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尼玛先生的教育思想正在人们心中生根开花。
在若尔盖,尤其是在红星乡采访期间,我清楚地看到了“尼玛办学模式”的成果。
在红星乡,兽医技术已经普及到每户牧民。在今天,每户牧民都是一个最基本的生产单位,家家户户都备有简单的兽用医疗器械和常用的藏兽药,能给牲畜注射、驱虫、防病治病。20多年间,兽防工作从无到有,到20世纪80年代更是发生了一个巨大变化。一度时期,公社、大队都有大量的专职兽防人员,给国家和集体造成了巨大的财政负担。现在,兽病预防、治疗技术大普及,专职兽防员大量减少。而牲畜病死率降到了3%这个历史纪录的最低点。尼玛的学生供确仁青配制“各刚顿巴”对羊羔肝浓病,活愈率在9076以上,曾获阿坝州科技成果奖。如今,他已身任阿项州藏医院副院长,所著的有关藏族医药学历史专著更受到广泛关注,即将问世出版。
现红星兽防站站长达娃,当本乡八十头牲畜得了一种藏族叫“亢”的疾病时。他在其他同志协助下,运用藏兽医和西医结合的方法,仅用7天时间就控制住疫情。
在前面我说过,估量尼玛的贡献和“尼玛办学样式”的意义与作用,如果按流行的把他几千名学生中少数佼佼者的名字和成就进行罗列,不是一种科学的估量方法。在成都,省政协副主席杨岭多吉对我说,他不太赞成把尼玛叫做草原上的孔夫子。现在想来,这话是很有道理的。孔子弟子三千,成才七十二人。但孔子作为一个思想家,一个教育家,他的社会理想,道德观念并不是因为这七十二人的成就才得以流传。尼玛的教育思想是一种大教育思想,一种全民教育思想,如果我们从少数人的成就来作为他功绩的佐证,就注定已经犯下了方法论的错误,和他的思想背道而驰了。我们必须强调在更大层面上注入了的东西,看到已经的成果和潜在的辉煌。然后再来罗列他出色弟子们的作为。
1992年的一天,牡丹、达娃以及好几个尼玛的弟子,如今都是藏文中学和技术学校的人聚在一起。他们讨论的题目,一套自编藏兽医中专班教材的纲要。他们的讨论十分热烈。有人旁征博引,有人回顾老师有过的做法。他们就围坐在兽防站院中的草地上。也许是有意为之吧,过去尼玛在兽防站的办公室的门在背后敞开。
那里,缕缕书香向外面弥散开来。
我走进去,只有满架的书闪烁着智慧的庄严光芒。那张桌子依然有人不断拂拭,不然不会一尘不染。一个屋角里,悬挂着藏戏的面具。我向那张本色的书桌鞠躬如仪,表示我的崇敬和仰慕。
我想这些数字是能告慰尼玛先生在天之灵的。他的学生们在这、个房间里告诉我这样一些统计数字。红星全乡牲畜已达9万头(只),是1960年先生白手创业时的近3倍。人均占有牲畜头数也增加了1.6倍。
先生自1960年开始,为若尔盖培养了160余名绵羊品种改良技术人员。全县共改良细毛羊和半细毛羊12万只,平均产毛比一般羊增加4斤以上,经济价值达200余万。其中的佼佼者仁青,1986年,由四川省政府授予“科技致富能手”称号。1990年,农业部又授予他“全国劳动模范”称号。他的绵羊育种成果也被推荐为国家“星火科技”项目。
采访中,仁青指着一个从远处骑马走过的人说:“那个人比我有钱,但他不帮助其他人致富,也不把钱用来发展生产,那样没有意思。”而他却是联合了其他7户牧民,共享技术和技术所创造的财富。除了畜种改良还投入大量资金建立钢质网围栏轮牧草场上万亩,添置拖拉机等生产机械,资助本地小学办学经费,为本地升人大、中专的学生设立奖学金,表现出了新型牧民的远见与良好素质。
采访中,我还发现,当时红星乡全部村级干部,藏文中学的全部领导都是原来技术学校的学生。
那么,再过十年,藏文中学培养的人才成熟起来,又将是怎样一种景象。我们没有理由不对前景感到鼓舞。就是在今天,大凡和藏族文化相关较多的教育和卫生部门,都能遇到尼玛的学生。他们身上总有着一些引人注目的特点。而且总有些新的想法和创见。教育真正的功用就在于这种潜移默化的作用。
这种作用甚至叫寺院那严整的秩序与规定也在发生变化。
让我们来访问这样一个僧人。
这个人也是尼玛的学生。嘎尔科如今是格尔底寺门巴札仓(医学院)的主持人。这个44岁的中年人是由牡丹介绍给我的,遇见他时,他正蹲在溪边洗手。牡丹和他就在溪边草地上坐下,翻阅牡丹新近发表的一篇语言学杂志上的论文’并交换意见。这个嘎尔科,身上更多一个成熟男人那种干练,而少有喇嘛们那种雍容和矜持的气度。讨论到紧要处,他露出了僧人的本相。他站起身来,嗓门也提高了,并不断叩击手掌,这是僧人们辩论时的典型姿势。当他看到还有别人在旁边时,他禁不住笑了。
他说:“看我这个和尚。”
他说他正忙于医学院正殿的建造工作。经费却不是靠摊派,也不是靠政策拨款,而是自己创收来逐年完成的。
而他创收是靠开设一个正规的藏医门诊部和一个有10来张病床的小型住院部进行的。这个寺院内的医院一年诊治病人在1万人次以上,每年创收在两万元以上。这边的收人一部分就用于逐年修建扎仓的殿堂。就这,已经是一个革命了。过去,没有殿堂,没有请来医学之神之前是不可能进行医道研究和疾病诊治的。但他却是先行医道而后才为医学之神建筑供奉的地方。
我们交谈的时候,一个回民来看病。来人得的是感冒,拿了五天的药,才花了一元多钱,如果看西医,起码要花四五块钱。除了医术,自制藏药物美价廉,实际上就给了人们更多享受医疗的好处。
看完病,嘎尔科的和尚弟子们开始聚集,这是他授课的时间了。他一共有30多个弟子。其中能够独立诊治普通疾病和配治药物的学生已有5名。嘎尔科还打算选派两名汉语水平髙的学生到正规医院培训,学习一些西药西医知识,用西医的输液、注射等手段于临床治疗,克服藏医药药性慢,不利于一些急症治疗的缺点。
而格尔底寺的医学院大殿也基本竣工了。色彩鲜艳的壁画引人注目。门口墙裙上的四株树木据说是象征《四部医典》。树干上红蓝两色的线条代表着人体的血脉与经络。三种颜色的树叶则是主要健康因素平衡的象征。除此之外,就是那幅药王城的画了,其中端坐着圣人并有天下各种药物荟萃。
享受供奉与顶礼的当然是药师像了。眉目间依然是动人的悲悯情韵。左手持着象征佛法的甘露,右手持着代表天下万种药物的诃子。殿上供奉的还有另一样东西,即表示这个门巴扎仓师承的画,在每个寺院中,我们都会看到这种极具历史感的图画,可惜的是每一个传承者彼此之间都那么相似,而且头上都有了一轮光环,因而更多艺术的风韵而少了历史的感触,但在这个大殿里,这个人头组成的传承链条中的最近的一环上,却是一张彩色照片。尼玛在他的座位上沉思。那大鼻子依然构成亲切而鲜明的特征。大殿的门敞开着,尼玛先生那一双睿智的双眼就可以望到很远的地方了。
他望到了他进人这个寺院时所走的道路吗?如今,依然隐隐约约蜿蜒在草坡上那丰茂的绿草中间。
我在先生像前敬献了哈达。
第十二节 灵魂永生
老人说,看哪
先人们的灵魂在水上行走
在这片月光与那片月光之间
地上硝盐黄金样生长
两片树叶将飘落
粘住眼睑,湿漉而芬芳
疲惫的记忆发出惬意的叹息
静默的羊群幻化成云彩
天堂门打开时没有声响
这一节诗是我,阿来的作品。写于六年前,那时,我在诗歌中接触,或者说是设计死亡。
现在我搁笔好多天了,因为渐渐逼近了一个真实而伟大的生命的死亡。
请原谅我在无数可选择的词汇中,选用了这个最为直接的词汇:死亡。而且,感到这个词的全部分量。许多天来,我都在倾听庄重的音乐,并且再一次回顾尼玛先生的一生。与此同时,我再一次捧读着伟大医圣宇妥·元丹贡布的传记。
宇妥被认为是回归到了帝释天王城。
“而宇妥自己却说我在死亡之时已经无所畏惧,我抱着幸福的思想向前正视着它。”他还表达了对他继承者的忧虑,他说医学的知识“有的像在很好处理过的地里谷物成熟了一样。即便如此,也仍然存在一种危险。那就是由什么人来收获的问题。”
在我书桌前,一个别致的架子上摆放着尼玛先生的照片。我一直就在他目光注视下写作他的生平传记。
这本书已近尾声,我发现,先生的双眼是如此睿智而且平静地注视着死亡,正像我们前面写到,当他事业恰如日上中天的时候,他怎样面对疾病一样。我们曾经摘引了记者罗开富的报道。
那时,尼玛只告诉记者他得了胃病,其实,那时胃部的病灶早已癌变。
之前,在1983年他的胃病就已经比较严重了。他自己认为是严重的溃疡。他还笑着对和他一起研究修改藏戏剧本的学生们说:“可能还生了更糟糕的东西呢。”
到邻近的七九二矿医院检查,果然说不排除癌变的可能,建议到设备完善的大医院作更完备的检查。
但他却一头扎进工作中,叫谁也看不出有病的样子。
他在为学校的各种事情四处奔波。
他编定的中学教材大纲发往藏区的各个院校和研究机构,反馈回来那么多赞许和建议,更促使他日以继夜的工作。
他身兼数职还要坚持上课。
他还要完成承担的藏兽医方面的研究课程。他还在设想将来学校发展的蓝图。
他还率领学校藏戏团下乡巡回演出。
当然,他也为自己配制了药物,天天服用,控制了病情的迅速恶化。只是当州、县领导反复催促,学生们一再请求,他才同意去作进一步的检查。
但这一次检查也仅仅只是检查而已。
检査是经兰州转道西安的第四军医大进行的。癌症完全确诊。这时已经是1985年的初夏,解放军医生当即要给他做手术治疗,征求他意见时,他摇摇头谢绝了。他的想法十分简单,既然医药之神还不肯赐给人们战胜这种病魔的知识之剑,既然自己的生命正在接近它必然的终点,他绝不会躺在床上等待这个时候的到来。
况且,依他深湛的医学知识,他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知道自己还会有多少时间。到这里接受治疗,也就是领受着领导的关怀和弟子们的爱意罢了。
他懂得并且珍惜这种温暖的意义。
就是医院检査的结果也令医生们大感意外,切片检查显示,癌细胞竟然得到了有效的抑制。医生们不好向病人提出问题,就问随行的人他是在哪家医院用了什么药物和什么手段,取得如此明显的疗效的。
随行的人说只见过他自配一些藏药服用,而没有在另外什么地方进行过治疗。
离开医院后,他登上了大雁塔登高望选。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智慧与真理的探求者和传播者他是否想起了唐代去西天欲取真经的高僧玄奘呢?这座高塔就是皇帝为储存他历经千辛万苦取回的佛经而筑造的。登高远望,东去,是黄河,是中原,是海洋。向西,迷蒙中,雪域高原逶迤而起,叫人心中浩叹。
这叫医生对这个朴实而乐观的藏族人肃然起敬。
他听见了唐蕃相争时的金戈铁马!
但他只对随行的学生们说:“文成公主就是从这里出发,去了遥远的拉萨。带去的东西我们要永远记取,那就是知识和友谊!”
回到草原的一大段路途,就是当年文成公主人藏的路途。只有在旅途中,没有具体的各种事务处理,尼玛完全忘了自己的病痛一样松弛下来,思绪在历史的海洋中畅游。他说,文成公主带到拉萨的有一部《医学大典》,是由汉族和尚摩诃德哇和藏族译师达玛果夏两人合作译出的,可惜散佚不存了。他说:“我们不能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了,那是罪过啊!”
学生们又劝他好好休息。他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却见他伸头探脑又在欣赏窗外的景致了。并由衷赞叹一个国家的美丽和壮大。
一回到学校,西安之行好像是去作一次度假,也像是他过去参加了许多次会议归来时一样,更专心地投入了工作。
过去;是责任感在促使他工作,工作,之外仍然是工作。今天,则是有限生命的紧迫感在促使他工作。
初中越办越红火,高中也终于办起来了。该歇一口气了。但他又为学校管理的规范化,这个独树一帜的学校毕业的学生和各高校接轨的工作而费心劳神,奔走呼呈,这一切有了头绪,他又为培养和寻找自己身后的接班人而思考了。
他曾让出职位,让年青人来锻炼,自己在旁边冷静而不无焦急地观察,看谁更适合担负他所创立的这个学校的未来。
这一切都有了头绪时,他又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举足远行。
一次是到西藏,作为全国藏会议的特邀代表作拉萨之行。几十年过去,不是身处其中的人很难体会到天翻覆的变化。过去,到西藏求法时那坎河崎岖的长路在机翼下一晃而过,起先,他沉浸在对过去经历的回忆中,待他想向陪同他照顾他的牡丹讲点往事时,飞机猛地一颤,在世界屋脊着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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