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设想多么正确,实行起来却是十分困难的。那时,他一方面自己还处在摸索状态中,另一方面身边已聚集起一批学生。
在红星兽防站,他的学生告诉我他艰苦探索的过程。
在黑河牧场,一个在畜种改良上很有成绩的学生也告诉我这样的故事。
还远不止这些,如今寺庙里主持医学院的喇嘛也是他的学生。他们都了解老师罗让尼玛创立独立的藏兽医过程中所经历的困难。
首先是诊断。
藏医在治疗人体疾病方面已经有了相当的诊断手段。
《四部医典》中把一次检查分为十五个部分:
(1)五官:耳、鼻、舌、眼和躯体;
(2)痰;
(3)粪;
(4)呕吐物;
(5)尿;
(6)血;
(7)体质;
(8)叩诊;
(9)问诊;
(10)脉诊;
(11)病史;
……
但其中以望舌、切脉和尿诊三种手段最为重要。舌诊是根据舌苔、舌质的情况来诊断疾病。尿诊是观察尿的颜色、沉渣、蒸汽、气味、泡沫的情况进行判断。脉诊则与中医相仿。
而在兽医学初创阶段,有两个困难必须首先解决。
牛、羊、马的生理结构。
牛、羊、马它们症状上的表现与内地疾病的联系。
在人医方面,书上已经有清楚论述,多少块骨头,多少种脉息。哪一种症状和那一种疾病相连,哪一种疾病又会出现哪几种症状。
开创一门独立的藏兽医学,主要困难并不在于病理和药理的移植,诊断才是关键所在。
一段时间里,红星兽防站前象是有人在进行驯兽表演,过往的行人都好奇地在那里驻足围观。这个演员就是尼玛和他的同事们。
牦牛拴在专门埋下的结实的木桩上,容易受到惊吓的马强制性地推到了木架上边。他们或者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仰面朝天,在牛腿上摸索、或者抱着马脖子,一边摸索,一边谈情说爱一样对着马耳朵喃喃细语。
摸到了什么,就告诉尼玛,他证实了,回身摸出笔来,在红色塑料封面的笔记本上记下几笔什么。又来摸索了。
人们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这些兽医要替牛马捉尽身上的虱子吗?
有人就大声发问了。
尼玛并不为大家的不解感到恼火。他点点头,幽默地做了一个掐虱子的动作,以僧人伤了生那种不安的神情说:“罪过,罪过。”
人群爆发出一阵笑声。
这时,尼玛却又摸索到了什么,一脸认真在他的的本子上记录去了。仿佛这笑声不是由他所引发的一样。
一个本子记满了,又一个本子记满了。珍贵的第一手材料就这样积累起来。每一个本子都沾满了牛马身上腥臭的味道。
原来,他是领着大家一起摸索牲畜的骨骼、肌肉群、经脉的分布与特性。这是一切望诊的基础。
晚上,大家都该休息了。
他又抱一头羊子回去,一边熬茶,一边在羊身上摸索,记录。
牲畜的躯体皮毛厚,脂肪多,经络捉摸十分困难。
脉象把握起来就更加困难了。
有些地方明明该有的什么也找不到。死牲畜身上一刀划开,它就在预想的那个地方。活畜身上,却就是摸不到它。或者是偶尔一次两次找到了,下次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终于,日积月累,弄清了经脉及其他组织的分布。
他们又把研究工作更深入一步。
进一步是为了辨析每一种脉象可能代表的症候。方法是把病畜和健康畜成对捉来对比分析。
经过长期努力,把藏医理论中十二脉象的原理用于切脉辨症,并进一步总结完善,开创了独立的藏兽医脉象理论和一整套切脉辨症的具体方法。
择其精要,敬录如下。
人的切脉,是在手腕处,和中医相同。
马的切脉,是在颔下动脉。牛在尾根或脉。猪羊是在后肢股内侧动脉。
脉搏的跳动次数,是以医生一呼吸计算的。人在医生一呼一吸间,跳动四次而且和缓则为正常。马、牛、羊在医生一呼一吸之间,脉搏跳动四次或三次,而且和缓,则为正常。
脉的种类他也总结了很多,一一列举限于篇幅,择主要几种作一个简单介绍。材料来自于尼玛先生遗物中哪些至今腥臭味不散的笔记本,并感谢珍藏这些东西并为我翻译的先生的弟子牡丹先生。
①浮脉:在皮肤表面跳动,轻按即得。这种脉象主表症,外感风寒。
浮数主风热。
浮紧——状如绷紧的绳索一主风寒;浮缓主风湿;浮滑——状如珠子滚动,往来流利,主疾热;浮虚主伤暑;浮洪,是热甚;浮而无力,是气血衰弱;浮如抢葱为吐血,血崩及内脏出血。
其次如浮散、浮软、浮微等脉,俱属虚症。
②沉脉:在筋骨之间,重按才得,这种脉象主里证。
沉弦——直上直下——主痛症;沉迟主里寒;沉滑主草积,沉紧主冷痛;沉缓主水湿内蓄;沉优主吐泻、失水;沉结主癌瘤、痈肿。
③迟脉,主里证。有力为疼痛,无力为虚寒。
④数脉;一息六至脉。主热症、呕吐、发热、痈疱。沉数为里热、浮数为表热。数脉无头无尾属热甚脱水,泻痢或崩漏。数而促,是心脏衰弱的脉象。
⑤水冲脉:跳动强,持续时间短,系主动脉瓣闭锁不全,和甲状腺亢进。
⑥交替脉:强弱交替出现,为严重的心脏、血管系统疾病。
⑦奇脉:吸气终了时稍弱,呼气时又变强,主心包膜积液或心包膜炎。
这是若尔盖·尼玛先生早期研究的成果。为藏兽医学独立发展奠定了一个科学的基础。
关于他在事业上取得的成功,他自己总结了五条经验。这五条是记载在一本牛皮纸封面的工作笔记上的。笔记本是他随时带在身边的东西。每一页都有污迹。说明都是在炮制了一种药物之后,治疗了一头病畜之后,来不及洗一洗手就记下的关于某一味药性的再认识,一个典型的病例。这五条经验就夹杂在这些点滴积累的材料与心得中间。纸页间还有一小朵枯萎的白色花瓣。
叫人推想到他在百忙中终于有了一段闲暇。刚刚在牧场上治疗完了一只病牛。就着女主人的水瓢洗了手,坐在阳光下的草地上,品尝着喷香的奶茶。随手从地上摘起一朵白色小花。弟子们都不忍去打扰他,要让他在这难得的轻松中恢复一下身心的疲劳。
可他拿着那朵小花,望着望着,思绪又转到了工作上面。这时,没有具体的问题来打扰他。于是,就拿起了笔,对自己的工作进行总结。他摸出衣觉里的笔记本,记下了这样的五条。
(1)主要靠坚持学习传统医学知识,对牲畜的病历进行认真的研究工作;
(2)收集群众中较好的验方,进行补充完善;
(3)学习兄弟民族的先进技术;
(4)用科学的态度进行实验工作;
(5)认真总结经验教训。
所谓用科学态度在他当然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已有成果必须进一步印证,二层意思是严谨再严谨,对任何事物不是大概把握,走一般经验主义的路子,而是能彻底掌握的决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失掉它。
红星兽防站现任站长回忆说,他到兽防站给尼玛先生当学生时,兽防站已经可以替病畜进行外科手术了。
有了技术,手术却不能广泛开展。因为施行手术时麻醉药是用西医的人用麻醉剂。人用药品到了牛马身上剂量大增,成本太髙,兽防站没有资金,生产队经济困难没有支付能力。施行手术救活了病畜,却给兽防站自己造成了经济困难。
后来,很偶然地他们发现自己配制的治马鼻疽的药方,马服后引起全身麻木,感觉迟钝,说明有明显的麻醉作用。
这个药方是个复杂的药方,共包括二十五味药。不知起麻醉作用的是哪一种。
尼玛立即决定动手把二十五味药全部制成注射剂进行实验。
工作立即就在作坊式的兽防站土制药厂里展开了。
当时,采来的药物制成注射剂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浸取。先将药物研细,经水酸化处理,过滤,再将药渣按前法处理。前后两次的液体混合,除去杂质,浓缩,加人酒精,放置十多小时,人蒸馏器蒸发酒精,灭菌,这样才可以使用。
第二种用于不适于浸取法的药物。这类药物挥发性较强,加水浸透后,放蒸馏器中蒸馏,取得的药液配成0.9%的等渗溶液,灭菌备用。可以想象25种药物制作的过程是一个多么漫长而繁琐的过程。
好在尼玛许多弟子也有了相当熟练的技术,这些事情不需要他亲自动手了。
只有一件事情,他绝对不肯让给弟子们去做。
那就是用自己的身体试验药物。他没有说什么大而无当的豪言壮语,也不说试验中隐伏的危险,只说:“药性我比你们熟悉,我琢磨得会比你们透。”
二十五种针剂,一种一种在他身上注射。学生们也不太动情,因为这种场面他们见得太多了。只是试了二十种药物都没有麻醉作用。剩下的都是毒性很大的药物了。
尼玛自己配制了解毒药,熬好,放在身边,吩咐继续开始试验。这回,围着他的学生们眼里涌满了眼泪,打针的同学手在颤抖。这样又试了三种药物,仍然没有反应!
二十四种,毒性更大!
有学生不忍观看,溜到门外,却给他叫了回来。他要每个人都看到反映的过程。经他再三鼓励,学生拿起针,这次,注射到一半,那个意志坚定的学生再也下不了手,丢了针,双手掩面哭了起来。尼玛已经感到了药物的反应。舌尖和指头有了那种期望的感觉。他自己把剩下的半针药剂打进了自己的身体。
他的舌头立即就完全麻木了,他模糊不清地说:“就——是——这——种——药——”说完,就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
他的学生在十多年前回忆这件往事。完了,他把脸深埋在两手中间,泪水从指缝中淌出来。
就这样举步维艰,但每一步都留下了坚实的脚印。
每一个脚印都印在人民心间。
继初战攻下马济癖和羊羔牛犊痢疾后,从1961年到1975年,一个又一个疾病攻克了。
先是羊痘病、牛肺炎、马腺疫、马胸膜炎、马肺炎。
继而又攻下防治炭疽病、口蹄疫、布氏杆菌、青草瘟的难题。
草原因此出现了人欢马叫的兴旺景象。这条路走过了。但谁又知道这其中包含的艰辛与他经历的困惑啊。
“甘苦寸心知。”
他想起创业之初那种种的艰苦,不禁泪从中来。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让我们收住前行的脚步,回过头去。回顾文化大革命前后那些风雨历程。
第八节 徘徊与寻觅
这首歌谣在民间没有人吟唱。
这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叫《马和牦牛的悲剧》的故事中的歌谣。故事产生于遥远古代,产生在东北藏,也就是川西北这一片土地上。不知什么缘故,这个故事不再在我们百姓的口头流传。
故事被有心者记录下来,藏人敦煌的洞窟。近代随着大批经典流传到了国外。一个英国学者发现它就写在佛经背面的空白上。
于是,我们又读到了我们先民们的故事和歌谣。
从这首歌摇看,我们的先民比我们更懂得怎样歌唱。
歌唱幸福,也歌唱忧伤。
那种的忧伤是一种深广的忧伤,忧伤一旦脱离个人范畴,就变得前所未有地美丽。
我想我们应该重新拾回这样的歌谣。而且,我非常欣赏这种歌谣不包含宗教的影响。也许是即或在今天我们也不能摆脱宗教影响的缘故吧。
当我们回顾尼玛先生的一生,特别是1960年到粉碎“四人帮”这一段时间,就很难回避宗教在正面和负面的影响。这一段时间是非常有意思的。
一方面,整个国家在政治上越来越向左的方面倾斜,每一次“左”倾程度加大,文化问题或者意识形态领域必然首当其冲,所以,“左”倾达到髙潮的运动叫做“文化大革命”。这时的藏区,共产党的各级政权已经建立并且巩固,各项事业有了初步发展。文化建设也有了一定的发展,但这种由内地输人人才而建构起来的文化,并不能形成主流。
文化意识领域的主流还是宗教问题。
尼玛是僧人出身,而且曾取得很高的学位。在宗教文化整意义上被认为是封建糟粕的认知水平上,他却要从宗教文化中吸取科学有益的成分,进行研究工作,进行畜病防治,开创一门独立而科学的藏兽医学,不能不说是一种危险的平衡游戏。
一方面,在实际工作中,一个又一个千百年来在草原上横行无忌的疫病被逐一克服,给草原和生产建设的长足进展提供了坚实的依托,这种成就得到了党和政府的承认与赞许。
一方面,他的工作与寺院文化脱不开的联系,又不断被阶级觉悟很高的人怀疑和误解。
一个时代,不仅仅奴变了一个社会的结构,也改变着一个个人的眼光。
在这神环境下,稍一不慎,刚刚开创的事业就会夭折。
前面已经说过他和还俗后人了党当了大队干部的弟弟之间的冲突。这在他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弟弟是看到了一个新时代的光辉,获得:坚定的信仰。
为倍仰而做错的事在一定意义上讲却是正确的。因为做这事的人认为他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面。
何冇人对你做事就连他自己也不会觉得是卑鄙还是崇高了。
尼玛自己知道这种危险。但他相信共产党的正确与伟大,眼下对于传统文化一种不加区分的否定最终将成为历史。
更多的他是从周围共产党人的身上感到一种献身的精神。
当时红星的党委书记就是一个这样的共产党人。这个儒雅的人经常找到尼玛促膝谈心。给他一些学习材料,让他看到了共产党人追求的是一个多么远大的目标。
尼玛庄严地向上级递交了人党申请书。为他的这一举动,许多人感到由衷的高兴。他也为自己将成为一名共产党员而干劲倍增。他又带着人上山采药去了。回来,等待他的却是令人不快的消息。
有人说他信仰的不是共产主义。
问根据是什么?
回答说:如果不是还留恋旧社会的僧侣生活,那他为什么还保持着旧社会的寺院的生活习惯。
问人家尼玛一年四季,一天到晚治病、上课、编书、采药,谁看见过他祷告或者最起码的拜菩萨一类宗教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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