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长篇小说全集Ⅱ-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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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瞻对战事虽然发生在川属土司地面,但四川方面却消极避战,进攻瞻对,从始至终,差不多都是藏军独立进行,事情到了如此境地,哪还有四川方面派员插手的余地?但皇帝高高在上,并不知道前线的真实情形。而在中央集权的政体之下,下级对上级,地方对中央,报喜不报忧,几乎是各级官员一种本能,盛世时尚且谎话连篇,更何况中央政权日益衰微之时,地方大员捏报事实,更是肆无忌惮。皇帝也许不知道地方上具体情形,但必也深知奏报中所言一定“捏饰甚多”,但国势如此,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下些这种不着四六的旨意,自也不足为怪了。

    这些奏报中,只有一件事情是真的,贡布郎加多年征战占据的南北两路各土司地面几乎被藏军攻占殆尽,此时贡布郎加能控制的只剩下瞻对本境和最早攻占的章谷土司地面。

    风声鹤唳之中,一夕数惊。

    一个地方枭雄走向败亡时,故事也就又回到老套路上。少数人忠心耿耿,却无力再挽狂澜,更多人本是趋炎附势,危机来临时便注定众叛亲离。

    在故事的结尾处,对两位主战的大将勒乌玛和尤布泽丁,各种版本的书面与口传史料都未叙及他们在接下来的战事中有何积极举动。最后,主战最力的勒乌玛也投向了藏军。他幻想着保住性命之外,或许还能得个一官半职,但他在瞻对境内外多行不义,民怨汹洇,投降后被藏军砍头示众。

    故事中说,“忠于贡布郎加,并同藏军像从前一样抗争的只有几个人”。

    更多的却是通敌与背叛。

    第一位便是因主和被贡布郎加罢夺兵权的普雄占堆。

    甘孜被藏军占领后,普雄占堆便从麦科潜往章谷,与藏军联络,希望藏军东向攻取章谷地面。这事被贡布郎加知悉,派一名叫次登罗布的前去命令普雄占堆将可能通敌的人清查后集中关押,然后带领妻子回瞻对接受新的任命。普雄占堆一眼就看穿了贡布郎加这拙劣的计策,一面与次登罗布虚与周旋,表示依然忠于贡布郎加,愿意服从命令,并派其儿子随同次登罗布先回瞻对;一面派人在半路设伏将次登罗布杀死,救出其子,随后便率一干人众投向了藏军。

    “独有将领阿曲罗科坚守章谷一带,后来全军覆灭。”

    于是,贡布郎加占据的最后一个土司地面也被藏军攻占。

    藏军随即从麦科地方进兵,居高临下威胁瞻对。

    “瞻对人心动荡,大盖头人格然滚投靠藏军,喇嘛仁真假装得了腿肿症,并到处宣扬,说自己是个不知明天死还是后天死的人了。”

    贡布郎加气焰正炽时,不只是大大小小的地方豪强前来投靠,就是各个寺院也慑于声威归附于他,此时,也纷纷弃他而去。其间有一个寺院的遭遇值得一说。

    某天,那位装病的喇嘛仁真和另一个同伙带上钱财逃跑了,半道遇到一个头人家女佣,问他们去哪?两个人说,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我俩去投降藏军。女佣多嘴,向人说了此事,又有人把此事传到贡布郎加耳朵里。听到此消息,贡布郎加十分气愤,说:“这些人,有好吃的给他们吃,有好用的给他们用,当我最需要他们为我出力的时候,他们却投降了敌人,这些无情的寺庙和喇嘛,我要坚决清除。”

    他马上派兵追捕,却已经晚了,喇嘛仁真早巳逃得无影无踪,寺僧们也四处逃散,追兵们就把他所住的降空寺抢了个一干二净,还杀了寺中一个小僧人。

    喇嘛仁真逃出生天,半道上遇着藏军,便献上钱财,返身引导他们潜往瞻对。藏军接近降空寺,不想却在这里受到瞻对伏兵袭击,伤亡很大,藏军怀疑喇嘛仁真投降是假,一把火烧了降空寺,还将喇嘛仁真捆打监禁,后来查证他的确是真投降,方才将其释放。

    就这样,当藏兵分三路攻人瞻对腹心地带,合围而来时,贡布郎加身边只剩下他的几个儿子,一位是松达贡布,一位其米贡布,还有一位叫邓登贡布。

    贡布郎加的另一个儿子东登贡布,是他手下的得力大将,当初南下攻击里塘土司的战斗就由他亲自指挥。但到后来,他觉得父亲在统治新征服的地方时过于严苛,贡布郎加又不听进言,便带领属下单独居住在另一官寨。当地史料说,当藏兵四围而来,他眼见得父亲众叛亲离,势力迅速土崩瓦解时,禁不住对他人叹息:“是我父亲做事太过分了,以致众叛亲离,连百姓都站到了敌人一边。”所以,当他的官寨陷人藏军包围,东登贡布感到继续死战已失去了意义,便派一位喇嘛前去藏军营中谈判。这位喇嘛对他说:“看来,眼下的确只剩下这一条路了,但谈判结果如果对你不利怎么办?”他回答说,“不必考虑我个人的安危,只要妻子儿女和百姓能得到安全,什么条件我都可以接受。”

    对东登贡布的事迹,《清史录》也有记载:“藏兵攻剿瞻逆,叠次获胜,生擒瞻逆长子东登贡布父子,次子僧人四郎生格等。东登贡布等自愿寄信与贡布郎加,(敦促)带领番众投降,先将萨迦喇嘛、德格土妇母子等放回。贡布郎加得信后,将德格长子长女等放回,将萨迦喇嘛、德格土妇等仍留在寨,亦未率众投诚,是其怙恶不悛,即准投诚,难保不意存反复,著即饬令史致康督催藏兵,即速进攻。”史载,投降后的东登贡布还献出全部家财,被藏军充为军费。

    这时的景纹,已经从新近开通的川藏大道,过里塘、巴塘,到了西藏境内的察木多,并在那里暂驻,一面慰问藏军,一面督促他们继续进攻。《清代藏事辑要》中载:“业经景纹犒赏茶包等件,并筹款添补军火,俾番兵等踊跃进攻,迅图剿灭。”

    一代枭雄的最后时刻

    藏、汉文史料,对贡布郎加最后时刻的表现有更详细的记载。说他面对重围而来的藏军,常常仰天长叹,为了此时的众叛亲离。松达贡布对父亲说:“现在后悔已经晚了。我们曾一再劝你不能过分信任勒乌玛,可你却把他当成唯一的知心人。有人说真诚的话,你感到刺耳;花言巧语吹捧你的人,你却十分偏爱。我们占领了很多地方,但没有得到人心。我们把那么多活佛头人抓到瞻对来充作人质,结果压而不服。”这样的话,贡布郎加现在可以人耳了,儿子们也敢讲了,但讲了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贡布郎加叹道:“事到如今只好跟藏军谈判了!”

    关于谈判条件,贡布郎加依然不明大势,心存幻想,他说:“我们是住在自己家乡,必须要保住我家管辖百姓八万户的地位和权利,这是凭我们自己的力量得来的,他们没有理由从我们手中夺走。”

    其实,瞻对地面那时至多就五六千户人口,所谓八万户云云,都是从暂时占据了别的土司地盘时得来的人口,这时不要说这八万户,连瞻对境内的几千户,他也已经失去控制了。

    贡布郎加的官寨地处雅砻江东边陡峭的江岸之上,地势险要,楼高七层,墙厚五尺,粮食储备甚为充足,还有水道暗通寨内。藏兵虽然重兵围困,轮番进攻,一时间却很难得手。

    在此情形下,藏军前线带兵官赤满也愿意谈判,但他其实是要设计生擒贡布郎加。

    松达贡布愿替父亲前往,但贡布郎加坚持要自己亲自出马。

    藏军带兵官赤满在双方约定的谈判地点,搭起帐篷,并选了三十名武士埋伏下来,自己髙坐帐中,等候贡布郎加到来。

    在民间故事中,瞻对的布鲁曼,也就是一只眼的贡布郎加此时依然充满了英雄气。

    当地史料一说他生于公元1799年,一说他生于公元1800年。有此两说,想来应是藏历与公历换算上产生的歧义。也就是说,这一年贡布郎加已在65岁以上,却依然雄风不减。

    那一天,他只带一个随从,辞别家人,飞身上马而去。

    这时的贡布郎加,又显得有勇有谋了,快到谈判的帐篷跟前时,贡布郎加从容下马,并悄悄吩咐随从:“我下马后,你要把马掉头牵好,等我出来。”

    说毕,便只身进了帐篷,还未坐定,见帐篷周围有人影晃动,知道对方设了埋伏,便出其不意,一手将藏官赤满脖子捏住,一手拔出腰刀喝道:“今天你敢动我一根毫毛,就没有你的活命!”

    赤满慌忙说:“我赌咒,不会杀你。”

    贡布郎加并不松手:“说你的条件?”

    “你要释放德格土司母子。”

    “可以!”

    “你扣押的萨迦活佛等也要一起释放!”

    “好!”贡布郎加问,“你不是想抓我吗?”

    说完,贡布郎加撒开手,飞步冲出帐篷,等到埋伏的三十名武士回过神来,贡布郎加已经上了马,口中发出尖啸飞马而去了。

    贡布郎加回到寨中,遵照诺言,将德格土司母子和其他押在寨中人质共二百余人,予以释放。

    藏军却并未撤除包围,贡布郎加告诉两个儿子:“我们和藏军的谈判还没有结果。虽然赤满已赌过咒了,人不吃咒,正如狗不吃铁。现在,我们和藏军伤亡都很大。也许还可以再去谈判。”

    儿子松达贡布虽然知道如此情形下,谈判不会有什么用处,但还是愿意代父亲前往。

    临行时,他和全家人告别:“我此去肯定回不来了。现在的局势很不好,我做梦也预示不祥。但我并不后悔,请放心,我不会给我们家丢脸。”

    贡布郎加的女婿,霍尔五土司之一的朱倭土司洛色愿与松达贡布同行,并说:“我们要走一同走,死一起死,回一起回!”

    赤满前番谈判没有能生擒贡布郎加,十分气恼。他责备那三十名武士没有尽到职责,致使藏军蒙受耻辱,将那三十名武士用皮鞭抽打后,另换了三十名武士,布置在帐篷四周,定要在谈判时,将贡布郎加生擒。

    当地民间传说,这位赤满命人在地面上铺满新剥下的十分滑溜的杉树皮,这样,前来谈判的人站都站不稳,更不要说持械反抗了。

    但赤满等来的不是贡布郎加,而是他的儿子松达贡布和女婿洛色两人。

    谈判并不艰难,因为赤满同意了松达贡布提出的一切条件。但当松达贡布起身告辞时,埋伏的藏军一拥而上,先将洛色制伏。松达贡布拔刀拼杀,当场砍死几个藏兵,想趁势冲出帐篷时,却在滑溜的杉树皮上滑倒了。他见帐篷门被严严实实地堵住,便想从帐篷侧面逃走,不料刚一伸头即被藏军将他的发辫揪住,当下便被五花大绑。

    赤满押了松达贡布去官寨诱劝其父投降。

    这吋,贡布郎加已将全家撤到官寨中心,将其余的附属建筑一把火点燃。

    故事中说,当松达贡布到了官寨前,看到浓烟时,哈哈大笑说:“财物不与敌人,饮食不给魔鬼,这就遂了我的心了!”

    到了寨前,他连喊三声“阿爸”。

    贡布郎加从窗口探出头来。

    松达贡布对父亲喊道:“我落到这种地步,您已经看见了!接下来怎么办,由您自己拿主意吧!”说罢,回头对洛色说,“我们现在该念六字真言了!”

    两人便高声齐诵“晻、嘛、呢、叭、咪、吽”。

    赤满见状,下令将两人刀劈于官寨跟前。

    贡布郎加一家见二人惨死,痛恨万分。

    “当晚,官寨顶上太阳落下之后,他们在楼下埋置火种,到了半夜整个官寨楼房开始燃烧,连同一切财宝被大火吞噬。大火过后在废墟之中发现贡布郎加儿子其米贡布和妻子等人的遗骸。贡布郎加和儿子邓登贡布等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去向。正如空中漂浮的云朵,消失的彩虹一样。”

    另一则当地史料说:“当晚整个官寨燃起大火,外面只听见贡布郎加的儿子其米贡布大吼一声,打了一枪,就没有动静了。第二天,大火熄灭,官寨已经烧毁。藏军在废墟上只发现其米贡布和他妻儿的遗骸。据说当大火燃烧起来后,贡布郎加和邓登贡布便带着妻儿和随从逃出了官寨。后来贡布郎加在雪山背后气愤而死,邓登贡布则经玉树潜逃往蒙古去了。这些都是传说,没有得到证实。”

    这则史料又说:“最近听说,青海有贡布郎加的后裔,尚待查证。”

    《景纹驻藏奏稿》中所载略有不同:“迨我兵进攻之时,该酋父子三人子嗣,家丁三十余名,人财房屋,全行烧灭,只有其米贡布及伊女三人从窗内飞绳下地,亦已擒获。”

    至此,瞻对几百年来强悍民风所养育成的一代枭雄贡布郎加和他称雄一时的霸业与他的官寨一起灰飞烟灭。

    英雄故事余韵悠长

    在大清朝内外多事,风雨飘摇之时,贡布郎加于公元1849年起事。逐步控制瞻对全境,又相继外侵相邻各土司地面,其间琦善组织汉土兵进剿又无功而返,更助长了他的野心,官军退去后,更是放开手脚,大肆进攻,先后侵占和攻打掳掠霍尔五土司、德格、里塘、崇喜、明正等十三家土司,和当时青海西宁及西藏所属的数十个游牧部落,其势力“迤东至打箭炉地界,南至西藏察木多,北至理番厅,西至西宁所属二十五族,横亘万余里,无不遭其荼毒。同治元年,又复围攻里塘,扰害川藏大道,阻塞茶路,各土司及康巴西藏一带,动荡不宁”。

    最后,野心勃发,宣称要做“汉、藏、蒙古人的王”,终至覆亡。

    其失败的原因,除了中央政府和西藏政府的合力进攻,重要的还是民心向背。我所以对有清一代瞻对的地方史产生兴趣,是因为察觉到这部地方史正是整个川属藏族地区,几百上千年历史的一个缩影,一个典型样本。

    川属各土司地盘不大,人口稀少,平时没有常备兵力。

    没有战事时,人们都在家农牧,或为土司头人无条件驱使,应付各种差役。一有战端,凡十八岁到六十岁的男子都在应征之列。以村寨为单位编伍,各村寨头人充任领兵官。遇到激烈战事,又从一般战士中挑选年轻力壮、勇猛强悍者编为先锋队,在战斗中冲锋陷阵。先锋队兵丁被称为“打生”,意为可以吃老虎的兵。获得这一称号的人,有战功后被提拔为军官和头人。除当喇嘛出家,这是土司社会中下层百姓进人权贵阶级的仅有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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