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衫被汗濡湿,贴在肌肤上,小腹依然疼痛,低低吟了一声,睁开眼眸,已是泪湿脸颊。“皇上——”
他俊秀的容颜映现在我眸底,如漆的墨瞳不再平静无波。“臣妾睡了很久?”他冰冷的手指轻轻替我试去脸颊残余泪痕:“不算长,一宿而已。”
他在这儿,陪了我多长时间?从他略微疲惫的气色,必定不止一两个时辰。我的噩梦,不祥的征兆,能诉与他知吗?心下的不安,攫住我的所有情绪,不安,对,是不安。我的手抚上小腹,那里,还如此抽痛,所以,如果有孩子,他还在这里吧。霞彩牡丹云纹绡罗帐,鎏金雕凤檀木床,殿外,一抹似淡还无的曙光渐渐笼了进来。此处,不是倾霁宫,能用云纹之地,唯有凤仪宫。皇后竟容我在她床榻昏迷一宿,但我是喝了她让紫凌奉的那杯茶才会小腹抽痛,还有之前贤妃的怒极一推,似有人绊了我,我才会摔倒。理不清纷乱的思绪,可,只要孩子现在没事,就好!他默默地凝视我,眉心始终紧蹙着。一边伺候着的顺公公端上红漆托盘,一碗深褐色的汤药静静地置在那盘内。
“皇上,这药,奴才才命医女重又热过了。李太医特意嘱咐,请昭仪娘娘尽早服用,方对玉体无碍。”
“药?”我疑惑地望向天烨,是保胎药吗?如果是,那我的孩子果然没事,绷紧的心突然舒展开,深深地吁出一口气。
他的眸底拂过一丝愈深的悲意,然后,伸手从托盘内取过碗盏:“你先下去,让她们候着,没有朕的传召,不许任何人进来。”
“奴才遵命!”顺公公恭敬退下。“李太医昨晚替昭仪诊脉,确定昭仪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他艰涩地启唇。我的眸底漾过几许纯粹的欣喜,完全忽视了他的神情反常,情绪浸满了铺天盖地的喜悦。如果之前仅是猜测,那此刻,我是确定——我有孩子了!有了我和他的孩子!“皇上,孩子没事吧?”我虚弱地坐起,手情不自禁覆上他的手腕。他微微颤抖了下,碗盏内的汤药依然平滑如镜。“昭仪——”他墨瞳望进我的眸底深处,第一次语音低迥,“把这药喝了,昭仪的身子就会无恙。”
我浅笑地接过,凑近唇边,才要喝,他却轻轻道:“慢点喝,药还烫。”
“臣妾不怕烫,只要孩子无碍,即便苦若蛇胆,臣妾亦是无惧的。”
“昭仪,”他眸内的光华此时深深地凝注着我,随后,缓缓道:“那——喝吧。”药,真苦,咽入喉,我不仅皱起黛眉,不过为了孩子,我有什么不能忍呢?屏住呼吸,一气喝下,空碗置于床边的几案上,唇齿间仅余下涩意难耐。“何必喝这么快。”他递上素巾于我,我接过,拭去唇边药渍间,望向他,想起吟芩之事。“皇上,有一事,臣妾妄言,但若压着,心里实是难安。”
“何事?”他的眉心依然蹙紧。“吟芩现在怎样了?”
“已交由母后发落。”他伸手扶我继续躺下,盖好薄毯。我握住他的手,凄婉哀求道:
“臣妾没有推贤妃!吟芩是怕臣妾担了这罪,才去应下的!皇上,您如果信臣妾,请务必宽恕吟芩!纵然她欺君顶罪,亦是为了臣妾。”
他反手握住我的,似宽慰,而眸底蕴积起更深的阴霾:“昭仪,目前,你的身子最重要。其余,不必多想。”
“皇上——”待要再开口,小腹突然绞痛,仿佛无数把刀子从内里刺出,犀利旋转地割断所有牵连。
手心,额际,身上,沁出阵阵冷汗,那疼痛,一浪高过一浪地涌来,仿佛永远没有抵岸的尽头,而我在这波澜汹涌间,逐渐被淹没,无力去抵抗。
“啊……啊……”凄利的惨叫无法抑制地从我喉中迸出,这一刻的痛,竟比死还难熬百倍千倍。他眸底的阴霾愈渐清晰。“朕命六名太医在昭仪昏迷时会诊,结果却是禀告朕,昭仪宫寒,导致孩子胎死腹中,如若不堕下死胎,则必危及昭仪性命。”他声音清泠,字字清晰地映入我耳中,刻进我心底。“所以……那碗是……”我费力问道,答案已不言而喻,这般地问,我真是傻了。我太傻!
他没有回答我,但神情早验证了我心中所想,不过是一碗堕胎药!他岂可容权相之女再诞西巽皇嗣?这对他无疑是最大的掣肘。所以,就牺牲我的孩子?
宫寒导致胎死腹中,多好的托词?贤妃推我,我不怨,皇后赐我牡丹茶,我不怨。宫中,本为是非血腥,尔虞我诈之地。如要怨,又怎怨得完?
但,天烨,你是孩子的亲生父皇,竟狠心赐我这碗汤药,这帝王后宫,连这点骨血亲情都容不得吗?!
我不能不怨!一句宫寒,抵消你的嫔妃,包括你的弑子之罪!
一碗汤药,断送的不仅仅是这无辜的孩子,更是我对你所有积蓄至今幻想的情分!
我毅然松开握住他的手,别过头去不再看他,身子绻缩,任由撕心的疼痛将我掩盖吞没,可,始终不再喊出一声。
反咬着唇,压住愈来愈烈的坠痛所带来的呻吟,咬得紧了,慢慢品到一丝腥血的味道,而,我的泪,终于滑落。
他的手似乎抚上我的背,但只是那么一瞬,却还是收回。“速传稳婆进来!”他的声音一反平日的冷静,近乎于低吼。我闭上眼眸,思绪陷入无尽的悲哀中,下身,有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我支撑自己至今关于某种信念的力气,似乎也在那瞬终于消耗怠尽……同日,太后颁下懿旨,贤妃失仪,贬为充仪。七月初三,太后再下口谕,皇后病体未愈,继续静养,后宫事务暂交德妃代掌。七月初四,太后偶染风寒,吟芩一案押后处置。而我,从凤仪宫回到倾霁宫那天,便不再说一句话。
下身还是淋漓不尽的黑血。孩子,不在了。
那个在我腹中未足三月已逝去的孩子,就这样化为一滩暗红的血液,离开我的身体。五天了,我在凌晨睡去,却每次都在半夜醒来,触到满枕泪水。然后,腹部感到隐隐地疼痛,就像孩子还在那里一样。可,我清楚地知道,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他。
他甚至还没有心跳,就不复存在了!会忽然毫无预兆地一想起就痛彻心扉。那是种怎样地痛,痛到窒息。我拼命地呼吸,呼吸,随后,泪水就崩涌,无法抑制。
我的孩子,我曾给予你降生的希望,却又无法将你护全,让你成为前朝乃至宫闱斗争的牺牲品。
我不可能原谅自己,也不会原谅你的父皇,或许,我将每日每夜活在这种痛苦的煎熬中,无法救赎。
也不求救赎!许多许多的瞬间串在一起,我听到属于我的世界第一次清脆破裂的声音。靖宣四年,七月初二,我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