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孩子-老年(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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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黛黛和艾尔莎的离开给我带来了很大伤痛。最让我难过的是,她们俩最终还是选择了她们的父亲,而不是我。当然,她们很爱我,会很想念我。我不停给她们写信,有时候很难过,就给她们打越洋电话,也不考虑电话费。我喜欢黛黛的声音,她跟我说:“我经常梦见你。”艾尔莎给我写的信让我很感动:“我在到处找你用的香水,我也想用。”但归根结底,她们还是离开了,我失去她们了。她们的每封信、每个电话都证明了:尽管她们对于我们的分离感到难过,但她们和父亲在一起时没有和我在一起的那些矛盾,而且父亲是她们真正进入世界的切入点。

    有一天早上,莉拉用一种很难描述的语气对我说:“你再让伊玛住在城区里,一点儿意义也没有,你让她去罗马找尼诺吧。大家都看得出来,她也想对两个姐姐说:‘我和你们一样。’”她的话让我很难受,就好像她不是给我提了一个中肯的意见,而是建议我和我的小女儿也分开。她好像在说:这样对伊玛有好处,对你也好。我回答说:“假如伊玛离开我的话,那我的生活就没意义了。”但她微笑了,说:“谁说生活应该有意义?”然后她开始取笑我那种忙忙碌碌的写作。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意义就是一段段黑线,就像虾子身体里的屎。”她让我歇一阵子,最后感叹了一句:“每天忙忙碌碌,有什么必要。”

    我心里不舒服了很久。一方面我想,她想让伊玛也离开我。另一方面,我想,她说得对,我应该让伊玛靠近她父亲。我不知道,我是应该紧紧抓住唯一在我跟前的女儿,还是为了她好,重新和尼诺建立联系。

    但最后这一点也很难实现,最近一次选举就是一场考验。伊玛才十一岁,但她已经对政治充满了热情。我记得她给父亲写信,还给他打电话,说她会全力支持他,而且希望我能帮助他。但那时候我比之前更讨厌社会党人。见到尼诺的那几次,我对他说了类似这样的话:“你现在变了,我都快认不出你了。”我甚至会用一种夸张的修辞说:“我们出生于一个贫穷、充满暴力的地方,索拉拉兄弟都是犯罪分子,他们想攫取一切,但你们更加糟糕,你们是一个洗劫所有人的帮派,你们制定法律只是为了防止其他人洗劫。”他很愉快地回答我说:“你对政治一窍不通,你永远都不会懂的,你还是玩文学吧,不要谈论你不懂的事。”

    但后来状况急转直下。一件很久之前的贿赂案,因为法官态度的忽然转变而浮出水面,虽然大家对贿赂习以为常,就像那是一条不成文、却最受尊重的规定。那些涉案的高级官员,人赃俱获的刚开始看起来没几个,好像案情被高估了,但后来牵扯的人越来越多,成了这个国家的管理层的真实普遍的状况。在选举之前,尼诺没有上次那么从容。因为我已经有自己的声誉和影响力,他利用伊玛想让我公开支持他。为了不让女儿失望,我就答应了她,但实际上我躲开了。伊玛很气愤,她重申她会支持她父亲。尼诺想让伊玛出现在他的一个宣传短片里,伊玛很振奋,我提出了反对。我左右为难,一方面我不允许伊玛去——让她伤心在所难免,一方面我在电话里对尼诺大喊:“你把阿尔伯特、莉迪亚放到你的短片里,你不能这样利用我的女儿。”他再三坚持,后来有些迟疑,最后只能放弃。我强迫他对伊玛说,小孩子不能出现在那些短片里。但她明白是我不让她公开出现她父亲的身边。她对我说:“妈妈,你不爱我,你让黛黛和艾尔莎去和她们的父亲一起生活,我和我爸爸一起待五分钟都不行。”尼诺没能再次当选,伊玛哭了起来,她说这都是我的错。

    总之一切都很复杂。尼诺心灰意冷,变得很难打交道。有一段时间,我觉得他是那次选举唯一的牺牲品,但事情并非如此,很快整个政党系统都被颠覆了,我失去了他的消息。选举者对于以前的老政党很不满,对新政党和新新政党也同样愤怒。假如人们之前对那些要推翻政府的人充满恐惧,但现在那些打着要服务人民的旗号,但像苹果里的肥虫一样贪婪的人,也让那些选举者退避三舍。这股黑色的浪潮,之前隐藏在一片祥和的权力盛景之下,被歌功颂德、粉饰乾坤的言辞掩盖,现在这股黑浪在意大利每个角落里都在蔓延,而且事情越来越清楚,不仅仅我童年的城区是一个丑陋的地方,不仅仅那不勒斯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地方。有一天早上,我在楼梯间遇到了莉拉,她看起来很高兴。她给我看了她刚买来了《共和国报》,上面有一张圭多·艾罗塔教授的照片,那个摄影师捕捉到了他满脸惊恐的表情,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摄的,让人很难认出他来。这篇文章里有很多“听说”和“也许”,文章推测说,这位知名学者兼政治领袖,鉴于他对于意大利的腐败现实有着深刻了解,可能也会很快被叫到法官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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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圭多·艾罗塔自始至终都没被叫到法官的面前,但报纸和周刊每天在谈论到腐败问题时都会提到他。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很高兴彼得罗在美国,黛黛和艾尔莎也在海外开始了她们各自的生活。我担心的是阿黛尔,我想我至少应该给她打个电话。但我很犹豫,我想:她一定会认为我很享受,很难让她相信,事情并非如此。

    最后我决定给马丽娅罗莎打电话,我觉得和她方便说话一些,但我错了,我已经有很多年没和她联系了,她接电话时口气冷冰冰的。她用一种带刺儿的口吻说:“亲爱的,你真是成果丰硕啊!到处都能看到你的文章,打开任何一份报纸或杂志都能看到你的名字。”她说了自己的情况,这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她提到了一些书、文章,还有旅行,让我震撼的是,她已经离开大学了。

    “为什么?”我问。

    “大学让我很恶心。”

    “现在呢?”

    “现在什么?”

    “现在你靠什么生活?”

    “我家里有钱啊。”

    但她马上很懊悔自己说的话,她很不自在地笑了一下,主动提到了她父亲。她说这事儿迟早都会发生。她提到了弗朗科,她嚅嗫着说,弗朗科是第一批明白这一点的人:要么迅速改变一切,要么局势会越来越艰难,就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她很生气地说:“我父亲想着可以你通过深思熟虑,这里改改,那里改改,但当做出的改变太少,或者几乎没有改变时,你不得不进入一个谎言系统,要么你和其他人一起说谎,要么你就出局了。”我问她:

    “圭多·艾罗塔拿钱了吗?他没做错什么吧?”

    她很紧张地笑了一下:

    “拿了,但他是非常清白的,他一辈子都没拿过任何不属于他的钱,一里拉也没有。”

    然后她又说到了我,几乎是一种生气的口吻,她又一次强调说:“你写得太多了,但已经不能给我带来惊喜了。”尽管是我打的电话,但是她先挂的电话。

    马丽娅罗莎对她父亲的双重评价,最后被证实是真的。围绕着圭多·艾罗塔的媒体热潮慢慢消散了,作为一个无辜的有罪者,或者是一个有罪的无辜者,他又把自己关进了书房。我觉得这时候我可以打电话给阿黛尔了。她用带着讽刺的语气,感谢我的关心,她好像比我更了解黛黛和艾尔莎的学习和生活,她说了这样一句话:“这个国家真的没办法待了,小人当道,善良的人都得赶紧移民。”我问她,我能不能向圭多·艾罗塔问好,她说:“我代你向他问好,他在休息。”然后她充满敌意地说:“他唯一犯的错误,就是他周围全是些没有底线的新文盲、贱民,不择手段往上爬的年轻人。”

    那天晚上,电视上出现了前社会党议员乔瓦尼·萨拉托雷的影像——那时候他已经五十岁了,不再是一个年轻人,他也被列入了那份人数越来越多的腐败分子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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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消息让伊玛尤其受打击。从她开始懂事的短短几年里,她没见过尼诺几次,但父亲已经成为了她的偶像。她经常在同学面前炫耀,也在老师面前炫耀,她给所有人看一张照片:在蒙特奇托里奥宫的门口,她和她父亲手拉手。假如让她描述她将来想要嫁的男人,她会不假思索地说:“当然会是一个很高很帅、黑头发的男人。”当她得知,她父亲会像城区里的任何人一样被关进监狱,她那时候正在成长,觉得监狱是非常可怕的地方,她毫不掩饰地说自己很害怕。我没办法让她放下心来,她失去了我曾让她拥有的一点平静和安详,她经常在梦里抽泣,会在半夜醒来要和我一起睡。

    有一次,我们遇到了尼诺的妹妹玛丽莎,她的衣着很糟糕,整个人很崩溃,比平时看上去更加愤怒。她没注意到伊玛的情绪,就说:“尼诺真是活该,他一直都只想着自己,你非常了解他,他从来都没有帮助过我们,他只在亲戚面前表现得刚正不阿,真是一个混账!”我的女儿受不了玛丽莎说的任何一个字,她把我们撇在大路上,自己跑开了。我马上和玛丽莎告别,去追伊玛,我想安慰她。我说:“你不应该把这种话放在心上,你父亲和他妹妹玛丽莎从来都合不来。”但从那时候开始,我不再当着她的面说尼诺的不是,甚至不在任何人面前说尼诺的不是。我想起来之前我曾为了帕斯卡莱和恩佐的事情去找过他。任何人都需要有一个天堂里的圣人的保佑和指点,才能不迷失于这个晦暗的世界,虽然尼诺和其他圣人神仙不同,但他对我有过帮助。现在“圣人”都掉到了地狱里了,要了解他的状况,我不知道应该找谁。我只能从他的律师那里了解到一些不是很可信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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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得不说,莉拉对尼诺的命运从来都没表现出任何兴趣。她听到尼诺惹上官司身陷囹圄,就好像那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她用一种很了解情况的语气提到了一个细节,就好像这件小事可以说明一切,她说:“每次他需要钱时,都会去找布鲁诺·索卡沃要,他当然从来都没把钱还给布鲁诺。”然后她说她可以想象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微笑着把两只手握在一起,说:“他觉得自己比所有人都强,一有机会就想展示出这一点。假如他做了什么错事,那也是为了赢得别人的喜爱,显示自己很聪明,为了爬得更高。”她就说了这么多,然后她就当尼诺不存在一样。她对于帕斯卡莱和恩佐的事有多热心,对于这位前议员阁下就有多漠视。也有可能,莉拉在电视和报纸上一直在追踪着尼诺的消息,他现在经常上电视,脸色苍白,忽然间头发都花白了,目光就像一个闷闷不乐的孩子。他嘟哝着说:“我发誓,这不是我做的。”当然她从来都没有问过我知不知道尼诺的事情,能不能见到他,他要面临什么样的命运,他父亲、母亲和弟弟妹妹都有怎样的反应。后来没什么明确的原因,她对伊玛又产生兴趣,又开始照顾她。

    一方面她把儿子撇给了我,里诺就像是一个对别的主人产生了感情的小狗,不再对之前的主人摇尾巴,一方面她又开始对我女儿非常关心,伊玛一直对情感都很饥渴,她黏上了莉拉。我看见她们俩一起聊天,一起出去,莉拉对我说:“我带她去植物园、博物馆还有卡波迪蒙特逛逛。”

    我们在那不勒斯居住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莉拉总是带着伊玛出去,她把对这个城市的热情传递给了伊玛,点燃了伊玛对这个城市的好奇。伊玛满脸崇拜地对我说,莉娜阿姨懂得很多东西。我很高兴,因为莉拉带着伊玛在外面逛,能缓解她对父亲的担忧。她的有些同学在家长的指示下,辱骂她,让她感到很愤怒,作为萨拉托雷的女儿,她也失去了老师之前对她的关注。但事情不仅如此,从伊玛的陈述中,我得知了一些非常详细的信息,就是莉拉现在脑子里考虑的事儿。她一连几个小时趴在电脑前写的东西,并非关于那不勒斯那些有纪念意义的建筑,而是和她从来都没对我讲过的一个巨大计划有关。她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把我也卷入她的激情里了,她把我女儿当成了她交流的对象。她对伊玛讲了她学到的东西,她把伊玛拉拉去看让她充满热情,或者只是有些好奇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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