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长篇小说全集Ⅱ-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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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能不能实行,就不知道了。因这些兵长留驻地,一则是无兵来换,二则是因为被拖欠军饷,拿不到工资,就只好赖在兵营等待欠薪发放。

    同年同月,琦善又上奏:“前藏应存火药、铅子等项因滥行借支不敷操演。”滥行借支造成军火库的亏空数目不小,奏折中有具体数字:“火药四千一百六十斤,火绳一千六百盘,铅子三万三千粒,炮子二百颗。”怎么办呢?“将前历任驻藏大臣交部议处”,办了一干大员。但体制弊坏,大小官员贪腐,从来是前赴后继,远比战场上的士兵勇敢。

    川藏道上,还有专管转运和储备军粮的官员叫“粮员”。琦善又奏报皇帝,好多粮员卸职回川时,也不搞离任审计,以致“交款未清,请饬来藏质算”。皇帝下旨,便有两位粮员回川做了知县的,被勒令回藏“质算明确”。

    事有凑巧,当琉善在西藏任上大事整顿时,道光二十六年,鸦片战争中因主战被流放伊犁的林则徐也被重新起用,署陕甘总督。但他离开新疆还没有到任所,又遇青海一带番人“作乱”,便先派他去“搜捕番贼”,“以三品顶戴署陕甘总督林则徐为陕西巡抚,命筹办番务竣事再赴新任”。

    道光二十六年,琦善到西藏刚两年,所办藏事刚有些眉目,又接到新任,“赏驻藏办事大臣琦善二品顶戴,为四川总督”。

    新总督没到任,琦善只好在西藏继续办事,等新总督到了。琦善才欣然束装就道,那已是一年多后的道光二十八年间了。

    里塘,琪善打人遇到夹坝

    琦善回程赴任的路上,遇到了很不愉快的事情。

    又是在里塘一带的官道之上。琦善大人被人告诉前路不通,走不动路了。道路不通的原因,又是夹坝出掠,使得官道断绝。夹坝从何而来?当地土司报告,从瞻对而来。

    因川藏大道又被夹坝阻断,琉善大人竟被困在当地土司官寨中十多天,裹足不前。

    琦善大人不知理不理前朝旧事。如果有所理会的话,瞻对这个地方,在他耳中就该是个熟悉的名字。即便以前没有理会过,这些狂妄恣肆,不知天高地厚的“狂番”自也会让他印象深刻。我又想起了在康定读到的另一首《游侠歌》:

    “风翅马骑在我的胯下,

    穿越大草原我需要它。

    背挣上五霹雳五冰雹,

    刺穿仇敌头颅需要它。

    不沾露水的腰刀挂腰间,

    割取仇敌头颅需要它。”

    总督四川的琦善,就在四川所属的康巴草原上遇到这样的人了。那时,上瞻对土司在内部争斗中失败,被逐出了家乡,在里塘土司地面暂住,正好趁机向琦善报告瞻对地面的情况。

    原来,嘉庆二十年征剿中瞻对草草收兵。三十多年后,中瞻对在洛布七力之子贡布郎加的经营下,再度崛起。琦善到达里塘之时,贡布郎加已经彻底击败了上瞻对和下瞻对两土司,将瞻对全境纳人自己治下,接着又频繁出兵邻近各土司地面。这位贡布郎加,不像过去瞻对人出境,其意只在抢掠牛马财物,他是意在兼并,长期占领。琦善认为,上、下瞻对土司都是清廷册封,贡布郎加据其封地,夺其印信,完全是无视皇命,大逆不道,理当派兵镇压。但他此时还身在漫长驿路,山髙水长,只好等就了新任,再图办理。不一日,琦善到了打箭炉,又有瞻对北面的章谷、麻书、孔萨等五土司和辖地就在打箭炉四周地面的明正土司前来控告贡布郎加侵占土地,掠夺百姓。

    琦善还未到达任所正式接任,见此情形,便鼓动土司们先行动起来。他在打箭炉一面上奏瞻对地面情形,一面命令瞻对北面的章谷、麻书、朱倭等五土司,东面的明正土司,西北面的德格土司和瞻对南面的里塘、巴塘土司乃至更南面的中甸土司聚集兵力粮草,合力进攻瞻对。

    这个过程,官书中几无记载。

    我在今天的新龙,旧时的瞻对,看旧战场遗迹,听民间故事,访求当地藏文史料。想知道的,是清代至民国这几百年间瞻对的全部历史,贡布郎加只是我考察的一个方面。但在当地种种传说中,主角都只有一个贡布郎加。有清一代,几番用兵瞻对,战火连绵,但当地民间记忆却只存贡布郎加所燃这场战火,其他的已被遗忘。或者,那些敢于对抗皇命的豪强的事迹,都加诸于贡布郎加身上了。

    看来这是个值得重点关注的历史人物。

    谁是布鲁曼

    更为可笑的是,未去新龙之前,凡与人说瞻对旧事,对方都会说瞻对地方出过一个豪杰,名唤布鲁曼。如果遇到一个新龙人,提起此人,自豪之情更是溢于言表。我査阅官方史料,却从未见过这个名字。便常常自惭浅薄,很长时间以来,在旧书堆里踪迹瞻对旧事,却从来不知此人是谁。

    我的家乡马尔康,邻近大金川,旧时也是四个土司统治的地面。我去新龙前两天,一群在成都经商的老家人,成立马尔康成都商会,邀我参加。成立会上,见到一位在阿坝、甘孜两州都当过行政首长的老领导,问我行踪,我说后天去新龙,他就问,是不是要写布鲁曼?而且,不待我回答,老人自己当即陷人遐想,感叹说,布鲁曼是个有意思的人啊。我也不好意思动问,这布鲁曼到底是何方神圣。

    到了新龙,县里安排住宿,宾馆的名字就叫作布鲁曼酒店。终于,就在这布鲁曼酒店的茶室里,与当地文史爱好者座谈,布鲁曼的名字又频频闪现。我终于把遍翻清史不得答案的问题提出来,布鲁曼是谁?答说,布鲁曼的意思就是瞎子,独眼。

    原来,这是一个独眼人。但问题依然,布鲁曼是谁?

    当地朋友明白过来,说,就是贡布郎加啊!

    原来如此,我大笑。大家相视大笑。

    民间传说丰富多彩,虽然增加考证历史的难度,但细节饱满,叙述生动,自是顾盼生姿。光是布鲁曼如何是独眼,便有不同说法。

    一种,我最为相信的。

    那是贡布郎加年轻还未成大器前,他挑唆瞻对两个有势力的家族互斗,自己乐观他们两败俱伤。战斗中,他隐身在一座寨楼上,从窗口偷窥战事进展。结果,一颗流弹打在窗户上,他便被崩起的窗框碎片刺瞎了一只眼睛。

    哪一只?据说是左眼。

    一天,就在贡布郎加官寨旧址近旁,我面前坐了一位活佛,讲布鲁曼的传说。活佛年轻,四十上下,整好袈裟,用双手抹抹脸,讲一段,兀自感叹,又抹抹脸,再讲一段。说,贡布郎加出生时,一位高僧看见他有三只眼睛,因此知道他是恶魔降世,便伸手轻抚其脸,使其一眼关闭,也是减其魔力的意思。而凡俗人等看不到他的第三只眼,便以为他是独眼——布鲁曼。

    此类说法还有,但都深染藏传佛教的神秘与天命感,就不必一一道来了。

    但无论如何,我深人新龙,还是大有收获。一来,所得材料可补官书之不足,更重要的是,得以用本地人的视角,来看瞻对的人与事。这样多角度交替观察,可能更接近客观事实。以瞻对人的视角说瞻对,首先是其历史更为久远,当然,也更像传奇。那么,我们就从瞻对的源头说起。刚一开篇,就是斜刺里杀出一股夹坝,然后引起一场突兀战事,现在,也真该从源头说起了。

    瞻对——铁疙瘩

    到瞻对,问当地人,瞻对一词是什么意思。

    答复颇有自豪感:铁疙瘩!

    话说早在13世纪时,建都北京城的王朝叫元。正是从那时开始,因为一个叫作喜饶降泽的僧人,这个地方有了瞻对之名。

    瞻对地方,有一座叫作扎嗄的神山,一座雄狮状的山峰,顶部没有树木花草,全是陡峭嶙峋的岩石,直刺蓝天。我去攀爬过这座神山。从山上往下俯瞰,山腰的杉林草甸间,有两座规模不大的寺院,再往下,是一个开敞的山间小盆地。盆地中溪流蜿蜒,水流两边的缓坡上,层层农田。田野之间,村落中,寨子参差错落,安谧宁静。村庄后面更髙处,是茂密的丛林。这个地方叫雄龙西,如今的行政建置是新龙县下的一个乡。

    那个叫作喜饶降泽的高僧,就出生于雄龙西地方。他出家为僧,并于公元1253年,随西藏萨迦派高僧八思巴进京觐见忽必烈。传说,这位喜饶降泽在后来的皇帝忽必烈面前显示法力,将一把剑徒手挽成了一个铁疙瘩。忽必烈因此赐他官印,令他回家乡为官。喜饶降泽回到家乡,却无心世俗生活,继续人寺修行。其从元朝领得的管理地方之权,任由其姐姐行使。从此,这片地面上便兴起一个地位尊贵的家族。藏语名叫“瞻对本冲”,意为因挽铁疙瘩而得到官位的家族。此家族管辖之地,也渐渐换了过去的名字,从此叫了瞻对。

    瞻对地处康巴。康巴人向称强悍,而瞻对在康巴人中更以强悍著称。当地人也以此自豪:瞻对就是一块铁疙瘩!

    到了清代,我们几次战争故事里的瞻对土司豪酋,在当地传说与藏文文书中,都说是喜饶降泽这一家族的血脉相传。事实果真如此,还是后来者替自己构造髙贵血统,已经难以考究。

    瞻对家族得到元朝封赐后,便离开偏在瞻对西南一隅的雄龙西,到了瞻对中心地带的热鲁地方,即今天新龙县城的所在地,于1270年修成热鲁官寨。由于热鲁伸向雅砻江边的山梁像一条龙形,官寨恰好建在这龙头之上,加上又是喜饶降泽的姐姐代为执政,所以此寨藏语称“卓莫卡”,意思就是母龙寨。

    其后三百多年,这个家族事迹渺不可考。到了前面已经涉笔的雍正、乾隆年间,上、下瞻对两家土司都声称自家血统高贵,都是由那个手挽铁挖瘩的“瞻对本冲”一脉相传。只是因为后来家族逐渐壮大,才分为两支,分别统治着上、下瞻对。也就是被清朝册封的上、下瞻对两家土司。

    洛布七力一族,由下瞻对土司家析出,从我获得的当地口传与书面史料分析,倒是千真万确的。

    虽然上中下瞻对都声称出于同一髙贵血缘,但所处的川边藏区,从来便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即便出自同一血缘,也免不了因为扩张或自保而彼此血腥争战。他们势力此消彼长,相互争战时,并不把清朝以封赐土司而划定的势力范围视为天经地义,行事时的思维方式,还是遵照传之久远的丛林法则。为争夺人口与地盘,稍有势力的豪酋间合纵连横,分合不定,血亲之间也从来不吝刀兵相向。

    数百年来,靠武力与阴谋争夺人口与地盘,就是这些地方豪尊增长自身实力的唯一方法。除此之外,他们似乎从来不知道兴办教育,改进生产技术,扶持工商,也有富厚地方人民,积聚自身实力之效。于是,都是在密室中阴谋暗算,光天化日下劫财夺命,历史就这样陷人一种可悲的循环。更可悲的是置身其间的人并不觉得可悲,反而在传统文化中培植出一种特别的英雄崇拜。崇拜豪杰,膺服强梁。在这样的风气中,全民都被驱从在一条家族间结仇、复仇,再结下新仇的不归路上。有清一代,这些行为都被简单地认为是不听皇命,犯上作乱,而没有人从文化经济的原因上加以研究梳理,也没有尝试过用军事强力以外的手段对藏区土司地面实施计之长久的治理,唯一的手段就是兴兵征讨。但川边藏区地域辽阔,部族众多,即使大清朝国力最盛时,也只是选择一些典型,重点打击。大面上的事情,还是只能听其旧习相沿,当地豪门各自拥兵割据,彼此征杀的情况并无大的改观。即以瞻对为例,清代雍正、乾隆朝两次用兵进剿,也只是致使下瞻对土司势力衰弱,一直被上、下瞻对压制的中瞻对便趁势而起。到洛布七力羽翼丰满,四出攻掠时,又出大兵进剿。但这已不是乾隆时国力强盛的景象了。于是,这次进兵更像是一次示威游行,中瞻对势力并未受到大的损伤。洛布七力销声匿迹不几年,他的第三个儿子贡布郎加复又横行于瞻对地面。

    护法转世的贡布郎加

    贡布郎加一出生,就被一位高僧目为恶魔降世。

    藏文史料中说:“雪山神而生贡布郎加,贡布郎加生而神力绝人,兼有胆智,自幼嬉戏,儿童多受其指挥,既长而驰马、试剑无虚日,每顾盼自雄曰:‘天何生我在蛮夷之中!’”

    也有高僧说他是护法神的化身。其名中的“贡布”,在藏语中就是护法神之意。在藏传佛教所构造的神灵世界里,护法神大多是些出自本土的恶魔凶神,佛教自印度传人藏地后,这些凶神恶煞都被藏传佛教中的密法大师相继收服,成为佛教的护法。在藏区,大多数佛教徒并不是因为熟读佛典,洞明佛学而生出对佛法僧三宝的敬信崇拜,因此,很多人往往对于具有各种法术魔力的护法神相当崇拜。

    贡布郎加既被视为护法神的化身,传说中的他从小时候起,其行为就颇不一般。传说他皮肤黝黑,眼睛发红,身强力壮,但凡遇到禽鸟虫蚁,必置之死地而后快。

    青年时,贡布郎加身边更聚集一帮青少年,打架斗殴,偷盗抢掠。更喜欢撺掇离间,待他人彼此动刀弄棒,他于一边旁观,感到其中乐趣无穷。对于跟随他的这一众精力过剩,寻求发泄的年轻人,顺着他的,施予财物毫不吝惜,不顺从的,都要遭他毒打。

    他还不是一味地任勇使气,遇到强敌,也知隐忍退让,事后再图谋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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