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孩子-老年(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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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往常一样,她很容易就学会了很多东西。她好像能赋予每栋建筑、每块小鹅卵石重要的意义,她那种丰富的想象力,让我想放下自己正在写的那些乏味的东西,和她一起学习那不勒斯的历史。但那些“乏味的东西”耗尽了我的力气,我写的那些东西让我过着舒适的生活,我有时候夜里也在工作。有时候在寂静的房间里,我会停下来想,也许在同一时刻,莉拉也醒着,也许她像我一样,也在写东西,也许她正在总结她在图书馆里看到的东西,她在写自己的感想,在写自己的故事。也许她对于真实的历史并不感兴趣,她只是要找到一些激发她想象的东西。当然,她会以那种即兴的方式,忽然对某件事情产生兴趣,之后这种兴趣会变弱,会消失。就我所知,现在她一会儿研究王宫旁边的陶瓷厂,一会儿收集关于马热拉的圣彼得罗的信息,一会儿又在搜集外国游客在那不勒斯居留的痕迹。她觉得那就像追踪一些迷人又让人讨厌的事儿。她说,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所有人都赞美海港、大海、船只、城堡、高大的维苏威火山和它愤怒的火焰,还有这座城市的大剧院、花园、菜园和大楼,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人们都在抱怨这里的低效、腐败、物质和精神的贫困。在那些宏伟的建筑后面,在浮华的名号还有众多享有厚禄的高官后面,但没有任何一个机构能有效运作起来,没有井然的秩序,只有纷乱的人群,还有在拥挤的街上各种卖东西的人。人们说话声音都极大,满街小混混还有叫花子。啊!没有任何一个城市像那不勒斯这么喧闹,这么嘈杂。

    有一次,她跟我说了暴力问题。她说,她以为这是我们城区的特点。从我们出生起,我们对暴力就已经司空见惯了,我们一辈子都不断经历着暴力。我们想:这是我们命不好。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骂人,想尽办法羞辱别人?你记不记得安东尼奥、恩佐、帕斯卡莱、我哥哥、索拉拉兄弟打人和被人打的事情,还有我和你挨过的打?你记不记得我父亲把我从窗子扔了出去?现在,我正在看一篇关于烧炭圣约翰的老文章,它解释了“烧炭”是怎么来的。我以为那里之前有煤炭,或者有卖炭的人,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那是一个堆垃圾的地方,每个城市都有。那个地方叫做“炭坑”,脏水横流,人们会把动物的死尸丢在那里。从古代开始,那不勒斯的“炭坑”就位于烧炭圣约翰。那个区域当时被称为“烧炭广场”,在大诗人维吉尔的时代,每年都举行“烧炭比赛”,那是一种角斗士表演,但不是杀死对手才收场,而是练武的机会。讲这些时,她喜欢用引用一些古意大利语,她觉得很有意思,她讲得津津有味。但很快这不再是“表演”和“演习”的地方了,人们不仅仅会把动物的尸体和垃圾丢在那里,开始有了人和人之间的相互残杀。在那里,他们发明了一种打“猎物”的游戏。你记得吗?我们小时候也向别人丢石头——恩佐把一块石头砸到了我头上,我头上现在还有一块疤,他事后为了补救就送给了我一束花楸果。在烧炭广场上,人们开始是丢石头,后来动用兵器,他们会相互残杀,流尽最后一滴血。那些叫花子、阔佬和王公贵族都会跑去看人们为了报复而相互残杀。当某个强壮英俊的小伙子被致命的利剑刺中,倒地而死,那些叫花子、市民、国王和王后会拼命鼓掌,欢呼声直达云霄。啊!暴力、折磨、杀害、撕裂。莉拉的语气里带着恐怖和诱惑,她用混杂着方言的意大利语给我讲述这些事情,她还引经据典——不知道她在哪里看到并记下来的。她说,整个地球都是一个巨大的炭坑。有时候,我想,假如在一个报告厅里,她一定会让很多听众入迷,但我后来想到了她真实的状况。她是一个没有上过几天学的五十岁的女人,她不懂得研究方法,她不知道什么是可靠文献,她读书时会产生激情,会把那些真实和虚假的东西混合起来,她会加入自己的想象,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她感兴趣的,能给她带来乐趣的,好像就是那些腐烂的东西,那些残杀的场景,残缺的四肢,挖下来的眼睛,打破的头。后来这些都被掩盖了,根据历史记载,那个地方是被一座献给洗礼者圣约翰的教堂还有一座圣奥古斯汀修道院掩盖了,这家隐修修道院的图书馆藏书非常丰富。她笑着说:“下面是鲜血,上面是上帝、和平、祈祷和书本。这就是圣约翰和‘炭坑’的结合,也就是说‘烧炭圣约翰’的名字来源。这条路我们走了几千次,莱农,那里距离火车站、福尔切拉和法院都非常近。”

    我知道烧炭圣约翰那条路,我非常清楚,但我不知道背后的故事。她跟我谈了很久。我怀疑,她说这些就是让我感觉到,她跟我口述的那些东西,实际上她已经写下来了,是我不知道结构的一本巨著的部分。我想:她到底在想什么,她的意图是什么?她只是想整理她出去逛和阅读时看到的东西,或者是她想写一本关于那不勒斯的书,一本自然是永远也不会完成的书,但这本书会帮助她一天一天把日子过下去。现在不仅是蒂娜消失了,索拉拉兄弟也消失了,恩佐也消失了,我迟早也会带着伊玛离开,无论如何,这本书会帮着她活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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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移居都灵之前,我和她在一起度过了很长时间,那是一场温情的告别。一九九五年夏天的一天,我们谈了各种各样的话题,谈了好几个小时,但最后她谈到了伊玛。那时候伊玛已经十四岁了,她很活泼,也很漂亮,她刚刚取得了初中毕业证。她非常真诚地赞美了伊玛,语气中没有掺杂其他东西,我听她说着那些赞美的话,我感谢她在艰难的时刻帮助了伊玛。她有些不满地看着我说:

    “我一直都在帮助伊玛,不只是现在。”

    “是的,但在尼诺遇到麻烦之后,你对她的帮助非常大。”

    她也不喜欢我这样说,她心情有些混乱。她不想把她对伊玛的关注和尼诺联系在一起,她提醒我说,她从开始就很关心伊玛。她说,她这么做是因为蒂娜很爱伊玛。她接着说:“也许蒂娜比我更爱伊玛。”然后她有些不高兴地摇了摇头。

    “我不懂你。”她说。

    “有什么不懂的?”

    她变得很烦躁,好像想对我说什么,但一直忍着没说。

    “我不懂你这么长时间以来,怎么一次也没想到过。”

    “想到什么,莉拉?”

    她沉默了一秒钟,然后垂下了眼睛。

    “你还记得《全景》上的那张照片吗?”

    “哪张照片?”

    “就是你和蒂娜在一起的照片,旁边写着她是你的女儿。”

    “我当然记得了。”

    “我想过蒂娜被带走了,可能是因为那张照片。”

    “也就是说?”

    “他们想把你女儿偷走,但实际上那是我的女儿。”

    她说了她的想法,那天早上,我切实地感觉到了之前一直折磨着她的那一千种推测。各种想象和顽固的念头,到那时候依然折磨着她,我之前都没注意到这一点。十几年过去了,她一直没有平静下来,她的脑子没法为她女儿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她嘟哝着说:“你老是上电视,上报纸,你满头金发,很漂亮,非常优雅。也许他们是想问你要钱,而不是针对我,谁知道呢,现在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事情发生了,然后转向了。”

    她说,恩佐和警察说过这种可能,也和安东尼奥说过,但警察和安东尼奥都觉得没这种可能。但她跟我说这件事情时,好像很确信事情真是那样。谁知道她心里还有没有想着别的什么事,一些我从来都没意识到的事情。她的小农齐亚被当作我的小伊马可拉塔带走了吗?我的成功是她女儿被绑架的诱因?她对伊玛的关注是一种焦虑,还是一种保护和守卫?她想象着那些绑架她女儿的人,会把那个弄错了的孩子扔掉,会回来把那个正确的带走?或者还有别的可能?她想过什么,她还在想什么?为什么她现在才跟我说了这种可能?她想在我离开她之前惩罚我,给我灌输最后的毒药?啊,我明白为什么恩佐最后离开了,和她一起生活太让人悲痛了。

    她意识到,我很担忧地看着她,她说起了她读的那些书,就好像为了挽回局面。但这时候她变得前言不搭后语,痛苦令她的面部线条变得扭曲。她忽然笑着说,那些罪恶冷不丁地就会冒出来。“你在上面放上教堂、修道院、书本——这些东西看起来是那么重要,”她用讽刺的语气说,“你在那些书本上投入一生,但罪恶会顶破地板,从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后来她平静下来了,又说起了蒂娜、伊玛还有我,用一种缓和的语气,几乎是想为刚才她说的话道歉。她说:“当四周特别安静的时候,我会有很多想法,我不会太留意这些想法是否说得通。只有在那些糟糕的小说里,人们才会想着正确的事情,说着正确的话,事情总有个前因后果,有一些可爱的人和一些可恶的人,有好人和坏人,最后有一个让人安心的结局。”她嘀咕着说:“也有可能,蒂娜今天晚上就会回来,她之前去哪儿了,谁在乎呢,重要的是她又回到了这里,她会原谅我的疏忽。你也要原谅我。”她说着拥抱了我,最后说:“你走吧,走吧,你要做一些更精彩的事儿,要比你之前做过的那些更棒。我和伊玛非常亲近,也是因为担心有人把她带走。你真的很爱我儿子,虽然你女儿离开他了,你忍受了他多少事情啊,谢谢。我很高兴,我们做了那么长时间的朋友,我们会一直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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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蒂娜被带走了,因为她被当成我的女儿——她的这个想法让我心神不宁,并不是因为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我想着她内心那些错综复杂的情感,尝试厘清这些。我甚至想到了,过去了那么长时间之后,因为一些很偶然的原因,在那些最没有意义的事情下面,隐藏着的流沙——莉拉后来给她女儿起的名字,是我小时候最爱的布娃娃的名字,就是被她扔到地窖里的那只娃娃。那是我第一次想象这个娃娃,但我没有想太久,我感觉面对的是一口深井,里面只有星星点点的亮光,我退缩了。人与人的每种强烈关系都充满了圈套,假如你希望这种关系得以延续,那你要避免这些圈套。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就是那么做的,最后我觉得我又一次证明了,我们之间的友谊有多么辉煌和黑暗,还有莉拉的痛苦有多么漫长和纠结。当我去都灵时,心里想着恩佐说的是对的:莉拉根本没法过一个很安稳的晚年。她留给我的最后印象是:一位五十一岁的女人,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年老十岁,她有时说话会非常激动,脸会变得绯红,她的脖子也会红起来,她的目光很迷离。她用手捉住裙子扇风,我和伊玛会看到她的内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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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灵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我在伊莎贝拉桥附近找了一套房子,把我和伊玛的大部分东西都搬到了那里。我记得,我们出发时,火车刚刚离开那不勒斯,我女儿坐在我对面,她看起来有些忧伤,好像第一次为离开那不勒斯感到难过。我非常疲惫,因为那几个月我一直都来来回回地忙碌,准备我们需要的东西。我很疲惫,因为那些我做的事情,也因为那些忘记做的事情。我坐在座位上,从窗口看着那不勒斯的城郊,还有渐渐远去的维苏威火山。就在那时候,我忽然想到了——那就像一个浮子忽然冒出水面,我确信莉拉在写那不勒斯时,一定会写蒂娜,正是因为包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她写的东西一定会不同寻常。

    产生了这个想法之后,我就很难把它抹去。在都灵的那些年,我在那家规模很小,但很有前途的出版社做主编,我觉得自己备受青睐时,说起来我那时候要比十几年前我眼里的阿黛尔更强大,我的这种想法变成了一种希望,一种祝愿。我很希望莉拉有一天给我打电话,会对我说:“我有一部手稿,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些随想,总之有一些东西,我想让你看看,想让你帮我改改。”我肯定会马上读一遍,我会过一道手,让它读起来能被人接受,也可能我会一段一段地重写。尽管莉拉的思想非常活跃,记忆力惊人,她一辈子都在看书,有时候她会跟我说,有时候她会瞒着我,但她的根基不够,她没有任何小说家的技能。我很担心她会把那些漂亮的段落乱七八糟地堆积在一起,把那些精彩的片段放到错误的地方。那时,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她会写一些乏味的故事,一些人云亦云的话,相反,我很确信她会写出一些高水准的文字。有一段时间,我很难做出一个让人满意的出版计划,我最后甚至想到去审问里诺——他经常出现在我家里,他不打电话就会来,说他来打个招呼,但一住就是几个星期。我问他:“你母亲还写东西吗?你从来都没看看她在写什么吗?”但他说:“是的,还在写,但我不记得了,那都是她的事,我不知道。”我再三问他。我想象着在出版书目里加入她写的那本书,我会极力推广它,自己也能沾点光。有时候我给莉拉打电话问她的近况,我不会直截了当而是小心翼翼地问她:“你对那不勒斯的兴趣还有吗?你还一直在记笔记吗?”她很机械地回答:“什么兴趣?什么笔记?我是一个像梅丽娜一样的老疯子,你还记得梅丽娜吗?谁知道她还活着没有。”我就只好放过这个问题,谈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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