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长篇小说全集Ⅱ-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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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族共和为号召的中华民国,开创初期非但未能与别族共和,在驱除了满族统治者后,内地军阀间展开混战,于边疆地带的事务早已无暇关注了。那时的川边镇守使陈遐龄,当彭日升在察木多率兵陷于苦战时,非但不从打箭炉派兵西援,反而把驻守川边的军队调进川内,参加军阀间的内战。刘赞廷时任巴塘边军分统领,他在1921年出版《边藏刍言》中说:“自1917年7月至1918年4月,边军与藏番激战,中间九阅月,陈遐龄既不发兵,又不济粮饷,聂帮统死,彭统领俘,边军八九营覆没,官佐士兵阵亡数千,十二县失守,知事为敌所掳者,割鼻插耳,为国之玷,稍有血气,莫不震动。如陈于此时出兵两三营,援助边军,则前敌士气百倍,十余县疆土,不难一鼓恢复。乃拥兵八营,坐视边局之糜烂。”这时的西藏方面,却因为两次抗英战争失败和辛亥革命的刺激,出现了一些意图改革图强的官员。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对藏军进行现代化的改造。台湾学者冯明珠著《中英西藏交涉与川藏边情》中说,自西姆拉会议以后,藏军以过去装备落后的三千零六十二人扩建为由一万余人组成的英式武装的常备兵力。冯明珠的书中还说,英国还在江孜开办了一所军官训练学校,以驻江孜商务委员会署的英籍指挥官担任教官,以英式战争方法,训练藏军军官。噶厦政府自1914年起,增收盐税和皮革税,以这两项新增税收购人英式现代武器,同时在西藏设立机器厂,制造枪支弹药。因而藏军迅速成长为一支准现代武装,战斗力大大增强。

    西藏噶厦政府方面为扩军强军而增加税收,还造成近代史上一个重大事件,即九世班禅于1923年出走内地。藏文版《第十三世达赖喇嘛年谱》中对此事如此记载:“日喀则基宗、四品官穆夏从江孜打来电话向达赖喇嘛禀告,说明班禅大师师徒一行于11月15日突然离开扎什伦布寺出走。临行留有一信。信中说:‘下属官员违背达赖喇嘛意愿,不信守前例,摊派四分之一军饷。因无着落,只好赴汉、蒙各地向信徒募化筹款’云云。”

    光绪年间陈观浔所撰《西藏志》有专章《西藏兵制》,其中说到那一时期藏军武器装备,还是一支相当原始的武装:“藏人兵具,当时仍用古代旧物。一曰大炮。每支重三四十斤或五六十斤不等,有铜铸者,有铁铸者。长三四尺,能容之药十余两,铅弹三四十两。二曰土枪。以熟铁制造,子药均由前膛装入,即内地鸟枪之类。其枪托上有饰以金、银、珠、玉者。弹用铅铸,其形圆。三曰快枪。有独子、五子、七子、九子、十三子等类。尚有青海购来之俄国式快枪。四曰戈矛。木柄缠以铁丝,其长不过一丈。五曰钢刀。其锋甚利,虽快枪亦能斫断。六曰弓矢。七曰铁蕊销,用以护身者,能御枪弹。”

    又一章记《西藏人御敌之法》。讲有深林埋伏、夹谷包围、高坡滚石、窄路劫粮、黑夜扑营、阻挡关隘、掘险断路、据守坚碉等,这些都是从古典小说里常常看到的。

    面对这样的军队,先行改善了武装与战法的赵尔丰所领边军,才能以区区数千兵力便纵横川边三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而所向披靡。从赵心愚与秦和平教授所编辑的《清季民康区藏族文献辑要》中,我读到一则赵尔丰所领边军《平定德格赠科行军规则》,其中详细规定边军的战法,让人想起外国影片中的战争场面,抄录几则,我们便可以想见那时的战争场面及细节:

    “一、临阵时,我兵分作四十人一排,共列五排;卫队四十人,作为第三排;其余十人,看守两营械对象,并瞭望后路有无包抄之匪。”

    “一、临敌时,如战地宽,则平列两排为一行;窄则以一排为一行,余四排,以次递列。虽系平列,总宜疏散,不可太挤,免受敌枪。若地方过窄,则以半排为一行,或分两排为雁翅形,以张两翼。是在该营官审察地势、敌情,神而明之。”

    “一、临战时放枪,第一排先放,放毕蹲身;让第二排接放,以次递蹲,递放;放至第五排毕,第一排又复轮放。倘敌人攻扑太急,则前排蹲放,后排立放,敌未攻扑,则不准乱放一枪。”

    “一、各排放枪时,营官弁长,须留神察看。若打至两轮,而不能中伤人者,是即毫无准头及手颤者,必胆已摇。似此者皆勿令再放,尚可节省子弹备用也。”

    “一、临敌时,马队以四百人,分扎我兵左右,敌如远一二里外,令马队毋庸开枪击贼。贼败则纵马队追之,我兵紧随其后,保护马队。若贼退人村内,而我马队亦追之人村,我步兵即应缓缓而过,去马队两三箭远,防其村内设有埋伏,我兵犹可在后放枪,击其伏兵救援我马队也。村中有无埋伏,临时一望可知,敌被枪击死者过多,或战时已久,彼已慌乱逃窜,此真败也,可以乘之。若敌死无几,或少战即退,或应战之兵不多,退时复有整齐间暇之意,是必有诈谋,须谨备之。”

    “一、马队只用四百人,夹我兵而立,马步相距,须一丈,不可太近。其余一百人,留在我兵后路,一二里外遵巡,以防敌人包抄。如遇敌来包抄,该马队一面力战,一面飞报前敌。”

    “一、敌人如果包抄,即有后路马队与战,复有我瞭哨之十人,可以旁击。前敌闻信,切勿惊惶,包抄如已在二里之内,只将末尾四五两排,转而向后,贼来则开枪击之。再拨马队一百名,赴后路助战,其前面之一二三排,仍轮流前敌攻打,不必管后路之事,不准擅自移动,贼若扑前渐近,方可令马队一同开枪,仍以安闲从容自若为主。”

    “一、临敌时,如欲诱匪,则以蛮兵马队在前,我兵步队伏后,勿使匪人望见。该匪与马队战酣之际,我即发号令,马队左右分开,我兵从中冲出开枪。不惟毙匪必多,且使匪骤见惊惶,未有不慌乱,败阵者也。惟此条几须与马队学习熟练,临阵方不致忙敌。”

    “一、打散仗,将步队分散三人一堆,五人一簇,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或藏山坳,或在石后,或站或跑,或蹲或伏,不论行列,不拘先后,人自为战,对准敌人,发枪而巳。”

    这是赵尔丰所统边军一次战斗所作的战阵预案,临战下达,同时申明:“惟此次敌所,闻系山沟,且我马队多于步队,或散队,则有碍马队冲突,或步队尽在山脚、山腰,马队列于平地,庶不相妨,惟地势未曾目睹,难于遥度,姑备录之。以待该营官等,临时相机调度可也。”

    为该战所定行军规则还有许多条,关于后勤,关于战胜后的善后等,就不一一抄录了。

    由此可知,赵尔丰改土归流之时,所有用兵之处,战无不胜,与所辖边军已采用西式火器,并西式战法有很大关系。而民国以后,藏军经过英式训练,并用英式武装,战法与武器,如果不在边军之上,也该是旗鼓相当,更兼占有地利,形移势易,孤立无援的边军战败失地,也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民初的瞻化县

    赵尔丰驱逐瞻对藏官后情形如何?

    瞻对设县后,第一个举措就是改名怀柔县,这其实很是名实不符。有清一代,对瞻对,先后数次强力征讨,战后,又没有什么真正于民生有利的怀柔革新之举。设县后,却发现河北省已经有了一个怀柔县,为避同名的麻烦,又将县名改为瞻化。

    瞻是旧地名中的一个字,“化”,全然是个汉字,组合起来,其意思是十分明白的。但如何“化”来,却是一篇复杂的头绪繁多的大文章。

    整个民国年间,甘孜德格一带的康区北部变化频仍,地不当要道的瞻化没有什么本事,就不大见于官方史料的记载了。1992年编修的《新龙县志》,对民国时期记载也相当简略,如下:

    “民国元年,1912年8月,改怀柔县为瞻化县。”

    “民国二年,1913年,驻县军队开采甲斯孔、麦科沙金矿。”

    “民国五年,1916年8月设上瞻、下瞻、河东、河西四个总保。”

    最后一条因为关涉民国初期社会组织情形,值得细说一下。在藏官统治瞻对的三十余年中,西藏方面除派来少量驻军和有限的几位官员外,还是依靠地方豪强施行统治。其方法是百户人家左右划为一个行政单位,委派一名当地有影响有势力的头人征收赋税,催办差役,并负责地方治安。这些头人还有一个重要职责,就是到藏官驻瞻对衙门轮流当差,一面保证衙门安全,一面向下传递驻瞻藏官的种种命令。民国后,除了县政府有一名知事主持和少量驻军,政令施行还是依靠当地有势力的豪强。主要措施就是将全县划为四个行政区,行政首脑叫作总保。这四名总保都委任当地有势力有威信者出任。

    如此地方上绵延千百年弱肉强食的局面并未获改观,很多时候,老百姓仍然不能安居乐业,从事农牧生产。“民国七年,1918年8月,麦科哇西麦巴与然勒阿戈两部落发生纠纷,哇西麦巴头人麦巴龙洛率五百户,畜三万余集体迁逃阿坝今红原一带。”

    “民国十一年,1922年,川边镇守使署改四总为区,即河东区、河西区、上瞻区、下瞻区。并以区为保,各委保长管理。”出任保长,依然是当地豪强。

    “民国十九年,1930年4月,改瞻对县知事为县长。张楷任第一任县长。”

    关于此时瞻化县的各方面情形,任乃强先生给我们留下了一份当时当地的详尽记录,可以使我们一窥民国后瞻化一县的具体社会状况。1924年,任先生受刘文辉主持的川康边防指挥部之邀,以边务视察员身份,以一年时间对原川边土司地面新设各县进行考察。所到各县,绘制实在测绘地图一幅,编写视察报告一篇。其调查报告第七号,即为《瞻化县视察报告》。

    先说生产。任乃强先生以治藏区史地著称于世,却毕业于北平农业专门学校。所以,所过之处,特别留意当地生产状况。视察报告说,瞻对地方地处雅砻江河谷,地质与气候条件适合许多植物生长。他说,瞻化当地人“顽固守旧,饱则酣嬉,饥则劫掠,从无趋时厚生之志,故地利不能尽也。诚使诸夷向化,劝农得人,则此县产业,有可改善者三事”。

    第一是“为治果园”,如梨、胡桃、葡萄、苹果等类。“以瞻化地候土宜言,并极相宜。目前瞻化竟无果种,此可叹也”。

    第二条关于牧业。略过。

    第三条,“为增加农产品。瞻化山地,甚宜马铃薯。河谷宜果、瓜、葱、薤、菘、蓝之属。凡康区所能种者,瞻对无不宜。然马铃薯及葱,购自道孚,余物购自甘孜,始得入口。昔番人简陋,糌粑、酥油、牛肉外,一无所需。农作简单,固无不可;近年诸番渐染汉习,口腹之欲日侈,则增加农产品,实满足人生第一要义也。”

    不只生产极其落后,商业也极不发达。

    任先生报告中说:“瞻化县治,仅民户五十家,又无喇嘛寺在其附近,故无商业。民户少则货品滞销,无喇嘛寺则小贩无从借贷资本也。前数年此处扎有汉军,各种小贩亦较多。近则仅存茶布店二家,营业亦甚寥寥。此处各村落,概无商店,亦无市集。……每年仅恃绒坝岔(其地在甘孜)之挑担行商,游走各村,贸易日常用品。又有汉商一二家,游走各乡,零购麝香等山货而已。”

    手工业,“瞻化亦无工业,县治仅有铁匠一家,兼铸金银饰品,成器拙劣”。在此条件下,当地人“自奉甚俭。虽大富贵人家,被一布面羊裘,饮食亦酥茶、糌粑、牛肉而已。除茶叶外,甚少使用外来货品,无治生增财之欲。男子闲放终岁,急则劫人。得余一日用,则沽酒沉醉以为常。女子理家政,善织羊毛。少有积蓄,则布施喇嘛”。

    社会生产生活状况如此,新设不久的县知事又如何管理这个地方?

    “然瞻对征服未久,西康吏治已坏。历任官吏,言行阛茸(低劣、卑贱),渐为诸番所轻。渐复纵肆不受约束。官吏多欲无刚,因循日甚,延至近年,已成千疮百孔之局矣。”局面到了什么程度呢?任先生记有一位叫张绰的县知事,在瞻化任一县之长三年,却弄得自己时常担心断炊,“诸事委之四瞻头人,划诺而巳”。

    但这样的官还算是好官,因为这个县官“悉夷情”,了解当地民情风习,“能以小惠结诸夷酋欢,亦不曾枉取民财,故虽威令不行,而夷无间语。其长在官守无伤,其弊在官权日替,此固近世边吏之通病,未足责张一人也”。这是说,不贪不腐,不欺压百姓,已是好官了。至于说,在其位却不能有所作为,这是普遍现象,不只是瞻化一县的官长而已。

    不过,任先生到瞻化时,这位县知事已经离任。新任知事张楷,“豪宕有干才,在边日久,亦悉夷情,而驾驭手腕,超越前张知事百倍,莅瞻数月,百废俱举”。

    首先,命令此前委任为总保的四位当地豪酋“轮值县署候差”,其意自然是让他们明白权力所来,树立政府权威。

    其次,以前因官吏因循无能,更加当地民风强悍,应缴粮税历年都不能征齐,张楷到任后,除一个叫大盖的地方因案件纠缠未缴外,“余皆于十月以前一律扫纳”。当时瞻化全县4区48村4578户,年征粮1300余石,对牧民征收牲税折藏洋6492元。民国十六年,又新增两项税收。屠税年收人300藏洋,酒税年收200藏洋。

    再次,“县署旧虽养有土兵,全属徒手,张至饬各区总保借快枪五支,子弹百粒,发土兵使用,军容整然”。

    更重要的是,“大小案件不假头人办理,虽其间亦有不能办动者,尚无委曲迁就、堕损官威之迹”。

    也就是说,以前那些县官,并不亲自办理境内大小案件,以致政府形同虚设。原因其来有自。“昔藏官管理瞻对日,择各村豪强枭杰者,予以代本名义……藏官鱼肉百姓,全借代本力。代本亦借藏官威势,钳制其村民。瞻对村落散漫,民性慑狡,欲以一官管理之,非此法不能有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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