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帝王妻-藏云千里疑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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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烨将朝政暂交摄政王代执,丞相相辅,于八月十七日启驾藏云。藏云乃东梁离西巽最近的一座边塞鱼米之城,所距西巽不过半月路程,因着与北溟国主会晤,天烨随行仅带了两万精兵,轻车简兵,连夜兼程,终于在八月廿九日清晨抵达该城。甫下御车,眸光所及处,如出了西巽国境沿途所见一样,均是战争带给百姓难以弥补的创伤。

    主道两边,仅有几家商铺开着,更多的则关阖着大门,往日的招牌也掉落在地,蒙了尘灰。

    街道冷清,稀稀落落仅几人,见着天烨的御驾仪仗,亦惊恐地躲至一边。心下感触愈深,望向天烨,他淡淡道:“璃儿,你先到行馆休息,朕还要召见叶飞羽、李昶二人。”一边顺公公早迎我往不远处的行馆走去。行馆该是藏云城内为皇室所建的别宫。

    因着藏云乃东梁知名的鱼米之乡,纵是别宫,倒亦是极尽奢华,分东、西两园,各占地十余顷。

    四国,如今只剩下三国,君王征战扩充国土,苦的,却是百姓。此次御驾亲临,也带了药品粮食,该批物资一大部分,早先于我们十日启程送往藏云,随带的,沿途也分发给一些难民和兵士。略作休整,便遣了望舒、忆晴准备几大锅热粥,往市集中心布施。因是宫妃身份,只远远地由禁军护卫在一旁的酒肆楼上,持扇遮面,望着她们。开始,没有人敢上得前来,我嘱了顺公公,让禁军乔装成普通百姓,先上去领粥。果不其然,看到有人带头,从周围的街巷中,络绎地,便散落走出一些衣着褴缕百姓,排队领粥,倒是井然有序。

    半年的征战,于边境,哪怕是鱼米之乡,都受到拖累,不用说别处又是如何贫苦了。初秋的风微微吹拂起发丝,却吹不去愈深的愁绪。纵然,他们曾是东梁的百姓,但,毕竟都有选择继续生存的权利。而这场战役,或多或少,给他们留下的,是毕生都无法抹去的伤痕吧。神思间,一边的顺公公已走上前来,道:“娘娘,这风大,您还是回东园歇着吧,奴才们会把粥派完的。”

    “嗯,本宫知道了。这几日带来的食物,每天都按时定点分发给一些外边逃来的难民吧。本地的居民,还是要督导他们早日恢复农业。”

    “这些,皇上也早吩咐奴才了。娘娘,您与皇上可都想到一块儿去了。”淡淡一笑,不再多言,这顺公公,若论察言观色,宫内倒无人能出其左右。将手搭在他递过来覆着袖面的手背上,他一路扶着我,向酒肆楼下走去。“娘娘,万岁爷已和两位将军议完了事,在行馆等娘娘回去一同用膳,万岁爷怕娘娘水土不服,特嘱咐随行的御厨,务必要用现有的食材做出西巽风味的膳点来呢。”他肥白的脸上堆满了笑意,本就不大的眼睛此时也眯成一条线。我微微一笑,道:

    “本宫总算知晓皇上为何如此倚重顺公公了。”

    “娘娘,您别拿奴才打趣。万岁爷心尖上的,就只有娘娘一人,娘娘替奴才美言几句,就够奴才受用一辈子了。所以,奴才还要多谢娘娘替奴才美言才是。”唇边弧度愈深,似他这般圆滑,方能做到总管之位。于我现在又何尝不是,天烨面前,顶针相对,却不及这四两拨千斤。不过半盏茶功夫,已到行馆,他坐在东园的水榭亭内,午后的阳光普射着波光,粼粼地映着亭里的木柱,亦辉映在他玄色绣暗纹的袍上。他甚少穿玄色,我从前也只认为玄色太过枯寂,今日见他穿来,却依然俊雅如玉,风度翩然。

    “臣妾参见皇上。”盈盈行礼,他颔首示意我坐于他身旁。石桌上早摆了五样精致的小菜,其中一道,竟是芦蒿炒香干,不想东梁竟也盛产芦蒿。他唇畔划过一道弧度,道:

    “试试和西巽的有何不同。”微微一笑,甫入口,浓郁的清香溢于唇齿间,嫩,脆,连着几箸,都不觉腻。“臣妾没品出不同来,天下本为一家,于食材亦如是。”突念及宫里用膳,一道菜不能过三箸,忙停下筷箸。“万岁爷,您瞧,娘娘果真最爱这道呢,不枉您特意叮咛了奴才去寻来。”顺公公一边笑着道。

    “小顺子,你倒是越发能说了。”天烨淡淡一笑,凝着我,“怎么只用这么些?”

    “臣妾莫敢忘了宫规。”我脸上微染红晕,一边望舒早奉了胡荽汤。自小产后,她又重新恢复给我煎煮此汤,复饮了,一边内侍又奉上香茗。素手接过橙黄清澈的香茗,望舒忽然惊呼:

    “娘娘,万不可饮!”我骤停,疑惑地望向她,怎会如此御前失仪。

    “这是什么茶?”她不顾帝君在旁,声音一反常态,略高了些许,问那奉茶内侍。“回姑娘的话,是白牡丹茶,顺公公吩咐奴才备下的。”

    “启禀万岁爷,藏云乃盛产牡丹之地,奴才瞧着,这茶着实新鲜,润肺清热,最适合长途跋涉后饮用,所以才命茶房准备了。”顺公公同样不解,看着望舒,“不知有何不妥?”

    “娘娘素来体寒,所以奴婢一直用胡荽替娘娘沐浴,又于一月前,熬煮胡荽汤饮用。但胡荽切忌和牡丹同用,否则,两者功效尽失,只余活血之效,若逢天癸期,更会引起崩漏重症!”

    她口中的“活血”,“崩漏”二字清晰分明地落入我耳中,直抵心底。“哐当。”手中的茶盏跌落至地,我脸色煞白,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果真皇后也存了那心!胸口一阵窒闷,固然我的孩子未曾因牡丹茶落下,可,她贵为一国之母,母仪天下这四年,难道一点慈爱之心都没有吗?“璃儿!”

    我转眸凝向天烨,泪水已坠落:“皇上,牡丹茶,牡丹茶——”

    在最适当的时刻,情到最悲时流下泪,止住语声。从他眸底愈深的阴霾中,我知道,他同样起了疑,而我的神情,无疑是最佳的推波助澜。

    夫妻之情,子嗣之情,两者,孰轻孰重,君心自有计较。他护着那皇后,仅是在证据未确凿之时。他可以亲手弑子,但如若别人代其而为,必适得其反。我踉跄起身,望舒忙搀扶住我:

    “娘娘,您没事吧?手怎么这么凉?”又转对顺公公,“顺公公,娘娘素日只用胡荽沐浴,体带特有清香,难道你连这都辨不出,今日还混拿这牡丹茶来,冲了胡荽的功效!”

    她愤懑怨着顺公公,暂忘了等级尊卑,那顺公公此时亦是一脸的冷汗,抖抖嗦嗦道:“万岁爷,奴才真不知道,奴才真的不知道呀!”

    天烨嗓音略带了一丝哑暗,道:“你不知,难道随行的太医也不知吗?”

    “万岁爷,您饶了奴才吧,奴才伺候您这么多年,一直不敢有任何闪失,今日牡丹茶之事,奴才真的不是存心的,给奴才十个胆子,奴才都不敢啊!”他扑通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

    我回身间,掩去唇边一丝弧度,素手握住他的,凄哀道:“皇上,此事怪不得顺公公,臣妾所用药汤,皆未通过太医院,纵然身上带着胡荽之味,若不是有心之人,想必也是不会留心的。顺公公一直伺候着您,又岂知道臣妾用药的忌讳呢。”

    泪水却止不住地继续涌出。

    他低低叹了一声,手覆住我的:“璃儿,朕——”

    “皇上,臣妾明白。”

    阻了他继续说下的话,因为,那不是最重要的。有些事,既然彼此心下已是清明,又何必非急于一时呢?

    害我孩儿之人,我必不会姑息,哪怕她是皇后!我的眸前纵是笼了雾云,但,仍能辨得此时他脸上的一缕痛惜。如果这也是戏,倒演得真让我有些相信当日他是无心的呢。可,经历了那种痛之后,我不会再相信帝王还有真情真意了。余光掠过望舒,心底的疑虑渐渐漫起。午膳后,天烨依然于书房召见两位将军。我在寝室,单单传了望舒一人。“舒,为何今日在皇上面前提牡丹茶?”我的语音第一次对她这般冷冽。“娘娘,难道真的愿意相信是宫寒导致失胎吗?”唇边弧度犀利,我凝着她,一字一句道:

    “你早知道皇后日常所饮是牡丹茶?所以才在那日本宫被传去凤仪宫前给本宫喝了胡荽汤吧。”

    语音平缓,但隐隐透着更深的一丝锐芒。她容色不惊,浅笑,道:

    “娘娘自半年前,就一直用胡荽沐浴,胡荽药效早已慢慢渗入,我在那时,该是无法预料娘娘会有孕,皇后娘娘会赐牡丹茶吧?”

    “依你所言,那日皇后也未必知道本宫已然有了身孕。而你,却是之前替本宫把过脉相的。”

    “我是替娘娘把过脉,但彼时并未把到滑脉。娘娘亦该知,喜脉若时日尚浅则诊断颇难。”她敛了笑意,轻轻道,“皇后娘娘是否知道不是最重要的。娘娘心里,要的是给逝去的皇子讨一个公道。所以,这才是最重要的,不知望舒说得是否恰当呢?”

    她果然聪慧。我所要的,不过是如此,所以,对于皇后,我的记恨,无非是天烨对她的庇护,对我的绝情。

    我心底的恨,从来,只是源于他。但望舒之言,并不能全信。喜脉如若她当时已诊出,其后的所为倒确是让人颇费思忖的。“皇后即为中宫,看似温婉无争,但,实际,终是娘娘今后宫内的桎梏。后宫中,若没有一些手段,试问,又怎可端坐后位四年呢?即便太后下旨暂削皇后之权,孰知,圣上归京后不会复其权呢?”

    “桎梏?”我微挑黛眉,“本宫倒是不明白了。”

    “娘娘怎不想一下,澜充仪失胎一案,皇后与德妃审问即可,既然芩姐姐已认罪,何必再传娘娘一去?望舒从凤仪宫中当时在场的宫女口中得知,那日澜充仪推倒娘娘时,皇后亦不责罚。倒是太后,斥责了澜充仪。身为中宫,此时罔若不见,倘不是太后驾到,怕她还会继续这般坐视不管吧?娘娘在宫里的身份,自初入宫,就不比一般嫔妃,试问,如若娘娘生下一子,她的后位必受影响,与其待到那时,不如——”

    “舒,不必说了。既然事情已经过去,本宫不愿再想起。”

    “娘娘可以不想,但娘娘如若再要得子嗣,却不得不防。”她悠悠道:“后宫的彤史,必禀于皇后,娘娘的信期记录,也唯有皇后可查阅!”

    微微动容,我天癸滞后两月,怕是皇后心中早有了计较吧。如此说来,她实是可疑的。故而,太后才会暂赦了她的权,原来,昔日的温柔和蔼,不过是表相。我入宫不过一年,从那晚英华殿之事开始,便波折不断。不是我要去争,并非我要去斗,是她们一步步的紧逼,让如今的我,不得不去谋,不得不去算。

    “牡丹茶,本身就有化血的功效,不过加了胡荽,效力更猛而已。”望舒淡淡地道。“那对胎儿的影响呢?”

    “可落,但,不是不可保。”唇边嚼到一丝苦涩,轻声:“本宫乏了,你退下吧。”她福身行礼,躬身离开。

    午后小睡一会,便往行馆散心,想将起伏的心情暂时平复下来。毕竟在天烨面前,我仍要扮作若无其事,不含愤怨,方能不让他起了间嫌。但,晚膳时分,却迟迟不见天烨的身影,倒来了神情看来甚为沮丧的顺公公。“奴才参见娘娘!”

    “免礼,皇上怎么还未过来?”

    “娘娘,方才京城八百里快骑送来一道折子,万岁爷看完,脸色就不对了。”

    “呃?你可知是什么折子?”

    “详细的情形奴才也不知,只听得万岁爷和两位将军说,隐约是御史中丞虞林并九名侍御史弹劾御史大夫柳渊受了一门生贿赂,提携其做了绣衣御史,该门生在漠北平叛玄巾军时,私下与叛军首领过往甚密,导致玄巾军短短几月,便占了闵西。”他看着我,似求助地道:“奴才知道的,也就这些了。瞧着万岁爷摒退两位将军后,神色愈发不对,特请娘娘前去劝慰。”

    “本宫即刻就去。”黛眉微颦,此时朝政大事暂由摄政王和父亲代管,怕已是有了发落,天烨的神色不悦,殊不知,是否因为此事,还是那发落触逆了龙心?

    “顺公公,替本宫准备清淡的晚膳。”他应了,遂让内侍去准备。不过一会,便放在红漆的托盘内呈给我。望舒代我接过,甫出室外,陡然匆匆跑进一名小内侍,凑到顺公公耳边,低低说了几句,我望向他,顺公公忙恭谨道:“是北溟国主的御驾抵达藏云了。”

    “北溟国主?”

    他竟亲入藏云?难道不怕西巽将其扣留,这胆魄倒是让人敬佩了。

    “是的,娘娘。万岁爷早先吩咐让禁军列队欢迎国主,并迎驾辇暂居西苑,奴才这就要到西园去候着,娘娘,容奴才先行告退!”

    颔首示意他可离去。那个让寰柔错付一生的男子,如今,近在咫尺。纵然胆魄过人,却是负情之人。天烨于他,又好过多少呢?帝王的宠与爱,本来就是分开看的。微微溢出一声叹息,怎么还有叹不完的气呢?我拢了拢臂上的披帛,缓缓向书房走去。但愿,此事与父亲无关。但愿,只是普通的弹劾让天烨烦心。

    书房。从望舒手中接过托盘,独自一人,推开书房门,缓缓步入。

    房里熏着苏合香,这是姐姐以前在家最常熏的香,而我着实不喜这香,略略皱鼻,没来由地让我有些心躁。

    他依然一身玄色,立于桌案前,眉心蹙紧,神思已深,烛焰摇曳,在他周身罩上一层淡黄的光晕,衬着袍裾上的飞龙愈发威仪触目。

    我将托盘放至一边的几案上,柔声道:“皇上,您这么晚都没去膳厅,臣妾替您把晚膳端了过来,先用一点吧。”他眸光冷洌地望向我,声音哑涩:

    “璃儿,不问朕因何事神伤么?”神色淡然,轻声道:“皇上,这粥快凉了呢。”见他依旧不语,淡淡一笑:

    “皇上神伤的必是前朝之事,臣妾仅记得身为宫妃,所该忧的,是皇上的龙体安康,而并非前朝的政事。”

    我将粥用手端起,行至他身边,淡淡笑着:“再不用,凉了,就要拿胃去捂,岂不伤身?”他伸手接过,置于一边,语音低沉:“放着吧,一会朕想用了,自会叫内侍再拿去温。”

    “皇上,这黄燕熬就的粥,如重复温,滋养的功效就未必有了。臣妾妄揣圣意,今日皇上,似有心事烦忧,怕等到想起用膳时,已是明日了。”

    “前日朝中有人弹劾御史大人柳渊,丞相竟不先禀于朕,便将柳渊打入大理寺监狱。”他望着我,薄唇微启间,话语犀明无比。

    果然是父亲独断的行径惹怒了这位少年君王。敛下眸华,声音愈低:

    “不管前朝如何,臣妾只晓得皇上是臣妾的夫君,夫君便是臣妾的一切。”

    我犹记吟芩离去时的嘱咐,我若护着父亲,仅会增加他的反感,不如这般,倒还能唤得他心底的一丝不忍。

    他平静地凝望着我,终于端起那碗粥,慢慢地舀起,一勺一勺,细细地品着。桌案上明黄纹边的宣纸上,赫然写着一个极大的“忍”字,笔法苍劲,正是他的字迹。他将粥缓缓用完,神色仍旧凝重。我执起丝帕替他轻柔擦拭唇边,甫拭完,泪潸然而下:

    “皇上——”樱唇嗫嚅。他将我轻轻揽入怀中,我低声略带着哀愁:“臣妾不愿见皇上这般辛苦,臣妾心里——”

    话语未完,其音已哽,身子瑟瑟颤抖,他拥着我的手必是感觉到,然后,他的胸膛内,我清晰听到一声叹息。而我的心内,凐出一弧笑意。

    柳渊,德妃的父亲,父亲若将其治罪,那德妃就为罪臣之女,皇长子为其所生,恐怕其势也不会长久。

    这场戏,确是比之前预料得有些出人意料。于我,不会辜负了戏中的角色,也会恪守这角色的定义。唯一担忧的,只是父亲,他素来冷静,权倾朝野二十余年,从未留下任何不利自己的柄据,怎会此次这般不顾龙颜震怒呢?积重掣肘早让天烨开始剪除父亲的羽翼,叔父的事便是警醒,父亲忍让那么些时日,偏偏这时动那柳渊,终是操之过急。怕只怕纵然柳渊被除,更波及自身。“皇上,天色渐晚,早点安歇吧。臣妾方才听顺公公提到,北溟国主已然抵达藏云,想必明日,皇上就要与其会晤,如若精神欠佳,岂不有悖国体呢?”

    “璃儿先去歇息吧,朕把这些奏折批复后,自会安置。”他松开拥着我的手,我福身行礼,退出书房。夜风渐冷,望舒替我披上水绿贡缎披风,我的手拢住披风,觉到一丝的暖意。“娘娘,风渐大,明日怕要变天了吧。”

    我转眸凝着她,淡淡道:“即便是变天,还会有放晴的一天。”

    丝履一步步踏过庭院内飘零的落叶,听着树叶的低呻,心下,突然沉重。方才他墨眸深处,那缕郁烦,竟还是触动了我,护甲的犀利掐入指腹,安陵宸,不可以!你不可以有一点的心软,还念着那个害死你孩儿的人!指腹传来的阵阵疼意,让我摒去这不该有的杂念,抬起我秀美的下颔,我望着烟锁月华的那抹黑暗,无声无息地笑了。今晚当值的是忆晴,往藏云而来的一路上,她始终不愿多与我说一句话,昔日的亲情,恐难再续。“娘娘,有何吩咐?”她问,语音木然。“忆晴,没有吩咐就不能留下你?”

    “即便娘娘没有吩咐,奴婢还是必须候在一旁,直到娘娘恩准奴婢退下。”

    “好,那我特许你不必自称奴婢。”在她面前,没有称“本宫”,总觉得,称了,隔阂愈深,而此时,不称,其实彼此心里也都明白,身份早已悬殊。昔日的姐妹,如今,一人为主,一人为仆。这样的情景,任谁都是无法释怀的。“奴婢早没入奴籍,还请娘娘不要徒增奴婢的是非。”

    “是非?”我轻轻嚼过这两字,也知这堂妹的性子,虽与世无争,但却刚烈。今日为奴,在她心中深种的伤痕又岂是一两天所能抚慰的。眸华凝向一边置着的琵琶,道:“也罢,你替我将琵琶取来。”

    她依言取了,我从她手中接过,甫试几个弦,音涩调疏,正思忖曲调怎开时,窗外,幽谧缓淌而来的箫音,让我随之不自禁地弹拨下第一道弦音。

    琵琶的婉转绵长,顺着空灵苍茫的箫声,一缕淡淡的惆怅,浓浓的寂廖,随这曲子一起,零落在异乡的行馆内,却不能归去,不归处,神思已惘。

    那音,那调,皆是如那深邃似墨的穹空遮月的云,经历辗转的聚合,蕴蓄着过往的情愫,饱蘸浮生的沉思,化为一首无词的曲,无韵的歌,如此而已。

    轮指送出一声连绵不断的吁息,滑拨着手中的琴弦,缓缓地,将此刻心间所有的情愫,倾吐出,抒落下……“当”,弦断,琵音骤然戛止,素指缩回,那弹出的弦却勒了一条红艳的割伤于指尖。失神地望着那抹红,竟觉得难以抑制的心痛。箫声依然回旋在此时的空气里,可,我已没有弦来和,固然弦可以再续,但所有错过的,失去的,又怎么续得回呢?将怀中的琵琶递于忆晴,一瞬间,怀里怅然若失,我知道,有些失去的缺口,一直会在那里,然后,在不经意间触痛自己。“奴婢参见皇上。”忆晴淡漠的声音响起,透着一丝隐隐的恨意,很浅,但还是落进我的耳中。

    她的手紧紧地握起,低垂的螓首,似微微颤抖。“臣妾参见皇上。”我起身,福身行礼。他点漆的星眸凝望我,漫不经心地道:“既在行馆,不必拘礼,方才弹的是什么曲?”

    “回皇上,是《满庭芳》。”

    “璃儿喜欢这曲子?”他唇边浮起一道弧度,轻轻牵起我的手,我被他牵到指尖的新伤,不由微缩了一下,他已察觉,将我的手执起,白皙的指尖上那道伤痕,分外醒目,“怎么又伤了自己?”

    他的眼神这一刻,是带了些许的柔意,映着烛晖,不复方才的傲然淡漠。“不过是长久未弹琵琶,生疏了。”我轻轻道,转对忆晴道,“你且退下吧。”怕她突然失态,控制不住,走了堂哥的复辄,纵然她仅是一介女流,但我赌不起,也不想赌。

    不是因为不舍君王的薄情,而是为那无法隔舍的亲情——忆晴,是叔父仅剩的血脉,我唯一的堂妹。

    忆晴缓缓退下,掩上室门。我默默替天烨宽衣安置。“传宫女来即可。”他按住我的素手,我淡淡一笑:

    “在宫里,逾一下矩都不成,难得今日在宫外,就让臣妾尽一回为——”本欲说出“妻”字,临到唇边,生生咽了下去,“妾的本分吧。”

    只有皇后才能称为他的妻,而我,不过是妾。他唇边的弧度愈深,知我刻意避了那字,亦不再提:“为夫就有劳璃儿了。”

    “为夫”二字,他故意加重了音,我脸颊有些发烫,素手竟怎么也解不开他的九龙翡翠腰带。

    他的手指轻轻一拉,那结便开了,我脸上愈红:“臣妾手拙。”

    “早些安歇吧。”他的手指依然冰冷,碰到我的手指,彼此的温度却无法传递。一如,我们的心,始终无法互相温暖,只能让彼此的寒意更深。红烛熄,夜已深,梦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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