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霁宫不如鸾鸣宫离昭阳宫甚近,但也相距不远。先帝在位时于此废黜过一名贵妃,随后封了此宫,个中传说纷纭,不过终究是过往云烟,再辨不得真细。纵是二十余年未曾住人,但,一树一瓦却不见疏漠,皆盎然地在这个夏日,以盎然的姿态迎接我的到来,而我,犹喜宫内蜿蜒的一弯溪水,沿着回廊,似玉带将整座宫于碧翠处连接,那愈深的翠浓,染渲出一道霓光,辉洒出靖宣四年的初夏。
此后的两月,边境捷报频传,哥哥同左将军李昶平川顺利会师,二十八万大军挥兵直往潼水,因北溟观战不援,围困潼水的东梁军队腹背受敌,节节退兵至与西巽交界处安县,等候东梁国内援兵。但,我军仍不姑息,聚兵力三十九万,愈战愈猛,直捣东梁国内。靖宣四年六月九日,安县攻破,东梁困军几乎全军覆没,入城后,哥哥下令不得扰民,民心安稳,西巽大军于安县休养数日,此时,余将士二十八万。靖宣四年六月十七日,西巽与东梁援军三十六万渭河一战,初战告捷。靖宣四年六月十九日,两军再次交锋,大战七天,东梁溃败至藏云,我军亦伤亡惨重,余将士二十一万。靖宣四年六月二十八日,哥哥率师渡过渭河,顺游而上,抵达雍岭一线,驻扎六盘山上,与驻兵藏云的敌军临高对峙。纵然前方战况惨烈,但镐城依然平静祥和。
后宫仍是蝶婕妤、芊宝林平分圣恩雨露,天烨很少翻我的牌子,仅在下朝后偶尔陪我用午膳,稍作歇息,再往御书房批阅奏折,晚上则会传太尉等武将商议前方军情。
然,不过如此,已足够让其余嫔妃嫉妒,不过碍着我的位份,和西巽第二尊贵的姓氏,皆不敢有过多偏颇的非议,只把怨气撒向了蝶、芊二人。
间或听到小宫女间的嚼舌,也仅让我一笑置之。一切似乎又回到波澜不惊。
那晚的事,终是隔阂着在我们中间,纵然谁都不愿再提起,纵然我曾做过解释,但,尊傲如他,心里又是否真的放下了呢?
转眼,便入了夏,我素是怕热,内务府送来的冰块堆砌在殿内的琉璃皿内,兀自散着袅袅的冰雾,雾气沁入肤,些许的凉意便渗了进去,不过须臾,热气又笼上来,熏得身子愈发倦怠,这月余,似一日比一日贪睡。
这日清晨,才用了早膳,依然慵懒地倚于榻上,吟芩在一旁轻轻打着扇。望舒用托盘端冰镇的酸梅汤进来,我图凉,一气喝了,吟芩笑嗔:“娘娘,喝慢点,这么喝下去,一会又该说不舒服了。”取丝帕拭唇,将碗搁回托盘:
“如此炎热,也就酸梅汤让本宫稍微觉得凉快些,偏得你这么说,可见连贪个嘴都得被管着。”佯作无可奈何状,突兀地,禁不住一阵反酸,将方才喝的酸梅汤竟是悉数呕出。
丝帕虚掩樱唇,胃吐得空落方歇,额上已是冷汗汵汵,吟芩骇了一跳:“娘娘,许是贪冷吃坏了吧?奴婢这就传太医来。”望舒放下托盘,替我诊了脉相:
“不碍事,娘娘不过是中了些暑气,让内务府多送些冰块来,一会我再熬一盅清凉降火的汤药就好。”
“还是传太医来看下吧。”吟芩见我眉心依然颦着,坚持道。“不用了,让望舒熬点汤药就好。”望舒本就通晓医理,我又何必动辄惊动太医院呢。
一边早有宫女清扫污物,并奉上杯盏,薄荷、紫荆皮煎熬的漱口水,才轻泯入唇,漱水味却更让我恶心,强自压了下去,脸色虚白。
吟芩担忧地看着我,望舒接着道:
“吟姐姐先吩咐膳房替娘娘预备午膳吧。早起,顺公公不是说,皇上午膳要过来用吗?眼瞅着,前边就该下朝了。”
“就预备几样清淡的小菜吧。皇上最爱喝冰镇绿豆汤,先让膳房预备着,绿豆要磨得沙糯,用冰糖细细煨熬了才行。”我撑着精神,道。
吟芩领命下去,我继续倚在榻上,昏昏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微觉有冰凉滴于脸颊,一滴一滴,连绵不绝,从倦睡里悠悠醒来,丝帕轻轻挥拂那滴冰冷:“望舒,你又闹!”
那丝帕却被拽住,再也动不得,缓睁明眸间,嗔道:“越发没天了,才躺一会都来恼我!”
“昭仪的天是什么?”映入眸内的是一双墨黑若辰星的眸子,他唇边弧度微扬,俯着身子望向我,丝帕那端正牵在他的手里。“皇上——”我轻声嗫喏,“臣妾的天,自是如今目极之处。”翦水美眸望进他的眼底,触到的,却是一缕闪避的眸光。他唇边弧度敛了,松开牵着的丝帕:“怎么如此贪睡?晌午都过了。”
因着天渐炎热,他下朝便换了宝蓝嵌金丝云纹便袍,愈衬得面如冠玉,星眸幽明。“臣妾素是畏热,晚上睡得又浅,才犯了夏困。”缓缓起身,道:“已备下午膳,皇上是否现在就用?”
他微微摇手,手上握的一根纯白的簪子垂落我眸前,簪体玉白,独独簪头刻的芍药蕊心沁着一点金色晕彩,丝光旖旎绕缠,通透无瑕。
原来方才的点滴冰凉于颊,便是这簪子。“这是砗磲制成的簪,可宁神镇心,赐予昭仪吧。”他语气淡然,甫坐上榻,没有温度的手将我散落的青丝揽过,我稍稍转身,龙涎香萦绕间,他悉心理顺丝发,挽成随意的垂髻,再将砗磲簪插上固定。他手势熟稔,不过片刻,髻已绾成,我才要回身谢恩,他突然从背后拥住我,洁白修长的手指交握,将我圈在中央,就这样,将脸埋于我的颈后,许久许久。然后,我听到他低不可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痒麻的气息,吹起我侧颊的红晕,顺着鬓角一并笼上素脸:“等朕把前朝的事安排妥当,咱们就去避暑别宫。”
“咱们”,二字从我心底漾过,莫名的悸酥:“皇上去哪儿臣妾都愿陪着您。”我的手轻轻触上他的,他却蓦然放开圈住我的手。
将脸俯低枕在他的膝上,回眸望向他,分明读到他眸底掠过的一丝悲意,浅浅地,但清晰无比。
他见我望向他的黛眉微微颦起,伸手替我抚平眉心:“传膳吧。”
莞尔一笑,他已拥我坐起,我们仿同平常夫妻般,牵着手,步往外殿用膳。这样的时刻,我知道自己是极其幸福的。
但,偶尔会有一丝惶恐漫出,因为不知道如斯的幸福会戛然而止在何时。这份幸福,来之不易,当中经历的挫折、牵缠,会一直留在彼此记忆的深处。金丝未断的猜忌,源于不信任,而信任这词恰是幸福妥稳的根基。所以,即便此时他选择相信,可,将来呢?
我竟然如此惧怕“将来”二字。开始明白,幸福是种奢望的东西。我所能做的,也仅是珍惜,对,是珍惜!午后的阳光普射在那鸿溪水之上,波光潋滟地映照于窗棱,衬得那棱上曲弯的水印子便似跃动般,直往人身上扑,和着殿内的冰块残留在肌肤上的凉意,一并袭上来,不由得寒噤微微。
后宫波谲云诡莫若此,稍不甚,尸骨焉存。他似觉到般,手更紧地牵着我的,然,我又能一直如此倚靠吗?这个答案,即便尊贵天骄如他,亦是给不出的,也无法给出。前朝和后宫,从来就未曾分开,也不会分开。前朝的倾轧,后宫的争斗,再再地都会以一种磅礴而密不可分的方式联系在一起。胜者,贵胄满门,败者,就必须要用命来偿还方罢。我的眼眸在迈出殿门触到那抹炽灼烈日光芒时,微微眯起,然后,我看到,这道刺目的光华流转间,恰似染了极浅至淡的一抹血色,渐渐醇厚地积蓄起来,在庭院的树荫斑驳光影中散落,洇着那玉色的鹅卵石铺就的甬道亦着了一丝隐晦的腥气,丝履缓缓踩过疏影,血红浸上了履尖,再避不开,只嗖地一下,便沁了进去,映着这个夏日,终不再苍白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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