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孩子-老年(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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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们打电话时,我们经常会谈到那些死去的人,也会提到还活着的人。

    她的父亲费尔南多去世了,过了没几个月,农齐亚也死了。这时候莉拉和里诺搬到她以前出生的那套房子里去了,那房子是之前她掏钱买的,但现在她的弟弟妹妹认为那是父母的财产,他们也想分一部分,这让她不胜其烦。

    斯特凡诺又一次心脏病发作,也死了。他们甚至都没来得及叫救护车,他就面朝下倒下去了。玛丽莎和几个孩子离开了城区,尼诺终于出手帮助了她,他不仅在克里斯皮街上的一家律师事务所给她找了一个秘书的职位,还给她钱让她供几个孩子念大学。

    还有一个我从来都没机会认识的人也死了,那是我妹妹埃莉莎的情人。她离开了城区,但她、我父亲还有我的两个弟弟都没有告诉我。我从莉拉那里得知她去了卡塞尔塔,她认识了一个律师,是一个市政府顾问,她又一次结婚了,但她没邀请我参加婚礼。

    我们会聊到这些事情,她会跟我说城区所有的新闻。我跟她谈论我女儿、彼得罗的事,彼得罗现在和一个比他大五岁的同事结婚了。我会跟她说我正在写的东西,还有我在出版社的经历。只有一两次,我会问我最关心的问题:

    “假如有一天,你写点什么东西——这只是一种假设啊,你会不会给我看?”

    “类似于什么样的东西?”

    “任何东西,里诺说你一直待在电脑前。”

    “里诺是在胡说。我在上网,我想看看电子产品的新动向,这就是我做的事情,在电脑前,我不写东西。”

    “你确信吗?”

    “当然了,我有没有回过你的电子邮件?”

    “没有,你真让我生气。我一直给你写邮件,你从来都不给我回。”

    “你看到了吗?我从来都不给任何人写邮件,包括你。”

    “好吧。假如你写了什么东西,你会让我看吗,你会让我出版吗?”

    “你才是作家啊!”

    “但你没回答我。”

    “我回答你了,但你假装不明白,要写东西,需要渴望留给后世一些什么东西,我连活下去的欲望都没有了,我从来都没有像你那么强的生活欲望。就在我们说话的当口,假如我能把自己删除了,我会更高兴的,我怎么可能会写作呢。”

    她经常说想把自己删除掉,但从九十年代末开始,尤其是二〇〇〇年之后,这成了她的一个开玩笑的口头禅。那当然是一个比喻,她喜欢这个比喻,在不同的情况下她都使用过这个比喻。在我们这么多年的友谊里,我从来都没听她说过她想自杀,即使是蒂娜失踪后那些可怕的日子里。“自我删除是一种听起来很美的计划,”她说,“我再也受不了了,电脑看起来是那么干净,但实际上很脏,非常脏,你不得不到处留下痕迹,就像你不停在身上拉屎撒尿一样,但我不想留下任何东西,我最喜欢的键是删除键。”

    这种狂热的想法在有些阶段非常真实,在其他时候没那么较真。我记得关于我的知名度,她说了一些很阴险的话。她有一次说:“唉,为了一个名字,生出多少事儿啊!出不出名,那只是用一根小绳子绑着装着血肉、语言、屎和小心事的袋子。”这时候,她一直在开我的玩笑:“解开绳子,埃莱娜·格雷科的那个袋子还在,同样管用,当然有些马马虎虎,没有成就,也没有过错,直到袋子破裂。”心情最糟糕时,她会苦笑着说:“我想把自己的名字解开,拆散,丢掉,忘记。”但其他时候,她会放松一些。比如说,我给她打电话,就是想让她跟我说说她写的东西,尽管她矢口否认她在写东西,竭力回避这个话题,但我觉得我给她打电话时,可能是她创造力最旺盛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发现她有点忘乎所以,她又说了她的虚无主义思想——那些伟大的人做了这样那样的事情,但是他们是生来就有那些品质,那有什么可说的,那就像在抽签时抽到好签,那有什么可欣赏的,但她表达地绘声绘色,充满想象力。啊,假如她想的话,她对语言的运用太自如了。她好像有一种秘密意图,想抹掉所有事情的意义。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开始让我很伤心。

    49

    我的危机是在二〇〇一年冬天降临的。那时候我的状态起起伏伏,但总归还是很有成就感。每年黛黛和艾尔莎都会从美国回来,有时候是独自回来,有时候带着她们各自的男朋友。黛黛继承了他父亲的衣钵,艾尔莎很快就在大学里谋得了一份教职,教授对于我来说非常神秘的代数。两个姐姐回来时,伊玛也会腾出时间和她们待在一起。全家人又重聚了,我们四个女人相聚在都灵的家里,要么一起在城市里闲逛,我们彼此关注,相互很亲密,我们很幸福能在一起待一段时间。看着她们,我想:我真是幸运啊!

    但在二〇〇二年圣诞节,发生了一些让我很抑郁的事。三个女儿都回来了,而且她们待的时间很久。黛黛刚和一个看起来很严肃的伊朗籍工程师结婚了,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叫哈米德,那时候一岁多,非常活泼。艾尔莎是带着一个波士顿的同事回来的,他也是一个数学家,比艾尔莎还孩子气,很爱说话。伊玛也从巴黎回来了,她在那里学了两年哲学,她带了一个男同学回来,是一个个子很高、有点儿丑的法国人,几乎不怎么说话。那个十二月真是太幸福了,我五十八岁,已经当了外婆,我抱着哈米德,我记得那是圣诞节晚上,我和小外孙坐在一个角落里,看着几个女儿年轻、充满活力的身体。她们都很像我,但又和我完全不同,她们的生活和我的生活相去甚远,但我觉得她们是我的延伸。我想:我吃了多少苦,经历了多少事情啊!每一步都好像要跌倒了,但我都挺住了。我离开了城区,又回到那里,又成功地摆脱了那里。没有任何东西会把我和我生的几个女儿拉下水去,我们都得救了,我没有让她们任何一个沉沦下去。噢,她们已经属于其他的地方和其他的语言。她们会认为,意大利是这个星球上很漂亮的一个地方,同时她们会觉得,这是一个微不足道、没有前途的角落,只适合度假。黛黛经常跟我说:“你来美国嘛,你可以住在我家里,在那里你同样可以做你的工作。”我嘴上答应了,说迟早都会去的。她们为我感到自豪,但她们谁也不会忍受我太长时间,就连伊玛也一样。这个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世界越来越属于她们,越来越不属于我了。但这样也好——我抱着哈米德想——最重要的是这些姑娘都很出色,她们没遇到任何我之前遇到的那些障碍。她们有自己的想法、需求和希望,有着自己的声音、自我意识和展现自我的方法,那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很多人也都没那样的运气。在那些比较富裕的国家,一般人都会掩盖世界其他地方的恐怖,当恐怖引发的暴力涉及我们的城市和生活,我们才会受到震动,才会警惕。一年之前我被吓得要死,我给黛黛、艾尔莎还有彼得罗打了很长时间的电话,我从电视上看到飞机撞上了纽约的双子塔,那就像用火柴头轻轻摩擦了一下,就点燃了火焰。下面的世界是地狱,我的几个女儿知道,但没有切身体验过,她们对发生的事感到愤恨,但同时她们都在积极享受生活的幸福,珍惜眼前的机会。她们把自己成功富裕的生活都归结于她们的父亲。但是我,我没有任何优势,我是她们优越感的根基。

    当我这么想时,发生了一件让我很失落的事情。三个女儿把她们的男人带到了一面书架前,书架上放着我的书。极有可能的是,她们从没读过其中任何一本,可以肯定一点,我从来都没看到过她们读,她们也没跟我提过。现在她们拿起其中一本开始翻阅,甚至大声读了其中一些句子。这些书产生于我生活的环境,源自曾经吸引我和影响了我的一些思想,我一步一步地跟随我的时代,在反思中构思了这些故事。我指出了那个时代的问题,把这些问题展示出来。我已经设想了不知道多少次,会让这个世界实现救赎的改变,但这些都没实现。我用了那些日常的语言来说明日常的东西。我集中分析了一些主题:劳动、阶级矛盾、女性主义、边缘人。现在我听着自己写的那些句子被随意念出来,感觉很尴尬。艾尔莎——黛黛要尊重我一些,伊玛很慎重——用带着讥讽的语气,朗诵我的第一本小说,她还读了关于男性捏造女性的章节,还读了那本得过很多奖的书。她的声音巧妙地突出了那些文字里的缺陷,还有过于激昂的话。我曾经作为不容置否的真理支持的那些意识形态,现在已经过时了。尤其是她读的时候突出了一些词汇,她会把那些听起来没有任何意义、已经被弃用的词汇,饶有兴趣地重复两三遍。她到底在做什么?就像在那不勒斯那样开个玩笑吗——我女儿的语气当然是从那里学到了——她一行一行地读,是不是在展示,所有那些和翻译版本整整齐齐排在一起的书,其实没什么价值呢?

    我想,只有艾尔莎的同伴——那个年轻的数学家觉察到我女儿已经伤害到我了。他打断了艾尔莎,把书从她手里拿了过去,向我请教关于那不勒斯的事情,就好像那是一个想象中的城市,就像那些勇敢的探险者探索并报道的地方。节日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但从那时候开始,我内心发生了变化。我时不时会拿起我的书看几页,我觉察到那些文字的脆弱。我一直以来的不自信越来越明显了,我越来越怀疑我的作品,还有我的能力。但同时我想象莉拉写的那本书变得越来越重要了。假如刚开始,我想着那是一个草稿,我很乐意和她一起进行修订,做出来一本书,通过我的出版社进行出版,但现在那本书成了一个完成的作品,就像是一块真理石,让我的那些书黯然失色。我惊异地想:从她的电脑文件里,迟早会冒出来一篇小说,会不会要比我的小说好得多?是不是我从来都没有写出一本值得记忆的小说,而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写一本传世之作?莉拉小时候写《蓝色仙女》时表现出的天分,让奥利维耶罗老师很震撼,现在她老了,她会不会展示出她所有的力量?在这种情况下,她的书会成为——可能仅仅对于我而言——我失败的证明。读了那本书,我会明白自己本应该怎么写作,但我却没做到。这时候我曾经的自我要求、努力不懈的学习、我出版的每行字每页纸都会黯然失色,就像暴风雨来临的大海,乌云覆盖了一切,连紫色的地平线也会消散。作为一个来自落后地区的作家,我获得了广泛的认可,最终会展示出贫瘠可怜的内涵。我几个女儿的成功,我获得的名利,甚至是我的最后一个情人——一个理工大学的教授,比我小八岁,他有一个儿子,已经离了两次婚了,我每个星期都会去他山上的房子和他约会,这些都不再让我觉得满意。我的整个生命,只是一场为了提升社会地位的低俗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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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小心,不想让抑郁的情绪占上风,我给莉拉打电话的次数也少了。我已经对她不抱希望了,但我很害怕,我害怕她会对我说:你要不要看看我写的东西,我已经写了很多年了,我给你发电子邮件。假如我发现她闯入了我的工作领域,让我之前写的东西变得不值一提,我很清楚自己有什么反应。我当然会像面对《蓝色仙女》时那样,充满崇拜和欣赏,我会毫不犹豫地发表她的作品,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所有人了解到它的价值。我已经不是那个几岁大的小女孩,发现了同桌有惊人的天分,现在我是一个成熟女人,已经有稳固的地位。莉拉自己也经常说——有时候是开玩笑,有时候很严肃:“埃莱娜·格雷科——拉法埃拉·赛鲁罗的天才女友。”那种命运和角色的忽然转化,会让我彻底毁灭。

    那个阶段一切都还不错。我的外表看起来还比较年轻,生活很充实,工作也还忙碌,在社会上有一定声誉,这让我不会想太多,我只是偶尔会感到不悦。后来的几年就非常难过,我的书卖得越来越不好,我失去了出版社的工作,我的身体在发胖变形,我感觉自己老了,而且担心后面的生活会变得贫穷黯淡。当我按照十几年前的思维模式工作时,我就应该意识到,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包括我自己。

    二〇〇五年我去了那不勒斯,我遇到了莉拉,那是非常艰难的一天。她身上的变化更大了,她尽量想表现得友好,有些神经质地和所有人打招呼,话很多。看到出现在城区每个角落里的非洲人和亚洲人,闻到陌生饮食的味道,她显得很兴奋。她说:“我没有像你一样去世界各地旅行,但是你看,世界自己跑到我跟前来了。”在都灵也一样,世界各地的人都涌了进来,我喜欢她轻描淡写地描述这种变化。但只有到了城区,我才意识到那里的居民发生了变化。基于一种坚实的传统,以前的方言很快被接受了,那种神秘的语言正在通过不同的发音方式、不同的句法和情感,悄悄地发生着改变。楼房灰色的石头上有一些临时的牌子,以前的那些合法不合法的交易和新买卖混合在一起,在新的文化背景下,暴力也揭开了新的篇章。

    也就是那次,我们听到消息说吉耀拉的尸体出现在小花园那里。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她是死于心脏病,我以为她是被杀死的。她仰卧在地,看起来非常庞大。她的变化应该曾经让她很痛苦,她以前很漂亮,她选择了英俊的米凯莱·索拉拉。我想,我现在还活着,然而我感觉自己和她一样,像一具庞大的身体了无生机地躺在那个荒凉的地方。我的心境的确是这样的,我虽然非常在意自己的身体,但我也无法接受自己,我走路时越来越不自信,我的所有表现,已经不再是我几十年来习惯的样子。从小到大,我感觉自己和吉耀拉那么不同,但现在我发现我和她那么像。

    莉拉好像没太关注年老的问题。她一边大声说话,一边很有力地做手势,跟来往的人打招呼。我没再问她的那本书的事,我觉得无论她对我说什么,我都不会舒心。那时候我已经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出抑郁,我不知道自己能抓住什么。问题已经不在于莉拉的作品,还有她的写作品质了,或者说,我已经不需要她对我的威胁才能感受到:从六十年代末到现在,我写的那些东西已经失去了分量,我已经不像十几年前那样可以在公众场合畅所欲言,我已经没有读者了。见证了那场悲惨的死亡之后,我意识到我焦虑的性质变了。现在让我觉得烦恼的是,我写的任何东西都没能经受得住时间的考验。那些顺利出版的书取得了小小的成功,让我几十年都生活在幻觉里,让我觉得自己在做一件非常有意义的工作。但忽然间这个幻觉淡去了,我没办法再相信那些作品的重要性。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莉拉的一切也已经过去了:她在父母留下的小房子里过着黯淡的生活,不知道在电脑上写满什么样的见闻和想法。我想象,或许有这种可能,她的名字——就像她说的小绳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在她成为一位老女人时,或者在她死后,会和一部非常重要的、唯一的作品联系在一起。和我写的成千上万页纸不同,她只有一本书,她从来都没享受过我写那些书时享受的成功,但她的书会流传下去,在几百年后还会有人不停地读了又读。莉拉拥有这种可能,但我已经浪费了自己的机会。我的命运和吉耀拉的一样,但莉拉的命运会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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