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长篇小说全集Ⅱ-尘埃飞扬(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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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我还为他怀过一个孩子,在我十九岁的时候。”

    这个,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再没有力气把手举起来了。

    她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说:“这么多年,你都不像我丈夫,倒像是一个小弟弟,我对不起你。”我说:“我要离开这里。”

    她说:“离开这里也不能离开生活,也不能离开自己。”

    我问她:“你将来怎么办?”

    她说:“你没有能力为我操心。”

    “那我怎么办?”

    “我不知道,要是我连别人该怎么办都知道,就不会犯那么多错误了。”

    她以前所未有的温柔脱去我的鞋子,把我扶上床,又替我脱去衣服,裤子,用被子把我紧紧地裹住,便提着箱子出门了。门打开时,外面呼呼的风声传了进来。因此我知道她在门口站了一些时候。她是在回顾过去的一段日子吗?然后,风声停了。那是她关上门,脸上带着茫然的神情,坚定地走了。

    11

    宝刀还没有出世,就使我感觉到那种奇异痛楚时,时间还是春天。在这个朝南的大峡谷,春天就有夏天的感觉。当真正的夏天来到时,我们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因为周围的山水,早已是一派浑莽无际的绿色了。任何事物一旦达到某种限度,你就不能再给它增加什么了。

    在我继续寻找刘晋藏和宝刀的时候,又一轮“严打”开始了。

    警察们走在街上,比平常更威武,更像警察。那些暧昧场所,都大大收敛了。一天下午,我又到河边公园喝茶。有意把一把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刀摆在桌子上。卓玛问我是不是要卖刀。我说,要一个小姐,用这把刀换小姐的一个晚上。卓玛说:“小姐都叫‘严打’风吹走了。”

    付茶钱时,茶馆里人都走光了。堤外的河水声又漫过来,扫清茶客们留下的喧哗。卓玛说:“让我再看看你的刀。”

    她看了,说:“是值点钱。要是有小姐,够两三个晚上。”

    这时,喝进肚子里的茶好像都变成了酒,我固执地说:“就要今天晚上。”

    她叫我等一下。

    等待的时候不短也不长。等待的时候天慢慢黑了。这是城里一个光线昏暗的地方,一个灯光没有掩去天上星光的地方。在我仰望那些星星时,一股强烈的脂粉香气与女人体香包裹了我,一双柔软的手从背后抄过来把我抱住。我感到两只饱满的乳房。夜色从四周挤压过来。这只手推着我进了一个绘满壁画的很有宗教气氛的房间。我想不是要把我献祭吧。这时,女人才笑吟吟地转到了面前。原来,就是卓玛。穿着衬衫和长裤,她显得很胖,但这会儿,她换上了藏式的裙子,纷披了头发,戴上了首饰,人立即就变得漂亮了。窗外,就是奔腾的河水。我在大声喧哗的水声里要了她,这种畅快,是跟韩月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她的身体在下面水一样荡漾。

    我根本就不想离开床铺。但她还是叫我起来,到厨房里吃了些东西。回到房间,她又换了一件印度莎丽。灯光穿过薄薄的衣料,勾勒出了她身体上所有的起伏与我心中所有的跌宕。我们又一次赤裸着纠缠到一起时,城里四处响起了警车声。又一次打击黄、赌、毒的大规模拉网行动开始了。她说:“你不在别的地方,这是在我家里,不要担心。”

    用一把刀换来的这个晚上真是太值了。

    我想我都有点爱上她了。可她笑我自作多情,说我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也不会是她最后的男人。起床时,她又穿上了红色的衬衫,白色长裤,人又变丑了。

    她对我说,要是我有各式各样的刀子,就能得到各式各样的女人。绝对一流的女人,尤其是在床上。就在我满脑子都是女人时,却遇见了刘晋藏。这个人总在你将要将其忘记的时候出现,这次也是一样。我正走在大街上,有人从背后拍拍我的肩膀。回头看见是一顶大大的帽子。帽子抬起来,下面便是刘晋藏那张带着狡黠神情的脸。他说:“听说先生在四处找我。”

    我说:“先生,我不认识你。”

    他笑了,说:“对不起,是我认错了人。但我听说先生到处寻找卖宝刀的人,那个有宝刀的人就是我。”

    我们又到了河边公园的茶馆里。

    卓玛来上茶的时候,刘晋藏在她屁股上拧了一把,说:“这个娘儿们在床上可是绝对够劲。”他又对卓玛说,“他刚分手的女人也曾是我的女人。”

    他就用这样的方式为两个已经上过床的男女做了介绍。看来,这段时间,我在明处,他在暗处,我的一举一动他都清清楚楚。

    晋藏问我:“为什么?”

    我说不出为什么,只能说:“宝刀是不能卖的!”

    刘晋藏哈哈大笑,只听“呛啷”一声,那把宝刀已经在桌子上,插在两只描着金边的茶碗之间了。刀的两面同时亮了我们两个人的脸。喇嘛舅舅说过,是好刀,总要沾点血才能了却尘缘。是啊,刀也像人一样。人来到世上,要恨要爱,刀也有人一样的命运与归宿。奇怪的是,我并不害怕,只是我的胸口已经清楚地感到它的冰凉的锋刃了。他说:“好吧,朋友,你要这把刀,就把它拿回去吧。”

    一到这种情形下,我又伸不出手了。

    他笑了,说:“刀子可以是你的,也可以是我的。但女人就不行了,她可以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我想说,可是我们都伤害了她。但这话说出来没有什么意思。因为离开一个女人并不会使他难过。这是我跟他不一样的地方。这不,他说:“朋友,你为什么要爱上我要过的女人呢?”

    “不这样,我们两个也不会走到一起了。”我说。

    他把刀从桌子上拔起来,插入刀鞘,刀便又在他腰间了。他戴好帽子,站起身,说:“我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了。再也不会了。”这时,他的嗓子里有了真情实感的味道,“这以前,我一事无成,现在,这把刀子会决定我的一切。你舅舅说得对,它不是无缘无故到这世上来的。宝刀从来配英雄。可我不是。宝物不会给配不上它的人带来好运气。但还是让它跟着我吧。”

    当然,我没有说,让我们把刀子还回去吧。因为这把刀子和别的刀子不一样,我们不是从哪一个人手中得到,而是从一个奇迹中得到的。我们在一个特别的情景中经历了奇迹,回到生活中,却发现什么都没有改变。

    还是平平常常的样子,连好人和坏人之间截然的界限都没有,就更不要说把人变成英雄了。

    这把刀子又会在世上有怎样的作为呢?我只看到,它两次把刘晋藏的手划伤。在过去,宝刀不会伤害主人,只会成全主人,塑造主人。

    分手时,我对他说:“你还是把它出手吧,它自己会找到真正的主人。”

    刘晋藏说:“出手到什么地方,除非是倒到波黑去,卖给塞尔维亚人,才能造就英雄。”

    我想,那里的人也早用现代武器武装起来,而不用这样的刀了。但我没有说。在那个茶馆里,我们俩紧紧拥抱一下,刘晋藏又在我耳边说:“把我当成真正的朋友吧。”

    “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朋友。”

    于是,我们俩在最后分手时,真正成了好朋友。他走出几步,又回来,告诉我,明天,他就要离开了。到一个大地方去,把宝刀出手给一个真正的能出大价钱的收藏家。他说:“才来时,我说搞项目是谎话,但这回,宝刀一出手,我们俩就搞一个项目,一个实体,再不要过过了今天不知明天什么样子的日子了。”

    12

    我没有再拿刀去跟卓玛睡觉。

    当我觉得身上没有了烟花女人味道后,便去庙里看喇嘛舅舅。他告诉我,不愿永远寄住在别人的庙子里,已经做好出门云游的准备,只等选一个好日子,就可以上路四处云游了。舅舅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我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听了我的话,他的眼里出现了悠远缥缈的神情,说恶龙已经降服,现在,该他出去寻找灵魂的家了。

    我想把和韩月分手的事告诉他,没想到他却先开口了,说:“韩月来看过我,说她也想离开这里,回家乡去。”

    舅舅叹口气说:“你们这些人,没有懂得爱就去爱了。就只能是这个结果了。只能是这个结果。”

    舅舅是三天后一个雨后初晴的午后走的。我送他走了好长一段。路边草丛和树木上,都有露水在重新露脸的太阳下闪闪发光。舅舅和他的毛驴转过山口时,天上出现了一道彩虹。这情景使这一向都有些沉重的我,立即就感到轻松了。从山口回城的路上一直都在唱歌。晚上,我一个人把许久不唱的家乡民歌都哼了一遍。

    过了几天,韩月来了电话,约我中午在车站见面。

    我顶着热辣辣的太阳去了。她正站在车站门口等我,身边放着的,还是那只大大的皮箱。她说想来想去,只有我能代表这么些年莫名其妙的日子送送她。还要半个小时车才开,我要了两杯咖啡。我说:“其实,你也可以不走。”

    “谢谢你。但我看你也该离开这里。”她说,“我这辈子犯了不少错误,但还来得及干点事情。你也该有一番自己的事业。”

    对此,我不想多说什么,以我现在的心境,事业啊,爱情啊,听起来都有些渺茫,或者说非常渺茫。在我们这个地方,好多东西都是一成不变的。连每天顺着山谷吹来的风,方向与时间都不会有任何变化。这不,午后刚过一点,风就从西北边的山口吹来了。作为这股定时风前驱的,总是几股不大的旋风。旋风威武地在街上行进,把纸屑和尘土绞起来,四处挥洒。就在这尘土飞扬的时候,开车铃声响了。她掏出签了字的离婚申请书,要我把离婚证办了。我这才意识到她还是我合法的妻子,我还有权决定她的去留。但她已经上车了,面孔在脏污的车窗后面模模糊糊。午后定时而起的风卷起大片尘土,把远去的车子遮住了。这是一个青山绿水间的小城,河里的流水清澈见底,山坡上的树木波浪般起伏,但城里的街道上,却像沙漠一样飞扬着尘土。尘土遮住了视线,使我看不见远去的长途汽车,看不见正在消逝的过去的生命。尘土飞进眼里,我用眼泪把它们冲刷出来。

    风又准时停了。

    面前的咖啡扑满了尘土,我把两杯苦涩的被玷污的饮料留在那里,走出了车站。

    就在这会儿,我体会到一个像韩月那样从大地方来的人,第一次走出这车站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了。眼前,那么大的风也没有打扫干净的街道躺在强烈的阳光下,闪烁着一种晦暗金属的明亮光芒,同时也一览无余地显示出了这个小城的全部格局,让人产生无处可去的感觉。

    是这个杂乱无章的小城,让人无法爱上我的家乡。

    舅舅走了,韩月走了,刘晋藏也走了,虽然他们的目的、方向各不相同。好吧,好吧,有一天,我也要离开这里,到个更有活力,到个街上没有这么肮脏的地方。当然,我也不能说走就走。要等到韩月到了她要去的地方,等我办了离婚证,给她寄去,还给她自由才走。我还要回老家去看看,拍几张照片作为纪念。我就带着这些念头直接去单位。科长在我名下画了一个圈,表示我在正常上班。除此之外,一个科室里的人就再没有什么事可干。大家都走得很早,我意识到这是周末了,我却再也用不着急忙回家了。

    回到家里,无事可干。我便把刀子们翻出来,看了一遍,并没有感到收藏家的快乐。我又到河边公园,从跟我睡过觉的卓玛手里把那把刀也赎回来了,我花了整整两千块钱。

    晚上,我梦见了她,我曾经的韩月。她在梦里对我说,过去的旧情人叫她再次心动,并不是因为他好,而是日子太平常,他身上至少有周围男人都没有的狂热与活力。

    为了这个,我也要再等上几天,才去办离婚手续,或许,她还会在梦里告诉我点什么。

    刘晋藏还没有来电话,而分手的时候,我们彼此确认将是终生的朋友时,他说了,卖刀的事情有了眉目,就要给我来电话。打开电视,正在说严打的深入开展。我突然觉得这斗争和刘晋藏会有所联系,并开始为他担心了。

    这时,一个陌生人找到我门上。

    他说:“我终于找到父亲了。”

    看我莫名其妙的样子,他说:“我父亲是铁匠,我在你们村子里找到了他!”

    天哪!想想这些日子发生了多少事情吧!我喜欢这些日子,它至少打破了平淡无聊日子上的沉闷!他十分急切地催我上路了。到了村子里,我才知道,铁匠病得很重了。

    更要命的是,铁匠终于等到了他的儿子,但却不能开口讲话了。我告诉铁匠,儿子跟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铁匠笑了。他的肉体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心灵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他把儿子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里,就这样慢慢睡着了。

    我和他儿子来到屋外,风从深潭那边吹过来,带来了秋天最初的凉意。

    就在宽大的门廊上,我看到他儿子流下了热泪。他说:“我来晚了。为什么找了这么久,才在这近在咫尺的地方找到他?”

    望着不远处壁立的红色悬崖,我指给他看那条没有了脑袋的黑龙,给他讲了那把宝刀出世的故事。是的,就在我讲着不久前曾经亲历的事情时,自己的感觉都是在转述一个年代久远的传说。我听着自己越来越没有说服力的声音在风中散开,以为他绝对不会相信。但他却相信,说是在城里就已经听说这么件事情了,只是没有这么详细罢了。我还和他一起去看了铁匠铺。夏天的风雨,已经使这个小小的木头房子完全倒塌了。他的儿子也是国家干部,再不会学习铁匠手艺了。

    他说:“没想到,只赶上了给亲生父亲送终。”

    我说:“你不会怪我吧?”

    “我为什么要怪你?”

    “要不是那把刀,你父亲不会这样。我喇嘛舅舅说的,宝刀不该在这时出世,铁匠是遭到天谴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我希望父亲多挨些时候,我要慢慢地才会真正地觉得他是我的亲生父亲。”也就是说,他现在还没有感觉到自己和铁匠血肉上的联系。也许正是为了这个,他整整一个晚上,不吃不喝,握着老人干枯的手,坐在床前。

    早上,他对我说,老人的手还很有力,他说:“真是一双铁匠的手。”

    听到这句话,铁匠睁开眼睛,笑了。他的脸上,又浮起了血色。看来,他是挣脱了死神的魔掌,活过来了。在早晨明亮的光线中,我看到父子俩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下午,铁匠就扶着拐杖起来走路了。

    回到城里,我又到河边茶馆里把那把刀卖给了卓玛,这回,却只卖了一千五百块钱。我用这笔钱给铁匠请了一个好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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