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卧在床榻,干涸的泪痕固结在腮边。把泪流干,再也流不出透明的液体时,会流出血吗?素白的帐幔随着冷冽的夜风拂起,漫天铺开在殿内,昏暗的烛火随之摇曳,曳不去的,是我心底愈来愈深的黑暗。我就这样僵硬地卧在床榻,神情漠然。殿门轻轻开启,他一袭月白金丝龙纹纱袍,步入殿中。
走近我的床榻,掀起两重的帐幔,静静地凝望我,我仍将眼眸望着不可知的某一处,只是不望向他。
纵然,他就在我身边。纵然,他是一国帝君。
轻轻地叹息从他唇中溢出,他俯低身,龙涎香依旧如此馥郁,我下意识地往里挪了下身子,他还是伸臂紧紧拥住我,将我轻轻抱起,如同抱起一件稀世珍宝,呵护怜惜:
“朕陪昭仪去看鹊桥。”嘴唇嚅动,声音亦在启唇时化为虚无。
泪,不受控制地,在他抱起我的刹那涌出,一颗一颗,坠落在我的衣襟,也坠落在他抱着我的指尖,他微微颤抖了下,旋即,稳步抱我走出倾霁宫。
内侍、宫女悉数下跪行礼间,他抱我登上御辇,令内侍将明黄的华盖放下,遮去晚风的清冷,缓缓向朱雀台驶去。
夜暮下的朱雀台,孤独寂寞地耸立在碧溪之上,黑影憧憧间,不辨数日前的喧嚣。他下辇,继续抱起我,我月白的裙摆曳地,黑缎般的发丝被风吹起,似千愁万绪,却是无法理清,将素手垂下,并不勾住他的颈部,宽大的水袖掩住指尖的苍白冰冷,裙摆垂拖在玉石地上,一路逶迤无语。
清冷的月华下,我们素白的身影重叠在一起,远望,那必是一幅极其雅致隽永的水墨画。画中的俩人,于七夕脉脉情深。可,只有我知道,这份脉脉情深背后所蕴涵的种种,早已变质。
就这样,缓缓地,他抱我登上朱雀台。“万岁爷,您小心着,您小心。”顺公公担忧地跑前跑后,生怕主子有任何闪失。虽然我身形纤瘦,但,他的手臂毕竟才添新伤,抱我一气登上这高十尺,逾九十层的台阶,又谈何容易?可,他依然执著地将我抱着,一步一步,没有停歇地,缓缓登上台顶。喘息声渐起,我看到他额际有晶莹的汗水渗出,而他抱着我的手仍是如此有力。
他很累吧,倘若十日前,我定是娇羞幸福的,然,现在,我的心中满满填着的,仅是失子之痛,而这痛,是他赐予的。
所以,我怎能只看到眼前的甜蜜,就忘记昨日的疼痛呢?眸华略略失神,朱雀台,高百尺,如若跳下,是否无悠,是否无憾呢?不,我不能死。
不仅是父亲的嘱咐,家族的寄托。
我的孩儿不能就这么莫明地死去。皇后、贤妃,不论你们有心,还是无意,终是害我孩儿的帮凶。我可以不怨,但天烨既然如此护着你们,我又怎能释怀?天烨,我姐姐负你,我又有何错?
自我进宫,你屡次疏远冷漠,看我痛苦,让我悲伤,你从来只是远远地看着,纵有些许的怜惜,在江山社稷面前,如今却是连亲生孩儿都是可以舍弃的。
无辜的孩子又有何错?错的,仅是投于我腹中,惹你厌弃。一碗绝情汤药,就这般断送了一切。所以,我积蓄至今的痛楚,唯有向你们讨回!
唇边嚼起一抹淡淡的弧度,我眸光内有些许雾气湮起,轻轻将垂下的素手于袖内握紧,紧到护甲犀利地刺痛指腹,依然不愿松开。
文奉殿内,熏着幽幽的越邻香,温和柔润的香气烘托出整个殿堂不同于天长节那日的庄严肃穆,层层垂挂的明黄透明的薄幔被风拂起,因着今晚的风不是很大,仅这样徐徐地轻扬缓飘,似婀娜翩舞的刹那回身甩袖,那么轻柔地一甩,甩出万种妩媚,千种风韵,唯独甩不尽过往的怨苦。
殿内设一观景台,凸出丈余于至高处,周围用水晶珠串制成华彩玲珑珠遮,迎风清脆叮当,甚是悦耳。台中铺置光碧如玉的象牙席,整张席用细条象牙薄片交织而成,半透明状地在烛火映照间氤氲出浅黄色光晕。
他将我抱到席上,织锦暗龙纹的白袍外笼了这层光晕,愈发俊逸。他玉琢冰雕的脸上亦被蕴染得线条柔和,唯独墨若辰星的眸底仍是无法探究的深黝。象牙席澈骨的冰冷,让我微微地颤了下,裙摆宽大冗长,拖沓地迤逦于席后,虽是上好的素白绫縠裁就,还是若有似无地罩于肌肤之上,不如纯棉柔软贴身。于人的感情,也是这般,未必最贵重的,就是最好的。帝王后宫,不容红颜见白发,而百姓人家,有多少朴实无华之情,却是白首偕老终不弃。思绪被顺公公尖利的声音带回:“万岁爷,赏月的小点都替您预备下了,您同昭仪娘娘慢用!”顺公公肥白的脸上笑成一朵菊花,瓣瓣漾开的皱纹爬上他其实不算年轻的脸。“都下去吧。”天烨淡淡地道,旋即在我身侧盘腿坐下,修长的手指将前面几案上的釉光莹润的青玉壶执起,斟满酒盅,抬袖一饮而尽。白釉泛青的酒盅映着他的手指,泠光流转中,是别样的一抹犀冷。天际一弯新月若隐若现,古老传说里的那条相会银河却是望不真切,漫天间有暗淡的星光闪烁,不过一会,就被云层蔽去,再辨不清。今晚,云深雾重。
牛郎和织女人间既不能相守,一年一次的鹊桥之约又岂能如愿?鹊桥相会两情长,不过是古人的寄托,偏偏,不论民间,抑或后宫,都将其视为爱情的见证,女郎织女自身尚且不保,又怎会佑得人间的祈愿呢?素手将他面前的青玉壶执过,在另一只酒盅内斟满,才要沾唇,他的手已轻轻握住我的手腕:
“你身子尚未复原,怎可饮酒。”唇边浮过一抹惨淡的弧度,仿佛回他,又似自嘲:“古人不是常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是小产后,我第一次启唇,轻声,染着浓浓地哀婉。
既然昨日种种,釀苦自饮,涩泪心知,今日,即便这圣恩均是假意虚情,于我也是必要去争的,因为,这才是我讨回失子公道的根基,也是还你薄情的利器。
天烨,今日,我变得如此,实是你一手促成,这样的我,你是否满意了呢?唇边笑意微拢,徒添了苍白柔弱,他眼中,漾过一丝不忍,虽浅,但却清晰地映入我的眸底。
他的眉心蹙紧,另一只手已将我的酒盅夺下,代我一饮而尽:“昭仪不怜惜自己的身子,朕实是不愿你如此!”唇际弧度渐深,似笑还悲地望着他,眸内拢了雾气浅约,只聚着,却不幻破、溢出:“皇上,您不醉,可以看到醉了的臣妾,臣妾唯有醉了,才能看到逝去的孩儿。”这句话,有几多真心,几许假意?
无论真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仅是我的心,不再像彼时那样还有一丝的天真,去相信深宫之内,可以得到帝王的爱。
“昭仪是在怨朕?”“臣妾不敢,是臣妾福薄,承了帝君之恩,却无法诞育子嗣,若说怨,臣妾亦只是怨自己。”我低眉哀委地道。这一低眉,敛去我心底的言不由衷,而,这背后隐藏的晦暗,若是被他瞧到,又怎掩得过去呢?毕竟,我还不是一个合格到可以假戏真唱的戏子。他轻轻地叹息,然后,柔声道:“今晚是七夕,朕望着那苍穹,倒看不清银河边的俩人,是否聚到了一起。”
“皇上信此?”抬起眸子,略略疑惑地望着他,连我都不愿去信的鹊桥,睿智如他,竟然会信?
“仪儿信,时间一长,朕也就信了。”甫说完这句,他不再言语,眉心更深地蹙紧,眸底若悬崖绝壁下一汪深潭,让人不敢凝视,怕被吸入潭底,迷失其间。
我曾经那么渴望可以去爱一次,因着你对我的怜惜,一次又一次给予我爱的希望,或者说是憧憬。
当我,纵是担负着父亲的嘱托,都带了些许最真也是最初的关于爱的虔挚来试图靠近你,希冀你的接纳。可,换来的,仅是遍体鳞伤,这种伤,铭心至髓,恰是拜你的赐予。
姐姐加诸给你的痛,我此刻,深刻体味。姐姐,背叛的,是你的心。如今,她深信的执念,你偶尔回忆起,除了痛楚,再无其他。你,背叛的,是我的心。或者,你我之间,说不上背叛,只能说,你从来视我为异族,容不下这异族的一切。所以,今日,我又怎可能随你去相信那银河边的俩人能因鹊桥真的走到一起?
莞尔一笑,原来,心底凄楚愈深,笑容愈加妩媚,掺了别样意味的笑容,再动人,背后仅是虚情假意:
“臣妾曾痴心臆想,祈愿替先贵妃陪伴皇上,不为荣宠,不为家族,仅为皇上的眉心可以不再如此蹙紧。”
我伸手抚向他的眉心,他却将我的手腕轻轻握住,我触不到,心下自明:“可,皇上,一直拒臣妾于千里。生于相府,并非臣妾所能选择,但择一良人而栖,如今,怕也不是臣妾所能求。臣妾所愿、所想的,仅是妄自菲薄。”他沉默,我眸华低徊,一颗晶莹的泪珠将坠还盈:“皇上,如果臣妾不是相府之女,不是先贵妃之妹,皇上心中,会否容得臣妾的一隅之地呢?”
利用孩子之死,他心中或多或少的愧疚、不忍,我竟能筹谋言语至此。安陵宸,你再不是从前那个与世无争的相府千金,从前的你,哪怕是为了父亲嘱托去邀得圣恩,至少,还带了一丝的真情,可,今晚以后,“纯粹”于你,早是被遗弃的一种情感。
当失子之恨淹没了理智时,如今所做的一切,定会让我日后哪怕想起,都会不耻。可,现在,我想要的,仅是为孩子,用我自己的方式去讨回公道。他轻柔地将我拥入怀中,我的泪珠坠落在他肩上,瞬间洇入那片白茫中,不觅痕迹。那金丝绣成的云纹,硌得我的下颔微微有些刺疼,但,我还是柔顺地贴在他的肩上,温婉哀悯。
“昭仪只记得,今晚,是七夕,而朕在朱雀台,陪昭仪共赏星辰,其余,都不再重要。”他还是不愿意回答,我闭上眼睛,心下,无叹,如一潭清水,无澜。深黑似浓墨泼散的苍穹飘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不过须臾,闪电划过那渐深的墨染,闷雷滚过,水晶珠遮外烛影微弱地摇曳出腥红的焰光,丝丝缕缕地透过珠遮,辉映在素白裙裾,仿同暗夜蛰伏的妖影,愈显狰狞。
他松开拥住我的手,我黯淡地端坐一侧,轻轻道:“可惜,今晚再赏不到星辰了。”他唇畔浮起一抹弧度,击掌轻拍。
我兀自不解间,忽见数千点荧绿色的光芒点点烁烁从朱雀台前冉冉飘浮而起,仿同无数星光将我包围。
细细分辨近身的几抹莹光,原来还是那荧火虫。犹记那晚以它来邀得圣恩回转,可今晚,再见它时,只留了支离破碎地往昔。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复以往的冰冷疏远:“这可是那晚昭仪所说,愿得入梦的星光?”“皇上——”眸底此时恰到好处泛上雾气,我转首望着他,樱唇嗫喏,仿若感动到极致,再说不出话来。“万顷琉璃洗寰瀛,风簇浪散净雾星。”他低低吟出两句,修长的手指轻扣酒盅,清寂的声音在间或响起的闷雷声中如珠玉般,声声落进彼此的心中,和着过往的跌宕起伏,幕幕与星光纠缠间,终是随着最后一个音拍的消逝,归于静谧。单调的音拍不如乐曲的合奏,在万籁皆静后,不会有余音的袅绕,丝丝入扣地继续左右人的情感,而是,停止了,便只是停止了。这就是我对他的感情吧。一直都是单向地付出,所以,骤停后,再不会有牵缠。
“瑞彩絮飞冷画屏,银河渐沉舞流萤。”悠悠启唇,对上他的那句,却是截然不同的味道在其中。
品到,一丝苦涩。他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斟满酒盅琥珀光,再饮而尽。
荧火虫愈飞愈高,迎着那疾雨闷雷,弥漫出一道别样的星辰点缀于漆黑黯诡的夜幕。这是浪漫吗,雨幕厚云遮去所有,却创造出的星辰漫天。但,如斯的浪漫,并非我触手可及的,伸出手,我握得住的,仅是那清冷的空气,而这星光,逐次湮入黑暗,终入不得梦。而这些,他不会知道,或者,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有些事,错过一时,便是错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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