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长篇小说全集Ⅱ-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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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叫充翁达吉的人,力大无穷,而且为人正直,对贡布郎加所作所为颇为不屑。尤其对他偷盗抢劫的行为多有指责,这就在两人间播下了仇恨的种子。那时的瞻对地面,解决仇恨的最终方式,便是杀身夺命。一次,贡布郎加带着几个喽啰恰好在山道上与充翁达吉狭路相逢。充翁达吉拔了佩刀就要与其厮杀,贡布郎加转身就逃,因此被跟随他的那些人嘲笑。这种逃避行为,对一个瞻对男子来说,是相当可耻的行为。贡布郎加却不以为耻,反而哈哈大笑,他说:“对付敌人,有时用力,有时用智。就是偷窃人家财物,也得先摸清对方看家狗的脾气。我体力不如他充翁达吉,打斗起来,两个人都死,那也是我的失败,如果我一个人死,那就更不划算。我还有许多仇要报,不能像你们一样头脑简单。”从此之后,这位充翁达吉便再无宁日,处处被贡布郎加设计暗算。最后,无法在瞻对地面安身,便远走他乡了。

    又一个故事说,中瞻对有两户人家,一户叫坝格,一户叫阿珠。两家在当地都颇有势力,被贡布郎加视为自己家族重新崛起的障碍,便挑拨两家关系,终于使他们刀兵相向。两家相互攻杀时,他有时悄悄帮助坝格家,有时又悄悄帮助阿珠家。一次,两家又互相攻杀,他就躲在坝格家的楼上,看着阿珠家被打败。也就是那一次,他被子弹射在窗框上濺起的碎片打瞎了一只眼睛。

    贡布郎加也很谙熟当地豪酋们用婚姻关系壮大势力的传统办法。成年后,他先娶了在瞻对颇具实力的一位大头人的女儿知玛,继而以同样原因娶了第二个妻子牙西。知玛为他生下三男四女,牙西生有一男三女。他又以儿女姻亲,广结瞻对和瞻对四周的实力家族。他与知玛所生四个女儿,长女嫁到里塘,二女嫁给瞻对本地头人,三女嫁到瞻对东北面的道孚,也是有钱有势的人家,四女嫁到瞻对北面的林葱土司家。与牙西所生三个女儿,一个嫁给自己属下头人,一个嫁与瞻对东北面的朱倭土司,一个嫁给一位有相当财势的喇嘛。

    传说贡布郎加还有两个私生子,后来都做了喇嘛。

    一则藏文史料中说,当年其父洛布七力被清军围剿时,十六岁的贡布郎加正在炉霍一带地方夹坝未归。清兵退后,他便回到中瞻对,潜藏于卡娘地方,窥探形势。那些年,上、下瞻对土司被新起的中瞻对洛布七力欺凌压榨,见他大败于清军,正好报仇雪恨,便相约出动武装,捕杀贡布郎加。下瞻对土司兵直扑他的潜藏地卡娘,贡布郎加逃脱,他母亲却被擒获。本来上瞻对土司约好和下瞻对同时直取卡娘,却在路上绕了一个弯,先去取切依寨,夺取贡布郎加家的财产,然后才驱兵卡娘。就因上下瞻对两土司内心里各有自己的算盘,配合不好,贡布郎加才得以逃出生天。下瞻对土司虽然暂时取胜,内心还是对贡布郎加心存畏惧,便将擒获的贡布郎加之母转交给上瞻对土司收押,意图将贡布郎加的注意力转移到上瞻对土司身上。上瞻对土司则以为,将贡布郎加母亲作为人质,便可以避免贡布郎加的攻击。上瞻对土司还派出头人管理新攻下的切依寨落原本属于贡布郎加家的土地与百姓。藏文文书中记载说:“清兵走后,之前被清兵撵到山上的洛布七力一家大小落脚在卡娘甲纳村,上方上瞻对土司邓珠翁加打下来,下方的下瞻对土司如龙家攻上来,八十户人的村子落人了上瞻对手中。”

    上瞻对土司此番盘算自然是大错特错了。

    不久,贡布郎加就于一个夜晚突袭切依寨,将上瞻对土司所派头人等全部俘虏。并致信上瞻对土司,我已重新掌管了自已的土地与百姓,我这里有几头牛(也就是上瞻对土司的头人等),准备宰杀了送还给你。你应该把我母亲送还,否则,我发誓定会将你家消灭干净!传说,贡布郎加还故意在信中,把上瞻对土司的名字错写了女人的名字,以示侮辱。

    上瞻对土司只好将其母送回,换取被俘的头人,并与贡布郎加缔结以后互不侵犯,各安其境的条约。从此后,中瞻对的声威又复高涨。

    随即,贡布郎加又重新夺回自己前番狼狈逃走的卡娘地方,将其重新纳人自己的管辖范围,并将他在此潜藏时,向下瞻对土司密报他行踪的奸人处死。他还对此地被下瞻对土司短暂统治时亲近新主子的人施以鞭刑,处以很重的罚款。

    在瞻对地面,还有一些独立于上、下瞻对土司之外的部落头人。其中有一个地方,名叫滂热。位于雅砻江东岸,江岸上一块平地,平地后山势陡峭,一道清溪从山上直泻而下,流过那小平地旁边。这个地方的部落,由一位名叫四郎泽仁的头人统领。贡布郎加早把他这个地方盯上了。不久,四郎泽仁就收到贡布郎加传来的信息:“如交不出土地便杀你全家。”

    四郎泽仁自知无力抵抗,只好弃了土地百姓,举家逃亡。

    贡布郎加迅即派兵占领镑热,接收别人的土地与百姓。他拆毁旧头人的寨子,征调百姓,伐木取石,修造了一座雄伟的新官寨,取名“滂热达莫卡”,意思是滂热虎寨,举家迁往居住。此地遂成为他新的统治中心。

    布鲁曼统一瞻对

    瞻对地面因为社会长期动荡,出产不丰,因而久有四出夹坝之风习,所以养成轻生死、重名声的强悍民风。这样的社会中,贡布郎加征掠四方自然也会遇到一些强劲对手。一份藏文文书中有这样的记载:“麦久地方的洼学色威同中瞻对两方以往就有纠纷,贡布郎加便带领人马到路上设伏。中了埋伏的洼学色威虽然年高体弱,却高喊着‘不把这些绒巴(农民)当成羊腿啃光的话宁愿去死!’并骑马冲在最前面。冲锋的路上被打断了一条腿,他就对着儿子们高喊:‘把我的尸体当成掩体向敌人开枪!’经激战,洼学色威的儿子丹巴达杰中弹身亡;另一个儿子阿索打死了贡布郎加方面阿格贡布和仁青、松甲、阿扎四人,觉木罗布和巴登两人被打伤,损失惨重,贡布郎加和随从们急忙逃跑。此事被后人形容为,‘贡布郎加逃跑的路上不长草。’”

    贡布郎加扩张势力时,除强力征服外,以姻亲壮大势力是一个重要手段,但如果某个姻亲阻碍了他的扩张,他下手对付也毫不手软。这样的事例也见于藏文文书的记载:“虽说岭达村的邓珠崩是贡布郎加的妹夫,但他借口说自己丢了许多马,故此前来寻找。他带手下来到岭达村,村里的人刚给他把茶倒上,他的人就占据了所有房屋,村民们只好归降于他。邓珠崩等不在寨中,而远在高山牧场,听说这件事后,知道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便逃往西藏昌都方向。”

    如此兼并完瞻对境内那些独立的小部落后,贡布郎加便要直接面对瞻对境内的两个劲敌:上、下瞻对土司了。

    此时的上瞻对土司邓珠,加懦弱无能,大小事务均决于其妻班珍。班珍性情强悍暴戾,待下刻薄。她本是下瞻对土司女儿,有此背景,行事更加嚣张。她嫁与上瞻对土司,生有二男一女。贡布郎加前来求亲,上瞻对土司便将女儿嫁给贡布郎加的儿子其米贡布。因此事,班珍受到娘家下瞻对土司的指责。班珍便迁怒于丈夫,争吵中,班珍竟动手打了丈夫。这样的事情,在男尊女卑的当地社会中可说是绝无仅有,上瞻对土司邓珠翁加因此羞愤自杀。

    这个事件,给了贡布郎加插手上瞻对事务的机会。

    邓珠翁加自杀后,上瞻对土司境内有实力的头人们便来实行集体领导,暂时代行土司职权。面对咄咄逼人的贡布郎加,他们决议将土司两个尚未成人的儿子,一个送到一位叫丹珍的活佛处求其保护,一个送往下瞻对土司家暂避。丹珍活佛本是邓珠翁加的弟弟,不甘土司权力就此落人头人们手中,便拉拢其嫂,以图夺回权力。其嫂班珍却打算伙同情夫先杀了丹珍活佛,再剪除几大头人,夺回土司大权。

    贡布郎加也没有闲着,他劝班珍将送到其娘家的儿子接回来,到他的官寨中居住。说这样便可以两家合为一家,夺回上瞻对土司职权。其真实用意是用软的手法,不战而获取上瞻对土司的权力与地盘。这个建议,上瞻对众头人自然一致反对。贡布郎加见软的不行,便对上瞻对下了最后通牒:一、将班珍及其儿子送到他的官寨;二、不许诸头人长驻上瞻对土司官寨;三、不许诸头人代行上瞻对土司职权。上瞻对土司由清廷册封,照理说贡布郎加根本无权过问。再说,先土司故去,新土司年幼,土司境内诸头人代为摄政也是一种惯例。上瞻对诸头人当然拒绝了贡布郎加的无理要求。

    贡布郎加便出动武装,包围了上瞻对土司官寨和寺庙。连续战斗十天,又断了官寨和寺庙的水道,上瞻对众头人力战不支,只好投降。贡布郎加一改凶残的习惯,对投降的头人们不杀不拘,只是严责他们不准再代行土司职权,要他们以后规规矩矩,听他号令。同时委派早前已依附他的上瞻对头人阿热格登巴回到上瞻对,代他号令一方。

    贡布郎加叫来土妇班珍,指责她逼死丈夫,与人私通,还与下瞻对娘家勾结,与他抗拒。贡布郎加还想起,上瞻对土司还曾伙同炉霍章谷土司攻打过他,更是怒从心起:“你这个毒妇,本不应该留在人间,但念你是个女人,才留你一条活命。”

    班珍这个焊妇,却并不畏惧,对他唾骂不已:“你这个瞎娃娃,六亲不认,当面叫土司叔叔,却做梦都想着占领我家地盘,今天你阴谋得逞,就把我杀了吧!”

    贡布郎加便将她软禁到一个偏僻小村之中。

    班珍的女儿是贡布郎加的儿媳,几次请求要将母亲接到身边供养,贡布郎加都不准许,而且还下令不许她们母女见面。不多久,被囚的班珍便精神失常,小村人无法约束。贡布郎加下令将她丟人雅砻江处死。

    原上瞻对土司属下的十几个头人,见了班珍的下场,心想贡布郎加有一天必也会加害于他们,便举家逃出瞻对地面。他们先是逃往打箭炉方向,在清政府衙门告状无果,便又转投往西藏地面,争取噶厦政府的干预去了。

    上瞻对十五家头人逃走后,贡布郎加便将与他们亲近的人,尽数迁往中瞻对各村分散安置,再把自己在中瞻对的亲信迁往上瞻对,管理各寨事务。

    可见他攻寨掠地,不是逞一时之快,而是有长期打算。

    征服了上瞻对,贡布郎加便转而把兵锋指向了下瞻对土司。

    第一步,便是整顿武装,修葺火枪刀矛,备下充足弹药,并组织了青年丁壮的敢死队,演习用云梯攻取碉寨的战法。

    ,这时的下瞻对土司普巴贡布年纪还小,由其母亲和奶奶两个妇人辅助,共同执政。她们面对公开备战的贡布郎加无计可施,只好请了活佛高僧来寨中念经卜卦,同时也把属下的武装集中起来拱卫官寨。

    面对此情况,贡布郎加手下头人勒乌玛主张先发制人,主动向下瞻对发起进攻。贡布郎加表示赞同,说:“灭火就要灭在最小的时候,等到火燃大了,再去扑灭,就不容易了。”意思是,现在不下手,等到下瞻对土司成年后,就不好对付了。当即发兵将下瞻对官寨包围起来,连续攻击。下瞻对土司虽然年幼,但手下武装也都英勇善战,贡布郎加连续攻击十五天也不能得手。

    头人勒乌玛又献一计,将在官寨中领兵据守的下瞻对头人们的亲属从各处搜捕,押到阵前,向寨内喊话,问他们是要保自己亲人的性命,还是保土司的官寨。同时,又断了通往官寨的暗渠。相持之下,还故意网开一面,给寨中人留出逃生的缺口。此计一施,立见效果,马上就有头人潜出官寨向贡布郎加投降。也有人从这个缺口逃出瞻对,去了里塘土司地面。

    剩下的人在断水后的官寨又坚持了五天,最后也只好派出两个喇嘛与贡布郎加谈判。他们只有一个条件,要贡布郎加保证不杀害下瞻对土司全家。

    贡布郎加向佛祖、向护法神顶礼发誓要保全土司全家性命。在瞻对当地人看来,这样的誓言是没有人敢于违反的。

    于是,寨门大开,干渴难耐的寨中人拼命奔向雅砻江边,俯身痛饮。

    贡布郎加却不怕违背在佛前和护法神前立下誓言而遭到报应,不久,即将下瞻对少土司普巴贡布抛人雅砻江激流中处死,将其母亲和奶奶押往不同的偏僻村庄监视居住。瞻对旧习,人死后,将其尸体干燥处理后依然留在寨中。贡布郎加将下瞻对历代土司的干尸也全部抛人雅砻江中。

    他还将所得财物,于大宴之上,尽数分赏所属官兵。

    征服下瞻对后,他将其子东登贡布派为下瞻对长官,原下瞻对土司地面,全归其统辖。

    至此,贡布郎加统一瞻对全境,清廷所封的上、下瞻对土司都被其消灭。清朝皇帝颁给的土司印信、号纸、官服、顶戴被他一并抛人江中。他说:“我既不做汉官,也不做藏官,靠自己的力量壮大起来,这才是我要做的官。”

    贡布郎加对外横强无忌,整肃内部也毫不手软。

    贡布郎加有一属下头人邓珠莫,是他的二姐夫。平时,邓珠莫对贡布郎加的所作所为颇不赞同。贡布郎加内心十分不满,更担心日久生患,说:“坏人放在地方上,地方不安;獐子放在森林里,森林不安;内衣烂了最不好,内部出奸最危险。”下令部下找机会设法把此人除掉。消息走漏,邓珠莫连夜携家逃往西藏。

    贡布郎加的妹夫,也是一个头人。好饮酒,酒后常失言。因此毛病走漏过贡布郎加的行动消息,使其行动失利。贡布郎加认为留着此人,将来会造成更大损害,派人将其推下悬崖摔死了事。

    我在新龙县访问,拿这些故事求证于当地人,都点头称是,还补充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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