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长篇小说全集Ⅱ-尘埃飞扬(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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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我用开玩笑的口吻对韩月说,自从刘晋藏来后,我们家的伙食大有改善。于是,我们就一连吃了三天食堂。连碗都是各洗各的。第四天晚上,她哭了。我承认了我的错误。其实,我心里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错。第五天,家里照常开伙,刘晋藏又出现了。我们喝了些酒,韩月对旧情人说,她的丈夫有两个缺点,使其不能成为一个男子汉。

    我说,第一,她的丈夫要把什么事情都搞得很沉重;第二,不懂得女人的感情,弄不懂在女人那里爱情与友谊之间细微的分别。

    她为我的自知之明而表扬了我。其实,这两条都是她平常指责我的。

    这天晚上,她一反常态,在床上表现得相当陶醉和疯狂,说是喜欢丈夫身上新增了一种神秘感。她想知道我怎么会有如此变化。

    但我想,这么几天时间,一个人身心会不会产生如此的变化。

    星期六,照例改善生活,不但加菜,而且有酒。刘晋藏自然准时出席。

    在我看来,韩月和她的男友碰杯有些意味深长。当大家喝得有点晕晕乎乎时,韩月对刘晋藏提起她所感到的丈夫近来的变化。刘晋藏说:“那是非常自然的,因为我们互相配合,算是都相当富有了。”

    韩月这才知道了那几千块钱的去向,知道我拥有了相当的收藏。

    刘晋藏醉了,说了一阵胡话便歪倒在沙发上。

    韩月拉着我出门,去看如今已转到我名下的收藏。

    那一墙壁的藏刀,使那间有些昏暗的屋子闪着一种特别的光亮。要是以一个专家的眼光去看,肯定可以看到一个文字历史并不十分发达的民族上千年的历史。要是个别的什么家,也许会看出更多的什么。她悄声问我:“这些都算得上是文物吧?”

    我点点头。

    她又悄声说:“这些刀,它们就像正在做梦一样。”

    “是在回忆过去。”我说,并且吃惊自己对她说话时有了一种冷峻的味道。

    关上门,走到外面,亮晃晃的阳光刺得人有点睁不开眼睛,她又感叹道:“这个人,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这些东西。”

    刘晋藏曾经说,这些刀子的数量正好是他有过的女人的数量。我把这话转告了她。

    很长一段路,她都没有再说什么,我为自己这句话有点杀伤力而感到得意。到了楼下,韩月都上了两级楼梯,突然回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里慢慢沁出湿湿的光芒,说:“是你跟他搅在了一起,而不是我把他找来的,你可以赶他走,也可以跟我分开,但不要那么耿耿于怀。”

    一句话,弄得本来觉得占着上风的我,从下面仰望着她。

    刘晋藏醉眼矇眬,看看收拾碗筷的女主人,又看看我,把平常那种游戏人生的表情换过了。他脸上居然也会出现那么伤感的表情,是我没有料到的。他把住我的肩头,叫他的前女友好好爱现在的丈夫,他说:“我们俩没有走到一起,我和许多女人都没有走到一起,那是好事,老头子一死,我就什么都不是了。你看现在我还有什么,我就剩下这一把刀了。”

    他把刀从鞘里抽出来,刀子的光亮使刀身上的彩虹显得那么清晰耀眼,像是遇风就会从刀身上飞上天空一样。

    真是一把宝刀!

    把个不懂刀的女人也看呆了。

    刘晋藏收刀的动作相当夸张,好像要把刀刺向自己的胸膛。

    韩月尖叫一声,一摞碗摔出了一串清脆的声音。

    刘晋藏手腕一翻,刀便奔向自己的鞘子,他的手又让这把刀拉出了一道口子。他手掌上的皮肉向外翻开,好一阵了,才慢慢沁出大颗大颗的血珠子。

    韩月叫道:“刀子伤着他了!”

    刘晋藏也说:“刀子把我伤着了!”

    舅舅说过,那些现在已归我所有的刀已经了了尘劫,那也就是说,子一类的东西来到世间都有宿债要偿还,都会把锋刃奔向不同的生命,柴刀对树木,镰刀对青草,屠刀对牛羊,而宝刀,肯定会奔向人的生命。这把刀第一次出鞘就奔向了一只手。这只手伸出去抓住过许多东西,却已都失去了。这把来历不凡的刀既然来到了尘世,肯定要了却点什么。现在这样,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

    一把不平凡的刀,出现在一个极其平凡无聊的世界上,落在我们这样一些极其平凡,而又充满各种欲念的人手里,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而过去的宝刀都握在英雄们手里。英雄和宝刀互相造就。我的心头又一次掠过了一道被锋利刀锋所伤的清晰的痛楚。

    我问刘晋藏有没有觉得过自己是个英雄。

    刘晋藏脸色苍白,为了手上的伤口咝咝地从齿缝里倒吸着冷气,没有说话。

    这就等于承认自己是个凡夫俗子。

    所以,我对韩月说:“你看,世上出现了一把宝刀,但你眼前这两个男人都配不上它。”

    韩月把她生活中先后出现的两个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才坚定地说:“至少,我还没有遇见过比你们更优秀的男人。”

    刘晋藏受了鼓舞:“是这个世界配不上宝刀了,而不是我!”

    这话也对,我想,这个世界上,即使真有可能成为英雄的男人,也沦入滚滚红尘而显得平庸琐屑了。

    在这种景况下,韩月面对旧情人,又复活了过去的炽烈情怀。这种新生的情爱使她脸孔绯红,双眼闪闪发光。我已经有好久没有看到她如此神采飞扬,如此漂亮了。

    我的心隐隐作痛,但要是她马上投入刘晋藏的怀抱,亲吻他手上的伤口,我也不会有什么激烈的表示。我有些事不关己地想,这是宝刀出世的结果。

    韩月却转身进了卧室,嘤嘤地哭了。

    刘晋藏用受伤的手握着腰间的刀,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最后,还是刘晋藏说:“进去看看韩月。”

    我进去,站在床前,却觉得什么也说不出来。还是韩月自己投进了我的怀里,抽泣着说:“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这样?”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她说:“让我离开你吧。”

    我说:“你可以跟他走。”

    “不。”

    “至少这会儿,比起我来你更爱他。”

    她说:“再找,我就找个不爱的男人。”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说,她还是爱我的。

    当韩月不再哭,刘晋藏却不辞而别,走了。他把借住房子的钥匙也留下了。当然,他不会把来历不凡的宝刀留下。

    10

    韩月又平静下来,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如果有什么变化,就是对我更关怀备至了。

    她还适时表示出对我们婚姻的满足与担心。她做此类表示,总能找到非常恰当的时机,让我感到拥有她,是我一生的幸运,是命运特别赐福。

    结婚这么些年来,我们还没有孩子。这在周围人看来是非常不正常的。过去,她说我们要成就点什么才要孩子。而我们偏偏什么都没有成就,而且,我们都很明白,双方都没有为达到某种成就而真正做过点什么。一起参加工作的人中,有的当了官,有的发了财,想在学术上面有所成就的,至少都考上研究生,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地方。而我们还没有探究到彼此爱情的深度。

    一个火热的中午,大概是刘晋藏离开后的第三天吧,睡午觉时,韩月突然说:“我们要一个孩子吧,我想给你生一个孩子。”

    这句话,让我们两个都受了特别的刺激,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洒在床上,两个人开始了繁衍后代的仪式,连平常不大流汗的她也出了一身汗水。

    之后,她还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这个孩子会如何如何的话。我也跟着陶醉了一阵,突然想起她子宫里面有节育环,便信口把这事实说了出来。

    她伏在我胸前,沉默了一阵,然后翻过身去,哭了。哭声很有美感,像些受困的蜜蜂在飞舞。

    这个女人并没有真正爱过我,她只是沉醉在一种抽象的爱情梦境中间,始终没有醒来。也许,永远也醒不过来了。我心里出奇地平静,刘晋藏出现以来使附着在心头的痛苦慢慢消失了。

    我开始在城里寻找刘晋藏。

    我去了城里许多过去未曾涉足的地方,因此更多地懂得了这个城市。

    图书馆二楼,新开的酒吧其实是一个地下赌场。是中国式的赌博:麻将。

    刘晋藏来过这里,赢了些钱,就再没有出现了。在他手里输了钱的对手,还在等他。文化宫的镭射室,在放香港武打片,中间会穿插一些美国三级片。他也在这里出现过。在体育场附近的卡拉厅,一个三陪小姐说起他便两眼放光,因为他在灯光晦暗的小间沙发上许诺了,要带漂亮小姐下深圳海南。我还去了车站旅馆,生意人云集的露天茶馆。但都晚到了一步两步。这个家伙,他在每个地方都留下了气息。就像一个嘲笑猎人的野兽。

    每个地方的人们都知道他有一把宝刀。在这个藏族人,汉族人,藏汉混血混杂的城市里,在这样一个大多数人无所事事的小城里,这样的消息传递得比风还快。

    韩月问我这一阵神神秘秘的,在干什么。

    我想了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只好说是在替她找失去的东西。

    她说自己并没有失去什么。

    我坚持认为她失去了。

    最后,她很诚恳地表示:要是对她嫁给我时已不是处女很介意的话,那就给自己找一个情人,而不要出入那些名声不好的场所。

    我说自己也许更愿意堕落。我还告诉她,大家都在说,那个收刀的人,又在卖一把宝刀了。刘晋藏给宝刀标了一个天价,很多人想要,却不愿出那么高的价钱。因为那毕竟只是一把刀,再说,刀子出世的过程,听起来更像是这块土地上流传很多的故事,显得过于离奇了。那些故事都发生在过去时代,搬到现在,肯定不会让人产生真实的感觉。

    我们还到她原来的房子去看了看,不出我所料,刀子果然少了几把。

    看来,刘晋藏预先配好了钥匙。

    她却先发制人,说我要把她弄得无法抬头才会罢手,她认为,所有这些,都是我为了离开她而设下的圈套。对这个我无话可说。她把我推出门外,宣称再不回我们共同的家了。这套房子还保持着她嫁给我之前的样子,过过单身日子还是非常不错的。

    又过了几天,我到了河边公园的酥油茶馆,胖胖的女掌柜告诉,这一向,卖宝刀的人都在这里出现。我说:“好吧,那我天天在这里等他,天天在这里吃茶。”

    那女人问我,是不是想买宝刀。

    我含含糊糊支吾了几声。她在我面前坐下,给我上了一杯浑浊的青稞酒,说:“不要钱的,我叫卓玛。”

    我喝了有些发酸的酒,说:“一百个做生意的女人,有九十九个说自己叫卓玛。”

    卓玛笑了:“你这样的人不会买刀,你没有那么多钱。”

    看我瞪圆了眼睛,她说:“先生你不要生气,你这样的人,有钱也不会买刀的。”她吃吃地笑了,说,“看看,屁股还没有坐热呢,老婆就来找你回家了。”

    我抬头,看见韩月站在公园的铁栅栏外,定定地望着我。

    她的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两个人隔着栏杆互相望了好大一阵,我笑了,这情景有点像我进了监狱,她前来探望。

    她也笑了。

    我问她来干什么,她咬咬嘴唇,低下头,用蚊子般细弱的声音说:“我到医院把环拿掉了。”她又说,“我不是来找你,只是看见你了,想告诉你一声,我把环取了。”

    我的心很清晰的痛了一下,她见我站着一动不动,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找他。”

    我说:“他是我的朋友。”

    她说:“你们不会成为朋友,你不是他那样的人。”

    我说:“那就让我变成他那样的人吧。”说这句话时,平时深埋着的痛楚和委屈都涌上了心头,眼泪热辣辣地在眼里打转。

    这句话说得很做作,很没有说服力。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痛快。

    可她偏偏说:“我懂。”便慢慢走开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明白自己永远失去这个女人了。我知道她并不十分爱我,但也不能说没有爱过我。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清我们感情的真实状况。确实说不清楚。这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事情。真的一点办法没有。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呆坐在茶馆里,屁股都没有抬一下,看不见堤外的河,但满耳都是哗哗的水声。我又禁不住想起那把刀子出世的种种情形,真像是经历了一个梦境。再想想从大学毕业回来,在这家乡小城里这么些年的生活,竟比那刀子出世的情景更像是一个不醒的梦境。太阳落山了。

    傍晚的山风吹起来。表示夜晚降临的灯亮起来。卓玛提醒我,该离开了。

    我说:“是该离开,是该离开了。”

    卓玛说:“要是先生不想回家,我可以给你找一个睡觉的地方,在一个姑娘床上。”

    我脑子热了一下,但想到空空如也的口袋,又摇了摇头。

    卓玛笑了。

    她说:“先生是个怪人。烦了自己的女人,又不愿意换换口味。想买宝刀,也许卖刀人来了,你又会装作没有看见。”她讥诮的目光,使我抬不起头来,赶紧付了茶钱回家。有一搭没一搭看了一阵电视,正准备上床,韩月回来了。外面刮大风,她用纱巾包着头,提着一只大皮箱,正是刚刚分配到这里时,从车站疲惫地出来时的样子。当时,就是那疲惫而又坚定,兴奋但却茫然的神情深深打动了我。现在,她又以同样的装束出现在我面前,不禁使人联想起电视里常常上演的三流小品。

    她和好多女人一样,揣摩起男人来,有绝顶的聪明,这不,还不等我做出反应,她开口说:“你误会了,刚取了环,要防风,跟流产要注意的事项一样。”

    还是不给我做出反应的足够时间,她又说:“我来取点贴身的换洗衣服,这段时间要特别讲卫生。”

    她打开皮箱,从里面拿出一把又一把刀子,说:“再不送过来,今天一两把,明天一两把,都要叫他拿光了。”

    这个苍白的女人不叫前情人的名字,而是说他,叫我心里又像刀刃上掠过亮光一样,掠过了一线锋利的痛楚。

    她先往箱子里装外衣,最后,才是她精致的内裤,胸罩,这些女人贴身的小东西。我抱住了她。她静静地在我怀里靠了一会儿,说:“我们结束吧。”她还说,“至少比当初跟他结束容易多了。”

    我打了她一个耳光。

    她带着挑衅的神情说:“因为他是我的初恋。”

    这个我知道,我又来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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