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长篇小说全集Ⅱ-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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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心里明白,不会直接指斥他正在统战的达赖喇嘛,对傅清却要提醒与严厉批评:“……今贼势大败,班滚只身逃避,巢穴俱毁,早晚即当就擒。达赖喇嘛、颇罗鼐等必平日彼此通信,始为班滚乞恩具奏。似此代叛国贼匪奏请之事,傅清理宜不接。伊等如再三求告,谓恐压搁其事,始可据情转为陈奏。乃傅清率尔接折代奏,甚属糊涂,不知大体。况令伊驻藏,原于照料之中,寓以防守之意。今逆贼班滚与藏人彼此关通信息,伊岂不知之!伊既明知,又代为转奏,罪即不赦。若云竟不知晓,又奚用伊在彼驻扎为耶?”我把你派驻拉萨,就是让你不分是非黑白,任意转达这种荒唐要求的吗?“傅清既有兵五百余名,务须留心,详细查拏。倘有疏忽,使贼赴藏,复致远扬,即将傅清在彼正法,断不宽贷。”

    上谕直接以“正法”警告,可见皇帝之愤怒。

    不独是对傅清“糊涂”、“不知大体”愤怒。

    达赖喇嘛和藏王颇罗鼐如此表现,自然令皇帝感到不解与愤怒。要说清楚皇帝如此愤怒的原因,必须说点史上旧事。

    康熙五十六年,公元1717年,蒙古准噶尔部精兵六千人侵西藏。西藏兵败,当时主政西藏的拉藏汗被杀。颇罗鼐当时是拉藏汗部下,在与准噶尔人的战争中负伤。1720年,即康熙五十九年,清军进兵西藏,驱除准噶尔人。颇罗鼐和阿里总管康济鼐一起领兵策应清军,最终击退入侵西藏的准噶尔蒙古军队。战后,颇罗鼐因功被任为主持西藏地方政务的四噶伦之一,辅助首席噶伦康济鼐掌管财政大权。后四大噶伦不和,噶伦阿尔布巴于1727年,即雍正五年杀首席噶伦康济鼐。颇罗鼐发后藏与阿里地方兵征讨阿尔布巴,并最终取得胜利。战争过程中,他拒绝了班禅喇嘛的调停,决意由清朝皇帝来做最终的裁决与处置。雍正六年,在清廷主持下,叛乱的阿尔布巴噶伦等被处决。颇罗鼐升任首席噶伦,并封为贝子。贝子为清朝的四等贵族爵位。乾隆四年,又加封颇罗鼐为郡王。郡王,是清代的第二等爵位了。

    正因为如此,颇罗鼐此次的表现,自然大出皇帝意外,自然就要难解而且愤怒了。

    庆复又上奏:“查西南一带土司崇奉喇嘛,熬茶供献。达赖喇嘛代班滚求情,尚无足怪。颇罗鼐亦为转恳,殊属愚妄。”庆复又重提旧事,去年“江卡兵从南路马良柱进攻下曲工,路险雪深,冷宗鼐带兵逃归。迨续派江卡兵前来,借由端迁延,直至如朗既破,始报到营”。这更是火上添油,使得皇帝更加愤怒。但皇帝也深知,不能直接把怒火发泄到达赖喇嘛和郡王颇罗鼐身上,只好继续迁怒于转达这种乖谬陈情的傅清。

    皇帝还找来在中央政府工作的傅清的弟弟,户部侍郎傅恒,要他写信给远在西藏拉萨的兄长,再申责问:“所以令伊驻藏办事者,一则照料地方,再则为欲知彼处情形消息。”你远行前,皇帝亲自接见,你忘了皇帝是如何苦口婆心告诫于你的吗?“伊陛辞时,朕曾如何训谕?自伊至彼以来,于应奏之事并未具奏,不应奏之事妄行具奏。如达赖喇嘛、颇罗鼐等为瞻对逆贼班滚乞恩一事……朕已降旨申饬矣。再,伊陛辞时,朕曾降旨训谕,以朕屡加恩于藏人者甚重,不知伊等情景如何……逐一详悉访询,据实奏闻。迄今二载,未据陈奏。朕所谕之事,并未留心办理。现在领兵在彼驻扎,倘或贼匪班滚潜逃赴藏,伊若不能督兵拏获,将伊即在该处正法。将此寄谕知之。”

    皇帝对驻藏大员,再次以死刑相威胁。

    后来,傅清果然死于西藏任上,却不是因为瞻对之事。

    乾隆十二年,颇罗鼐病死。死前,请求清廷由其次子珠尔默特那木札勒承袭其职位。皇帝照准,令其总理西藏政务。并谕傅清:“颇罗鼐更事多,黾勉事中国。珠尔默特那木札勒幼,傅清宜留意。如珠尔默特那木札勒思虑所未至,当为指示。”

    乾隆十三年,傅清被调出西藏,任天津镇总兵,并很快升迁为固原提督。

    乾隆十四年,继任郡王珠尔默特那木札勒与其兄兴兵互相攻击。皇帝因珠尔默特那木札勒“乖戾且为乱”,再调傅清人藏。

    乾隆十五年,傅清与其副手拉布敦先后到达拉萨。此时,珠尔默特那木札勒已将其兄击败致死,并放逐其子。同时中断川藏塘汛交通,断绝与清廷的联系,转而与其父曾经浴血抗击过的准噶尔人相互勾结。川藏交通断绝后,傅清得不到皇帝指示,只得与拉布敦自作决断:“珠尔默特那木札勒且叛,徒为所屠。乱既成,吾军不得即进,是弃两藏也。不如先发,虽亦死,乱乃易定。”

    是年十月,傅清在拉萨召珠尔默特那木札勒至驻藏大臣衙门,声称有皇帝诏书传达,诱使其上到二楼,然后撤去楼梯。珠尔默特那木札勒不知是计,拜跪听诏,傅清从其身后偷袭,挥刀将其斩杀。后来,珠尔默特那木札勒的部将率兵将驻藏大臣衙门重重包围,枪击炮轰,并纵火烧楼,傅清顽强抵抗,身上三处负伤,自刎而死,拉布敦也一同死难。一同死难者还有官兵五十余人,及商民七十七人。皇帝得知此消息后,说他“揆几审势,决计定谋,心苦而功大”。追封其为一等伯,谥襄烈,旋命立祠于驻藏大臣衙门所在地通司冈。遗体运回京城,皇帝还亲到灵前祭奠,这已是瞻对战事之外的故事了。

    这里说西藏之事,其实是说整个藏区大势,是为瞻对事件提供一个更广阔的背景。

    世界上没有孤立事件。即便发生之时是孤立偶然的事件,发生之后,影响所及,在不同价值取向的人看来,自有不同的看法。尤其不同文化、不同宗教信仰的人的感受,自然大不相同。皇帝对班滚切齿痛恨,而达赖喇嘛等却对之有着深刻的同情。

    这点议论略去不表,话题还是再回瞻对。

    胜利了

    清军攻破如郎官寨后,班滚潜逃。

    皇帝一定要缉拏首犯,但下面官员却认为大功告竣,一场轰轰烈烈,几经曲折的大戏就要落幕收场了。

    四川布政使李如兰上奏:“军务告竣在即,节次动用军粮计碾运各属仓谷七万石,为数颇多。”一石约为一百二十斤。也就是说,这一仗,兵丁和运粮脚夫吃米就吃了八百多万斤!加上在当地采办制作炒面的青稞和其他杂粮,瞻对一战,仅耗粮就在千万斤以上。李如兰上这奏折,是告诉皇帝,这么大的耗费,我这布政使管理的官仓几乎都空了,得赶紧收米充实。

    其实,此时前线战事还在继续。六月间,庆复又上奏:“会同钦差大臣班第、努三、提臣李质粹进攻丫鲁泥日寨,生擒贼番塔巴四交,讯明班滚现藏匿寨内。漏夜催兵攻扑,施放地雷,连烧大小战碉五十余座,烧毙贼番男妇七八百人,逆酋班滚并泥日寨头目姜错太等俱经烧毙碉内。随传讯各寨番人,均称班滚实系烧毙,并未逃出。现仍饬各镇将弁并附近土司,严密防拏。其沙加邦、丹批等,向为恶党,亦宜设法剿捕,不使稍留佘孽。此外,番众倶各畏威投诚,不时即可蒇事。”

    蔵,读音如伊,完成,完事的意思。

    完事了?真的完事了?就这样完事了?

    想当初千难万难,这后来……胜利来得好像也太容易了吧?

    你们说是真的就是真的吧:“今如此,亦可谓之成功。”但皇帝还是有点不太相信是真的啊:“但彼既与藏中暗通消息,保其不设计逃往乎?若将来班滚复出,此局何以了之?”

    皇帝不放心,又叫新派到军前的钦差大臣班第说话。

    以兵部尚书到前线监军的班第上奏:“臣等于四月十四日至军营,遂赴班滚所居如郎寨。彼时,班滚与伊弟恶木劳丁携妻子脱逃。臣等询土守备汪结并新降之班滚弟俄木丁等班滚逃往何处,有无潜身处所,据称:‘班滚母舅沙加邦并伊妻兄姜错太俱在丫鲁地方居住,今班滚势必逃往彼处。此外断无可逃之处’等语。臣即同提臣李质粹带领官兵于二十日追至丫鲁地方,将大小碉楼四十余座,全行烧毁。碉内所居男妇老幼俱被火烧,一人未能逃脱。臣等诚恐逆酋班滚诡计多端,乘夤夜雨雾之便又复逃脱,当遣官兵四处诘询。土人俱云班滚实系烧死,再四访查无异。此皆仰赖天威,将贼首全行扑灭。军务蒇竣,臣等带领官兵,即日回京。”班滚真的烧死了,瞻对真的平定了,臣等就要班师回朝了。

    奇怪的是,乾隆是个好大喜功的皇帝,此番却没有大获全胜的感觉。你们都说胜利,那就胜利了吧。前次已经奖赏过庆复与纪山了,各级官兵也已下旨兵部优叙,也不能忘了“此番征剿瞻对,四川各土司率领番众承办军粮,催雇乌拉,莫不踊跃从事,将及一载,急公趋义,甚属可嘉。该土司等本年应纳贡赋,已经蠲免。今军务告竣,著再加恩,将打箭炉口内外效力之各部番众应纳贡赋,再行蠲免二年”。

    面子上该做的事照做,但内心里,皇帝并不放心,但这不放心,也只好跟军机大臣这样的中央大员说说,“据报烧死情形,尚有可疑之处。班滚系众酋头目,危急之际,未必即坐以待毙。其潜逃藏匿,自必有之事,即使烧毙,想其形迹亦必与众人不同,断无俱成灰烬,不可辨识之理”。

    皇帝有了疑虑,不直接责问前线大员,而让军机大臣转达,这也是一种领导艺术。

    庆复再上奏,为皇帝排忧释疑。

    说刚得到班滚烧死的消息,我也不敢相信。调查之后,汉、土官兵,上上下下,众口一词,过了半月后才敢把这消息上报。现在,各路兵马存粮不过十来天,大军不得不后撤了。但我们会留下四千兵力,办理善后。同时,还密令明正土守备汪结“阴为察访”。汪结这个人,一向倾心内向,我保证即便班滚真没有烧死,也必会被汪结擒杀。而且,当时大火之后,俄木丁等人还认出了班滚的火枪和铜碗等随身之物,也证明班滚死于火中。因为大火燃烧几天,贼人尸身俱成灰烬,无法确认了。

    同时,庆复还为汪结土守备请求恩赏:“里塘宣抚司安本才具平庸,短于抚驭。近复失地容奸,本应照溺职例革职,姑念其办运粮务尚为黾勉,请从宽降为副土司。所遗宣抚司一缺,查明正司土守备汪结上年征瞻对时,于招谕攻夺诸事最为出力,应即以汪结升补。”那位庆复派往班滚寨中卧底的犯人甘松结,后来文书中没有提及他起了什么作用,做过什么事情,也经庆复请封为土千户。

    兵部议复:“从之。”

    之后,按庆复意见再叙几员武将功过。

    提督李质粹革职,“发往军前,自备资斧,效力赎罪”。

    此前已被革职的袁士弼,越查问题越多,经刑部决议,最后的处理意见是:“原参总兵袁士弼在川省领兵效力,不能与提督李质粹和衷共济。其移驻兆乌石时,又复奉调违期不至。听任土守备樊福保冒昧轻进。种种获罪,应从重照军临敌境托故违期不至律,斩监候秋后处决。”

    皇帝曰:“从之。”

    总兵宋宗璋、副将马良柱二员,功多过少,宋宗璋著加一级。马良柱未得奖励,也未得处分,这是他第二次从瞻对用兵中全身而退。又或者,此马良柱不是彼马良柱,只是恰巧同名,恰巧都征瞻对,恰巧都是副将的官身。隔着几百年时空,无法访问马良柱,史书也未见交代,只好存疑如此。

    换在今天,下面的官员会说,这位乾隆爷是太严苛了。胜利了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处级干部,混到退休,也要给个副厅待遇嘛。不提拔高升也罢了,还革职查办。大家办事都不认真,你皇帝一个人这么认真干吗?这样问的人忘了,那时,没有人说国家是大家的国家。大家的国家弄得好,大家都尽心维护。弄不好,大家都来欺上瞒下。那时的国家是皇上的国家,家天下,皇帝一家的天下。皇帝这个法人,对这个国家承担的是无限责任,所以,他必得认真如此,严肃如此。

    好歹,瞻对战事算是尘埃落定了。

    第二节

    说说夹坝

    该说说瞻对的夹坝了。

    大家应该没有忘记,这场战事,就是因为瞻对这个地方的夹坝而起。

    在我的少年时代,家乡有喜欢显示英雄气概的男子会在腰带斜插长刀一把,牛皮作鞘,刀出鞘,宽三四寸,长二三尺,寒光闪闪,刃口锋利。在我家乡方言中,此刀就被称为夹坝。

    后来,读藏地史料渐多,知道夹坝在康巴语中原是强盗。我出生的山村在一处深沟之口,往深沟里去十来里,有一片黑森林,传闻过去便是夹坝出没,劫掠过往行商之处。我成长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翻越雪山的公路早已通车,驿道早已荒芜,行商绝迹。上中学时,学校旁边就是一个军营,学校作息,都听隔壁的军号。这样的时代,夹坝自然失去生存土壤,空留下一种刀名了。后来,穿着风气也日渐变化,家乡的男又们大都换下宽袍大袖的藏装,改成短打,那没有什么实用价值的刀也从生活中渐渐隐去了。写这书时,中间回乡探亲,问了好几家亲戚,都说不知什么时候,家里就没有这样的刀了。

    只是读川藏史料,夹坝这个词,还会在字里行间频频闪现。

    比如手中有《西藏纪游》一种。作者周蔼联,上海金山县人。乾隆五十六年,清朝派福康安率大军远征西藏,驱除入侵西藏的廓尔喀人。时任四川总督的孙士毅驻打箭炉、察木多(今西藏昌都)督运粮饷,负责后勤保障。周蔼联为孙士毅的幕僚,战事进行的两年间,多次往返川藏驿道,军务之外,所见所闻,写成《西藏纪游》一书。其中就说到,“三岩巴部落与江卡、察木多相近,牛羊为业,水草为生……时有夹琐出掠”。又说,“附近里塘之三瞻对,习尚相同”。并在书中自己加注,说,“夹坝,劫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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