往亚利桑那州,对吧?

    奎尔蒂不错。我和几个快乐的伙伴在那儿共同拥有一个牧场。

    记者你要在这儿以“对艺术的爱好”为题进行演讲。你怎么给“艺术”这个词定义?

    亨伯特租用的房屋正面

    位于比尔兹利的塞耶街。那是一幢两层楼的拉毛粉饰的砖房,前面有一片满是蒲公英的不整洁的草地,与旁边的芬顿·勒博恩小姐(信箱上可以看到她的姓名)的干净的花园形成鲜明的对比。亨伯特开车过来的时候,芬顿·勒博恩小姐正在察看她的一些鳞茎植物的生长情况。在亨伯特顺着那条通到他门口的石子路走过芬顿·勒博恩小姐身边的时候,声带记下他迅速产生的内心的祈求:别让勒博恩看到我,别让芬顿·勒博恩小姐跟我说话,请别让——但是那个老小姐的目光锐利的眼睛在她的邻居经过时紧盯着他,她在自己花园边上的丁香花和月桂树后面神情严肃地向亨伯特打了一个招呼。

    勒博恩小姐下午好,教授。

    亨伯特噢,你好。(试图走到他门口的安全地方,但她可不想给甩掉。)

    勒博恩小姐我真不愿意打扰你,但是难道你不觉得该对那片丛林采取一点儿行动了(对亨伯特花园里的那片蒲公英提出强烈的批评)。

    亨伯特(想用一句无力的遁词来推托)该对花儿慈悲为怀嘛。它们都是打别处来的移民。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是这样。

    勒博恩小姐我肯定不是。我能不能把我的割草机借给你?

    亨伯特好的,谢谢你。也许星期天吧。

    勒博恩小姐你看上去十分疲惫。

    亨伯特是啊,有许多工作得做。

    勒博恩小姐顺便说一句,你是否肯定你那漂亮的小女孩睡眠充足?我发现她卧室里的灯光在夜里始终忽明忽暗,忽有忽无。这是她卧室的窗户,对吧?你的口袋里有根绳子在外面晃荡。

    亨伯特噢,谢谢你。每逢我解开一个包裹的时候,我就把捆扎包裹的绳子放在口袋里。真傻。

    勒博恩太太听我说——你的多莉干吗不随便多咱到我家去,蜷缩在一把舒服的椅子上,看看我小时候亲爱的母亲给我的许多美丽的图书。这总比把收音机开足音量地连续听上好几个小时要对健康有益得多吧?

    亨伯特没问题,当然可以。我们会这么做的。(他走到门口。)

    亨伯特(内心独白)本来应该说,正如我们都是这个世界上的难民。楼梯间的风趣。可恶的女人!

    镜头切换到:

    亨伯特的家

    在房子的每间屋里,都有一种令人沮丧的、没有受到妥善照管的凌乱气氛。

    亨伯特(大声呼唤)洛!洛丽塔!不在家里。

    有个插着吸管的空可乐瓶斜靠着门厅里的电话。在起居室里,一个搁脚凳歪歪斜斜地给推到离安乐椅很远的地方,地板上杂乱地散放着好些不同的杂志;电视机顶上摆着一个里面有面包屑的盘子;亨伯特在长沙发上面和四周放了一堆学生笔试的蓝皮簿(大学考试的遗迹)。一张小桌子上,放着洛丽塔的那套用来修指甲的用具,一瓶指甲油被粘在上了清漆的桌面上,把这瓶指甲油拿开的时候,桌面上留下一个明显的污迹。钢琴上面放着一只芭蕾舞鞋,另一只芭蕾舞鞋则鞋底朝上丢在隔壁房间的门槛上。厨房的水槽里放着一大堆脏盘子;桌上乱丢着好些瓶塞,几只苍蝇在那儿的一只鸡腿上转悠。

    镜头切换到:

    门厅——洛丽塔和她学校里的好朋友,莫娜·达尔

    (一个衣衫漂亮、行事老练、神态冷静、肤色浅黑的姑娘)同两个男孩走了进来,列队进了起居室,那儿神奇地立刻响起了咪咪呜呜的音乐声,好似在等着他们。亨伯特走出他的书房,来到上面的楼梯平台上。

    亨伯特(朝楼下喊道)洛丽塔吗?是谁啊?

    洛丽塔(爬上楼梯)是我、莫娜,还有罗伊和雷克斯。

    亨伯特你们刚才在什么地方?

    洛丽塔噢,在糖果店里。我来拿一下我的毛线衫和游泳衣。

    亨伯特干吗?

    洛丽塔(穿上她在楼梯栏杆上找到的毛线衫)我们要到BB水上俱乐部去。

    亨伯特什么?

    洛丽塔(她像碧姬·巴铎[3]似的头发蓬乱地从毛线衫的领口中伸出头来,发出一阵笑声)沙滩和游船俱乐部。罗伊的爸爸是俱乐部的会员。

    亨伯特听着,首先我不希望这把球拍放在起居室里。其次,今天河上的风太大了。

    洛丽塔噢,也许我们就闲待在那儿——

    亨伯特再说,亲爱的,划船也不是你年轻的生活中特别可以交到好运的项目。

    洛丽塔好吧,好吧,还有别的一些我们可以在那儿做的活动——

    亨伯特你不要去。

    洛丽塔那儿有个保龄球场,也可以打乒乓球——

    亨伯特你得做你的家庭作业,还有家务劳动!

    洛丽塔哎呀——

    亨伯特对你的朋友说你不去了。

    洛丽塔我不会做这样的事。

    亨伯特那我来说吧。

    他清了清嗓子,走下楼梯。洛丽塔在楼梯平台上看见他走进了起居室。音乐声一下子停了下来,好似受了惊吓。洛丽塔低声咒骂着跑下楼梯,冲向她的朋友,他们正被亨伯特从起居室里赶到门厅里,亨伯特勉强做出来的紧张的笑容和欢快的态度并不能掩盖他笨拙粗鲁的言辞。

    莫娜真的,伯父,我们不会在那儿待很久的。

    亨伯特不行——不行——不行。

    罗伊我保证,伯父,你一点也不用担心。

    亨伯特很抱歉,孩子们,还是别的什么时候吧。

    他把他们打发走了,走上楼梯,喉咙里仍然一再发出那种刺耳的声音。洛丽塔在她的朋友鱼贯地从门厅走到室外阳光下的时候,在门厅里对他们说着话儿。

    洛丽塔哎,你瞧——情况就是这样。

    莫娜我待会儿给你电话,多莉。我觉得你的毛线衫真是好看极了。

    洛丽塔谢谢你。那是纯羊毛做的。

    莫娜这是你身上唯一纯洁的东西,小家伙。

    当洛丽塔在莫娜身后把门关上的时候,她那低沉沙哑的笑声也变得模糊起来。待在楼梯上面的亨伯特听到了她们两个人之间的交谈。洛丽塔跑上楼来,经过他的身边,朝她的房间跑去。她摸索着寻找房门钥匙,想把自己锁在房里。亨伯特嘴里嘀咕着跟在她的背后。

    镜头切换到:

    洛丽塔的十分凌乱的卧室

    亨伯特亲爱的,我早就把那把钥匙拿开了。现在世上没有哪个地方你可以——

    洛丽塔你出去!

    亨伯特你没有理由对我发火。不错,我会让你一个人去沉思默想,但首先我想谈谈莫娜这个姑娘。

    洛丽塔你没法得到她的。她是一个海军陆战队军官的人。

    亨伯特我才不理会你的这句蠢话。我的意思是说——你是否会向她出卖了我?

    洛丽塔真是耸人听闻。

    (做出滑稽逗笑的样子)

    你叫我感到恶心。

    (声音变得低微了一点儿)

    为什么我不能跟我的朋友一起开开心心地玩玩?

    亨伯特因为,洛丽塔,每逢你丢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每逢你独自到什么地方去的时候,我就开始想象各种各样的情况。

    洛丽塔那么我就根本不能有一点儿娱乐活动了?

    亨伯特但你并不是没有一点儿娱乐活动。你要一辆自行车——我就给你买了一辆。你要上音乐课——我就找了埃佩罗小姐,我是说金小姐教你,她是城里最好的钢琴家。

    洛丽塔我想在学校里的那出戏里演个角色。

    亨伯特亲爱的,我们以前谈过这个问题。难道你不明白,你与外界的人们交往接触得越多,情况就变得越危险。你和我得始终保守秘密。你说你想在一出戏里演一个角色。你实际上已经出现在一出戏里,在一出很难表演的戏里,你在里面扮演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学生。坚持演好这个角色吧。对一个小小的表演者来说,这可是一个很重要的角色。

    洛丽塔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亨伯特我知道情况实际上十分简单。你不爱我,你压根儿就不爱我。这是否就是主要的问题?

    洛丽塔你肯不肯让我演戏?

    亨伯特洛丽塔,你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儿爱我?

    洛丽塔望着他,样子显得神秘而诡诈,琢磨着为了达到她的目的,究竟该承认还是否认。

    镜头切换到:

    起居室

    洛丽塔在练习自己演的角色。家具上乱扔着不少蜡纸油印件,上面是她演的那个角色的台词和动作。亨伯特站在厨房门口,充满温情地瞅着她。她像一个受到催眠的人,或者一个施行秘教仪式的人,用她那双女孩子的纤细、灵巧的手触摸着虚幻中的假想的物品。

    洛丽塔(用夸张、单调的语调)睡吧,猎人。光滑柔软的花瓣飘落到你的身上。你会躺在这个凉亭里。

    她朝一个看不见的同伴做着手势——接着,她皱着眉头,动作变得较为正常地开始在一张油印的纸头上寻找她演的那个角色的余下的台词。

    亨伯特(声音轻柔地)要是你练习完了,就来吃点儿东西。

    洛丽塔(继续像在念咒语似的)猎人,我要唱一首催眠的歌儿给你听,内容是关于你小时候失去的那只声音凄凉的小野鸽。听着!

    利维娅不见了,爱情也一去不返:

    强健的翅膀,柔软的胸脯,浅蓝色的羽毛;

    每逢黎明时分,就在刺柏上悲号:

    在劫难逃,在劫难逃。

    亨伯特最后一行说得多么不祥啊。完美无疵的扬扬格,但多么颓唐消沉啊!

    洛丽塔歇会儿,好不好?好,睡吧,猎人,睡吧。在倾泻下来的玫瑰花瓣里睡吧,猎人。

    (对亨伯特)

    你要做什么?

    亨伯特五分钟的休息。我要你忘了猎人先生,不管他究竟是谁。

    她继续做着那种假想的触摸动作,她那好像揉弄着什么东西的手指在自己面前的空中挥动。

    亨伯特你在干什么?在摘一个水果?

    洛丽塔嗨——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亨伯特人家想知道嘛。

    洛丽塔假如我抚摸着我宠爱的独角兽的角——那究竟跟你有什么关系?

    亨伯特好吧,赫卡柏[4]。

    洛丽塔请你走开,好不好?我一会儿就来。

    亨伯特用湿润的眼睛看着她,显出一副一往情深、极为倾慕的样子。她气起来,用拳头捶着钢琴的琴键,一屁股坐到一把安乐椅上,两条腿斜跨在椅子扶手上。

    洛丽塔你就是不肯让我一个人待着,对不对?

    亨伯特真的跪了下来,朝她爬了过去,预示着会要搂住她的身子,几乎就像往昔的一个情人那样。

    洛丽塔噢,不要!别再这样。

    亨伯特亲爱的,我的小野鸽!我实在苦恼极了!我们周围聚集着某种我弄不明白的东西。你没有把一切都告诉我,你——

    门铃响了。

    洛丽塔起来!从地上站起来!门口是莫娜。我都忘了。让她进来。我一会儿就下来。

    她冲进厨房,拿起一块楔形比萨饼,接着朝楼上她的房间跑去。她在楼梯平台上向下面的莫娜大声打了个招呼,亨伯特已经开门让莫娜进来了。

    洛丽塔我换一下衣服,马上下来!

    镜头切换到:

    起居室

    莫娜迈着悠闲的步子走进来,亨伯特跟在她的后面。

    亨伯特你是来排练的吧?她已经练了一整天了。

    莫娜噢,不是的。我来开车送多莉去上钢琴课。

    亨伯特但今儿是星期六啊?我还以为埃佩罗小姐把时间改到星期一下午了。

    莫娜时间又改回来了。

    (拿起一本书来)

    这本小说是不是像有些人说得那么好?

    亨伯特噢,我不知道。只是用了新手法的一个陈旧的爱情故事。当然是第一流的艺术家,但谁在乎呢?眼下那些一本正经、文化素养一般的蠢货渴望看到一种充满各种思想观念的文学,那种表达对社会的看法的小说,我们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

    莫娜真希望我能去听一下您在比尔兹利学院的课,伯父。我们这些今天的年轻人是多么需要精神上的指导。

    亨伯特你这个今天的年轻人,告诉我几天前的那个晚上,在你姨妈家举行的那场宴会怎样?

    莫娜噢,您让多莉前来,真叫人感到高兴。

    亨伯特那么说宴会举行得很成功啰?

    莫娜噢,非常成功,好极了。

    亨伯特多莉,按照你对她的称呼,是不是跳了好多次舞?

    莫娜并不多得惊人。干吗这么问?

    亨伯特我想所有的男孩子都对她着魔了吧?

    莫娜唔,伯父,多莉实际上对男孩子倒并不怎么在意。他们令她感到厌倦。

    亨伯特那个姓什么名叫罗伊的男孩子怎么样?

    莫娜噢,他呀。

    懒洋洋地耸了耸肩膀。

    亨伯特你觉得多莉怎么样?

    莫娜噢,她是一个顶呱呱的孩子。

    亨伯特她对你是不是无话不谈?

    莫娜噢,她是个小宝贝。

    亨伯特我是说,我以为你和她——

    洛丽塔跑进房来。

    莫娜多莉,你今天要上钢琴课。记得吧?不是在星期一。就像我们所讲好的,我来接你前去。记得吧?

    亨伯特八点整,洛丽塔。

    两个女孩子离开了。

    镜头切换到:

    学校礼堂

    一块薄纱幕布落了下来,年轻的表演者都在鞠躬谢幕。洛丽塔隔着脚灯,脸上露出神情恍惚的笑容,而眼前短暂地出现了正在鼓掌的奎尔蒂的两只肉鼓鼓的胖手。维维安·达克布卢姆隐隐地露出神采飞扬的样子,给了洛丽塔一个飞吻。掌声渐渐平息下来。

    镜头切换到:

    后台

    洋溢着一片成功的气氛。钢琴教师金小姐向穿着无尾晚礼服的亨伯特打了个招呼。

    亨伯特埃佩罗小姐,见到你很高兴。

    金小姐金。

    亨伯特噢,当然啰,金小姐。万分抱歉。我老是想到《包法利夫人》中的那个钢琴教师[5]。哎,你在洛丽塔身上花了那么多时间,我一定得谢谢你。

    金小姐那么多时间?唷,相反,她好像为排练而忙得不可开交。让我想想,她想来至少已经缺了四堂课。

    洛丽塔从演员休息室里走出来,显得娇媚动人,十分兴奋。她还没有去掉她的翅膀。

    洛丽塔(对亨伯特)你可以回家去了。莫娜要带我到她的姨妈家去吃点心。

    亨伯特你得跟我一道走。马上回家。

    洛丽塔我已经答应莫娜要去的,噢,求你了!

    亨伯特不行。

    洛丽塔只要你让我去,我随便做什么都成。

    亨伯特不行。

    洛丽塔我爱你。

    亨伯特爱我?就用这双涂了眼圈的眼睛里所表现出的刻毒致命的恨意?不,我的姑娘,你要回家去练习钢琴。

    他一把抓住洛丽塔的手。挣扎扭打会显得很不雅观。

    下场。

    镜头切换到:

    汽车

    汽车停了下来。亨伯特和洛丽塔出了汽车,来到他们的家门前。洛丽塔企图走开。

    亨伯特你到哪儿去?过来。

    洛丽塔我要去骑自行车,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你这野蛮的人。

    亨伯特你得跟我一道进去。

    洛丽塔天哪——

    镜头切换到:

    门厅

    亨伯特我知道你对我不忠实。我身边有一个错综复杂的骗局。但我决不退让。你不能这样折磨我。我有权利知道,我有权利拼一下。

    洛丽塔说完了吗?

    亨伯特这就是你能作出的回答吗?

    洛丽塔要是你说完了,我就要去找些东西吃。你让我失去了一顿美味的晚餐。

    镜头切换到:

    厨房

    洛丽塔吃完了三明治,滴滴答答地从一个罐子里掏出一些滑溜溜的分成两半的桃子。亨伯特气得不住颤动,给自己倒了杯饮料。洛丽塔则一边吃桃子,一边在看一本连环漫画册,同时用手搔着她的腿肚子。

    亨伯特多么傻啊——多么傻啊,这个亨伯特!竟给了小洛丽塔无数没有亨伯特在场的机会!妙不可言的骑自行车兜风、看日落、情侣小径[6]、钢琴课、演出排练、沟渠、车库、堆煤棚。

    洛丽塔吃完了,走到门口。

    镜头切换到:

    起居室

    洛丽塔伸开手脚靠在一张垫得厚厚的椅子上,咬着手指上的一根倒刺,一边用两只无情的眼睛嘲笑着亨伯特。她伸出一只没穿鞋子、只穿着粗劣的白色短袜的脚,踏在一张小凳子上,用后跟和脚趾轻轻摇动着这张小凳子。

    洛丽塔哎,说吧,亲爱的。

    亨伯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怒气冲天地用一只手抚摩了一下脸颊。

    洛丽塔因为,要是你在两三分钟内不想跟我讲话,那我就去骑车了。

    亨伯特一屁股坐在洛丽塔对面的一把椅子上。洛丽塔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轻轻摇动着那张小凳子。

    亨伯特我看这辆车你未必会再用上很久。

    洛丽塔哦,真的吗?

    他克制住心头的怒火,尽力想要平心静气地说话,但说着说着,他的嗓音渐渐升到了歇斯底里的高度。窗户开着,外面的丁香花在凝神倾听。

    亨伯特多洛蕾丝,这种情况必须马上停止。你在破坏我们的关系,损害你自己的安全。我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你在秘密约会的究竟是哪个小流氓,是罗伊还是福伊。但这一切必须马上停止,否则什么事都会发生。

    洛丽塔什么事都会发生,嗯?

    亨伯特一把抢走了她用脚趾和后跟摇晃的那张小凳子,她的脚砰的一声落到了地上。

    洛丽塔嘿,别发急嘛!

    洛丽塔试图跑出房去,亨伯特一把抓住她细瘦的手腕。

    亨伯特不行,你要注意听好了!我会把你的手腕捏断的,你要注意听好了。明儿——对,明儿——我们就要离开这儿,我们要去墨西哥,我们要开始全新的生活。

    她设法把手腕扭动了一下,挣脱开他的手,跑到房屋外边去了。

    亨伯特冲了出去,到了外面的街上,看到她往城里骑去。亨伯特用一只手按着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跑到街的拐角处,接着继续朝着那家熟悉的杂货店跑去。在路灯下,洛丽塔的自行车局促不安、羞怯地靠着一根灯柱。亨伯特走进杂货店。在店堂的尽头,隔着电话亭的玻璃,显露出洛丽塔的身影,看上去像一个待在水池里的小美人鱼。她仍在说话。是跟谁呢?我吗?她用手兜着话筒,十分秘密地弓身站着,她眯起眼睛看见了亨伯特,就挂断电话,走出电话亭。

    洛丽塔(乖巧地)想往家给你打电话。

    亨伯特真的吗?这就怪了。我看到你在说话。我看到你的嘴唇在动。

    洛丽塔是的,我拨错了号码。嗨,我不想让你再对我生气了。从现在起,一切都会顺顺当当。我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亨伯特噢,洛丽塔。要是我还能相信你就好啦。

    洛丽塔对他微微一笑,跨上了自行车。

    通往他们家的那段塞耶街

    灯光闪烁的夜晚。洛丽塔顺着潮湿的路面,一只脚踏着人行道的边缘,骑着自行车,等亨伯特赶上来,接着又朝前骑去。亨伯特眼里含着泪水,焦虑不安地跟在后面,走路一跩一跩地想要跟上洛丽塔。有条狗用力拉着自己脖子上的皮带,狗的主人让它对着一根电灯柱直嗅。亨伯特和洛丽塔朝他们的住宅走去,摄影机始终跟着他们。丁香花正在盛开。邻居窗户里的灯光熄灭了。

    镜头切换到:

    门厅。洛丽塔和亨伯特走了进来

    洛丽塔把我抱上楼去。今儿晚上我觉得有点儿罗曼蒂克。

    他把她抱起来。电话铃响了。

    洛丽塔(伸出食指)电话。

    亨伯特噢,让它响吧!

    洛丽塔把我放下来,把我放下来。切莫让打电话的人扫兴。

    亨伯特我这爱说格言警句的宝贝儿!好吧。

    奎尔蒂在电话上用伪装出来的低沉沙哑的嗓音说起来。

    奎尔蒂你好吗,教授?

    亨伯特很好。我可不可以——

    奎尔蒂抱歉时间这么晚了还打扰你。你在比尔兹利过得愉快吗?

    亨伯特很愉快。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你是哪一位?

    奎尔蒂现在是一年里最好的季节,但我们可能需要下一点雨。

    亨伯特对不起——你是哪一位?

    奎尔蒂(发出快乐的笑声)我们实际上并没见过面,但我一直像个朋友似的注意着你。我可不可以在电话上跟你说一分钟话儿?

    亨伯特你是不是跟学院有关系?

    奎尔蒂从某方面来讲是这样。我是一个校外的学生。你知道,我在研究你的病症。

    亨伯特什么病症?我不明白你的话。

    奎尔蒂多洛蕾丝在床上吗?

    亨伯特噢,原来是这样。你是不是假装别人的声音,罗伊·沃克?

    奎尔蒂没有,没有。你弄错了。

    亨伯特哎,我能对你说的就是,不管是她还是我,都不欢迎陌生人打来电话。

    奎尔蒂(十分温文有礼地)这完全是一个误解。我代表的那个团体只是希望孩子们不要晚睡晚起。你知道,亨伯特先生,我是公共福利委员会的一个没有正式职务的委员。

    亨伯特你姓什么?

    奎尔蒂噢,那是一个卑微的并不受人注意的姓氏。先生,我的部门听到一些有关你和那个漂亮的孩子的古怪传闻,想要调查一下。我们对她有一些安排打算。我们认识一位年长的先生,一个衣食无忧的单身汉,他迫切地想要收养她。

    在听着对方说话的当口儿,亨伯特从他的背心里掏出一个药丸盒,把一颗药丸吞下肚去。

    亨伯特这真荒唐。

    奎尔蒂你领养了她吗?我是说合法地领养。

    亨伯特唔,我——

    奎尔蒂你有没有提出申请?你结结巴巴的样子说明你没有这么做。

    亨伯特我以为继父算是亲属,而亲属就是一个自然监护人。

    奎尔蒂你有没有发现“自然”一词具有相当不好的含义。

    亨伯特我这种情况可没有,没有。

    奎尔蒂但一个未成年的女子必须有一个监护人,你总赞成这一点吧?

    亨伯特我看是这样。

    奎尔蒂而且她也不仅仅是一个受到宠爱的孩子?

    亨伯特我实在——

    奎尔蒂教授,你是从拉姆斯代尔搬到这儿来的吧?

    亨伯特对啊。但是——

    这当儿,洛丽塔蹑手蹑脚地走进门厅,伸出一只光胳膊搂住亨伯特。

    奎尔蒂你知不知道有些情况[7]禁止监护人没有得到法院的指令,就更改被监护人的居住地?

    亨伯特哪些情况?

    奎尔蒂比如说,你的这种情况,一种病态的兴奋。你最近有没有去找你的精神病大夫看看?

    亨伯特我没有这样的大夫,也不需要这样的大夫。

    奎尔蒂你在我们的档案里被归入丧偶的白人男性。要是你目前有什么性生活,你打不打算向我们的调查员提供一份这方面的报告?

    亨伯特调查员?

    亨伯特紧张不安地摸了摸正在爱抚他的洛丽塔的手腕。

    奎尔蒂是的。我们想让布兰奇·施瓦茨曼大夫,一个很有能力的女士,在你方便的时候前来拜访你。

    亨伯特恐怕我没什么好告诉她的。

    奎尔蒂“恐怕”这个词是弗洛伊德学说的行话。

    亨伯特我听不懂你的意思。把你的地址告诉我,我会写信给你的。

    奎尔蒂这没有必要。过了明天,我们的大夫会来给你和你的女被监护人检查一下。现在我得把电话挂了。

    叠化为:

    起居室

    亨伯特紧张不安地走来走去。

    亨伯特这是一场恶作剧,一场恶作剧。但没什么要紧。他说是传闻。噢,mon Dieu[8]!

    洛丽塔我们一定得离开这儿。

    亨伯特我们必须像在一出陈旧的传奇剧里那样逃跑。我们的最安全的选择就是开始行动。

    洛丽塔好吧——咱们去墨西哥吧。我就是在那儿给怀上的。

    亨伯特我肯定会在那儿找到一个教职。妙极了!我认识一个住在墨西哥城的西班牙诗人。他嘴里满是不祥的胡言乱语和象征,像一个斗牛士一样粗野。可是他很有影响。

    洛丽塔有一个条件。这一回,我来拟定我们的旅行路线。我想经过亚利桑那州。我想去看埃尔菲恩斯通的印第安舞蹈。

    亨伯特(泪汪汪的)我在你的手里,在你炽热的小手里,亲爱的。

    从(坐落在爱达荷州的)比尔兹利(经过亚利桑那州)到墨西哥边境的距离大概至少有一千英里。我们的逃亡者在星期三早上动身出发。亨伯特急切地想要尽快赶到亚利桑那州南部的博德敦(再从那儿走上墨西哥的西海岸公路),打算在星期五上午抵达那儿。他天真地努力想要不引人注目,打算在车子里睡两个晚上(第一个晚上是在拖车式活动房屋集中地的停车区域,而第二个晚上是在亚利桑那州的荒野中的某个地方)。奎尔蒂大概租用了三四辆不同的汽车,来迷惑他的欺骗对象,免得被识别辨认出来,他跟着亨伯特从爱达荷州经过内华达州(或犹他州),一直追到亚利桑那州。奎尔蒂的计划就是让亨伯特经过两个州的边界,把那个未成年的女孩子一直送到亚利桑那州的埃尔菲恩斯通,他要在那儿拐走洛丽塔,把洛丽塔带到他在附近的牧场去。在旅行途中,出现了如何把洛丽塔的行李从车里拿出来的难题。星期四上午在韦科停留时作出了这样的尝试(而且,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一,洛丽塔正好要住院治疗,凭借这种未经谋划的方式得以顺利完成)。亨伯特以前曾经瞥见过奎尔蒂几次(比如在布赖斯兰和比尔兹利),但完全出于偶然,时间十分短暂,因而无法认出他来。奎尔蒂在路上并不落在亨伯特的后面,他时而把车超到亨伯特的前面,时而等着亨伯特经过;他这么做的时候总小心在意地显得像一个一闪而过的幽灵,一个朦朦胧胧的恶魔。亨伯特搞不清楚他究竟是一个侦探,还是一个求爱的人,心里越加感到焦虑和恼怒。

    镜头切换到:

    亨伯特的眼睛出现在后视镜里

    他和洛丽塔正驾车沿着峡谷开去,进了卡顿伍德小镇,那儿有三棵杨树和几片长着苜蓿的田地。

    洛丽塔要是你老是看着后面,咱们就要撞上什么东西了。

    亨伯特多么异常的局面啊!

    洛丽塔还用得着你告诉我。我一整天都跟一个疯子在坐车兜风。

    亨伯特——说是异常,因为没有一种常规的方式来处理这种情况。那辆汽车已经跟着我们,断断续续地走了两百英里。我不能理直气壮地向公路巡逻队告他。

    洛丽塔(笑起来)你当然不能!

    亨伯特但我可以设法甩掉他。

    洛丽塔用这辆破汽车可不行。

    亨伯特(在卡顿伍德穿过一个正要变换的红绿灯)噢,他会给红灯挡住。

    洛丽塔你这么做会给警察抓住的。

    亨伯特我们要在这儿转弯,躲一会儿。就在这条可爱的小路上。

    洛丽塔这是一条单行的小路。

    亨伯特不错。

    他把车退了出来。

    洛丽塔再说,在路上与别的车子闹着玩也是不合法的。

    亨伯特你能不能别再唠叨个不停。我差一点儿撞到那辆运货汽车上。

    洛丽塔嗨,我们还是回到公路上去,不要理会这档子事吧。

    镜头切换到:

    又到了公路上,同一天的黄昏时分,低低的炫目的太阳

    洛丽塔在行进的汽车里吃着一根香蕉。

    镜头切换到:

    加油站

    亨伯特需要一副新的太阳眼镜,便把洛丽塔留在车上,自己走进加油站的营业处。亨伯特挑选眼镜的时候,跟在后面追赶他的那个家伙就把车子悄悄停在街对面。亨伯特从旁边的窗户里朝外瞥了一眼。

    镜头切换到:

    亨伯特的汽车

    奎尔蒂走到车子旁边,洛丽塔从车子里探出身子,正急速地向他说着什么,还展开一只手的手指,像她一本正经想要强调时所做的那样上下比划。她的那种亲昵而流畅的谈话态度叫亨伯特产生了深刻的印象。无法听见两个人的谈话(也许“埃尔菲恩斯通”那个词除外),也看不见奎尔蒂的脸。亨伯特从营业处走出来,奎尔蒂迅速走回他的折篷汽车,这辆车子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镜头切换到:

    亨伯特的汽车开上一个很陡的斜坡

    亨伯特那个男人问你什么,洛?

    洛丽塔(仔细看着一张公路交通图)男人?噢,那个男人。是啊。噢,我也不知道。他问我有没有地图。我猜是迷了路。

    停顿了一会儿。

    亨伯特听着,洛。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撒谎。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疯了——不过,那个人整天都跟在我们后面,我认为他是一个警察。

    洛丽塔(笑起来)如果他真是个警察,那么我们最糟的做法就是让他看出我们害怕。哦,瞧呀,所有的“九”一下子就变成了“一千”。我小的时候总认为,只要妈妈同意把汽车倒着开,它们就会停下来,再变回“九”。

    镜头切换到:

    市场

    亨伯特让我想一想——我们本想——

    他在水果中间沉思默想,像一个失去活力的普里阿普斯,听听一个甜瓜的声音,又对一个桃子表示疑问,推着他的金属丝网推车朝表面光洁的草莓走去。窗户那儿有个摆放杂志刊物的架子,洛丽塔已经在那附近转悠。她明白奎尔蒂常会出现在人行道上。她看清楚亨伯特正在埋头一心购买东西,就悄悄地溜了出去。不久,亨伯特吃力地拿着装得满满的纸口袋,走出店铺,东张西望地寻找洛丽塔。他把口袋放在停在那儿的汽车里,锁上车门,然后在人行道上迈步前进,先后走过杂货店、房地产公司、汽车零件店、饮食店、运动器具店、房地产公司、家具店、杂货店、西联电报公司、干洗店、器具店、贝蒂美容院,仔细察看着各家不同的店铺。他痛苦、惊慌地往回走去,突然看见洛丽塔正想把她的新外套和手提箱拿出车去,但车门锁着,她无法从关了四分之三的窗户里把东西拉出去(好像幽灵一般的奎尔蒂正埋伏在一条小街里,计划让洛丽塔带着她珍藏的一些物品去跟他会合)。洛丽塔发现亨伯特越走越近——于是,她眯起眼睛,装出不慌不忙的样子朝他走过去。

    洛丽塔哦,你在这儿。

    亨伯特神情严肃、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会儿。

    洛丽塔怎么啦?

    亨伯特你离开了二十分钟。我不能容忍这种突然变得无影无踪的行为。我想确切地知道你在哪儿——和谁在一起。

    洛丽塔我碰到了一个女朋友。

    亨伯特真的吗?

    洛丽塔你认为我在说谎吗?

    亨伯特请告诉我她的名字叫什么?

    洛丽塔噢,就是以前跟我一块儿上学的一个孩子。

    亨伯特在比尔兹利学校吗?

    洛丽塔是的,当然,比尔兹利。

    亨伯特她叫什么?

    洛丽塔贝蒂,贝蒂·帕克。

    亨伯特好极了。在这本黑封面的小书第二卷里,我有一份你的同学的名单。我们来看看。嗯。有一个玛丽·帕丁顿,还有一个朱莉娅·皮尔斯,但没有姓帕克的。你怎么说?

    洛丽塔她不是我那个组的。

    亨伯特我这张单子上列出了全校学生的姓名。

    洛丽塔她是刚好在我们离开前注册入学的。

    亨伯特哎,咱们从另一个角度来试试。你究竟是在哪儿碰到她的?

    洛丽塔噢,我在食品杂货店里看到她。她跟我一样在各处游荡。

    亨伯特你们接下去干了什么?

    洛丽塔我们去了一家杂货店。

    亨伯特你们在那儿吃——?

    洛丽塔喝了两杯可乐。

    亨伯特小心,我的孩子。你要知道,这件事我们查得出的。

    洛丽塔至少她喝了。我喝了一杯水。

    亨伯特毫无特色的液体。我明白了。很好。是那边的那个地方吗?

    洛丽塔对。

    亨伯特好,来吧。我们去问一下那个冷饮柜台的伙计。

    洛丽塔等一下。我想起来了,也许是拐角处的另一家店铺。

    亨伯特不用马上对质了。但没有关系。我们两家都去试一下。

    洛丽塔说不定是在旁边的一条小街上。

    亨伯特我们会找到的。嘿,我们到这个电话亭里去吧。你很喜欢电话亭,对不对?好,我们来查查电话簿。这本肮脏的电话簿。这本用链条拴着的、饱受摧残的电话簿。崇高的殡葬服务业。不,我们还不需要这个。在这儿,杂货零售商、希尔杂货店、科纳杂货店、柏树巷杂货店,还有拉金药房。噢,这就是周围所有的冷饮小卖部了。我们要一家家的去查一下。

    洛丽塔见鬼去吧。

    亨伯特亲爱的,粗野无礼没有什么用处。

    洛丽塔你没法叫我上当。好吧,我们并没有喝汽水。我们只是遛了个弯儿,谈了一阵子,看了看橱窗里的衣服。

    亨伯特比如说,就是那个橱窗吗?

    洛丽塔对,比如说那个橱窗。

    亨伯特噢,洛丽塔!咱们去仔细瞧瞧。

    镜头切换到:

    服装店的橱窗

    有个男人正趴在地上,重新清理地毯,地毯上站着一群婚礼打扮、多少有些损伤的人体模型(“看上去仿佛刚刚受到大风对它们所造成的严重破坏”),其中一个没戴假发,也没有胳膊,光着身子,只有脚上戴着白色的鞋罩。另外是一个看不出性别的矮小的裸体人体模型,它拿着一束花,摆出一副假笑的样子站在那儿,它穿上衣服,会是一个和洛丽塔一般大小的女花童[9]。个子较高、戴着昂贵的面纱的新娘倒完完整整,只是缺了一只胳膊。地上,在那个员工匍匐在那儿的地方,堆放着三只光胳膊和一顶金黄色的假发。其中两只并不一定成对的胳膊正好缠绕在一起,那种姿势似乎表示出于恐惧和恳求而双手紧握在一起。亨伯特心里既紧张又痛苦,脸上不住抽搐,把眼前这种情况指给绷着脸的洛丽塔看。

    亨伯特瞧,洛丽塔。好好瞧瞧。这不是某件事的一个可怕的象征吗?这不叫你这娇嫩的人儿感到有点儿毛骨悚然吗?

    镜头切换到:

    一条公路,低落下去的太阳,汽车的影子在碎石筑成的路堤上起伏移动。出现一块指示牌:

    埃尔菲恩斯通二十英里

    洛丽塔病了。她用一只手蒙住自己的眼睛,把头向后仰去,呻吟起来。

    亨伯特累了吗?

    她没有回答。

    亨伯特要不要我停一下?你可以睡上一两个钟头。

    她耸了耸肩膀。

    亨伯特你觉得不舒服吗?

    洛丽塔我浑身都不舒服。

    亨伯特嗨,怎么啦,亲爱的?是不是肚子疼?

    洛丽塔全身都不舒服。我想今晚在埃尔菲恩斯通住下。

    亨伯特哦,但我们以这种速度根本到不了博德敦。

    洛丽塔我快死了,你这个笨蛋。我们要在埃尔菲恩斯通过夜。

    亨伯特我原想避开汽车旅馆。

    洛丽塔哎,这一回,我们要去埃尔菲恩斯通最好的汽车旅馆。我在美国汽车协会手册里介绍的一家汽车旅馆下面划了线。那家旅馆名叫梦中庄园。哦,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这么难受!你坐在我的毛线衫上了。

    亨伯特可怜的宝贝!多不顺当啊。啧啧。我知道我们该怎么做。在下一个岔路口,我要给你量一下体温。我的小旅行包里有一个体温表。

    镜头切换到:

    岔路口,在公路的那头,耸立着一座陡峭的悬崖,还有一个在岔道口的边缘以外逐渐消失、雾气迷蒙的深渊。洛丽塔把头靠在颈垫上,闭着眼睛,嘴里插着一支体温表。摄影机小心地对准了里面满是罐头和盒子的废物箱,还有遗忘在石头防护矮墙上的一只小孩子的帆布胶底运动鞋。亨伯特看了看手表。

    亨伯特噢,我看现在咱们可以看一下了。

    他轻轻地把那根玻璃管子从洛丽塔的嘴里取出来。洛丽塔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浑身直打哆嗦。亨伯特想要看清水银柱的高度。

    亨伯特这些难对付的美国体温表就是打算不让外行了解信息。啊,看出来了。天哪,一百零三度[10]。我必须马上送你去医院。

    奎尔蒂在下一个岔路口停下车子。

    镜头切换到:

    亚利桑那州,埃尔菲恩斯通的梦中庄园汽车旅馆,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

    只见亨伯特胳膊下面夹着好几本书,手里拿着一束散乱的野花,走出他的居住单元。女店主在他朝汽车走去的时候跟他说着话儿。

    女店主希望她今天好多了。

    亨伯特嗯,我开车去看看。大夫说这种感冒,到第四天体温就会明显下降,确实她昨天就几乎没有什么热度了。

    女店主她会喜爱这些花的。

    亨伯特我是在旅馆背后的山谷里采来的。今天的风好冷。是海拔的关系吗?

    女店主噢,我觉得天够热的。

    亨伯特我觉得不大舒服。看来等我一回来,就要躺下。

    女店主等一下。我来把这个装着床单、枕套的筐子移开,那样你就可以比较容易地把车转出来。

    镜头切换到:

    埃尔菲恩斯通医院的一间阳光充足的单人病房

    洛丽塔拿着一本杂志,躺在干净的床上,显得天真无邪,十分愉快。她的嘴唇刚刚涂过口红,头发梳得光灿灿的。床边的小桌上,有一个白色的电话机、一枚黄玉戒指,还有一枝插在玻璃瓶里的玫瑰,枝干上有着饱满的花蕾。玛丽·洛尔是一个好看的、体态丰满、神情傲慢的年轻护士,她跟那个小仙女串通一气,在亨伯特拿着一束可怜的花儿和书籍走进病房的时候,十分迅速地折起一条白色的法兰绒毯子。

    亨伯特Bonjour,mon petit。[11]

    洛丽塔多么讨厌的葬礼上用的花儿。不过仍然谢谢你。但你是不是可以不讲法语,那叫大伙儿都很不快。

    她又看起杂志来了。

    亨伯特体温正常了吗?噢,那太好了。这枝玫瑰是谁给你的?

    洛丽塔玛丽。

    玛丽·洛尔(朝窗外下面院子里瞥了一眼)先生,你不能把车停在那儿。你得绕到另一头去。

    亨伯特对不起。我匆匆忙忙——我觉得不大舒服。

    玛丽·洛尔那儿有块牌子,上面写着“仅供员工使用”。

    亨伯特好吧,好吧。

    玛丽拿着毯子退了出去。

    洛丽塔玛丽想要提供帮助。

    亨伯特玛丽既傲慢又爱管闲事。亲爱的,要是你们俩已经交流了各种一无可取的供词,我也不会奇怪。她的臀部一定叫实习医生的心怦怦乱跳。

    洛丽塔你的英文有了很大的进步,亲爱的。接下去你就要使用少年犯的行话了。

    停顿了一下。

    亨伯特我给你带来几本十分有趣的书:《舞蹈的历史》、我的朋友贝尔教授写的《浪漫主义诗人》、带有精美插图的《落基山脉的花》。还有梅里美[12]的《卡尔曼》——恐怕翻译得不怎么好,但好好看一看吧,这是一个极好的哀婉动人的故事。

    洛丽塔发出淡漠的表示感激的咕哝声,接着继续专心地看着手里的杂志。玛丽·洛尔又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

    亨伯特(拿起放在五斗橱上面的一副太阳眼镜)哦——这是谁的眼镜?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

    玛丽·洛尔(在跟洛丽塔互相迅速使了个眼色后)那么就是一个来访的客人留下的。

    亨伯特客人?洛丽塔,你有一个来访的客人?

    玛丽·洛尔(把那副眼镜放进口袋)是来看另一个病人的。我在走廊里发现了这副眼镜,就以为是你的。

    亨伯特Est-ce que tu ne maimes plus,ma Carmen?[13]我的卡尔曼不再爱我了吗?

    洛丽塔又来这一套了。

    她草草翻了翻杂志,找到了刚才看到的地方,接着往下看。

    亨伯特放在汽车贮物箱里的体温表断裂了,但我今儿早上搭了搭脉搏,发现每分钟一百十跳。我马上就要从你身边离开,回去上床睡一会儿。你不想看一下我带给你的这些好看的书吗?

    洛丽塔又发出她那不带感情的咕哝声,掏了掏鼻孔,更加专心地埋头看着“他们把我称作妓女”。亨伯特在一张印花装饰布的椅子上坐下,翻开他带给洛丽塔的那本植物学著作,试图识别出他采的花,结果无法办到。

    亨伯特(叹了口气)我一会儿就走。我觉得浑身不舒服。你不想和我谈谈吗?

    洛丽塔什么?

    亨伯特我说你不想和我谈谈吗?你可以等我走了再看杂志。

    洛丽塔你想要我告诉你什么?

    玛丽·洛尔拿着一个花瓶又走了进来。

    亨伯特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应该明天出院。你看上去容光焕发,十分健康。

    玛丽·洛尔她要在这儿待到星期二。是大夫这么嘱咐的。香蜂草、栎叶漆树。这枝黄花会叫她生枯草热的。

    亨伯特噢,那就扔掉吧,扔掉吧。

    玛丽·洛尔不错,我看还是把它拿走的好。

    她退了出去。

    亨伯特洛丽塔!亲爱的人儿!想想吧——要是咱们在星期二一早出发,晌午前就能进入墨西哥境内。没有神秘的警探,没有幽灵,没有鬼怪会再跟着咱们。洛丽塔,咱们可以爱住哪儿就住哪儿。我要向你正式求婚。一个老神甫会为咱们祝福。咱们此后就可以在可爱的罗萨莫拉达永远快乐地生活下去。

    两个人都意识到玛丽·洛尔又进来了。

    洛丽塔他在吟诵诗歌。别管他,玛丽。

    亨伯特是的,诗歌。这是世界上唯一真实的东西。噢,我要走了。

    洛丽塔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拿来。那个棕色的旅行包,妈妈的蓝色旅行包,汽车旅行袋,一切。

    亨伯特这些东西还都在车上。我并没有把它们拿到汽车旅馆里去。

    洛丽塔哎,我现在就要。

    亨伯特你能不能等到星期二?我是说,你不见得马上就要你所有的连衣裙吧。

    洛丽塔这得由我决定。玛丽,那面有柄的镜子在哪儿?

    亨伯特我没有那么大力气,可以把所有这些行李都给你拿来。

    玛丽·洛尔噢,我们会让乔把行李搬来,不用担心。

    亨伯特好吧。现在我大概得走了。哎,再见,洛丽塔。

    洛丽塔(正在照镜子)再见。

    亨伯特《拿着一面有柄的镜子的女孩》。无名画家。

    他仔细瞅着洛丽塔,轻轻地晃着手里的汽车钥匙。玛丽等在房门边上。

    镜头切换到:

    汽车旅馆房间

    房间里有两张成对的床,亨伯特伸开手脚躺在其中一张上面,睡着了。他受到病毒感染,十分痛苦,尽情地把他身旁的那瓶杜松子酒喝了一通。床边上的电话铃响了。过了好半天,他才从身体不舒服的睡眠中醒过来。

    一个人的声音嗨,教授。

    亨伯特你是哪一位?

    一个人的声音你身体还好吗?

    亨伯特并不怎么好。

    一个人的声音觉得不是太好,是吗?

    亨伯特对。你是哪一位啊?

    一个人的声音你旅行得并不怎么畅快?真是可惜。

    亨伯特你要什么?

    一个人的声音我也拿不准该把它叫作什么。合作?向命运低头?

    亨伯特好吧。假如你不是一个幻象,不仅仅是一阵耳鸣——

    一个人的声音一阵什么?

    亨伯特耳鸣——耳朵里发出的嗡嗡声,因为我在发高烧——

    一个人的声音老实说,我也因为某种疾病在调养。看来都是她过给我们的。

    亨伯特她?你这话什么意思?

    一个人的声音噢,好多东西都是阴性的——汽车、地毯、汽车里的宠物,哈哈!我甚至听到一个消防队员用她来称呼火灾。

    亨伯特假如你不是我精神错乱——

    一个人的声音没关系。嗨,伯迪[14],我只想确定你平安无事地躺在床上。再见。

    亨伯特如果我不是凭空想象,你一定就是一直跟着我的那个人。

    一个人的声音噢,现在都结束了。再也不会跟着你了。我马上就要带着我的小侄女离开了。(旁白:这跟你不相干。)

    亨伯特等一下!

    一个人的声音再见,再见。(发出一阵笑声)我十分清楚你在我挂断电话后会做什么。

    他挂断了电话。亨伯特曾在一张小纸片上匆匆写下那个他可以和医院里的洛丽塔联系的电话号码,这时他便紧张地拼命寻找那张小纸片。找到纸片就开始拨医院里的那个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一个护士的声音,但被奎尔蒂那圆润洪亮的男中音淹没了。

    一个人的声音我来接吧。是我的电话。哎,是不是很巧。我跟你说过我知道你会这么做的。对不住,这会儿我不能跟你交谈。她正坐在我的膝头,相当活泼。

    电话在一阵狂笑中给挂断了。

    亨伯特打算再拨通电话——但接着改变了主意,他在丧魂落魄的忙乱恐惧中穿上几件衣服,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镜头切换到:

    埃尔菲恩斯通医院的门厅,一个宽敞的大厅,两旁各有一道楼梯,办公室位于大厅尽里面。

    周围有一些人。爱开玩笑的乔,一个身强力壮的男护士,正用车把一个木乃伊似的干瘪的病人推出电梯。玛丽·洛尔护士在第一个楼梯平台上梳妆打扮。布卢大夫从放射科走出来,仔细观察着一张模糊的X光照片,是一个人的肺部。两个老头坐在一个角落里下棋,另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正仔细查看着堆在椅子上几本书的书名(《落基山脉的花》等)。亨伯特冲了进来,发出他那充满激情和醉意、病态的、歇斯底里的抱怨,周围各个待在不同位置的人都一下子惊呆了。

    亨伯特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

    玛丽·洛尔(脚步轻快地走下楼梯)我们可不想当众争吵——亨伯特她在哪儿?

    玛丽·洛尔你很清楚她的舅舅今儿会来接她。

    亨伯特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这种事。

    布卢大夫别忙。怎么回事,玛丽?

    玛丽·洛尔他有病,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个姑娘的舅舅刚把姑娘接走。

    亨伯特这是一个险恶的阴谋。

    玛丽·洛尔她提醒我说她的继父与家里其余的人不和。

    亨伯特用心险恶的谎言!她在哪儿?我要求得到一个答复。

    布卢大夫好了,好了,不要激动。

    亨伯特想要抓住玛丽·洛尔。他几乎揪住了她。玛丽·洛尔发出一声悦耳的喊叫,挣脱出身子。乔用车从电梯里推出来的那个病人忽然像拉撒路[15]似的站了起来,同乔和布卢大夫一起制服了亨伯特。

    镜头切换到:

    精神病医生

    开口说话(此人就是在序幕里曾经露面的雷大夫,他会在第三幕的结尾处再次出现):

    精神病医生正如目前我们从亨伯特的记述中所了解到的,亨伯特·亨伯特花了好几个月惨淡的光阴想要找到消失不见的洛丽塔,并确定拐骗她的那个神秘人的身份,但是白费力气。他四处搜寻,只使他的健康受到损害。在给他治疗心脏病的那家疗养院里,医护人员也对他的精神状态注意护理。目前的说话者和另外两个大夫竭力想要帮助亨伯特先生,但掩饰伪装已经成了他的第二天性。我和我的助手想要提供一个高雅悠闲的环境,其中具有轻柔的音乐和有趣的业余爱好,一种使他可以大胆地表达自己最危险的思想的宽松氛围,以此为病人打开交流沟通的途径。然而,病人不仅不肯沉迷在淫逸或图谋报复的幻想中,而且还辱骂治疗专家,把他称作“普绪客也就是灵魂的强奸犯”。他讥笑合作。他时而满口脏话,时而沉默寡言。克里斯蒂娜·法恩大夫,一位可爱的女士,也是一个业务能力很强的心理分析学家,就抱怨说病人老是想要令她着迷,使她泄漏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我很愉快地要说明她现在是我太太。

    在接下去的那一年开始时,病人的身体状况有了很大的起色,因而他可以离开疗养院,重新在比尔兹利学院任教。

    镜头切换到:

    一个没有什么特色的场所

    亨伯特聘用的那个寻找洛丽塔的侦探最后一次向他汇报情况。

    侦探恐怕我们只好放弃了。

    亨伯特你不能继续干下去了吗?你说你会对新墨西哥州的那条线索进行调查。

    侦探结果毫无价值。多洛蕾丝·海斯,海斯是一个向印第安人出售自制的仿托考伊白葡萄酒的胖老太婆。

    亨伯特加拿大那边怎么样?

    侦探还有广阔的世界呢?她可能是巴西的一个模特或巴黎的一个舞女。

    亨伯特但这是否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不是每一个人最后都会被找到吗?

    侦探听我说,先生。我们连她的好一些的照片都没有,她在照片里面只是一个孩子。如今她可能已经生了三个孩子。

    亨伯特你肯定你不能再继续试一试了?

    侦探那只意味着赚你的钱。

    亨伯特我想把照片拿回来。

    侦探我们只要在卷宗里保留一两张照片以备万一。比如说,穿着舞蹈服的这张。

    他把许多照片还给亨伯特。这些照片想必简短而形象化地概括了洛丽塔过去跟他在一起的生活:洛丽塔半裸着身子,跪在一片阳光中的一个草垫上;洛丽塔在阳光斑驳的草地上站在她妈妈的旁边;洛丽塔穿着下摆很宽的红色衣裙参加学校舞会;洛丽塔穿着蓝布牛仔裤和短袖圆领汗衫,拿着一本连环漫画册,摊开手脚靠坐在那儿;洛丽塔穿着肮脏的短裤,上了一条小划子(查利从灌木丛生的湖岸上递给她一把桨);洛丽塔坐在亨伯特的汽车的副驾驶座位上;洛丽塔喂一只金花鼠吃东西;洛丽塔骑着一匹小马;洛丽塔穿着黑色的紧身裤;洛丽塔在舞台上穿着舞蹈服。

    镜头切换到:

    比尔兹利学院

    只见许多男女学生涌到外面的一个院子里。亨伯特朝着停车场走去,他的胳膊底下夹着一些书和学生的书面作业。系主任的老婆福勒太太四十来岁,身材瘦削,举止文雅,喜爱卖弄风情,她在自己的汽车里向亨伯特大声打招呼。

    福勒太太嗨,亨伯特。

    亨伯特你好,福勒太太。

    福勒太太你知道我丈夫的专题讨论课是不是已经结束了?

    亨伯特是的,我好像看见他到办公室去了。

    福勒太太他说他会早一点结束的。我们要上机场去接我的一个侄女。那个可怜的孩子去年失去了她的母亲,现在她父亲又得了癌症。

    亨伯特哦。

    福勒太太我为那个孩子感到很难受。我们春天要带她到里维埃拉去。你什么时候用休假年[16]休假,亨伯特?

    亨伯特咳,我才到这儿来了两年。

    他用两只胳膊肘倚靠着福勒太太的汽车窗框的下沿。福勒太太伸手握住他的一只手。

    福勒太太你一定要来看我们,要来得更勤一点。弗兰克下个月要外出到各地讲学,我会十分孤独。你教我下象棋好不好?我觉得那是一项异常有趣的古老游戏。

    弗兰克·福勒走了过来。

    福勒太太(对她丈夫)我正在对亨伯特说我们必须马上聚一聚。

    福勒是啊。星期天怎么样?过来和我们一块儿吃晚饭。

    镜头切换到:

    福勒的起居室

    墙上挂着平庸的抽象艺术作品。他们正在和客人喝餐前饮料。弗兰克·福勒把一个很高的平底玻璃酒杯里的酒咕噜噜一下子喝了下去。

    福勒(对亨伯特)要不要再来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噢,我想我会再喝一杯。

    福勒太太别喝了,弗兰克,饭前喝这点儿已经够了。

    福勒做一个单身汉觉得怎么样,亨伯特?一定是一种无比快乐的感觉。

    亨伯特我结过两次婚。

    福勒太太哦,是吗?

    亨伯特我的第二位太太四年前去世了。我有一个继女。

    福勒太太这真有趣极了,亨伯特。她多大了?

    亨伯特噢,她如今一定也不小了。至少十八岁吧。她在某个地方独自生活。我失去了与她的联系。

    一个小仙女走了进来。

    福勒太太这是我侄女尼娜。

    在接下去的交谈中,亨伯特没有再去注意这个孩子,最后她转过脸去,亨伯特手里捏着从远处的一个盘子里拿来的一点儿精美的食物,重新一屁股坐到他的椅子上,直到这个时刻,他才破例带着炽热、忧伤的眼神,短暂地、像老虎一般迅速地朝那个孩子瞥了一眼。

    福勒太太罗斯玛丽什么时候来接你?

    尼娜我不知道。我看快了。

    福勒太太你们去看什么片子?

    尼娜噢,一个西部片。我无所谓。

    福勒太太(笑嘻嘻的)行,去吧。

    尼娜懒洋洋地离开了。

    福勒太太请听我说,她十二岁了,正在对一切都感到腻味的阶段。

    福勒我想要是她坚持这种委靡不振的作风,那我就要打她屁股了。

    福勒太太噢,等我们把她带到欧洲去以后,她会好的。

    福勒亨伯特老兄,你假期有什么打算?

    亨伯特我没有什么明确的计划。

    福勒跟我们一起去托珀兹角吧。那是里维埃拉最好的一个地点。

    亨伯特我很熟悉那个地方。我父亲曾有一家大饭店就坐落在离那儿不远的地方。米兰纳饭店。现在饭店已经沦为一幢公寓大楼。

    福勒太太你也去好不好,亨伯特?我们会去夜总会赌博。

    亨伯特我再也不敢去赌了。

    福勒太太哦,我和弗兰克要去赌一下,你可以伸开手脚躺在海滩上,跟尼娜一块儿用沙堆城堡。是不是讲定了?你也去好吗?

    亨伯特再去做什么?体味旧时的痛苦?充满危险的魔力?不,我不打算跟你们一起去。我会激动得受不了。你知道我有心脏衰弱的毛病。

    女仆开饭了。

    镜头切换到:

    宾主双方互相道别

    在福勒家门口给灯光照亮的台阶上。亨伯特离开了。在空寂无人的人行道上回响着他的脚步声。

    亨伯特我十分孤独,醉得很厉害。旧时的魔力。干掉弗兰克·福勒,和黛安娜结婚,淹死黛安娜,得到尼娜,再把自己干掉。噢,我的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

    第二天。

    镜头切换到:

    讲课大厅

    亨伯特刚上完了他日常要讲的课,正把他的讲课笔记集中到一起,有个男学生走到讲台跟前。

    学生教授,我在旁听您的课。我名叫沙茨基,诺伯特·沙茨基。我姐姐三年前上过您教的这门课,她叫我代她向您致意。

    亨伯特对的,对的。

    沙茨基她现在结婚了。教授,我不知道您是否也会讲一下埃德加·坡的其他恋人?

    这时,另一个学生,一个姑娘走进教室。

    姑娘亨伯特教授,我可不可以旁听您的课?

    亨伯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对他们俩都不怎么注意,仍然在收拾他的讲课笔记)如果你想来旁听就来吧。不,我不理会他其他的恋情。

    姑娘我学的是哲学,但我希望明年可以选您的课。

    亨伯特行啊,行啊。

    这时候他准备走了。

    姑娘先生,我看出来您一点也没认出我来,一点也没有。

    亨伯特天哪——莫娜!

    莫娜自从我们上次见面后,一晃就是三年。时间确实过得飞快。

    亨伯特我们穿过校园,到洞窟[17]去喝几杯咖啡吧。

    莫娜恐怕不出十分钟,我就得去上课。

    亨伯特噢,那去我的办公室吧,就在对面。

    镜头切换到:

    亨伯特的办公室

    亨伯特三个漫长的年头……

    莫娜您不住在塞耶街了?

    亨伯特不住了。我在克莱姆大楼有一间屋子。你呢——你的情况怎么样?

    莫娜噢,很好。我在同一个时间也离开了比尔兹利学校,时间就在——就在——反正我是说,我根本没有念完比尔兹利学校。

    亨伯特我明白了。

    莫娜您的两鬓有点儿灰白,那跟您真是再相称不过了。

    亨伯特莫娜,你没有问我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莫娜对不起。伯父,您又结婚了吗?

    亨伯特你还是老样子。难以捉摸的莫娜,性格古怪的姑娘。

    莫娜我并不古怪。我只是对世态人情相当了解而已。行了,洛丽塔好吗?

    亨伯特她在欧洲上学,进的是一种两年制专科学校。

    莫娜那么说真是这样。您的一个同事就对我这么说。究竟是哪所学校?

    亨伯特你不见得知道。巴黎的一所小学校。

    莫娜哦。

    停顿了一下。

    亨伯特老同学难得相互通信——是不是这样?

    莫娜那得看情况。

    亨伯特当然。哎,咱们来聊聊——咱们叙叙旧,像美国人说的那样。你干吗这样看着我?

    莫娜亨伯特先生……我父母也把我送到欧洲去了;我也曾在巴黎上学念书。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碰到多莉。

    亨伯特她是不是没有把她的地址告诉你?

    莫娜噢,我知道您仍然在比尔兹利教书。我总可以通过您跟她联系的,对不对?

    亨伯特但你没有跟她联系。

    莫娜没有。

    亨伯特你完全跟她失去了联系?

    莫娜您何不把她的地址告诉我?

    亨伯特那不大有用。她下星期就要离开了。其实,她可能已经到了国内。

    莫娜伯父,您仍然十分喜爱您的继女吧?

    亨伯特仍然?你说“仍然”是什么意思?

    莫娜每个人都喜爱孩子,但孩子长大成人,有些情感就会逐渐减弱,逐渐消失。

    亨伯特怪不得主修哲学。

    莫娜但情况不的确如此吗?您能说一点也没有改变吗?

    亨伯特一点也没有。

    莫娜您仍然乐意原谅——?

    亨伯特原谅?原谅什么?

    莫娜我们以一个纯属抽象的例子来说明情况。假如她干了什么错事——

    亨伯特莫娜,你不要再装成一个无法捉摸的迷人精了,好吗?

    莫娜嗨,一切如今都非常清楚。我很喜爱多莉,听到您始终打算对她亲切和蔼,我感到莫大的安慰。

    亨伯特她给你写过信吗?请你告诉我。

    莫娜她不给你写信吗?

    亨伯特她是一个懒于通信的人——但这并不是关键的问题。

    莫娜哦,伯父,关键的问题相当清楚。恐怕我现在得走了。

    亨伯特她真的曾经给你写过信?你确实知道她在哪儿?

    莫娜在我们所谈到的那些远方的学校里,在那些学校里,灯光暗淡,一个人可能会感到很不快乐,但却会学到很多东西。我相信您不必为我们的多莉担心。我得去上课了。

    上课的铃声猛烈地响了起来,宣告下一节课开始了。

    如今可以确定,莫娜曾经收到洛丽塔的一封信,显然洛丽塔要求莫娜弄清楚她给亨伯特写信是否稳妥。

    镜头切换到:

    大学邮政局,时间是上午八点五十五分

    福勒教授取出他的信。亨伯特走近前来,拧开他的信件格。

    福勒教授亨伯特,要是你的邮件像我的邮件一样沉闷乏味,那我真为你感到遗憾。

    亨伯特我压根儿不指望收到什么——这是我的有利条件。这是一份通知。这封信是一位理查德·希勒太太写来的——大概是哪个研究生吧。这是一份有窗状小孔的账单。这是一份出版商的目录。这封信不是写给我的,而是写给汉弗莱斯教授的。

    福勒教授像法国人说的,没有什么欢快的玩意儿。

    亨伯特噢,我必须赶去给学生考试,在三四二号教室,

    (重复了一遍)

    三四二号。

    镜头切换到:

    上面有着这个号码的教室门

    他目不转睛地对着那扇门看了一会儿。

    亨伯特真是奇怪。

    镜头切换到:

    一间宽敞的教室

    监考员已经把考题发了下去,考试正在进行。亨伯特从讲台上神情阴郁地看着面前那些学生的低垂的脑袋。一个留着平头的橄榄球运动员举起一只手臂,接着便轻快地朝讲台走来。

    橄榄球运动员考题上说,“坡怎样对诗的情感下定义”?您是要我们作一般性的回答,还是实际上要引用那首诗歌?

    亨伯特我认为那并不暗指哪首具体的诗歌。

    橄榄球运动员(完全束手无策,但仍然保持着乐观的样子)我明白了。谢谢您,先生。

    他轻快地走回他的座位。亨伯特坐在讲台边上,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开始草草地看起来。监考员转身在黑板上写了目前的时间:九点十分。那个橄榄球运动员感激但无声地收到了坐在旁边的同学暗中递给他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诗歌体现智力愉快的情感”。亨伯特展开的那封信开始用干巴巴的、熟悉得令人苦恼的语调小声对他诉说:

    洛丽塔的声音亲爱的爹爹,一切都好吗?我已经结婚。现在是理查德·希勒太太。我就要生孩子了。我猜他会是个大个儿。这封信可真难写。我都快发疯了,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钱还债,随后离开这儿。狄克在阿拉斯加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就是机械方面他那个专业的。我对这桩事就知道这么多,但这确实好极了。请给我们寄一张支票来吧,爹爹。有三四百元,或再少一些,我们就能对付过去,随便多少都表示欢迎。我经历了许多困苦和忧伤。等着你回音的多莉(理查德·弗·希勒太太)。

    大部分学生以同样的时间做完了笔试蓝皮簿的一页,同时把这页翻了过去,发出一阵短暂的呼啸而过的沙沙声。

    亨伯特从椅子上站起来,摇摇晃晃,神色茫然。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教室。

    镜头切换到:

    科尔蒙特,一座凄凉的、雾蒙蒙的市镇

    镜头切换到:

    猎人路,一个萧瑟凄凉的地区

    到处都是垃圾堆和臭水沟,还有满是蛀虫的菜园。荒地边上有几幢用护墙板搭起来的小木屋。一个老头儿在路边铲泥。亨伯特在车里跟他谈起来。

    亨伯特希勒家是不是就住在附近?

    老头儿(指了一下)就在废品旧货栈过去的第四所房屋。

    镜头切换到:

    亨伯特

    把车开到第四所房屋门前。屋子后面传来一阵丁丁当当的锤打声,还有两个男人彼此大声但模糊不清地交换看法的声音。亨伯特关掉发动机,一动不动地在车里坐了一会儿。一只肚皮上沾满泥的粗毛狗跑了出来,汪汪直叫。亨伯特摸出手枪,放到更容易拿到的一个口袋里,下了汽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

    狗(漫不经心地)汪。

    亨伯特按了按门铃,一只手仍然放在口袋里。

    狗汪汪。

    一阵忙乱,一阵拖着脚步行走的声音——门哗啦一声开了——洛丽塔站在门口。她戴着眼镜。新做的高高堆在头顶上的发型,变了样的毫无遮盖的耳朵。她显然怀着身孕。两只没有血色的胳膊和颈项都光着。但不管是孕妇服还是邋遢的毡拖鞋,都无法掩盖她身上的那种波堤切利[18]笔下美女所具有的风韵。

    洛丽塔(停了一会儿,带着惊讶而欢迎的语调喊起来)哎——吚——哟!

    亨伯特(用嘶哑的声音)你丈夫在家吗?

    洛丽塔进来吧。

    她像给钉在十字架上似的紧贴着打开的门,让亨伯特走过去。

    洛丽塔(对那条狗说)不,你待在这儿。

    镜头切换到:

    一间陈设相当简陋的破旧的小客厅,里面那张夫妻睡的床给改头换面地铺成一个长沙发

    洛丽塔嘴里发出一些询问的“唔唔”声,用手腕打着他熟悉的爪哇人的手势,请她的客人在摇椅和长沙发之间选择一样坐下。他选择了摇椅。

    洛丽塔狄克和他的一个伙伴在修后门廊。我来喊他一下。

    她走到外面。“狄克!”狄克和他的朋友脚步沉重地走了进来。亨伯特从裤子口袋里抽出手来,手里没拿什么东西。多么扫兴啊!

    洛丽塔(用响亮、有力的声音)狄克,这是我的继父,亨伯特教授。

    狄克您好吗,教授。

    洛丽塔(对亨伯特)狄克的耳朵聋得很厉害。说话的声音请大一点儿。噢,这是我们友好的邻居比尔·克雷斯特。

    比尔见到您很高兴,教授。

    洛丽塔我们需要为此庆祝一下。我去准备一些茶点。

    比尔我来帮你吧,多莉。

    他们走了出去。亨伯特坐在摇椅上,狄克坐在长沙发的边上。他穿着工装裤,长着一头十分刺眼的黑发和一张好看稚气的脸。他需要刮刮脸,还需要一个助听器。

    狄克这真没有想到,教授。希望您在这儿住下。您就睡这张长沙发。

    亨伯特摇了摇头。

    狄克不费什么事的。我们可以睡在厨房里的一个备用床垫上。

    亨伯特我正在各地讲学……

    洛丽塔和比尔又回到房间里。

    洛丽塔(声音很响地)他正在各地讲学,恰巧到这个市镇来游览。我就写信请他来看看我们。

    狄克(点了点头,露出洞悉一切的样子)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停顿了一会儿。大家大口地喝着啤酒。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洛丽塔津津有味地嚼着薯片。比尔对狄克使了个眼色。

    狄克嗯,

    (拍了拍膝盖,站起身来)

    我想你们俩有好多话要说。来吧,比尔。咱们回去干活吧。

    (对洛丽塔)

    亲爱的,等厨房有什么活儿要干的时候,你就喊上一声好了。

    亨伯特他不是我要找的那个家伙。

    洛丽塔不是谁?

    亨伯特你很清楚。带着你一起逃跑的那个坏蛋在哪儿?

    洛丽塔(把头歪向一侧,摇了摇)听着,那件事你就不要再提了。

    亨伯特我当然要提。三年了——整整三年了,我一直想要找到他。他是谁?他在哪儿?

    洛丽塔我真不该写信给你。噢,这是一个很大的错误。现在你要把一切都毁了。

    亨伯特你丈夫能告诉我这方面的情况吗?

    洛丽塔(火气十足、声色俱厉地)别把狄克扯进来!明白吗?别把我可怜的狄克扯进来。他对那件乱糟糟的事儿什么都不知道。他以为我从一个上等阶层的家庭里逃出来只是为了到一家小餐馆去洗盘子。你为什么抖搂出那些污秽的丑事,把情况弄得更不好受呢?

    亨伯特做个通情达理的姑娘吧——要是你指望得到我的帮助。嗨,告诉我他的名字!

    洛丽塔(半转过脸去,在一张摆满各种物品的桌子上摸索着一样东西。)我以为你早就猜到了。

    (脸上露出一丝调皮的

    忧伤的笑容)

    那是那么一个引起轰动的名字。你决不会相信的。……我自己几乎也无法相信——而且也没有什么人,我可以以此去向他夸耀。

    亨伯特请告诉我他的名字。

    洛丽塔别提了。现在也无关紧要了。要不要抽支烟?

    亨伯特不。告诉我他的名字。

    洛丽塔(点起一支香烟,神情坚决地摇了摇头)如今再去兴师问罪也太晚了。

    亨伯特好吧。恐怕我得走了。代我问候你的丈夫。见到你真高兴。

    洛丽塔噢,你执意要寻根问底,真是太傻了。我真不该告诉你。从另一方面来说——你真的那么想要知道他是谁吗?好吧,就是——她耸起两根细细的眉毛,噘起干枯的嘴唇,柔和地、机密地,带着难以取悦但仍不无温情的嘲弄的口气,用一种低低的吹口哨的声音说出了那个名字:

    洛丽塔——奎尔蒂。

    亨伯特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洛丽塔对,克莱尔·奎尔蒂,那个剧作家。噢,他的脸,你一定在那些香烟广告上看到过好多次。他曾在布赖斯兰的那家漂亮的旅馆里落脚——记得吗?我们挑选的给比尔兹利学校演出的那个戏也是他写的。他来看我们排练。他用那种荒唐的方式跟着我们的汽车,走了好多英里。你知道“玩世不恭的人”这个词吗?噢,这个词就可以概括他的为人——一个敢于冒险、嘻嘻哈哈、玩世不恭的人。对,他就是这个样子。克莱尔·奎尔蒂。唯一叫我神魂颠倒的男人。

    亨伯特还有狄克呢。

    洛丽塔噢,狄克是个温顺的人。我们在一起十分幸福。我指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情形。

    亨伯特那我呢?当然,压根儿就算不上什么?

    洛丽塔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仿佛想要设法理解亨伯特曾是她的情人这个令人厌烦、困惑的事实。那段可怜的恋情接着便给她抛开了,好像那是一个沉闷乏味的聚会,一次天色阴沉的野餐,一滴讨厌的雨点。

    他设法把一条腿挪动了一下,避开她的手漫不经心地能拍到的地方——这是她的一种习惯动作。

    洛丽塔别犯傻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看你是一个很好的继父。留心脚下,爹爹——还记得这个玩笑吗?

    亨伯特不记得了,那一定是后来我不在你身边时发生的事。我在哪儿可以找到他?

    洛丽塔克莱尔·奎尔蒂吗?噢,那有什么要紧?大概在帕金顿那边。他在那儿有一幢房子,一座普通的古堡。

    (在一个电视机落地柜下层的一堆杂志里摸索搜寻。)

    哪个上面有张那幢房子的照片。

    (抽出一期破旧的《一瞥》杂志。)

    对,就在这儿。

    在她用纤细的双手翻开的那本杂志里展现出一幅帕沃尔府的照片,跟序幕中第一个镜头里显示出的样子相同。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起来。

    洛丽塔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又一个荒诞无稽的谎言。要是有人把我的生活经历渲染成文,谁也不会相信。

    她把香烟一下子伸到壁炉边上,就像她母亲过去所做的那样,食指迅速地在上面弹了弹。在威严的亨伯特的管教下,洛丽塔从来没有抽过烟。

    亨伯特不错。我看谁也不会。嗯,我们来总结一下。这么说你是在比尔兹利就背弃了我。

    洛丽塔背弃了你?不。其实,奎——你知道,大伙儿都管他叫奎——奎对你十分理解和同情。你可别告诉任何人,许多年前,有一次因为某个孩子控告,他曾受到警察机关的讯问。因此你瞧,你是在朋友们中间。噢,他知道你跟我干的一切,那把他逗得乐不可支。

    她笑了笑,喷了口烟,摇了摇头,又把香烟伸了出去。

    洛丽塔你知道——这个家伙看穿了所有的事,所有的人。他跟你或我不一样——他是一个天才。他有一套东方人的生活哲学。他相信生活。噢,他——真了不起,怪有趣的——我谈到他时用的是过去时,仿佛我们都已经死了。

    亨伯特你甩掉我后,他究竟把你带到哪儿去了?

    洛丽塔不错,这么做极不厚道,我必须承认这一点。他把我带到埃尔菲恩斯通附近的一个度假牧场,叫做达克—达克牧场。一个愚蠢的名字。

    亨伯特究竟在哪儿?要走哪条公路?

    洛丽塔没有公路——一条土路通到一座小山上。不管怎么说——那座牧场如今已经没有了。真可惜,因为它确实很有特色。我是说,你想象不出那个牧场是多么繁荣,我是说牧场里应有尽有,甚至有一个室内瀑布。你知道我和奎头一次到那儿的时候,别的那些人竟让我们接受了一次加冕仪式。

    亨伯特别的那些人?他们是谁?

    洛丽塔噢,就是一群野孩子,还有两三个胖胖的、赤身裸体的老家伙。开始一切都很完美。我在那儿就像一个公主,奎要把我带到好莱坞去,把我培养成一个大明星,等等等等。但不知怎的,根本没有取得那种结果。相反,我要与别的那些人合作拍摄肮脏下流的影片,而奎却在天晓得哪个地方游荡。后来等他一回来,我就对他说我只要他,而不要那伙性欲反常的人,我们发生了争吵,他把我轰了出来,事情就是这样。

    亨伯特你其实可以回到我的身边来。

    洛丽塔(笑了笑,耸了耸肩膀)哦……我想我是怕你杀了我。不管怎样,我成了一个独立自主的大姑娘。因此——我就在汽车旅馆和路边的饮食店里干活,做些清洁打扫之类的工作。一年以后,我再也忍不住了,就一路免费搭车回到那个牧场所在的地方。但牧场已经没有了,它给烧得精光。真是奇怪。

    (沉思地抽着烟)

    唔,我四处飘泊,回到收费低廉的小餐馆干活。有一天,在公路上,狄克结识了我,我们俩都很孤单,于是就开始一起过活。

    她闭上眼睛,仰靠着长沙发上的靠垫,挺着大肚子,一只穿着毡拖鞋的脚踏在地板上。

    “我知道了我想知道的一切。我不想折磨我的宝贝儿。在木屋那边什么地方、工作之余开响的一台收音机播放出愚蠢和宿命的歌曲。她坐在那儿,一脸饱经蹂躏的神色,成年人的两只手上青筋暴突,她就坐在那儿,我的洛丽塔,才十七岁已经憔悴不堪——我对她看了又看,知道我爱她,胜过世上我所见过、想象得到或希望取得的一切……如今她只是我的那个小仙女以枯萎的树叶的形态所表现出的回声——可是,感谢上帝,那个回声并不是我唯一顶礼膜拜的东西。我爱洛丽塔,这个洛丽塔,脸色苍白,受到玷污,怀着别人的孩子,但仍然是那灰色的眼睛,仍然是乌黑的睫毛,仍然是赤褐和杏黄色的皮肤,仍然是卡尔曼西塔,仍然是我的洛丽塔。‘Changeons de vie ma Carmen,allons vivre quelque part oùnous ne serons jamais s-pares’[19][这是引自梅里美小说中的一句话]。不要紧,即使她的眼睛像近视的鱼眼一样黯淡无光,即使她的乳头肿胀、爆裂——就连那时,只要看到你那憔悴、可爱的脸,只要听到你那年轻、嘶哑的声音,我仍会充满柔情地对你痴迷眷恋,我的洛丽塔。”

    亨伯特洛丽塔,这句话可能跟我们刚才所说的都不相干,但我还是要说一下。人生十分短暂。从这儿到那辆旧汽车,只有二十五步。走这二十五步吧。现在。就是现在。就这样过去吧。随身带着那盘花生。从今往后,我们一起快乐地生活。

    洛丽塔你是说只要那样,只要我跟你去一家汽车旅馆,你就会给我们一些钱?这是你的意思吗?

    亨伯特不,你完全弄错了。我要你离开你偶然碰到的狄克,离开这个糟透了的狭小的地方,跟我生在一起,死在一起,什么都跟我在一起,永生永世……

    洛丽塔(脸上抽动起来)你疯啦。

    亨伯特好好想想吧,洛丽塔。只要你愿意考虑,不管要多久,我都可以等。并没有什么附带条件——但——噢,饶过一个人的性命除外。但是即使你不肯走,你仍会得到你的嫁妆。

    洛丽塔真的吗?

    亨伯特喏,这是三四百元现款——而这是一张九千六百元的支票。

    洛丽塔小心翼翼、把握不定地接过这笔钱,痛苦地、语气很重地说起来。

    洛丽塔你是说你给我们一万块钱吗?

    他用手捂着脸,扑簌簌掉下泪来。泪水穿过他的手指,流到下巴上。他的鼻子也堵塞了,但他无法止住眼泪。他摸索着寻找手帕。洛丽塔碰了碰他的手腕。他猛地把手抽了回来。

    亨伯特别再碰我,否则我就活不成了。你肯定你不跟我走吗?你一点儿跟我走的希望都没有吗?

    洛丽塔没有,好人儿,没有。

    他的肩膀不断起伏。洛丽塔递给他一张餐巾纸。

    洛丽塔没有,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宁愿回到奎尔蒂那儿去。我是说——

    亨伯特我明白了。他伤了你的心。而我干脆毁了你的一生。

    洛丽塔噢,但现在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妙。你给了我们这么多钱,真是非常慷慨。这解决了一切。我们可以付清所有的债务,明儿就可以坐飞机去阿拉斯加。别哭了,求求你。你应该明白。我再给你倒点儿啤酒。噢,别哭了,我很抱歉,欺骗了你那么多次——可是生活就是这样。

    他擦了擦脸。洛丽塔对着那笔钱微笑。

    洛丽塔(十分开心)我可以去叫狄克吗?

    亨伯特不,不。请别叫他。我根本不想再见他。我马上就得走了。

    洛丽塔噢,再等一会儿。

    亨伯特我爱你,这使我备受折磨。顺便说一句——有关这些钱款,往后还会继续给你。现在我非走不可了。

    洛丽塔真叫人高兴——

    亨伯特没什么,没什么。

    (避开她的手)

    好了,再见,我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儿要去处理,一件粗糙、简陋、讨厌的活儿。

    镜头切换到:

    屋前的门廊

    从屋子后面远远传来一阵说话声和锤击声。不断重复响起“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的歌声。洛丽塔和那条粗毛狗给亨伯特送行。

    洛丽塔真没想到——还是原来那辆旧汽车。

    亨伯特最后再说一句。你是不是相当、相当肯定——唔,当然不是明天,也不是后天,而是将来某一天,随便哪一天——你不会来跟我一起生活?只要你能给我这样一点微小的希望,我就要创造一个全新的上帝,并用响彻云霄的呼喊向他表示感谢。

    洛丽塔笑了笑,表示否定地摇了摇头。

    亨伯特那样情况就会大不一样。

    他急急忙忙地朝汽车走去。

    洛丽塔再见啦。一场猛烈的暴风雨就要来了。

    亨伯特什么?

    洛丽塔一场暴风雨。注意保重。

    她的叫喊声和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把比尔引来了,后面跟着狄克;亨伯特这时把车开走了,那条老粗毛狗身体笨重地跟在他的汽车旁边奔跑,不久就站住了脚。我们眼前短暂地转化为下面的场景:洛丽塔发出欣喜若狂的叫声,狄克不敢相信地紧盯着她挥舞着的礼物。

    镜头切换到:

    荒无人烟的道路,暴风雨即将来临

    亨伯特开车走了,但在路上走了一小段距离就停了下来,不由自主地哭起来,身子伏在方向盘上,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徒劳无功地想与这场倾盆大雨对抗。

    一个解说的声音(雷大夫的声音)几个星期以后,可怜的洛丽塔在遥远的西北部的一个居民点灰星镇因分娩而死去,生下一个女性死婴。她根本不知道亨伯特终于找到了克莱尔·奎尔蒂,并把他干掉了。亨伯特也没听到洛丽塔的死讯,在他自己去世前不久,他在狱中写下了他那悲惨的自传的最后几句话:

    亨伯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既然血液仍然在我写字的手掌里奔流,你仍像我一样受到上帝的保佑,我就仍然可以对你说说话儿,使你活在后代人们的心里。我现在想到欧洲野牛和天使,想到颜料持久的秘密,想到预言性的十四行诗,想到艺术的庇护所。这就是你和我可以共享的唯一不朽的事物,我的洛丽塔。

    剧终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一九六〇年夏作于洛杉矶

    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修订于蒙特勒

    注释:

    [1]亨伯特虽然在比尔兹利学院担任的正式教职为讲师,但人们一般仍称呼他教授。

    [2]法语,多强的风啊。

    [3]Brigitte Bardot(1934—),法国电影女演员。

    [4]Hecuba,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王普里阿摩斯的妻子。

    [5]指法国作家福楼拜(Flaubert,1821—1880)的小说《包法利夫人》中爱玛·包法利的音乐教师朗玻乐小姐。爱玛借口去她家上音乐课,实际上却到鲁昂去和情人赖昂幽会。法语朗玻乐小姐(Mlle.Lempereur)与埃佩罗小姐(MissEmperor)谐音。

    [6]lovers'lanes,公园内的僻静小座或其他适于谈情说爱的隐蔽处。

    [7]some states,此处奎尔蒂语带双关,也可理解为“有些州”。

    [8]法语,天哪!

    [9]flower girl,婚礼中走在新娘前面执花和撒花的女童。

    [10]指华氏一百零三度,相当于摄氏四十度。

    [11]法语,早上好,我的孩子。

    [12]Prospere Merimee(1803—1870),法国小说家、戏剧家,其中短篇小说成就突出。《卡尔曼》为其代表作,刻画了一个桀骜不驯、大胆泼辣、敢爱敢恨、把自由看得高于一切的波希米亚姑娘。

    [13]法语,你不再爱我了吗,我的卡尔曼?

    [14]Bertie,系伯特(Bert)的异体,而伯特是亨伯特的昵称。

    [15]Lazarus,《新约·约翰福音》第十一章中的人物,系马利亚和马大的兄弟,死后四日耶稣使他复活。

    [16]sabbatical,美国每隔七年给予大学教师的多至一年的休假,支全薪或部分薪金,让其进行研究工作或休息、旅行等。

    [17]咖啡馆的名字。

    [18]Sandro Botticelli(1445—1510),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的著名画家,以善于描绘性感而忧郁的女子闻名。

    [19]法语,我们换一种生活吧,我的卡尔曼,去住到一个我们永远不会分离的地方。这是《卡尔曼》中何塞在和卡尔曼最后一次会面时所说的话。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