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长篇小说全集Ⅱ-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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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人就是前文已经提到的德格土司属下的玉隆头人,瞻对兵马几路围攻德格时,玉隆头人率先投降。其时,他随奉在贡布郎加派驻德格的大将勒乌玛左右,却一直用计在瞻对和西藏间煽风点火。此时,这位原德格土司属下的玉隆头人,见藏军大兵进攻德格,再次叛变,率兵从瞻对守军背后发动偷袭,动摇了瞻对守军的防线。

    对驻德格头人勒乌玛节节败退,只好向贡布郎加告急,请求援兵。

    贡布郎加立即派另一得力战将普雄占堆带领骑兵三百前往增援。普雄占堆追随贡布郎加多年东征西讨,富有作战经验。前往德格救援途中,他侦知藏军首领赤满率兵驻扎在德格附近的汪布堆地方,即率所部向石渠开进,并施放烟幕,说是要去保护他家的亲戚林葱土司。实际目的却是采取迂回包抄战术,意图从北方南下,会同保卫德格的勒乌玛守军,将藏军包围,加以聚歼。但他并不像在瞻对本土那样熟悉地理情况,在翻越拿纳玛犬山时便迷失方向,未能与勒乌玛如期会攻藏军。反而在行踪暴露后,被藏军识破阴谋,避开了他的兵锋。普雄占堆在汪布堆地方扑了空,只好退回石渠。

    此计不成,普雄占堆不检讨自己如何失策,反而迁怒于防守金沙江的当地武装,责备他们抵抗不力,并将领兵头人扣押,解送去甘孜一带看管。这些当地武装,本是慑于贡布郎加的威势,暂时屈从,见普雄占堆如此行事,自然大为不满。现在不惟不思如何抵御藏军,反而期盼藏兵早日到来。

    瞻对一地素有四处“夹坝”的传统习性,长此以往,养成强桿民风。贡布郎加自然深知这点,只在瞻对本境严厉约束部属不得滋扰百姓,随意抢掠,但一出瞻对之境,便纵容他们大肆抢掠,并明确规定,抢掠所得,都归个人所有,不用上缴充公。这也是瞻对兵马作战积极勇猛的一个重要原因。这回,普雄占堆骑兵退回德格北部石渠的草原地带,复又大肆抢劫,连当地著名的色须寺、莎西寺等寺庙也不能幸免。当地人怨声载道,面对藏军进攻时,人心向背,已一目了然。普雄占堆对此却并不觉察,重新踏上南下回归之路时,他和他的骑兵人人得意扬扬,满载而归。

    普雄占堆率兵回到德格东面,率部翻越雀儿山与勒乌玛会合。此时,藏军已占领德格南山,直逼德格。普雄占堆便从德格北山发起进攻,与藏军激战。普雄占堆不支,队伍溃退。他想率兵进驻德格的中心,勒乌玛驻守的更庆地方。不想,同是瞻对兵马,勒乌玛却不许他进人更庆寨中,普雄占堆也无可如何。

    第二天,普雄占堆又利用有利地形,居高临下再次向藏军发起冲击,终于击退了藏军,暂时解除了对德格中心更庆的威胁。

    勒乌玛驻守更庆,却不许前来援助的普雄占堆部属进寨,造成双方互不相助的分裂局面。勒乌玛如此对待长途奔袭前来救援的普雄占堆,的确匪夷所思。我一直努力为此寻求答案,但民间传说,热衷的是贡布郎加本人的种种传奇,对于具体战事的经过并不关心,而我搜集到的几份书面记载,均大同小异,并未说明勒乌玛此举的原因所在。荒诞的事实已然发生,原因却晦暗不明,我也不能妄加推断。

    问题是,藏军败走后,勒乌玛自己也面临很大困境。普雄占堆击退藏军,同时也把他的队伍截为两段,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在藏军大兵压境的情况下,本已归顺的德格本地武装也起而反抗,频繁向勒乌玛部属发动袭击,使得勒乌玛部属穷于应付,日夜不安。

    在此情形下,勒乌玛依然恣意妄为,面对藏军进攻,不得已收缩防地时,将他弃守的那些地区村寨尽行烧毁。他对待抓获的藏军俘虏也相当残忍,有当地史料记载:“俘虏许多藏兵,有的被投江处死,有的被关押虐待。将每十八名俘虏的手掌戳孔,贯以毛绳,彼此串联为一组。在扒光他们身上的衣服后,在空房中关押一夜,每次只有一两个人活着,以外的人全部死去。”

    甚至对于俘虏的藏军战马也不放过:“他们把藏军的战马关人空房,不准出来。这些马匹由于饥渴啃食屋内柱子和泥土垃圾后全部死去。他们用大炮轰击城堡房屋,使之成为一片焦土,打死很多人马。寺院周围全是人和马的尸体,腐臭使人透不过气来。”

    勒乌玛此举除了激发更大的仇恨与反抗,并不能改善其不利的战争态势。不久藏兵再次将他驻守的更庆地方包围起来。勒乌玛多次突围,没有成功。

    来自瞻对的援军普雄占堆就在近旁,却没有出兵助战。

    倒不是因为他忌恨勒乌玛,而是因为另外一件事情。

    普雄占堆病了,竟至卧床不起。

    按那时的习惯,有病不是寻医问药,而是找喇嘛打卦。喇嘛说:“你打了拉萨来的神兵,所以得了恶报。西藏三大寺念的咒经,在你身上得到了应验。你要免除灾难,只有快向神兵认罪。”对此,普雄占堆半信半疑,便按兵不动。观望之际,他病情好转,身体渐渐复原。普雄占堆便以为喇嘛所言不虚,决定再不和藏军对抗。不仅如此,他又暗中通过此前归附瞻对,后又投向了藏军的玉隆头人与藏军取得联系,立誓不再与藏军作战。对方自然求之不得,说要报请噶厦政府在战后对他委以官职。

    如此一来,贡布郎加失去占据不过几年的德格的时候就来到了。

    勒乌玛在德格力战不支,致信贡布郎加请求退回瞻对。

    贡布郎加见此情形,只好允准。而且命令勒乌玛撤退前,要将更庆地方的官寨、村落、寺庙和驰名整个藏区的德格印经院全部烧毁。

    贡布郎加的儿子松达贡布,并不像其父亲那样藐视佛法,听说其父下了这样的命令,马上也给即将从德格退兵的勒乌玛去信一封,口吻严厉:“不准你烧毁更庆寺和德格印经院,否则你我一定不会再有主仆关系,绝不会饶恕你!”

    因此,勒乌玛撤离德格才没有烧毁德格印经院。

    因此,我们有理由感谢松达贡布。一百多年后,更庆已是川藏边界上一个繁荣的城镇,是今天的德格县城所在。县城旁边,那座印经院依然静静耸立。我到更庆镇的第一个清晨,便前往探看。出了县城的大街,古老的白杨树和高原柳丛中可以听见溪流的声响。山腰一块台地上,便是四方形的印经院建筑。当地百姓绕着印经院赭红高墙转经祈祷。早饭后,我又在当地朋友导引下前往参观。四方形的建筑中央是四方形的天井,一个个幽深宁静的房间门窗都开向这个天井。和藏区那些弥漫着陈年酥油味和浓烈藏香味的宗教建筑不同,这座古老建筑中氤氲着墨香与纸香。打开一个个房间,架子上整齐排列着手工刻制的藏文印版,这些印版是全部《大藏经》和藏族文化史上有名的文献经典。所以,人们说这里是藏文化的宝库。在朝向天井的回廊中,匠人们在研磨新墨,把这些新墨刷在古老的印版上,铺上新纸,碾压拍打,揭开后,那些古老的智慧就化成文字,清晰地落在纸上。把这些字纸晾干,装订一番后,便走出这座宝库,去往藏区的四面八方。

    印经院的天顶上,阳光明亮,我向当地朋友提起那个名字:贡布郎加。不像在新龙地面,这个名字无人不知。在这里,人们眨眨眼,相互望望,为不熟悉这个名字而对我露出抱歉的笑容。

    我说松达贡布,他们就更不知道了。

    我们只是在阳光下相视微笑。

    当朋友指给我看对面山崖上一些隐秘的山洞,上千年来,那里都是一些出世僧人闭关隐修之地。

    印经院下方,河流正在两山间奔流不息,西流几十里地,注入金沙江,然后再浩浩荡荡,往东南方向,奔流入海。

    也是民间传说,勒乌玛接到松达贡布信后,还是要坚持焚毁印经院。并说,撤离之时,他要望见德格印经院燃烧的火光。

    但他派出去的人,并未敢对印经院举火,只是点燃了旁边几座民房,用那烟雾障眼,把勒乌玛蒙骗过去了。

    离开更庆时,勒乌玛在马背上频频回望,果然望见了印经院方向燃起了冲天的烟雾,这才挥鞭东去。还是传说,勒乌玛率兵向东翻越屏障德格的雀儿山时,玉隆头人率当地武装处处拦截,使他的兵马受到巨大伤亡。

    “撤退的路上因为没有马,全部徒步而行。用枪和剑当作拐杖,像乞丐一样狼狈不堪。藏历木牛年一月他们才回到瞻对。”

    勒乌玛撤走后,普雄占堆也相继撤离。

    藏军随即兵不血刃,占领德格。

    所向披靡的“神兵”

    贡布郎加失去了德格地面的消息传开后,其占领的霍尔五土司地面立即骚动起来。

    藏文文书《瞻对娘绒史》记载说:“前线打了败仗,后方很快就混乱起来。”“原来被贡布郎加关押在霍尔五土司地面的人纷纷组织越狱逃跑。其中,被关押在甘孜绒坝岔地方的人犯,在越狱逃跑时,被头人扎西邓珠发觉,以致全部被杀,或被投河处死,引起人犯和群众的愤恨,相继起来反抗。头人扎西邓珠被愤怒的群众肢解泄愤。”

    “由于以前头人扎西邓珠多次欺压大金寺和四周村寨,大金寺喇嘛抓了扎西邓珠父子,被愤怒的人们肢解后当作枪靶泄愤。在这里的所有瞻对守卫和从瞻对搬来的住户都被撵了回去。”

    关押在瞻对地面的人也在组织逃跑。

    “从前,自炉霍章谷土司管辖地向德格方向去的一百五十个土兵,被贡布郎加抢了武器后当作人质关押在尼古寺。几个月后一半的人质准备逃跑,因走漏消息,四人被杀,其余逃跑者,被跟踪追赶有三十余人被抓回,砍了脚,四人被杀后将头挂在桥上,没有出逃的都放回各自的家乡。”

    勒乌玛和普雄占堆回到瞻对后,藏军在北线向今天的甘孜县地面,即霍尔五土司地方发起进攻。而瞻对南面的里塘,同时受到另一路藏军的攻击。面对这样的严峻形势,贡布郎加召集几个倚为股肱的大将商议对策。其中两个,即勒乌玛和普雄占堆我们已相当熟悉。另外两位,一个是镇守里塘的头人尤布泽丁,一个做了贡布郎加手下大头人的泽仁喇嘛。

    面对藏军凌厉的攻势,是战是和,贡布郎加手下四位干将分为两派。勒乌玛和镇守里塘的尤布泽丁主战,普雄占堆和泽仁喇嘛主和。

    “贡布郎加在娘绒雪塘召集普雄占堆、勒乌玛等大将商议对策。”

    “普雄占堆建议说:‘您可以暂时放弃炉霍章谷等五土司的地盘,最好想一个保住瞻对的万全之策,分散兵力对我们不利,会使我们一事无成。’”

    “勒乌玛听完哈哈大笑着说:‘只要阿贡(贡布郎加)给我多补充点兵员,藏军根本不算什么,我会将他们击败。’并狂妄地说,‘如果不能把达科以下土地收复的话,阿贡你所有杀人的罪过由我来承受。’”

    “贡布郎加十分赞赏勒乌玛的勇气,说:‘你是一位无惧的勇士,你所说的很有道理。’当场奖给他布匹和兽皮,补充了兵员后将他派往甘孜。同时,贡布郎加对普雄占堆说:‘你这木匠、孬种、胆小鬼,灵魂是否被吓走了?’说完还吐了普雄占堆一脸口水,给了一条茶后赶到了麦科。”

    从种种传说看,贡布郎加十分信任的勒乌玛是个有勇无谋之人。他在德格已经败于藏军,却依然轻敌狂妄,说:“金包虫胆小怕死,德格兵是吃圆根的蛆,霍尔五土司的兵吃的是豌豆糌粑,打仗都是不行的。和这些人打仗,心里不要有一点畏惧。”

    川根,是川属土司地面普遍种植的一种蔬菜,根、茎、叶都可食用。糌粑,是藏族人的主粮之一,其实就是一种炒面,上等原料是青稞,豌豆是很次的东西。这样说,是出于藏语修辞习惯。以讥讽敌人吃得很差,来暗喻其人也低劣不堪。金包虫则是一种依靠分解牛粪为生的甲虫,喻指穿黄色制服的藏军。

    于是,普雄占堆被夺去头人职务,发配到麦科地方。贡布郎加此举大为失当,既然已不信任普雄占堆,便不该夺其职务后,又让他去到麦科地方。这个地方,与霍尔五土司之一的炉霍章谷土司交界,是瞻对东北边境的一片髙地,战略位置相当重要。

    贡布郎加厚赏勒乌玛,并为他补充兵力,要他率兵北上甘孜,镇守霍尔五土司地面,并伺机收复德格。

    同样主战的尤布泽丁则重返里塘前线。

    可惜,这边勒乌玛的瞻对兵马还未出动,藏军已经进驻甘孜。

    当地史料记载:“当地群众像迎接菩萨一样,熏烟迎接藏军。勒乌玛曾多次试图向藏军反击,都没有成功。”

    看看南边的里塘:“藏军占据德格后,分兵向里塘攻击。贡布郎加命令派驻里塘的头人尤布泽丁进行抵抗。激战下来,藏军大败,瞻对部队取得胜利。他们将俘虏的藏军,全部投人勒曲(里塘河)。但是贡布郎加认为:里塘地域开阔,难以固守,为集中兵力,保卫瞻对,他命令撤退。因此,藏军又占据了里塘。”梗阻经年的川藏大道又打通了。

    同治四年,即公元1865年10月间,皇帝得到奏报:“里塘夷案办理完竣,所辖台站均已安设,并伤藏兵暂缓折回。”在川省境内盘桓经年的驻藏大臣景纹才得以上路前往西藏任所。

    里塘善后举措是:“招回各土司所管百姓复业”;“饬令里塘正土司与堪布格桑喇嘛等,公举头人另充副土司……并将勾结瞻酋之副土司拉旺策里发往前藏充当苦差。”

    对于深入川属土司地面的藏军,同治皇帝此前严令撤回西藏,但眼见并不能令行禁止,也只好听之任之了。下旨说,“藏兵如由该将军饬令会同众土司剿灭瞻对,则藏兵借口向内地索饷自是意中之事,诚不可不预为之防……”“与各土司现已逼近瞻酋老巢,若即行撤离,瞻酋恐又鸱张”。真是纠结不堪啊!所以,还命令川督胳秉章,派员“驰赴瞻对境内体察情形,妥为驾驭,毋令别滋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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