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奇的是,琼让竟要求互相并不友好的谈判对手“托购杭缎、线春各五匹”,并且指定“新花样,其色要古铜、酱紫、深蓝、菜灰”。唐柯三当然要理解为这是索要礼品,专门致电蒙藏委会,“请购妥邮寄西康政委会收转,作为我馈送彼之物,祈速办”。对敌双方谈判未开,而谈判大员向对方提出这样的要求,即便不是委婉索贿,也足以成为一桩奇闻。
11月7日,唐柯三报闻,刘赞廷与琼让议订解决大白事件八项条件:
一、甘瞻暂由藏军驻守,俟另案办理;
二、大白事由琼让秉公处理;
三、双方前防各退后二百里;
四、穹坝、霞坝、朱倭均退还;
五、大金寺欠汉商款速还;
六、被掳汉军放回;
七、马驌、琼让互派员致谢;
八、恢复商业交通。
这个协议,过于委曲求全是一定的,等于变相承认了藏军对甘孜、瞻化的占领。所以,身为川康边防总指挥的刘文辉当即致电蒙藏委员会,“声明不便赞同”。最不赞同第一条、第三条、第七条,以及政府采买东西馈送琼让。
在南京的西康籍人士为此更是群情激愤,“特组国防救亡会”对蒙藏委员会发出强烈要求:一、撤职查办唐柯三;二、公布康藏交涉真相;三、甘孜、瞻对划归西藏,到底是蒙藏委员会的意思,还是唐柯三个人妄断?
问题是,这样的条约,西藏方面还有人反对,“有藏官上书达赖,反对退还穹霞、朱倭一条”。
蒙藏委员会无权决断,把这个协议上呈行政院定夺。
蒙藏委员会这时可能也意识到采办杭锻作为礼品送给琼让颇为不妥,致电唐柯三:“杭缎昨交邮已追回。”
1931年12月10日,行政院同意了这个条约:“查唐委员与西藏代表琼让议定解决康案条件八项,揆诸现在情势,尚合机宜,仰即电知该委会即照此办理。”署名是“院长蒋中正”。
但到了12月21日,蒙藏委员会又致电唐柯三:“所订八条,外间颇多非议,旅京康人反对尤烈,本会及执事将为众矢之的,望暂勿签字,徐图转圜。”
12月22日,唐柯三日记:“晴。得成都友人电,谓当道始因省城各界对所订条件不甚满意,遂来电反对诘难……余非不知此案结束之日,愆尤必丛集于一身。但既遵奉中央意旨办理,只有牺牲一切,外界责难,在所不计也。”
唐柯三主持下的这个协定,本是遵从中央旨意,却遭到二十四军方面和康区地方各界强烈反对。在此情形下,国民政府中央又收回了成命。其实,一部分在甘瞻地方的当地百姓头人,眼看协定签署后就要归属西藏地方管辖,也找到唐柯三申诉。
唐柯三日记就记载:“白利头人来谒,表示不愿归藏,声泪俱下,为之恻然。”“甘(孜)、瞻(化)、炉(霍)、理(化)四县人民闻之,异常惶恐,纷纷来谒,力陈誓死不愿归藏,声泪俱下。余力加抚慰,谕以无论如何,必设法将各失地收回,尔等放心,始各感谢而去。”
“大唐坝总保格子泽多来谒。据称其父自投顺汉官后,效忠无二,临死尚嘱其善继父志,渠奉命惟谨。自去年藏军攻占甘孜,迫其投降,彼不愿服从,复无力抵抗,遂率数百人逃至炉霍地方安身,今特来恳求赏给谕单保护。余嘉奖犒赏,并给谕单令去。”
在此情况下,唐柯三束手无策,焦虑万分,又电蒙藏委员会,“因患脑疾甚剧请准回京就医”。
上面自然并不允准,命他在当地坚持工作。
协议签订后的12月14日,唐柯三日记又记瞻化县长张楷释放事:“查张等一行三十余人到甘已一月,琼让借口请示达赖,不肯释回。”不释回也可以,你至少得管俘虏吃饭吧。但他连饭也不肯管,因为此前议定的两万元伙食费不包括此后的这些日子。所以,唐柯三在日记中说,“既未便向藏方借粮,而康定当局亦无何种接济,张之随员人等有沿街叫卖衣物以资糊口者。余以有关政府颜面,不能坐视,屡赠款接济,今已三次矣。”这恐怕也是战争史上的一个奇闻。得胜方不管俘虏的伙食费,对方所付的伙食费用光了,就不再管饭。
终于到了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唐柯三在12月31号日记中说:“张知事等三十余人均抵炉霍。此事交涉七阅月,藏方屡次失信,今始释回。自念出关半载,惟此事得一结果,殊深愧怍。据该知事面称,自由瞻化被胁西去,计共居昌都两月,德格七十余日,甘孜四十余日。同行三十余人中,妇女幼孩约十名。惟方甘夫妇,回至甘孜病故。余幸无恙。”
记得一年前,1930年任乃强先生考察瞻化时,还夸赞张楷是一名能使当地政务“百废倶举”的干员,但在此时川边动荡的政局中,也成为一株随波逐流的飘蓬了。
在当时藏军德门代本夫人云中卓玛的回忆材料中,瞻化县知事张楷在俘虏生活中还可以设宴款待藏军军官。材料中说,一天,上面发放下来“准许亚绒(瞻化)守兵返回原籍四川的证书和征用沿途役畜的路条”。几天后,张楷一行便来到德格。代本德门的夫人和另一藏军代本凯墨等藏官受到邀请,前去出席“亚绒守军”时宴会。“吾即应邀前往,席上除了上述人员,另有翻译一人。席间凯墨称:‘本人尚未接到关于诸位事宜的噶伦阿丕训示,故请安心留驻几日,吾亦改日设便宴款待各位’。”凯墨代本也不是说客气话,真的就开始筹备宴席,不想正在此时,又接到驻昌都噶伦阿呸的通知:“将亚绒守军暂行扣留德格。”这使凯墨大为恼怒:“噶伦阿丕对我事先招呼都不打一声,却擅自发证签条,遣返亚绒守军。可今日又下令将其扣留德格!”文中只说这位代本对上级噶伦的不满,没有再提那个回请张楷等的宴会有没有举行。
原来,有时在血淋淋的战争中,也有这样稍带温情的场景出现。
第十节
调处失败,特派员遇兵变
时间进入了1932年,藏军依然拒不后退,唐柯三致电蒙藏委员会:“藏情狡滑,若知国内近况,野心益肆,决无和解可能。”
刘文辉也致电中央政府:“藏情忽变强硬,琼让致唐委员函,谓:‘汉藏边界,应以泸定桥为限,让步亦当划至泰宁为限’。”
十年后,蒙藏委员会在西藏设立办事处,第一任处长孔庆宗在拉萨多年,深谙西藏情形,他也发表过探讨大白之战的文章,其主要观点就是说,民国年间,藏军越过川藏传统边界,积极东向,乃是西藏方面彼时就已有了“大西藏”意识。与今日不同者,那时是积极行动,现时则是用于国际宣传的主张。这是后话。只说那时唐柯三对调处前途深感绝望:“柯三脑疾甚剧,延医调治已逾二周,毫未收效。康案仍难负责,万恳照准回京就医。”不得回复,便干脆报告:“拟于删(15)日赴成都就医。”
15日到了,唐柯三并未起行,人还在康定。
而且,遇到大事情——兵变!还差点丢了性命。
他当日的日记详细记录了事变经过:
“阴。余自去岁由省来炉城,及此次人关,均下榻于将军桥佟家锅庄楼上。午后七时,马旅长、龙主席、程处长、陈委员、杨顾问诸君,同来余寓挽留,力劝暂缓人省。谈至九时,犹未散去。忽有马部下巡查队兵士一人,气势洇登楼人室,大声向马报告,谓查街时被二十九团留守兵夺去手枪一支,特来请示办法。马命往报王参谋长,此兵竟不去。马又重言申明,讵该兵甫退出门外,忽闻楼下枪声大起。余犹认为二十九团兵士来此寻衅,与彼等冲突也。急往室外右侧暂避,马亦闻声离座,随余出室。斯时突有一兵奔至,开枪射击,其弹掠余面而过,热炙肌肤,药气刺鼻。在此间不容发之际,余急倒卧于地,继又飞一弹来,幸稍高,穿透木壁。第三弹击马倒地。闻变兵大呼打了打了,纷纷下楼,在院中放枪一排而去。余俟变兵去后,起而视马,见其卧地不动。时则枪声四起,余以楼上非安全地,急下楼,避往后门外。约经二三小时,四面枪声渐稀,登楼视马,已气绝矣。审视之,则一弹自腰人,并未透出。其护兵一名,亦被击毙楼梯下。变兵有来余寓者,约二十余人,戕马后,遂结伙抢劫旅部、造币厂、县署,并打劫监狱。中桥一带之小商店,亦抢掠数十家。幸在深夜,百姓无受伤者。变兵饱掠后,分向关外东、北两路逃窜。当即差人往请王参谋长前来商议,飞电刘主席请兵,并催王团长速速来炉以资震摄。至马旅长尸体,则差人抬往旅部。此次变乱,幸叛兵首领并无大志,腰缠既满,分途逃窜。如果盘跟炉城,则为祸更不堪设想。事后查悉所有马部下之工兵、机关枪二连及新兵护兵,约三百人全体哗变。其巡查队之捏报二十九团兵士夺枪,实欲借此事逛马回寓,击之于途中。嗣见马无去意,遂不得不在余处发难也。”
事后追究兵变起因,是马骑旅长长期克扣兵饷,导致所部士兵不满,加之时在农历新年间,士兵请饷不得,才有此暴力之举。马旅长也因此死于非命。
尚停留在甘孜的刘赞廷报告:藏军方面在此时正向前方增兵,似乎要发起新的进攻。
事不得巳,唐柯三便留在康定担负起维持局面稳定的责任。
18日,唐柯三日记载:“王团长到炉城,带来兵士无多。闻刘主席已电令驻邛之余如海旅长率兵星夜来炉震摄。”日记中还记一笔天气,“午后雪”,想必也是记自己萧索的心情吧。
“二十六日,阴。余如海旅长率兵五连到炉城,夜间来寓晤谈。余君甚精干,足负川边责任。”
3月4日,调处无果的唐柯三终于启程离开康定,“晴。午前九时启行,各机关、法团、学校均送于叶园子。六十里至瓦斯沟宿,天气颇寒”。
12日到达名山县,13日从此处坐上汽车,一天到达成都。
唐并没有急于回南京复命,在成都走亲访友之余,还上蛾眉山玩了一趟。也许是下了高原,也许没有大白事件再烦扰于心,此后日记也不见他说头痛病了。这样直到5月20日才回到南京,这时距他前去甘孜已经“十有四月矣”。
这时蒙藏委员会已换了新领导叫石青阳。第二天,“谒石委员长,详陈办理甘案前后经过”。
“三十日,晴。谒行政院汪院长。适值开国务会议,汪公嘱余列席,报告甘案经过。因时间所限,仅作简明之陈述而已。”
到此,唐柯三《赴康日记》终篇,其不成功的调处使命也告完结。
而一年多的调处,唐柯三这位特使甚至连藏方谈判代表的面都没有见过。
调处一年多的唯一结果,那就是无论国民党中央政府还是地方上的刘文辉都意识到,中央与西藏关系,或者川藏关系,一味求和并不是解决之道,特别是国家多事之秋,更要宣示实力,以枪炮说话。
还是靠实力说话
1932年4月,刘文辉先是向中央报告:藏军大部军力,集中甘瞻,有向我进攻情势:
“本年四月乘唐特派员柯三返京,交涉停顿之际,以重兵三路分扑我军。幸仗中央德威,官兵用命,敌未得逞,我军乘胜收复甘、瞻。”
收复瞻化的经过,未见于汉文档案材料,当时驻守瞻对的藏军德门代本的夫人的藏文回忆材料中却记述甚详。那时,藏军不仅是军官,就是士兵也常带着家眷在身边。所以,德门代本的夫人也就亲历了瞻对之战。这位当时藏军驻瞻化的最髙指挥官的夫人在回忆材料中显示,很早前,德门代本就派手下军官化装到打箭炉侦察川康边防军的情况。不久,派出侦察的两人回来报告:“大部川军正往亚绒(瞻化)方向开进,战斗不可避免。”并派人去向驻昌都噶伦“请求增调援军及弹药、粮饷,上面也答应‘军火、军饷照供不误,’‘事实上军饷远未如期运至。’”
后来,“川军进抵噶塔、木里一带,并进行操练演习的情报接踵而至。斯时藏方军饱却仍未运到。而当地税收中酥油多粮食少,因此发饷时酥油居多,官兵叫唤用酥油很难换到粮食,代本、如本苦口相劝,方肯听从”。
这段话透露很多信息,让我们得以窥见那个时代瞻对和藏军的基本状况。一、藏军一占领瞻化,就开始征税了。和过去的土司时代一样,这税收多半是实物——粮食与酥油。二、藏军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后勤,打到哪里吃到哪里。军饷也常以在当地搜刮到的实物来充抵。但在瞻化却遇到了问题,油多粮少,而造成特别的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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