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长篇小说全集Ⅱ-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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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噶厦政府在达赖或摄政王下,有四位噶伦管理全藏政务,每有缺额,都要由达赖喇嘛会同驻藏大臣上奏朝廷提名新人,这就给了驻藏大臣卖官鬻爵的机会。据张荫棠调查,一噶伦官职“陋规一万二千两”是半公开的行市,“额外犹需索不止”。其他官职也明码实价:“挑补代本、甲本各官,陋规二三千两至数百不等”。而这些费用藏官们并不自己出钱,“皆摊派于民间”。所以,张荫棠慨叹,“民之何辜,罹此荼毒!”驻藏大臣如此作为,致使“一切政权得贿而自甘废弃”。

    英军第二次入侵西藏,驻藏大臣有泰的作为更是自毁长城。英军抵拉萨,有泰往见荣赫鹏,“自言无权节制商上,不肯支应夫马等情,以告无罪,媚外而乞怜,荣赫鹏笑颌之,载人蓝皮书,即以为中国在藏无主权确证,庸懦无能,误国已甚!”

    更令人可可笑的是,英军到了拉萨,有泰忙着“犒赏牛羊柴薪”,而且出手大方,用去银子一千五六百两。最后,张荫棠查出,有泰报销的这笔接待费用是四万两!

    首官如此,下属可知。少支出多报销有之,向西藏官民索贿受贿者有之,侵吞驻藏清军兵饷者有之。当时,有泰信任驻藏大臣衙门的门丁刘文通,“以之署理前藏游击,领带两院卫队,又总办全藏营务,凭权纳贿,卖官鬻爵,其门如市,各台汛员弁,纷纷借端更调,下至挑补兵丁台粮,需索银四五百不等”。张荫棠奏书中举了一个例子,一个叫李福林的都司被撤职,向刘文通行贿五千两,不降反升,做了游击。

    英军人侵,前线战事紧张时,“警报屡至,催赴敌前开议”,有泰不肯去前线处理危机。这时,刘文通便采给主子散心:“购进藏姬五六人,献媚固宠,白昼挈随员等赴柳林子召妓侑酒,跳唱纳凉,该大臣醉生梦死,一唯其所愚弄。”

    清朝历代皇帝,对西藏以致整个藏区,恩威并用,但始终提倡的,还是两个关键词,曰“惠远”,曰“德化”。而派驻当地官员,行事糜烂骄横如此,都走向这两个词的反面去了。想要因此“以服远人”,自是痴心妄想。

    我没有统计过有清一朝派驻西藏的大臣和帮办大臣的准确数字,但肯定已有好几十位,而对西藏日渐糜烂的吏治大力下手全面整治的似乎只有张荫棠一位。

    他呈报了清朝驻藏官吏种种腐败情事后,上奏“可否请旨将刘文通、松涛、李梦弼、恩禧、江潮、余钊、范启荣七员先行革职,归案审办,分别监追,以警贪赎”。至于有泰,“系二品大员,应如何示惩之处,圣明自有权衡,非臣所敢擅拟”。

    不只中央派出官员贪腐,这个问题也是噶厦政府的痼疾。

    张荫棠也查出:“噶布伦彭错旺丹,贪赎顽梗,勒索百姓,赏差银两,任意苛派。浪仔辖番官阳买,贪酷素著,民怨沸腾,均请先行革职查办。”

    对张萌棠的处置,清廷一概同意。本来清廷已下令有泰“来京当差”,此时下旨将有泰“先行革职,不准回京,停候查办”。

    张荫棠此举,受到西藏各阶层的拥护与欢迎,对贪腐成风、怠惰成习的汉藏官场,也震动不小。张荫棠自己也说,“全藏极为震动,屏息以观我措施,以为臣系奉旨查办藏事人员,与寻常驻藏者不同”。这句话反过来说,就是在藏人眼中,寻常驻藏官员都是大同小异。

    对清朝驻藏官场稍有整顿后,张荫棠又提出新治藏政策大纲十余条,上报清政府外务部。

    第一条,就是对达赖喇嘛优加封号,厚给岁俸后,另立俗官为藏王,专管地方政府事务,而以汉官监之。其要义是结束西藏政教合一的政权。

    第二条,改革噶厦政府体制,重新设置官职,分理内治、外交、督练、财政、学务、裁判、巡警、农、工、商、矿等局事务。也就是要将旧政府改变为一个现代政府。

    第三条,添拨北洋新军驻藏。

    第四条,以现代方式训练藏兵。

    以下若干各条,兴学筑路,架设电线,教藏民在当地种茶等,都体现开化与强盛西藏的意图。清廷照准之外,并无具体支持措施。而噶厦政府首先就成为张荫棠治藏新政的改革对象,自然也是消极应对。英国人柏尔在其《西藏之过去与现在》一书中说:“此最高委员所行改革,不适合拉萨大多数官吏之脾胃……故初甚得人心,其后计划未有结果。”

    更何况,他在西藏查办贪腐,触动的岂止是一个二品大员有泰,而是触动一张大网。正如时人所说:“朝中枢纽腐败,官员互为攀缘,结党营私,同蚀国本。”不是如此的话,有泰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做到二品大员?张在西藏大张旗鼓行事时,清政府已接到密奏,诬告他在拉萨“有令喇嘛还俗,改换洋装之事”,以及种种举措失当,“深恐激成事变”。

    1907年五月,张荫棠奉清政府外务部电示,要他前往印度西姆拉与英国人会商英国在西藏江孜开办商埠的具体事宜。

    有材料显示,上密奏使得张荫棠离藏者,是新任驻藏大臣联豫。但在挤走张荫棠后,这位出过洋的驻藏大臣还是努力推进张所设计的治藏新政。

    他向清廷提出将原有驻各驿站的文武官员全部裁撤,仅留传递奏折、公文和管理驿站的吏卒,每年节约银十万两,以此为经费训练新军两营,“以练兵先行,以树声威”。同时,还奏请从广东、四川拨银各十万两,用以扩练新军。而朝廷批来的银子,比他要求的多了一倍有余。于是,他当即一面在外采买新式武器,一面开办陆军学堂,从驻藏清军中挑选二十余人,又从驻藏大臣直辖的藏北三十九族中调青年十名,再由噶厦政府调派藏人十名,加上廓尔喀人十名,同入陆军学堂学习,为将来的新式军队培养军官。

    接着,他又在拉萨设立巡警局,训练了步巡警一百二十名,骑巡警二十四名。

    联豫也与张荫棠一样,把兴办教育、开发民智放在极其重要的地位。在西藏开办两所初级小学堂,汉、藏人子弟一同授课,一律不收学费。学制六年,计划这些学生毕业后,送往四川继续深造。两年后,全藏办起了十六所初级小学。

    联豫又筹办藏文传习所和汉文传习所,派汉人学习藏文,藏人学习汉文,为西藏培养翻译人才。

    如此一来,川边赵尔丰;西藏张荫棠、联豫励精图治,遥相呼应,使得藏地一改上千年的沉闷郁闭,局面焕然一新。但这种焕然一新的表象下,却又动荡不安。除新旧歧见之外,更关涉汉藏间族际关系,稍微操作不当,事情便因治而乱,走向其反面。

    1909年11月,十三世达赖喇嘛率一众随从回到拉萨。驻藏大臣联豫亲自到郊外迎接。达赖喇嘛早已获悉赵尔丰在川边改土归流废除土司世袭权力,限制寺院特权,以及张荫棠、联豫在西藏实施治藏新政的种种情状,心里自是相当不快。在归藏途中,更听说联豫为稳固治藏新政,上奏朝廷,请调川军人藏,心中更是极其不满。遇到亲自迎到郊外的清朝驻藏第一命官联豫,视若无人,不曾有一言一语,恼怒之下,连起码的表面礼节也不顾了。

    联豫更将此视为奇耻大辱,气愤难平之际,便失去一个朝廷命官的应有风范,不顾全局,只想施以报复,找回驻藏大臣的颜面。当下就指控达赖喇嘛私购俄国军火,亲自带人到布达拉宫搜查,结果一无所获。继而又派人北上那曲,检查达赖喇嘛尚未运到拉萨的行李,也没有搜到所说军械。

    达赖喇嘛也是睚眦必报,马上命令噶厦政府停止向驻藏大臣衙门供应柴草、粮食、人役和驮畜等。

    如此一来,清廷驻藏的第一命官和噶厦政府首脑两人见面,不要说共商西藏改革大计,见面后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便互相视为仇敌。西藏局面,因此渐渐失控。看此情形,清廷便委任赵尔丰为新任驻藏大臣,并派出两千多川军前往西藏。这支军队进军之初却不顺利,在察木多波密一带受阻,后赵尔丰亲率所编边军助战,击溃藏军和地方民兵,才又重新整顿队伍,前往拉萨。藏方不但反对川军进藏,更坚决反对在川边藏区改土归流而声名大振的赵尔丰任驻藏大臣。为此,西藏方面除了在藏东武力抗拒,同时上书清廷吁请阻止川军人藏。在给清政府的信中说:“我们受压迫的西藏人向你们呈上这封信,尽管表面上看来一切都好,但是内部却在大鱼吃小鱼……军队已开进了西藏,这正引起西藏人巨大的恐慌。我们巳经派了一位信使到加尔各答去详细电告事情的细节。恳请召回最近到达康区的清朝官员和军队,如果你们不这样做将会带来不幸。”

    同时,西藏方面又致信英国人请求外交斡旋:“虽然大清与西藏亲如一家,但是清朝官员赵尔丰和驻藏大臣联豫却在策划共同对付我们的阴谋,他们没有把我们表示抗议原件副本呈送给大清皇帝,而且他们还加以篡改,俾使其罪恶目的得逞。他们正在派军进藏,企图消灭我们信仰的宗教。恳请你们电告清朝皇帝,要求他阻止现在正在进人西藏的军队。我们对目前的局势非常担心,请求列强们进行干涉,敦促清朝军队撤出西藏。”

    清廷接受了西藏方面的一半请求,解除了对赵尔丰的新任命,令其继续留在川边经营,军队则继续向西藏前进。同时,清廷对英国方面说明,派川军人藏,是为了强制达赖服从条约,保护新开商埠,维持治安。

    1910年2月,这支川军进抵拉萨。

    这时,距达赖结束逃亡返回拉萨不过两个月时间。见英国人榦旋无效,川军长驱直人,达赖喇嘛才肯与驻藏大臣衙门洽谈。但直到此时,达赖喇嘛仍然不愿与联豫相见,便邀驻藏帮办大臣温宗尧相见。答允不再以武力阻止进藏川军,恢复对驻藏大臣衙门的一切物资供应。温则许诺:川军抵达后,不骚扰地方,改革藏政诸事和平办理,不侵犯达赖喇嘛教权,不危害喇嘛。不过,允诺归允诺,人藏川军军纪松弛,刚刚抵达拉萨,即在一个叫琉璃桥的地方枪杀喇嘛,进而在经过布达拉宫时胡乱射击。达赖喇嘛惊惧不安,趁夜再次出逃。只是出逃方向与前次不同,他一路向南,逃往英国殖民地印度去了。

    川边改土归流

    赵尔丰在川边的改土归流,尚称顺利。

    康南地方巴塘、里塘改土归流初具成效。而康北的德格和霍尔五土司及明正土司等,还未着手进行。此时,德格土司家族内部不和,正好给赵尔丰一个插手的机会。

    前面讲过,鹿传霖任四川总督,派军进击瞻对藏军得胜后,曾派委员张继处理过德格土司家族内部争夺土司权力而起的纠纷。当时,鹿传霖有意在瞻对和德格实行改土归流,便借机将老土司切麦打比多吉夫妇和两个儿子先解往打箭炉,再后又解往成都软禁。鹿传霖改土归流未成,德格土司一家被释放回本土。官方正史中对此事语焉不详,但地方史料对此过程则有详细描述。

    鹿传霖去职后,四川方面裁定,由切麦打比多吉的长子多吉僧格随老土司“襄理政事,如能称职,则准承袭”。不意切麦打比多吉夫妇在归途中相继病逝。经驻藏大臣文海审定,又经成都将军恭寿允准,由多吉僧格代理土司职务,并颁给印信一枚。

    多吉僧格性情柔弱,继承土司职后,大权落在了负责协理土司日常事务的大头人手中。

    他的同胞兄弟昂翁降白仁青则个性强悍。当年,在其母亲和驻瞻对藏官的支持下,曾经实际控制过土司大权。其父不甘心大权旁落,清军平瞻得胜后才有赴瞻对告状之举。有此前因,昂翁降白仁青对其兄承袭土司职位本就不满,见其大权旁落,便用武力迫其兄退位。川省派章谷屯委员前往调解无果,多吉僧格被迫交出土司印信,逃往西藏出家为僧。时在1903年。昂翁降白仁青上任后,为摆脱忠于多吉僧格的大头人的控制,另辟官寨居住行使土司权力。1906年正式呈请清廷,准许其正式承袭土司职位。驻瞻对藏官也派出武装进驻德格,支持昂翁降白仁青。

    此举激起原多吉僧格手下任事头人的激烈反对。他们派人从西藏迎回多吉僧格,同时组织武装进攻昂翁降白仁青官寨。杀死和驱逐了部分支持昂翁降白仁青的头人,多吉僧格重新执政,并将其弟囚禁。后来,昂翁降白仁青逃走。德格土司属下头人分成两派,各拥一方,相互争战不止。最终,多吉僧格战败逃亡。昂翁降白仁青再次掌握土司大权。

    此时,多吉僧格走投无路,眼见在其兄弟相争中,驻瞻对藏官并不站在自己一边,而是明明白白地支持其弟弟,所以失败后便不愿也不敢再到西藏,剩下一条路便是从清廷方面得到支持。于是派亲信南下巴塘,控告其弟反对“天命皇帝”,要求赵尔丰出兵镇压,并情愿交出土司印信,在德格改土归流。

    赵尔丰平伏康南后,想在康北地区改土归流,正愁无从着手,德格土司兄弟相争誓不两立,对他而言,正是天赐良机,当即亲率大军分多路自南向北挺进德格,多吉僧格也组织土兵八百余名以为内应。昂翁降白仁青兵败逃往西藏。

    民间传说,昂翁降白仁青先是率败兵逃到青海,经某寺著名活佛介绍,便和正返回拉萨的十三世达赖喇嘛一起到了西藏。他和其追随者被噶厦政府安置在那曲地方,并给予四品职衔。

    战后多吉僧格“多次要求呈缴印信号纸,自愿辞去土司职务”,赵尔丰求之不得,自然允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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