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长篇小说全集Ⅱ-尘埃飞扬(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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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勒盘好牛毛绳,拎到手上,拿起锋利的草镰:“一冬天,这群牛该储多少草啊。”

    那片雪尘在蓝色天幕上,升高,升高。

    金花背倚牧屋的木头墙壁。麦勒的背影在眼中模糊起来。背后的木楞子散发出浓烈的松脂气。正午的阳光中所有牛虻嗡嗡吟唱。乍一听仿佛是阳光发出轰响。几只金龟子从芒草梢上渡到膝上。阳光落进草地上那两只茶碗。一只茶碗空着,一只茶碗中满碗茶水被阳光穿透,阳光在碗底聚集成一块金币。

    这时,麦勒已转入打草的那块凹地,不见了踪迹。

    她走进木屋,把盛满鲜奶的锅架上火塘。锅底新架好的柏树枝劈劈剥剥燃烧起来,吐出带着一圈蓝光的幽幽火苗。青烟和柏树特有的香气一下充满了整个屋子。屋子上首那道齐腰高的土坯台子上,一字排开若干口平底铁锅。熬开的牛奶在锅中慢慢发酵变酸。锅面浮起筷子厚一层凝脂。她用光滑得闪烁着象牙色的木勺把凝脂打起来,盛进洗衣机缸里。然后,发动了那台小小的汽油发电机。发电机的哒哒声和洗衣机的嗡嗡声交织在一起,悬在屋顶那盏灯在黝黑的屋顶下投射出一个黄黄的晕圈。只有门外那片草地青翠而又明丽。

    机器把凝脂中的水分脱出还要一些时候,她呆立在那里陷入回忆。她感到难解的是自己只是十九岁,而不是九十岁,她开始靠回忆来打发许多光阴,许多缓缓流逝的光阴了。

    从屋里可以望见牛群聚在远处安详地饮水,懒懒地啃食生长在嘴边的青青草梢。

    首先,她觉得通过门框望到的一方草地不是真实的草地,而是一块画板上的基色。一个人站在画外什么地方调和颜料,准备把她近乎赤裸的躯体的颜色与轮廓在画布上固定下来。她不禁微笑起来,那时,美术老师总说:以你的纯真,金花,你懂吗?你以全部纯真微笑。那时她不懂,现在她懂了。她以全部残存的纯真向那方阳光明丽的碧绿草地微笑。

    那美术老师矮小又瘦削。

    那个美术老师却给了她一个习惯。这个习惯就是常常感觉自己就固定在某一张画上,张挂在高高的地方,目光达到一个物体之前得首先穿过玻璃,玻璃上面落满灰尘。玻璃以外的人事与物象与己都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接连好几个星期,她就这样沉溺于幻想。

    所以,金花的故事是关于她怎样小心翼翼地侧身穿过现实与梦与幻想交接的边缘的故事。

    叙说她的梦情况稍微复杂一点。主要是她耽于幻想但逃避梦境。

    现在,她感到自己成为画中的人物时才敢抓住一些蓝色、紫色的梦境的碎片拼贴起来。母亲的脸是苍白上泛着一层淡蓝的荧光。她听到一个只见背影的人对母亲说:娃娃下地,就叫金花。母亲说:娃娃是在开金色鹿茸花的草地上有的。多年岁月流过母亲耳际时,金花听到某种东西潜移的咝咝声响。母亲死乞白赖地对那个握有权柄的人说:亲亲我。那人说:上山去吧,雪过一阵就要停了。母亲上山非但没有找到生产队的牛群,却在雪中冻饿而死。

    美术老师的笔触像那又冷又硬的雪霰一样刷刷作响。美术老师把一笔油彩涂在膝头上,说:“好了,完了。今天你的眼神中梦幻的气质非常非常的好。”

    她却轻轻地说:“亲亲我。”

    “不,不。金花,我是老师。”

    “亲亲我。”

    “这样吧,金花。我追求的是一种纯真,你可不可以脱下你的上边衣服。”

    “衣服?”

    “我想,想画你脸一样画你的胸脯。”

    金花一声尖叫,逃出了美术老师的单人房间。这已不是梦境而是过去的现实。过去的梦也只是裁剪了时间更为久远的现实。金花跑进校园里那片傍河的白杨和苹果混生的树林,树下的草地边缘长满了荨麻。她突然一头扎进在树下看书的道嘎的怀中,说:“亲亲我。”

    他不愿开口打破星期日正午的静寂,只是带着一种厌恶的神情把她推开。

    “道嘎,道嘎,”她说“我们不是一起长大的吗?难道你阿爸没有把我许配给你?”

    “那是父亲卑鄙。”

    “那你是我哥哥。”

    “金花,我知道我爸爸害死了你妈妈。所以他不能不抚养你,养你长大可又不能白养,就把你当成媳妇,不是吗?”他放下书本,眼里闪出一丝温柔的神色,这温柔越来越多,充溢了他的眼眶,“你真可怜,金花。你知道我肯定要考上一所工科大学。我将来要设计一条道路从我们村子前面穿过。”

    “在那里设计一个全世界最漂亮的车站!”

    她说:“道嘎,我害怕。老师要我把衣服脱了。”说着,她又一头扎进他怀中。

    他呼吸急促了一阵,最后还是只用下颏碰碰她头顶就把她推开了。

    金花瞧瞧自己裸露的上半身,悄悄地说:“瞧,老师,你画吧。”……她把洗衣机上的定时器一拨到底。抬眼看到门外晾晒的红衬衫在风中舞动像一团鲜红的火苗。

    三个月以后就是暑假。道嘎一天在火塘边突然说:“阿爸,我已接到上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了。你把金花名上该得的牛分出来给她。她考不上学校,该过自己的日子了。”

    责任制后摇身从支书又变为村长的父亲道嘎搔搔头顶说:“那就让她等你弟弟吧。”

    金花突然尖叫一声,震得屋顶上的烟尘扑簌簌掉落下来,“你们让我死吧。”她说。她奔下楼梯,奔下树林边缘时,仍哭喊着,“让我像妈妈一样死吧。”那个追求艺术纯真的美术老师叫她这般那般地微笑,唯一的结果是唤醒了一个体格健壮的姑娘的女性的敏感,使她没有考上学校,没有……没有的东西太多。月亮从桦树林后升起时,一个年轻人阴郁地向她注视。

    她在这目光下拼命把身子蜷缩起来,并最终向这目光屈服了。后来,她把整个这件事情编织成一个梦幻,把那个强暴的场面描摹成一个浪漫的场面。

    总之,这个细节在真实和幻想的场面中都存在。年轻人胡子拉碴的脸俯向她时,他的目光肯定比树林上空那像一块薄铝片的月亮还要明亮。此时,他刚蹲了六个月监狱出来。因为村长把偷猪的责任转嫁到他身上。露水上来时,草梢上闪烁着月亮的银光。麦勒告诉金花他今夜潜回村里是想杀死村长,可能的话把他一家都杀光。

    她慵懒地倚在他怀中,说:“你不能杀掉道嘎,他要修铁路到村子前边。”

    麦勒吃力地笑笑,说:“我爱你,我不要用我的命去换狗家伙的命。”

    第二天他们双双在村中广场上出现。金花坐在那股生锈的拖拉机履带上痛哭,听到人们说“和她母亲一样”时,她哭得更加响亮了,心上和经过最初尝试的部位都横过清晰的痛楚,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麦勒走到村长面前:“我和金花把我们的牛合为一群。我算过了,我三十二只牛你放了半年收入是四百块钱,一百块钱算你的工资,其他你要如数付清。你家六口人一百零三头牛,你要分给金花一十七头,知不知道我在监狱里学了半年法律,是帮你学的,村长。”

    他又转身对乡亲们说:“听说村长估计他不答应我我就要犯一种被枪毙的法。譬如杀死他,毒死他的牛群。”

    村长不仅分出了牛群,还付了两百块钱。他说:“但是你们没有草场。”

    麦勒只是说:“叫你做到这样已不容易了。”

    “好吧。看吧。”

    “好,我们看吧。”

    马头探进山口巉崖的浓重阴影时,他们勒转马头回望。五六列山脉从四方逶迤而来。只有他们走来的那脉山上有一条公路,汽车宛如一只只盛装经文的檀香木匣子。它们仿佛不是在地面行驶,而是凭借某种神力飘浮在蔚蓝的大气中间。穿过冰凌参差的山口,新的景象在眼前展开。那些扭结着舞蹈而来的山脉在这里同时中止,隔着这块草场相互瞩望。砾石在脚下成群地滑动,发出湍急水流那种哗哗的声响。麦勒跌跌撞撞奔下山坡,把滑动的砾石,和随砾石一道下滑的金花与牲口一起甩在了身后。

    “多厚的草啊!”当时麦勒说,人像醉了一般,反复叨念的就是那句话:

    多厚的草,你看多厚的草啊。金花真的对他动心了,虽然心里仍横过那月夜强暴的场景,她仍吃力地抬起手臂,替他擦去了额上的汗水。

    “他们不能再说我们没有草场。”

    “他们不能。”

    “我们,金花。”

    “是的,我们,麦勒,我们……”

    他们放起一把烧荒的野火,数百年积下的腐草顷刻间化为灰烬。麦勒翻下马背时,涂满黑灰的脸膛纵横道道汗水。她一次次动情地为他擦拭。

    “嗨!”他说。

    一阵泪水无碍地冲出了她眼眶。

    他们又坐在一起喝中午茶,在牛虻的嗡嗡声和新盖的木屋所散发的松脂香气里,他们的影子在地上缓缓移动。他们面前是两只茶碗,一把铜壶,以及稍远处躺在草中的一把镰刀,再远是那汪静寂的湖水。湖中的太阳闪烁着那把镰刀刃口上一模一样的光芒。

    “该出山一趟了。”金花说。

    “茶缺了?”

    “不。”

    “盐?”“不。”

    “发电的汽油和火药都还有。”

    “今年赏花节各家的帐篷一定很漂亮。”

    “可能。”他说“以后我们做的比所有的都漂亮。”

    这时,麦勒揩干手上的汗垢,开启了手中小小的计算器。随着一阵细微的嘟嘟声,一列数字跳到显示屏上。同时,他开始不停地叨咕:多少母牛可以产多少奶,提多少奶油,小公牛阉了可以卖给农户做耕畜,等等。

    这样,到下年底就可收到八千元现款。

    “不错吧?”

    “不错,你隔三五天就算一次,我都背熟了。”她淡漠地说。

    “不相信?”

    “不是不相信,我闷得慌。我下山一趟吧,我去看场电影,不然带几本小说回来就够了。”

    “忍忍吧,金花。”

    “不,我要回家。”

    “你哪里有家,你嫁给我了。这里就是你家。忍忍吧。钱凑到一万我们就去旅游,那时由你,先去广州还是先去拉萨。我不像你读过那么多书,但我想叫我妻子幸福,再苦再累我都不怕。”

    “我知道,我可是做梦都在想……”她仿佛被烙铁灼烫了一般,突然噤口不言了。

    又一次小雪崩在环山上爆发,听着那低沉的崩塌声,两人同时抬头仰望那闪着彩虹光芒的轻盈雪尘渐渐飘散,终于只剩下满眼蓝空的寂寞。

    麦勒手扶腰肢慢慢站起身来:“金花,我没有得到你的心,我知道。你在梦中叫他的名字。”“麦勒!”

    “你要记住他父亲害死了你母亲。”

    “麦勒……”

    “我,打草去了。”

    太阳缓缓西移。

    西侧山峰的雪光呈淡蓝色,东侧则渐次显出血样的殷红。南北两侧的雪峰上的闪光依然艳丽而峻洁。几团巨大的云影泊在草场上,浓淡不一。

    麦勒走开已经很久了。

    一股旋风陡然从屋后旋起一柱尘土,发出劈劈啪啪的一阵爆响。旋风又陡然消失,许多草屑和花瓣飘飘而下。

    “梦”。她说“梦。”

    刚进入这环山的第四天,她就梦见了。以后又多次梦见和那个梦境一样的场面。那阵放眼四顾,进入眼底的全是放了荒火后裸露出的泥土和石头。风扬起灰烬,黑色灰烬落下又飘起,环山的寒气在薄暮中从四方潜来。

    一种孤独感涌起,麦勒扶着扭伤的腰站在门外嘶声吼叫,并击发手中的猎枪。她只看到枪口闪射火光,没有留意到击发时的巨大声响。月黑风高。

    枪声在山环中来回撞荡。那梦便在她不安稳的睡眠中出现了。她,和眼镜道嘎一同被某种物体所运载。窗外缓缓滑过许多奇异的风景。道嘎用眼睛倾诉什么。她问,我们坐的是火车?不,飞船,他说。窗外的风景画片般一张张翻过。金花用手去寻找时,发觉是美术老师把十七岁的她张挂在舱室的墙壁上,那冰凉透明的玻璃紧贴着她的眼睑、鼻尖、耳轮,甚至动人的肩窝。她一挣扎,周身发出纸张的干而脆的刷刷声响。这时飞船陡然加速,一切物体带着蜂鸣声分解为碎片,或者和她一样变成一种又薄又平的东西。她惊叫着醒来,触摸到自己丰腴的冷汗淋漓的血肉之躯。

    她只告诉他梦见了飞船。

    他的牙齿在暗中闪烁一下,说格萨尔也有过飞船,只是当时没有这种名字罢了。

    “我爱你。”她主动把身子凑过去。

    “我要叫你爱我。”他说。

    “我害怕做梦。”

    “那就不梦就是了。”

    但那梦仍频频在睡眠中出现。你想梦。你不想梦。你不知道自己想梦还是不想梦。她端坐在斜射的阳光中间许久,才拖着长长的身影走向那湖边。湖水无端漾动起来,湖水经过太阳整天曝晒,十分温暖。她脱光衣服,涉入水中,一时心中万念俱灰。她想这种境界恐怕就是死亡那种境界,那种纯净,那种安宁。太阳在水中,仿佛一滴溶金在水中来回滚荡。水居然托起了她略略下垂的乳房。只需再往前一步,水就会漫过头顶。她停住脚。

    水面渐渐平静。她在水中看到自己经过风抽雪打但依然年轻的脸,看到自己滚圆的双肩。水把她的乳房托举起来。她一边涉水上岸,一边拂去水中沾上肌肤的落花。

    她嗅到自己散发出一种野兽的气息。

    环山的雪峰簇拥在湖底,显得美妙而又缥缈。

    她纷披着水淋淋的头发,张目四望。心中无所谓幸福与不幸福。只是想到得到幸福的不容易与不幸福的感觉居然总是缠绕在脑海中间。她居然想象到要是刚才再往深处走一步,那水会怎样漫过头顶,发出温柔的鸽子叫一般的咕咕声响。想到一个女人美丽的裸体上将生出一蓬怎样的水草。

    以往,麦勒这时都要从干涸的地方出现,遥遥注视自己像一个水妖一样步上翠绿的大草滩。

    而这次,他没有出现。

    她平静地绾好发髻,悄悄地对湖水说:“再见。”然后微笑着说,“你爱他他不爱你。他爱你你不爱他。”

    “啦……啦啦啦,嗒,嗒嗒……”她走上山坡时,愉快地歌唱。

    飞鸟急急地横过天顶。牧屋笼罩在一片绯红的霞光中间。金花背倚门框等着他蹒跚着脚步来到面前。

    “金花。”他说,脸色显得异常的苍白,眼中浮起痛苦而又依恋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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