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有一天,刚从床上醒来,我便说:刀。
刀,这个词多么简洁,声音还没有出口,眼前便有道锋利刃口上一掠而过的光芒,像一线尖锐而清晰的痛楚。韩月替我翻了析梦的书,里面没有一句提到刀子的话。把书放回架上时,她才恍然说:“你是醒了才说的,不是梦嘛。”
我说:“是半梦半醒之间。”
她笑了:“是不是看上你朋友的收藏了。”
我嘴里说,哪里呀。心里却怀疑这可能是真的。
刀,我恍然间说出了这个字眼。它是那么锋利,从心上划过许久,才叫人感到一丝带着甘甜味道的痛楚。
中午,我没有回家,打电话把刘晋藏约出来,坐在人民剧场门口露天茶园的太阳伞下,就着奶酪喝扎啤。
我把那个字眼如何扎痛我的事告诉了他,并准备受到嘲弄。
他只是一本正经地问:“你是不是真的说了它,刀。”
“是。”
“是不是就只单单一个字:刀。”
“是。”
他猛拍一下手掌,他黑红的脸慢慢变白了,压低了声音:“走,我们去找你喇嘛舅舅。”刚才还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飘来了大团乌云,云中几团闷雷滚过,豆大的雨点便劈劈啪啪落下来了。水雾带着尘土四处飞溅。这是高原的夏天里常常出现的天气。不一会儿,云收雨止,我们便向舅舅挂单的山坡上的喇嘛庙走去。庙前的石阶平常都是灰色的,雨水一浸,显出了滋润的赭红。踩在这样的石阶上步步登高,从日常的庸碌中超越而出的感觉油然而生。我把这感觉说给刘晋藏,他说:“小意思。”
小意思是什么意思。
舅舅不在,庙里的住持说,最近,这个人在禅理上有些心得,回山里小庙静修去了。
夏天里的太阳光那么强烈,我跟刘晋藏坐在石阶上,水汽蒸腾而起,渗入到骨头里去了。人有些恍恍惚惚。石阶上的红色慢慢褪去,眼前的万物都要被炽烈的阳光变成同一种颜色,一种刀锋光芒映照下的颜色。再下面一点,是不大,但却拥挤、喧闹的城市,街道上的车流与人流,使这个平躺着的城市,在眼前旋转起来了。我听见自己突然问刘晋藏:“你那些刀子值多少钱?”
他笑了,说:“我也不晓得具体值到多少,但肯定是很大的一笔。”
他还说,每把刀子都有个来历。
但我对那些故事不感兴趣。
“你可以没有兴趣,但我必须感兴趣,不然,这些刀子的拥有者,不会把刀子给我的,就是出高价也不行,何况我还出不起多高的价钱。”
我喉咙深处发出了点声音,但连自己也没听清楚。
刘晋藏说:“我送你其中八把刀子的故事,你写一本小说,关于刀的小说,不就成家了。”
我说:“还差一篇,要九篇。”
九篇故事才能合成一本书,才符合我们民族的宇宙观,才是一种能够包容一切,预示无限的形式。我们共同认定,要写一本书,就要在形式上与这种观念相契合。突然,我眼前一亮,知道刘晋藏要说什么了。果然,他说:“另外一篇刀子的故事,就要产生了,来找你舅舅就是为了这个。”
于是,我把刘晋藏搭在摩托后面,往山里去了。
3
山里,有一个小小的幽静的村子,是我的老家。
舅舅住持的小庙在村子对面的山腰。
一年四季有大多数早晨,这座寺庙都隐在白色的雾气中间。庙子上方是牧场,再往上,便是山峰顶着永远的雪冠。庙子下面,是一堵壁立的红色悬崖。悬崖下面一个幽幽的深潭,潭边,是村子和包围着村子的麦田。
村子里的每一天都是从女人们到泉边取水开始的。取水的女人装满了水桶,直起腰来,看见隐着寺庙的一团白雾,便说,今天是个好天。好天就是晴天。
我们是晚上到的,早上,还没有起床,就听见取水回来的侄女说:“今天是个好天。”
好天,可以上山去庙里。要是阴天上去,可能被雷电所伤。
我俩立即动身,出村的路上,一路碰见取水姑娘,她们都对陌生人露出灿烂的笑容。出了村子,一声声清脆的鸟鸣响在四周,硕大冰凉的露水落在脚面上,鞋子很快就湿透了。走到悬崖下仰望庙子的金顶时,我的眼皮地跳了几下,因为这个,我不想上去了。刘晋藏推我一把:“你不是不信迷信吗?”
我说:“那是在城里,现在是在乡下。”
“这里跟那里不一样,是吧。”刘晋藏替我把下半句话说出来,很得意,嚯嚯地笑了。他本来就笑得有些夸张,悬崖把他的笑声回应得更加夸张,嚯,嚯嚯,嚯,嚯嚯嚯,听这笑声,就知道他比我还信民间这些莫名其妙的禁忌,至少从他开始收罗刀子,听了些离奇的故事以后,就超过我迷信的程度了。上山的路紧贴着悬崖,有些很明显的阶梯,还有好多葛藤可以攀援。快到悬崖顶上时,路突然折向悬崖中间。整座悬崖是红色的,脚下的路却是一线深黑色,在红色岩石中间奋力向上蜿蜒。我听过这条路的传说。过去它是隐在红色岩石里面的,没有现形。那座小庙现在的位置上,是一对活生生的金羊。作为一个蒙昧而美好时代的标志,金羊背弃了森林里的藏族人,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金山羊走后,夏天的炸雷便一次次粉碎高处的岩石,直到把这条黑色的带子剥离出来。原来,这是一条被困的龙。当它就要挣脱束缚时,村里人建起那座寺庙镇住了它。小时候,我仰望崖顶上那个世界,总是看见一个喇嘛赶着一小群羊上了寺后的草坡,那人就是我出了家的舅舅。我问过舅舅,这是一条好龙还是一条恶龙。舅舅说,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师父教给他的咒术与秘法,要永远地镇住它。
也是我小时候,一个地质队来到村里,离开时,开了一个会给大家破除迷信,说,整座悬崖都是铁矿,而那条黑色的龙不是龙,是石头里面有更多的铁,更多的和周围的铁不一样的铁。
放着一群羊的喇嘛那时还年轻,说:“既然崖石上的红色是铁,那条路怎么没有变成更红的颜色,红得就像现在的中国?”
好心的翻译没把这句话翻过去,所以,没有得到更明确的回答。
舅舅又说:“是一条龙,叫我们的庙子镇住了。”
这句话,翻过去了。得到的回答是,那不是科学,今天,科学已经把迷信破除了。地质队离开后,村里人说,科学回他们自己的地方去了,迷信还在老地方。
想着这些事情,我们登上了崖顶。
舅舅静静地坐在庙前,额头上亮闪闪的是早晨的阳光。
舅舅说:“看来有什么事要发生,这里也该有点什么事情发生了。你们来了,肯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老喇嘛有些故作神秘,看刘晋藏的样子,他也有了神秘的感觉。想来是收藏了几把尘缘已尽的刀子的缘故吧。我要是也那样,就显得做作了,于是开口说:“我的朋友专门来请教你,我为什么会说那个字。”舅舅问:“什么字?”
刘晋藏抢在了前面,说:“刀。”随着那个字出口,一种庄严而崇敬的感情浮上了他鼻梁很高,颧骨很高的脸,这个混血儿,长了一张综合了汉族人与藏族人优点的脸。
我又被那个字眼的刃口划伤了,虽然,我说不出来伤在心头还是伤在身上。看看天空。阳光蜂拥而来,都是刀刃上锋利的光芒。
悬崖下面,我出生的小村子沉浸在蓝色的岚烟里。注视着这片幽深的蓝色,还没有离开这个村子,还没有接触到外面世界的那些感觉又复活了。
那种感觉里的世界是一个神秘世界,天界里有神灵,森林里有林妖,悬崖顶上曾经有一对金羊,金羊走后,那条黑色的龙就显形了,这座不起眼的小庙将其镇住了整整八百余年。
舅舅好像没有听懂我们的问题,对刘晋藏说:“你那些刀,尘劫已尽了。”
这时,庙里鼓声大作,一场法事开始了。舅舅说:“我请来了不少帮手呢,脚下这家伙,最近动静大得很。我要进去做法事了。”
我对着喇嘛舅舅的背影喊了一声。
他回过头来,说:“你们两个俗人回村里吧,这条龙怕是要显形了。”
他一挥手,红衣喇嘛们奏起了威武的音乐,高亢的唢呐声和沉闷的鼓声把我的声音压下去了。连我自己都没有听清楚自己又喊了句什么。
走在黑色矿脉上,我觉得像是在刀背上行走一样。
下了山,两人坐在深潭边喘气,刘晋藏说:“这一切跟刀有什么关系?”
“是啊,跟我们想知道的事有什么关系?”
“你他妈是不是真正说了那个字。”
“日他妈现在心头还有被划破了皮又没有见血的感觉。”
刘晋藏把一段枯枝投进水里,圆形的涟漪一圈圈荡开,水里的天空摇晃起来,水里倒立着的悬崖也晃动起来。在水里,悬崖上的黑色矿脉也是向下的,一动起来,就真的是一条龙了,头,就冲着我们,张嘴的地方,让人看到了很幽深的喉咙,恍然间,龙大张着嘴对着更加幽深的潭底叫了一声。它是冲着水底叫的,但隆隆的响声却来自我们背后的天空。抬头看天,只听见从崖顶的小庙里传来了冬冬的鼓声和凄厉的唢呐声。我们都没有问对方是否听见了龙吟,我跟他都不是要把自己弄得十分敏感的那种人。
村子里,还是寻常景象。鸡站在篱墙上,猪躺在圈里,姑娘们坐在核桃树阴下面,铁匠铺里,丁丁咣咣,传来打铁的声响。这才是真实的生活,这才是真正的人生的景象。走到铁匠铺门口时,回头望望悬崖上那道曲的黑色矿脉,我说:“我们是中了什么邪了?”
刘晋藏说:“回去,找个买主,把那些刀子出手算了。”
“发了财可要请吃饭。”
刘晋藏说这没有问题,他还要我答应让他给韩月买点时装或者首饰,说跟她耍朋友时,穷,连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送过她。
我笑笑,觉得脸上皮肤发紧,嘴里还是说:“行啊,只要不是订婚戒指。”
“要是呢?”他问,脸上是开玩笑的表情,又好像并不完全是。
我换了很认真的表情,说:“按这里的方式,我只好杀了你。”
“你还是个野蛮人。”
“好好感受一下这里的气氛,就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
走进铁匠铺,那个早年风流的铁匠围着一张皮围裙,壮硕的身子已经枯了,一粒粒脊骨像要破皮而出。
他抬头看我一眼,就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子,就像我们昨天刚刚分手一样,说:“小子过来,帮我拉拉风箱。”
风箱还是当年的那只,连暗红色的樱桃木把也还是当年的,只不过已经磨得很细了,却比原来更加温暖光滑。风箱啪哒啪哒地响起来,铁匠历历可数的肋条下,两片肺叶牵动着,我差点以为,那是由我的手拉动的,老头笑了:“我知道你小子想的是什么,你不要可怜我。”他搓搓手,两只粗糙的手发出沙沙的响声“我这副身板还要活些时候呢。”
铁匠不是本村人。在过去,也就是几十年前,手艺人从来就不会待在一个地方。他到这个村子时,共产党也到了。共产党为每个人都安排一个固定的地方。铁匠就留在了这个村子。也就是从那一天起,他就不再是专业的铁匠了。过去,手艺人四处流动,除了他们有一颗流浪的心,还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找到足够的工作。平措没有生疏铁匠手艺,又学会了所有的农活,成了孩子们最喜欢的人。我也是这些孩子中的一个。他没有家,却宣称自己有许多孩子,他找我舅舅用藏文,找村小老师用汉文写了不少信给不同地方的女人,信里都是一个内容,告诉这些女人,要是生下了他的儿子,就在什么地方来见他。他要为这些儿子每人打一把佩刀。许多年过去了,没有一个儿子来看他,他也没有打过一把真正的男人的佩刀。他打的刀都是用来砍柴、割草、切菜,没有一把像模像样的男人的佩刀。他说还要活些时候,我想,他是还没有死心,还在等儿子来找他。
我用力拉动风箱,幽蓝的火苗从炉子中间升起来。我问:“平措师傅还在等子吗?”
他看看刘晋藏,笑了:“我还以为你给我带子来了呢。”
他从红炉里夹出烧得通红的铁,那铁经过两三次锻打,已经有点形状了。他拿着铁锤敲打起来,丁,丁咣!像是要打一把锄头,接着,他把锤子一偏,柔软的铁块又被锻打成扁长的东西,那就是一把刀子的雏形了。
我朋友的目光给牢牢地拴在了正在成形的铁块上。铁匠手里的锤子又改变了落点,铁块又回复到刚出炉时那什么都不是的样子了。
刘晋藏吁出一口长气:“平措师傅不是要打一把刀吗,怎么不打了?”
铁匠气咻咻地说:“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你怎么能知道?”
刘晋藏眼里闪出了狂热的神情,说:“我有好多最漂亮的刀子,你给我再打一把,我配得到你的刀子。”
铁匠却转脸对我说:“你的朋友很有意思。封炉吧。”
我像小时候一样,替他做了差事,脸上还带着受宠若惊的表情。锁好铺子门,他说,有人送了他一坛新酿的酒。我知道,这就是寂寞的老铁匠的邀请了。老铁匠还从别人家里讨来一些新鲜的蜂蜜。
这天,我们都醉了。
我和刘晋藏不停地说着刀,刀子。
夕阳西下,庙子里的鼓和唢呐又响起来。红色悬崖隐入浓重的山影中,黑龙的身影模糊不清了。
铁匠把着我的手说:“小子,我流浪四方的时候,真的有过许多女人,也该有几个儿子,他们怎么不来找我?”
“你一定要为儿子打了刀子,才肯给别人打?”
他生气了,说:“你小子以为进了城,就比别人聪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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