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布郎加看到这样的情形自然喜不自胜,他要好好利用土司们人人自危的心理,再添一把火。
这一把火就是挑拨离间。
一段时间,他与地理上距瞻对相对较远的德格,以及白利土司频繁来往,故意疏远紧靠瞻对的孔萨与麻书土司,造成土司间彼此猜忌,然后举兵攻打孔萨与麻书两家土司。贡布郎加吸取了征服章谷土司前期一味硬攻而不能得手的教训,在战事前期,令他的兵马稍进攻后便佯装败退,让他的对手认为瞻对人并不如传说中那样英勇无敌。接下来数次战斗,贡布郎加的兵马依然稍战则退,有时甚至还佯装败逃,使对手的队伍渐渐滋生了轻敌情绪,除了土司官寨外,分散在雅砻江两岸的村寨都放松了戒备。这正是贡布郎加耐心等待的大好时机。一个夜晚,瞻对人出动大兵,同时偷袭孔萨和麻书两土司全境,一夜之间,便几乎将其全境占领,并向两土司官寨合围而来。见此情形,孔萨与麻书两土司自知再也无从抵抗,便收拾金银财宝和清廷颁发的印信,抛下土地百姓,举家向西逃亡,渡过金沙江,进人西藏地面去了。
如此一来,瞻对北境有蒙古血统的霍尔五土司,便只剩下白利与朱倭两家。朱倭土司本是贡布郎加的女婿,见此情形,自然立即归附。这白利土司一家,自知无力抵抗,也只好向贡布郎加称臣投降。
战胜了霍氽五土司,今天甘孜和炉霍两县的地面几乎被贡布郎加全部占据,所辖人口与地盘都增加了一倍以上。战胜之后,他做了三件事,我还是引藏文文书中的原话吧:“在甘孜建了一座前所未有的官寨,派索郎翁扎、扎西邓珠为头人。”
“古曲达官寨让夏古喇嘛当头人,所有险要之处都建了城堡。此外还任命了很多头领。把原来有权有势的人撵走他乡。”这两件事情,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接下来的第三件事,却能见出贡布郎加比之午过去那些互相频频争战的地方豪酋们有着更大的野心。
他移民。
“贡布郎加在他所收服的村寨中抽一两户到瞻对,从瞻对抽一两户上来补上,新旧部属混合在一起。”混合在一起后又该干什么?发展生产?新旧移民的彼此交融与认同?除了整个青藏高原短暂统一的吐蕃时期,当时的统治者在青藏高原上做过这样的事情。自吐蕃王朝分崩离析以后,这片高原上的地方豪酋们,彼此争战不休,都只为有限的人口、财富与地盘。但夺得人口与地盘,似乎也仅仅是为了以此为本钱壮大实力,以期可以夺得更多财富、人口与地盘。土司豪酋间其实是可以通过商业交换彼此获利的,但所有那些高贵的脑子里似乎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念头。是的,历史本身正常前进的脚步就这样非常奇怪地在青藏高原上停顿下来。就这样,直到今天也以强悍自诩的藏民族其实是在频繁的争战中日渐衰弱:人口日渐稀少,财富日渐损耗,最后导致的是生产力与精神的双重枯竭。
占领了新的地方,贡布郎加比别人多做了一件事情,移民,但效果并不好。当地藏文记载中说:“自从归顺瞻对以后,这里大小头人,平民百姓无心劳作,整日惶恐不安,没有一个人能安居乐业。”
因为他的移民是为了监视新征服的人口,而不是有意于以此方式促成民间更有意义的种种交流。
瞻对征服康巴最大土司
贡布郎加这位瞻对人的英雄,依然逃不出这片土地上演了千年之久的故事路径。他征服了霍尔五土司后,属下的人口与地盘都扩大了不止一倍,这样的空间中,足够他做很多事情。但上千年的故事路径,决定他脑子里能想到的,只是掠夺更多的人口,获得更大的地盘。
更大的地盘、更多的人口在瞻对的西北方向,那就是德格土司。
德格土司是康巴地区最大的土司。一是品级高:是清廷册封的从三品的宣慰司。二是地盘广大。通常,清代册封土司的策略是“多封众建以分其势”,今天藏区行政建制中的一个县,当时通常有几家土司,互相依止,也相互牵制。但德格土司一家却控制着今天属于四川省和西藏自治区境内几个县数万平方公里的地盘。有这么大的地盘,人口兵力也数倍于一般的土司。更何况,其境内还有不同教派势力强大的寺院集团,更增加了德格土司的威望。
今天到德格,说起过往的陈年旧事,当地人都会骄傲地提起一句流传了几百年的话:“郎德格,沙德格。”意思就是,天德格,地德格。极言德格土司强盛时地面的广大与威望的崇高。在那个时代,即便是向称强悍无敌的瞻对人也不得不屈从德格土司的威势,在边界牧场纠纷中低头让步。一度,瞻对土司每年还要向德格土司进献厚礼,表示臣服。有材料说,即便狂傲强横如贡布郎加,未得势时,对德格土司也要施长辈礼,以示尊崇。
对贡布郎加这样性情的人来说,曾经被迫的谦卑都转化成心中的仇恨。只等机会一到,便要施行加倍的报复。
某一天,在要道上巡行的对兵丁拿获了一位德格土司的信差。这信差正从瞻对西北方的德格土司境往瞻对南方里塘一带的毛垭土司地面上去。从这信差身上搜出一信,是德格土司写给毛垭土司,约他发兵和德格土司南北夹攻瞻对。有文字记录了这封信的原文。
信件有浓郁的藏文书面语风格:“瞻对出现了魔鬼的化身,瞎子威胁着周围的土司,希望我们能团结一致,在敌人较弱小的时候把他消灭。否则,小火蔓延成大火,小祸酿成大祸,到头来我们都会追悔莫及。”
这封信被截获后,贡布郎加隐忍不发,将抓获信差的事和德格土司信件的内容都隐匿起来。德格土司只知信差失踪,并不知贡布郎加已经得获信件的全部内容。而收信人毛垭土司,竟连有人致信于他这件事情都毫无知晓。
这下,贡布郎加更不会放过德格了。他也深知,在瞻对四周的土司中,以德格土司势力最大,不容轻视,调兵备战之时,明明兵锋所指是西北方的劲敌德格,却故意走漏消息,说是要南下攻打里塘土司,以此麻痹对手。
这时,道光皇帝已经去世。清廷的龙椅之上,坐的是咸丰皇帝。
公元1852年,也就是咸丰二年,贡布郎加将集结的兵马分为上中下三路步兵和南北两路骑兵,分头向德格发起了进攻。五路兵马都是秘密出行,利用地势地形,白天全部人马隐藏于密林之中,夜晚才衔枚疾进,快速行军。
大军行抵德格土司的门户玉隆地方,替德格土司镇守东部边境的玉隆头人一枪未放、一刀未动就投降了。因为贡布郎加允诺,他仍然可以保持他对玉隆地方的统治权。玉隆头人投降后,以大量的牛羊、金银犒劳瞻对兵马。
与此同时,瞻对南路骑兵已经扑人德格土司领地的腹心地带,到达离德格土司官寨很近的欧普隆村。贡布郎加派人送信给德格土司,除了告诉他已被瞻对大军包围外,还把前次缴获的邀约毛垭土司夹攻瞻对的信件一并附上,以示自己师出有名。
此时德格土司切麦打比多吉只有十一岁,土司职权由其母亲和管家共同行使,眼见瞻对人已经深人领地腹心,大股兵马四围而来,既无法调集人马抵抗,更无高人献出退兵之计,只好全家逃亡。而这一手,也早在贡布郎加的意料之中,当他们一行人西逃渡过金沙江,长舒一口气,以为脱了困厄之时,却在一个叫汪布堆的地方,被瞻对兵马追上,土司母子被俘。
贡布郎加指挥兵马长途奔袭,兵不血刃,俘虏了德格土司母子,占据了其统治中心,其广大辖地上的下属头人和主要寺院里的部分喇嘛看到大势已去,也纷纷四散潜逃。不及逃跑的,也都做了瞻对人的俘虏。
如此轻易,川边地区最强大的德格土司便被瞻对兵马击败,其领地大多被瞻对人占领了。得胜后,贡布郎加便委派手下强将勒乌玛为驻德格的大头人,甲日喇嘛泽仁、杰吾达吉为驻德格属地头人,并修筑坚固城堡,意在长期镇守。
当地史料中说:“收服德格以后,贡布郎加威信倍增,甚至德格境外的大小头人,昌都喇章的头人全部敬献哈达并向其交纳税赋,连青海境内的头人们也向贡布郎加表示臣服,从各地通向瞻对的大道上,前往向贡布郎加表示拜伏和主动上贡纳税的人马络绎不绝。”
贡布郎加故技重施,把俘虏的当地僧俗上层人士全部押往瞻对境内,有民间资料记载:“贡布郎加把扎溪卡地方的头人等许多户人家,昌台地方的多户人家,洼学地方的多户人家,以及玉科地方的多户人家集中到瞻对境内的麦科地方。还把德格境内寺院一些有影响的喇嘛活佛分别安置在觉觉寺、尼古寺和吴瓦寺三个寺院。贡布郎加把这些人作为人质。”
此前贡布郎加说过:“不听话的人,可能造反的人,不杀肯定不行。我想的是除了杀人,还有没有把他们捏在手心的其他办法,我现在已经想到了一个办法。”甘孜州政协所编《甘孜州文史资料选辑》第三辑有昔饶俄热先生所撰《新龙贡布郎加兴亡史》一文,梳理贡布郎加事件脉络最为清晰,此文如此记述贡布郎加占领德格土司领地后的处置手段甚详:“德格既平,贡布郎加将俘获来的德格土司及其部属分别进行了如下安置和处理:‘将德格土司关押在瞻对甲日村,将土司的母亲关押在滂热官寨。将八帮寺的温云活佛和到德格讲经的后藏萨迦派果玛活佛送至昔瓦寺,将呷拖寺的知麦吉空活佛送至竹德寺,格泽活佛送至略空寺,将竹庆寺的奔洛活佛送至嗳枉寺。由于德格土司的管家更呼约勒伙同部分头人逃跑到西藏去了,贡布郎加对已向他投降的原德格土司下属头人很不放心,因而把甲考司郎、索莫聂巴、普玛布结、达本扎西格勒和枉堆泽仁多吉等分别关押在瞻对的绒洛、大盖、葛扎、切依、镑热等地。’”
贡布郎加兵到德格时就已投降的头人曲登泽巴和喇嘛泽仁,他们曾当着贡布郎加的面咒骂德格土司统治无道。后德格土司在汪布堆被俘,送去瞻对时,两人又在途中私下在少土司面前诅咒贡布郎加是魔鬼。贡布郎加认为这种两面派的人不能留用,遂将二人抛人雅砻江处死。
“原德格土司下属头人中,只有最先投降的玉隆头人一人,由于迎逢勒乌玛和贡布郎加的女婿林葱土司,没有被关押。”
一个僧人留下的回忆文字中说,“这一年的德格一点也不宁静,是个多事之秋。”一千多年里,藏区社会中不变的重要人物,就是寺院的活佛喇嘛与世俗的头人两类,也就是说,这个社会结构其实相当原始而简单。控制了这两类人,就算控制了这个社会。贡布郎加深谙此理,于是,要把新征服地域的这两类人物都押解到瞻对加以控制。
民间传说中的多面布鲁曼
在昔日的瞻对,今天的新龙县,凡是民间传说,人们很少提及贡布郎加的本名,都用他的绰号布鲁曼。
布鲁曼,是瞻对人的英雄。
他的事迹也日渐引起当地藏、汉两族文化人的关注,不断被书写。不只是民间传说,这些书写也为我提示了很多线索。特别是或明或显地隐藏于这些书写中的观点,给我很多启发。这些书写者对这个历史人物的种种现代解读与定位,让我得以有更多的视角来观察这个特殊的人物。
我对从这幕大戏中发掘出一些新的意义充满希望。
希望从这一事件,或者从这个被传诵了近两百年的瞻对英雄身上发现一点能突破藏民族上千年梦魇般历史因循的东西。但是,不得不承认结果让我终于失望。
英雄如布鲁曼,终于也未能超越时代与文化,所以,最终也只是那种社会氛围所能产生出来的一代豪酋——当然,是最杰出的豪酋。在这片土地上,他比此前的所有豪酋更蛮横,更顽强,更勇敢,更有计谋,更残酷,却也一样不知天下大势,一样不曾有半点改变社会面貌的愿望,最终,一样地要在历史的因循中重蹈覆辙。
在新龙地面上行走,随处都可以听到他的种种奇异传闻。
有这样的故事说他的残暴:贡布郎加待在官寨里闲来无事时,有一种特别的娱乐,就是命人随便从周围的村庄找来一个婴儿,往其肚子里灌满奶汁,然后,他亲手将婴儿从官寨楼上摔下,看着那小生命摔在楼下的右头上,鼓胀的肚子炸开,牛奶飞溅。贡布郎加会抚掌大笑,说,人死去时也可以不流血,而流出雪白的牛奶。
有这样的故事说他的强横:贡布郎加不喜欢乌鸦,特别是乌鸦烦人的聒噪。
那时,在滂热地方,他嫌新修没有几年的官寨不够雄伟,又调集百姓,替他重修官寨。新修的官寨楼高七层,墙厚近丈。伐木采石,夯土筑墙,都是百姓被强服无偿劳役。新官寨修成后,贡布郎加决定,官寨上方的天空中不能出现乌鸦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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