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宣四年七月廿日,藏云之战持续将近二十天,东梁虽占尽地利,然因国都危在旦夕,军士疲惫,军心涣散,终是不敌西巽,大败。西巽俘获东梁残兵达七万余人。
靖宣四年七月廿一日,哥哥念及藏云距国土遥远,兵士经月余征战已疲惫不堪,再拉长战线,兵力和粮草补给均会出现问题,而北溟已插足东梁战事,步步为营,士气强于我军,遂请示于朝廷,天烨下令,派兵力十五万驻扎藏云,将七万降兵收编归队。其余兵力由哥哥率领,即刻班师回朝。
靖宣四年七月廿二日,哥哥率兵三万班师回朝。靖宣四年七月,东梁连月征战,损兵折将,国内早已怨声载道,且兴不义之师,国中名士皆不齿,又有细作横行,早已外强中干。廿四日,北溟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抵东梁都城郸城,围困郸城。
靖宣四年八月初五,东梁欲倚仗都城重兵负隅顽抗,然历经久战,损兵折将不可计,弹尽粮绝矣。北溟引潍水冲垮郸城,郸城破,东梁国君上官星刻率臣子投降于皇宫外。
东梁将士阵亡十一万人,伤十三万余人,被俘五十四万余人,北溟仅伤亡十余万。自此,北溟仅用一月,灭亡腹背受敌的东梁。北溟趁两国相争时,无疑坐收了渔翁之利。东梁国主该是没有想到,北溟会突然撕毁一直默认的契约,或许他已料到,当日,西巽意平公主和亲伊始,契约便出现了裂缝。靖宣四年八月初九,西巽、北溟两国国主——天烨和冥曜约定八月三十日在藏云会晤,议定国界划分。靖宣四年八月十五日,急足带来上官寰柔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笺,信上只有四字:“卿自珍重!”
同时传来噩耗,北溟柔妃于日前服毒自尽于皎雪宫。帝王之爱,她终是没有等到,等到的,仅是残酷的欺瞒和灭国。于她,是毕生的不幸,或者,从东梁送她和亲至北溟那天开始,这场不幸就注定将以必然的悲剧落幕。
再不会有一个女子,能与我心意相通,以筝相合我的琵琶了。我们都是一样细腻敏感的女子,也都曾期待过君王之爱。
寰柔至死恐怕尚执迷不悟,而我,即便悟到,却是付出不堪回首的代价。没有流泪,泪在这一月内,早就流尽。心也仅是微微地抽搐,微微地,在不为人知的暗处,以一种愈渐无力的搐痛来凭吊那段纯粹无忧的日子。那个温柔如水的女子,不会再得了。彼时的我正由宫女簇拥,妆成准备册妃大典。
少府寺赶制的册妃大典的服饰无不尽善尽美,提前数十日便已完工,但由于我小产卧床,五日前才得以试装,因着身形愈渐消瘦,故礼服略显宽大,不想再多做改动,宽大处,也别有一种风情韵味。
芙蓉色鸾凤霞帔,臂上挽着轻盈的绯色纱绡,用纯金镶珍珠羊脂玉跳脱盘拢固定。一袭同色略深的珠翠蹙金裙,裙上用翠鸟之羽粘绣成六凤栖芍药,每凤均饰猫眼石一颗和珍珠三十颗,与腰间所系刻丝泥金银如意绶带蓬耀生辉,仪态万千。
梳望仙九鬟髻,髻左右各插六支华光澄澄的金步摇,缀七彩旒苏垂下,髻顶端是一只用锤鍱掐丝的展翅飞翔金凤,凤喙微张,口里衔一根花形绶带,正中坠一颗硕大玉润的东珠,映于眉心,徒增几许妩媚。
听到寰柔逝去的消息时,我强压着内心的殇痛,一边望舒、萱滢将我从妆镜前扶起:“娘娘,典礼时辰已到,请移驾太庙。”那张信笺从我手中缓缓滑落,我看到铜镜内,倾城绝色的盛妆女子依然绽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是替她不值,还是嘲讽自己呢?君王之道,孤绝之道,千秋万古,也只是孤家寡人,红颜苦盼,痴心不悟,到头,苦的仅是自己。
寰柔,即为东梁国主之妹,参不透这一层,枉付了韶华,错许了真心,临到头,不过魂飘异乡,浮萍无根。
我妹妹小念呢,纵此时为北溟一国之后,但若他日,西巽与北溟关系转劣,她又该如何自处?
不忍再想,也无法去想。心内,还是湮出一声悠远的叹息。容色,依然淡泊。“娘娘,这是陛下特赐的舄。”
“嗯。”黛眉微微上扬,皇后册封大典,方是着袆衣,穿玄舄,即便天烨今日参加大典,所穿的也只为赤舄。
我望向婉绿手托的红漆盘内的舄,青葛为面,施绯色滚边,绣如意纹,鞋顶镶嵌海蓝色的碧玺。
我仅是从一品妃位,竟赐舄,其意为恩,内隐的,怕是从此,后宫之争,我避无可避。天烨,你对我的怜惜,在前朝后宫制衡间,终是放在了可以舍弃的位置!
集宠于一身,必是集怨一身,你不可能不知!昔日的安陵宸,或许会惧,或许会推,或许会让。但,今日,只会欣然接受。怨者,不过是败者,只要一日抓住这看似岌岌可危之宠,却是在后宫争斗中披荆斩棘的利器。
婉绿、萱滢侍奉我穿上青舄,我轻移莲步,但听晶莹如玉石击砖声剔透,原来鞋底竟是上好的整块冰种翡翠所制。
八月十五日,进宫第二个中秋佳节,去年此时,初邂天烨,彼时,他的冷淡,疏远再再浮现,那晚的侍寝,于我,莫过是羞辱和屈委。
一年后的今日,我册封璃妃,荣极后宫。用我的孩子,换得的这份殊荣,纵是撕心之痛,也在不可示人之处渐渐蕴化。我抬起眸子,将目光凝注于天际那轮初升的朝阳,我知道,那些暗地里陷害我的人,不会笑得太久。
而我,会笑着,看她们每一个人哭。轻轻拢了拢玉臂上的绯色纱绡,青舄上的碧玺微露出罗裙,踏出毅然决绝的第一步。册妃大典在太庙举行。正二品以下的嫔妃均迎于五彩琉璃门外,待我下翟舆,礼跪拜,复起。旌旗伞盖闪耀,丹陛奏乐绕穹,二十名太监执提炉、拂尘、香盒、水盂在前引着我行至正殿。
一众嫔妃紧随至此,但止步于台阶下。红绣圆伞下,我的脸颊似染了更浓的胭脂,微微昂起下颔,任红晕蕴沱。唇畔浮起一丝浅浅的弧度,翦水瞳眸里清泠一片,聚着浓厚的霜意。可,无人会读懂,因为,他们看到的,仅会是我浅笑倾城。殿外的三重台基用汉白玉石栏环绕,月台御道正面依次刻有龙文石、狮纹石和海兽石,只添了肃穆庄严的气氛。我缓缓拾阶而上,丝竹声起,太平乐升,奏《显平之章》。穹空的曙华柔柔地洒在我周身,添了一道淡淡的光晕。
抬首,日晖金璨湮于殿檐之上的琉璃瓦,隐隐地折了七彩的霓光,柔和洒于殿内。天烨端立在殿中,着一袭明黄曲水纹的龙袍,缎面上用五彩丝线及赤圆金线织就正龙九条,怒腾于红蝠流云中,栩栩如生地扎入我的眸中,皇权象征,至尊崇贵。于我,却是阴影处那一抹讥讽的晦暗。
他海水江崖纹的袍裾随风轻轻拂动,而我的心,纹丝不动。天烨,今日这些,不过是你对相府的又一次制衡所为。可,我还得配合你,演出这一幕,鹣鲽情长。
璃妃,璃者,珍也,世人只识得此层含义,在我读来,仅是那“离”字。离爱记恨,如此罢了。
轻移莲步至殿内,我盈盈跪拜,大鸿胪立在我和他的中间,然后,朗声宣读:“昭仪安陵氏,特封璃妃,命卿等持节行礼。”
我三拜叩恩,起身,接金册,册为十页,每页用三等赤金铸成,重十五两,手捧金册,略觉重量沉于手心。
转交予侍立一旁的内侍,向西行六礼拜和三跪、三叩首谢恩礼。随后起身,站于他的身侧,台下诸等嫔妃再行八拜大礼。鸣鞭三响,册封仪式告成,复奏《显平之章》。我用了一年的时间,晋至从一品妃位,站在这里,何等的荣耀,何等的崇贵。我望着那些嫔妃,此时,她们娇美的脸亦是精心装扮过,为的就是我身边这位帝君的偶尔一瞥,所能带来接踵而至的恩泽。
可,他的心门,早已紧锁,再容不下任何人。我曾经痴心妄想,以为能在他心底投下波澜映记,恰原来一切温存背后,皆是利用和欺骗。
此时,我站于他身侧,看似容光无限、宠极眷深,可,深处的种种,唯有自知。赔上自己的孩子,换得妃位,这是一笔多么划算的买卖。是的,买卖,从一开始,我就被父亲以一种目的卖入这宫内,从入宫伊始,我的情绪,我的感情,乃至我的人,就不属于我自己,唯有眼泪,是残剩的拥有。而,如今,这残剩的拥有,我都必须舍弃!眼泪,不过是懦弱的宣泄。
所以,今后,倘若我还会再流泪,仅代表一种意味:伪装的软弱,以博取垂怜。七情所至,浅尝者说破,深尝者说不破。破之浅,不破之深。所谓情字,终是我背负不起的一段奢侈,无论如何去维系,忘记初衷,仍会崩溃于权势倾讹之前。
今日,我方参透,该算是幸吧。他携起我的手,冰冷的温度沁入我的肌肤,我莞尔浅笑,略带羞涩地低下螓首。我和他拖延在地的礼服后摆相缠,我和他脉脉相携的手紧握,但,我们的心,却在交集的刹那错开。“璃儿……”他轻唤,以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我的心似漏跳了一拍,旋即恢复平静。他第一次唤我,不用位份,用的是“璃”,不是“宸”。“宸”这个字始终是他心里的禁忌。
而“璃”,很好,真的很好。“嗯。”我稍紧地牵住他的手。
他似乎是笑了,又似乎没有,我的余光只看到,自己的眸边,隐隐有一丝晶莹迅速地凐去。
彼时,我并不知道,这一生最大的劫数,从晋为璃妃开始,已拉开了序幕。大典完毕后,又拜了先祖,直到将近申时方才走完所有礼数。穿着青舄的莲足微微有些酸软,但还是按规矩随天烨往长乐宫赴中秋夜宴。又是中秋家宴,一年前初入宫的我,与如今的我,截然不同的,不仅是这身份,还有这不复纯真青涩的心吧。今后所要发生的一切,终是彼时的我,无法预计,也不能料到的。
当我与天烨携手步入正殿,瑶华皇后依然称病未曾出席。其余众妃嫔均俯首向天烨和我行礼,德妃更是率先按品行礼,我也福身向她行礼。倒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我缓缓走至太后跟前,太后的眼中竟没有一丝我预料中的冷洌,甚至当我向她行礼跪拜时,她也只是象征性地嘱咐几句话而已,当我起身,从她脸上,我读到的仅有一种神态,苍老。
是的,她明显比一月前苍老了许多,原先保养得宜的姿容如今疲态尽现,拢起的发髻,亦着了些许霜白。
这深宫,红颜白发,不过旦夕之间,便成定局。太后,亦不例外,只不知,尊贵的她,有何忧心繁琐之事可以让她如此呢?
我随天烨在太后身边坐下,这一席主桌另已坐了德妃、芙昭媛、云充容、蝶婕妤等几位稍高位份的嫔妃,昔日的贤妃,今日的澜充仪并未见踪影,想是太后的意思。
除去太后,其余诸妃均站着等我们坐下,方才落坐。甫坐定,德妃对我微微一笑,道:“宸妹妹今日封为璃妃,今后宫里诸多琐事,姐姐还要请妹妹协助打理。”我淡淡浅笑,余光见天烨容色未变,遂轻声道:
“妹妹入宫不过一年,纵因龙恩眷顾,得晋为妃,资历尚浅,凡事仍需姐姐多加指点,故而,姐姐今日的美意,妹妹断断不能,也是不敢恭从的。”顿了一顿,道:“皇后娘娘不过暂时静养凤体,至多月余,必会大好,这几月,还是要劳姐姐多多费心。”
我小产之事,瑶华皇后当时的茶同被列为嫌疑,不过由于太医并未在剩余的茶中发现不妥,又碍着皇后的尊位,太后仅用调养病体之名将其禁足凤仪宫,贤妃因推倒我,难辞其咎,方被贬为充仪。
是以,我自然不会在此时,将自己再推至锋尖。澜充仪讹我导致她小产,换得的,是吟芩以命相赔。我的小产,换得的,是西巽后宫的权位发生彻底的改变,自此,皇后,名存势无,正一品妃位仅是德妃一人,再加她又是皇长子生母,一时,风头更无人可比。所以,由她出尽风头,很好。这样,我册为从一品妃位,得到德妃都无的“封号”殊荣,也不至于太过一枝独秀。今日夜宴,前面的临波池上更搭了戏台。因着太后年事渐高,犹喜热闹,故此番请了亲王一并陪着,外面的偏殿另辟给近支的王爷带着家眷一同观戏。演的恰是一出《贵妃醉酒》。
锣鼓喧天,布景奢华,那婀娜浓艳的杨贵妃,一次衔杯,一沓醉步,一记扇舞,演绎的,皆是戏文里的说词,隐隐透着些哀怨,不过是君恩淡薄后的失落。
“神仙姐姐。”突听一男孩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转身,是天昊,他今日着了一件水绿色的袍子,衬得俊朗秀逸,他和天烨的眉眼,或多或少,是有些相似的。
“天昊。”我嫣然笑着,拿了桌上的果子给他,他却不接,犹记起去年此时的场景,今年,他长了一岁,应该比去年懂事了罢。“我不要。”他的眸底有种我不熟悉的情绪,许是我从未有过弟弟,所以,才看不明白吧。
“神仙姐姐,你今天以后就是皇帝哥哥的璃妃了吗?”他突然问出这句,略略有些愕然,幸得戏台正热闹,倒是无人注意。“是啊,天昊难道不欢喜吗?”我伸手去理他稍微有点松乱的小辫,他往后一退,眸底蕴了些怒意:“那你就不是天昊的神仙姐姐了!是天昊的嫂子!”
“我一直都是天昊的嫂子哦。”不知道他今日举止为何如此怪异,我莫名地继续浅笑。他怔了一怔,然后眼睛里笼了些雾气,一跺脚,就往王爷所坐的偏殿奔了出去。
我不明就里,回转桌上,正对上芙昭媛唇边一抹冷笑,她低低轻吟戏文,贝齿晶白,更似那噬人的锋利:
“独坐皇宫有数年,圣驾宠爱我占先。宫中冷落多寂寞,辜负嫦娥独自眠。”
“芙儿,竟也会唱这出戏。”德妃才用了甜汤,拿丝帕拭唇间,漫不经心道。“我今日所唱,倒自不如那人所演,不过是应景罢了,终是登不得台的。”芙昭媛似有若无地望着我,道:“昔日流殇见得璃妃娘娘一舞,犹惊为天人,今日仔细地看了,与台上的贵妃娘娘所使的身段,倒颇有共通之处。”
蝶婕妤睨了我一眼,并不言语,眸子转向我身边的天烨,透着的,竟是一缕哀怨。我微微滞了一下,她话中有话,岂会听不出来,同席的云充容不禁噗哧一笑:“芙姐姐,莫不是说璃妃娘娘的功底和台上的戏子一般无二?”她嘴快,甫出口,已听天烨的象牙箸搁置陶瓷架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响,脸上顿时吓得煞白,哆嗦着,不知该如何继续圆了这话。“臣妾自幼在相府长大,初学舞时,也是得过府内梨园前辈的指点,所以,共通之处,却是有的。”我淡淡道,眸华却犀利地掠过芙昭媛的脸上,她依然自若,唇畔一抹弧度讥讽地朝我扬起。
未待众人再说什么,太后倦倦地道:“看了这一会子戏,哀家乏了。一会赏月的月饼,怕也用不下,你们年纪轻,慢慢闹一会子再散,哀家先回内殿歇息。”一边的苏暖早上前搭着太后的手,待她缓缓起身,离桌前,悠悠地又道:“皇后身子不适,需静养,今儿个虽是十五,翻绿头牌吧。”说罢,缓缓由苏暖扶了,往后殿歇息。敬事房掌事公公李德海按着惯例端了银牌子上得前来,恭敬递到天烨面前:“请万岁爷翻牌。”
他略略望了牌子一眼,一边已翻下一块。“奴才恭喜璃妃娘娘!”
李德海尖声贺道,我淡淡一笑,纵然周围的气氛突然冰冷到极致。那些嫔妃望向我的眼神,一如台上的贵妃一般,从期盼到失望,最后转变成怨恨,一并涌现在如水的美眸中,可,却阻挡不了君王翻我牌子的举动。“臣妾谢主隆恩。”我微微浅笑地起身,谢恩。一边小内侍早搭过手来,我将戴着碧玺金镂花护甲的素手轻轻放在他覆着袖衣的腕上,盈盈往殿外行去。台上贵妃的懊恼、苦闷、嫉恨、空虚这些味道,我现在不会去尝,将来怎样,毕竟是将来,而那时,我孩子的怨仇,应该都悉数向那些伤害他的人讨回了!
如今,这西巽后宫,得宠的是安陵宸,这,就是众人唯一能看到的表象。不管这宠爱的背后,几多真,几许假,都不重要。因为,我既已然无心,又何必计较天烨是否有情呢?如果是戏子,我们俩,一定是搭配最默契的一对。望着他如玉的俊美容颜,我的唇边漾开同样妩媚的笑意。昭阳宫,依旧明黄帐幔深垂,我拥紧那方薄绡丝被,缓缓下榻,赤脚,孑然立在窗棂前,风拂面而过,带着些许萧凉,毕竟,又是一季秋了。青丝披散下,不着任何脂粉。白纱覆盖下,是恨难绝决的凛痛。龙涎香袭袭笼来,不能忽略地还有浓浓的酒香,是宫中陈年佳酿特有的馥郁。天烨伫立在我身后,良久良久,不发一言,我亦不回首,眸华空寞地望着那弯皎月,清冷的月华映在我的眸里,是一轮圆满。落进心底的,却是残缺。夜风渐紧,丝被敌不过穿殿而过的风,身子微微抖颤。他从身后蓦地拥紧我,把脸埋于我的发丝中,淡淡的呼吸,轻轻拂来颈后的酥麻。
“又到中秋了……”低声喃语,一改往日的冷漠。他的指尖隔着丝被,我感觉不到温度,但能感觉到那深深的在意。他轻柔地扳回我的身子,打横把我抱起,薄绡丝被翩翩然滑落,凝脂若玉的肌肤裸露在月华的似水中。龙榻上早换去凉席,锦褥绵软,我的身子在触到那份绵软时,不易察觉地颤兢了一下,仍是婉约地凝着他,他抚着我色若黑缎柔软的青丝,然后用手支颐,道:“本说要带你去避暑别宫,但前朝后宫连续发生这些事,才得闲,竟已入了秋。”
“是臣妾让皇上烦心了。”我轻轻扯过一边的薄被,遮住裸露的肌肤,“臣妾没有尽到和睦后宫的为妃之责。”他唇边浮起一抹弧度,如墨的星眸望定我:“你哥哥才为朝庭立了大功,这几日就要班师回朝。按功论赏,璃儿认为朕这次该晋你哥哥何职呢?”他略带了几分认真,询问我。
“后宫不可干预朝政,臣妾怎敢妄语。”我抬眸仰望他。“只朕私下问你,无妨。朕倒着实没有想到,丞相为西巽培养了一位如此骁勇善战的儿子。才平了玄巾军,又助我西巽,不仅退了东梁的侵犯,反夺了藏云以西的一干城镇。”
“皇上,臣妾不懂军事,但臣妾以为,哥哥平定玄巾军之后,皇上已封都尉。因率兵增援北溟,从都尉又直封为将军,哥哥带兵不过年余,如要再晋,怕是难服人心。”随即,坐起,于榻上郑重行礼:“臣妾还请皇上多予哥哥一些锻炼,万勿再封官进爵!”
他唇畔的弧度愈深,道:“一切依璃儿的吧。”顿了一顿,道:“你哥哥的婚事怕是要等朕回京方能为他主婚了。”
“回京?皇上要启驾去何处么?”
“这月的二十八日,朕已与北溟国主相约藏云,商议国境划分一事。”他的眼神停在我的脸上,似要辨清我闻言的刹那表情。“皇上,此去藏云路途遥远,您真要御驾亲临?”我的脸上只有更深的担忧,凝望着他,眸底清澈见底。没有了真心,原来演出这虚情,也不会太难,反倒是因了真心的羁绊,才会表里不一地露出破绽吧。
他望着我,声音柔缓:“朕是一国之君,有些事必须亲力亲为。藏云一线因着渭河水的灌溉,是东梁的鱼米之乡,若是能划归西巽所有,对于国力自是裨益菲浅。”
“臣妾知道皇上心中之系,必是社稷江山之重。但臣妾是皇上的后妃,臣妾要的,仅是皇上的龙体安康,其余,对臣妾而言,均不是重要的。”说罢,脸上微烫,语声渐轻:“臣妾所在意的,唯此而已。”
“是吗?”他眸光中带着一抹犀利,仿佛要看透我的真心,可那里,早已充斥着虚情。所以,他能看到的,读到的,不过是这份虚情幻出的伪装。
“皇上,请千万保重自己!臣妾会在禁宫日夜为皇上祈愿的。”
“璃儿,随朕一起去吧。”他伸臂将我揽入胸怀,那里,暖香萦绕,“也算是朕欠你避暑别宫的一个补偿。”
“皇上,这于礼不合吧?”我声音里透着些许的惊讶,更多的是喜悦。“礼规没有约束到两国会晤不得携带后妃。后日启驾,你随行吧。”
“嗯。臣妾遵旨。”
素手攀于他胸前的月白寝衣,指尖轻轻地画着圈圈,触感柔软温暖,他的手将我的抓住,道:
“又在画什么?”他声音里带了些许低嘎,不复平日坦然。我的脸更加烫,嗫嚅:“画藏云的美景而已,皇上以为是什么?”
他闻言,将我的手腕握住,翻身将我压在榻上,被他忽如其来的举止惊了一下,他撑着手,从上俯视我,我眉尖微颦,落入他眼底,忙道:
“皇上,您压到臣妾了。”我指了指他手撑住的那隅下面的青丝,他移开压住青丝的手,复用手温柔地滑过我的黛眉、水眸、琼鼻、樱唇,他的眸底,我读到更深的笑意,然后,他的吻轻轻落在我的额心,我闭起眸子,等了片刻,却并不见他进一步动作。不由睁开双眸,他还是在上面凝视我,那样的神态,带着欣赏,更多的是另一种我所不熟悉的情愫。
“皇上——”他深深地望着我,轻轻道:
“睡吧,朕就这样看着你睡。”
“呃?您不要臣妾侍寝?”甫说出这话,脸上刹时红晕满布,我的思维方才一定处在眩晕的片刻,不然,怎会问出这话,指尖暗暗掐了一下自己,我是怎么了?说出的话,完全愚蠢到了极致,他是我的杀子仇人,为何,在他的凝注下,竟会乱了方寸。
“你身子才刚恢复,朕不想被人误做昏君。”
“那您这样看着臣妾,臣妾也是睡不着的。”
他微微一笑,如玉的脸上,光华明耀,随后,他复躺于我的身侧,将我轻柔地从后面拥住,心中有一丝悸动隐现,但稍纵即被往昔的伤痛所覆盖。
我的指尖深深嵌入指腹,很疼,这份疼提醒着我,不能仅享受目前看似美好的表相,而忘怀过往深层的痛楚,我不会忘,也不能忘!
随他去藏云,也好。利用这段时间巩固圣恩,也可以暂避宫中的纠葛。德妃到底是怎样的人,再回宫时,我该看得更加清楚。殿外,更漏声响,已是三更天,如若不是妃位,此时,我便该离去,但今晚,我却可以一直伴着他到五更。这一切,纵然不是我所愿的初衷,却逐渐成为我今后所不得不维系的必然。从昭阳宫回倾霁宫,望舒、萱滢已替我准备好沐浴温汤。浸在弥漫着胡荽辛香的温汤内,氤氲水雾弥漫在屏风后的斗室。虽是初秋,仅一盏茶功夫,额际已有细汗渗出:
“芩,绵巾。”我轻唤。一边已有洁白的绵巾柔软地替我拭去汗滴,我闭上眸子,道:“芩,明日去藏云,你一并去吧。宫里有萱滢她们料理,想是无碍的。”
“娘娘,是我,望舒。”淡淡的语音在耳边响起。眸华微睁,一颗晶莹的泪珠不受我控制地坠落于温汤中,不着任何痕迹。我怎么又忘记她已经离去,倾霁宫依旧,唯独她,不在了。深深呼进一口带着潮意的空气,悠悠启唇:
“舒,你随我同去。”
“萱滢也一并去?”微微摇首:“倾霁宫尚需留人打理。”
“明白了,娘娘的行装我会亲自准备。”颔首,屏风外,婉绿禀道:“启禀娘娘,芊宝林求见!”
她?今日到来,却是为何?犹记起流觞宴饮那绝色女子。“请宝林于前殿稍候,本宫即刻就去。”起身,换上月白妆花缎面,水绿缠枝暗花绫里的宫装,微湿的头发细细梳齐,用同色丝带束了,随意披于肩后。
行至前殿,她早起身相迎,按规行礼:“芊宝林参见璃妃娘娘!”
“宝林不必多礼。”我淡淡一笑,在正中坐下,示意她在左侧椅上落坐。余光掠过她婀娜的仪态,蓦然一惊,她身后侍立的宫女竟然就是堂妹安陵忆晴。不过一年多未见,她憔悴清瘦,往日顾盼生辉的眸子,此刻只如一潭死水无光。“璃妃娘娘,嫔妾昨晚才知,内务府分派来的这名宫女晴儿,乃是娘娘的故人。”她温婉启唇,莺语绵绵,若水的眸光怕是早就察觉我的刹那惊讶。“所以,今日才带晴儿前来,留与娘娘身边,必然比跟着嫔妾要好。”
她言辞恭谨,聪颖如她,定知忆晴与我的关系,主动将其让与我,言辞间也说得滴水不漏,她这般,怕是眼见得其宫中主位澜充仪势败,才示好于我。
即便知道此时收下堂妹,恐多有不便,但目睹忆晴这样,我又怎能置之不理。“晴儿确实是本宫的故人,宝林有心了。只是她乃内务府指给宝林的宫女,宫中各宫按着品级,宫人分派皆有定例,如此私予本宫,怕是不好吧。”“禀璃妃娘娘,嫔妾早就禀于德妃娘娘,得了她的允许,才敢做此主张。”她低眉顺目,乖巧十分。“哦,那如若晴儿并非本宫的故人,岂不折了宝林的一番美意?”我语意淡泊,不辨情绪。
她懂得先去禀了德妃,那必让宫里人知悉我与忆晴的这层关系。忆晴为罪臣之女,到近亲堂姐处当差,日后不知要得多少是非。但也怪不得芊宝林,毕竟,私下收让宫女,是要禀了高位后妃,方可行,否则,也属违了宫规。
“本宫多谢宝林的美意,倾霁宫中的宫婢,宝林随意选一位吧。”“娘娘的美意,嫔妾怕是受之有愧了,德妃娘娘托嫔妾转告娘娘,娘娘自晋妃位,按着惯例,亦该多添六名近身宫女,十名粗使宫女,外加六名内侍。因着前几日忙于中秋家宴,未顾上此事,倒是她的疏忽了。所以早让内务府划了一名宫女给嫔妾,剩余所缺的几位,也让内务府挑选了若干人,待会就请娘娘过目择选。”
她口齿倒是伶俐,一路循循说来,竟丝毫不错,如烟非雾的凤眸,似凝非凝地望着我,自是别样的一种风情。
我略颔首,道:“真是难为德妃娘娘了,后宫琐事诸多,还为本宫这等小事费心。”顿了一顿,“本宫尚未用早膳,宝林若未用,不妨一起。”“与娘娘共用早膳自是嫔妾之幸,但嫔妾今日还应了蝶美人之邀,故,不叨扰娘娘了。”她起身行礼,我准了,她方返身离去。
“忆晴,你——可好?”我摒退一众宫女,问独自伫立一旁的堂妹,她却若陌路人般跪拜在地:“奴婢参见璃妃娘娘!回娘娘的话,奴婢承蒙娘娘眷顾,一切安好。”我欲牵她的手让其站起,她不露痕迹地挣脱:
“奴婢手脏,怕污了娘娘的手。”这一挣,我伸出的手尴尬地停滞了一下,然后,黯淡地收回。个中的误解,我该怎样去化解呢?骤然觉得头疼,思绪愈加紊乱。我抚着额际,颦眉,却柔声道:“起来吧。明日本宫会随御驾前往藏云,忆晴,你一并跟着。”明日,如果我彼时知道,这是一场劫数,我是否又会去呢?但,没有人能预料未来,一切,早在冥冥中都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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