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救出时的衣裳不整,更让他心中的阴霾、疑惑渐渐明晰、确凿。我能怎么去解释,再多的解释,恐怕除了徒增他愈深的误解,并不能还我任何的清白。而“私通款曲”这条罪,足以赐我一死。我等着赐死的圣旨,姐姐的失德,他尚不能容,何况我呢?我,不过是相府的权势强加于他的后妃。此时,他有了最好的理由,将我这个累赘舍弃。但他却用冷漠置之来回应一切暗中可能的讥讽。仅让顺公公传旨救援的那队禁军,当日之事若传出去半个字,一律杀无赦!是的,对于一切有违他颜面的事或人,他都会杀勿赦,当日倚翠楼,就是先例,此次暂时的赦免,不过是因为藏云的救援还需要人手。他不杀我,或许是因为我的姓氏。但不赐死,更可向所有人诏告我的清白,这样才能维系他作为帝王的尊严。
此次地动,城中的官衙和民房大部分倒塌,行馆也不得幸免。听望舒说,那晚,我才出寝室没过多久,天烨便起身,甫出殿门,随着天际红光闪过,霎时屋摇地动,只一会,整座行馆的屋子便轰然顷塌。而当时,天烨除速让禁军去往城内救援,亦命顺公公带人去寻我,乃至从巡园的一队禁军领队口中得知我去了兰若堂,特令该队禁军连夜去救援,无奈,兰若堂高逾两层,又属规模较大的佛堂,乱瓦堆中,援救谈何容易,故用了两日才挖到最下面,却到处不见我的踪迹,唯金佛压住的一隅,底下有隐约的人声。
若不毁佛,则必不能将其尽快救出,东梁、西巽又皆是崇佛国度,可,即便只有一丝救我的希望,天烨仍下令毁佛救人,虽引起争议,于皇命,众禁军莫敢不从,如是,才仅用了三日,便将我救出。
这救,或许,还不如不救!至少,他不会看到那一幕,至少,他还能让自己相信,我和冥曜是清白的。这仅仅是或许,事实的发生,终将不会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他终是看到了。
而我,百口莫辩!也无从辩起!我们注定要在一次次的误解、欺瞒中耗尽所有残留的感情吗?或者,我和他的感情,本就岌岌可危到经不起任何一次的考验!被安置在临时搭建起来的行在已有两天,两天内,他未曾踏足一步。也在这两天内,我突然失去所有关于仇恨的力量。心中,很痛,但,说不出,只能强压着,压得久了,开始彻夜失眠。闭上眼,往昔的一幕幕便浮现在眼前,睁开眼,扑面而来的黑暗更让我觉得莫名的压抑。原来,离开他,也并不能让自己安睡无忧。这种失眠,更夹带着一种随时让自己会崩溃的力量。此次藏云地动比起去年西巽的金城、陇西地动,更为惨烈,据称,波及周围二十七个县城,较之史书记载中的亦属罕见。藏云更是灾中之重,仅一夜,房屋坍毁无数,压死人畜甚多。侥幸逃过一劫的百姓便于居旁隙地,架木为棚,结草为芦。因震后连续几日绵雨,更引发了瘟疫肆虐。略作歇息几日,从内侍口中得知,天烨与冥曜的会晤也暂时押后,均全心于此次的赈灾事宜,天烨除下令让太府寺拨款专用外,因地震房屋倾倒而无力修葺者,每间给银二两。地震中死亡百姓,不能棺殓者,每人另给银二两。
冥曜则调动东梁其余受灾较轻城镇的药材、食物,补充供给,并下令,凡染瘟疫的城镇暂时闭城,以防疫情大面积扩展。
藏云,正是瘟疫肆虐的重中之重。除了几处水源被严格控制,确保干净外,死去的尸体迅速深坑掩埋,另外,每日定时,由专人煎熬药汤给尚未染病者服用,以抵御瘟疫再次蔓延。两国帝君均未在此时撤出藏云,留下来,不仅是给灾后的百姓重建家园的信念,更多的,是考验彼此的魄力。天烨纵然对我不闻不问,每日的供给虽比不得在宫中,但在灾后的藏云,也算是好的。烧退去后,胃口一直清减,顺公公趁着送菜,亲自来看过一次,见我之前的菜肴未动多少,不由劝道;“娘娘,您才大病初愈,怎么用这么少?万岁爷不过是气头上,才未来探望娘娘。但娘娘若不保重身子,万岁爷得知了,定责怪奴才怠慢娘娘,这样,奴才十个脑袋都不够掉啊。”
“顺公公,本宫知晓你的好意,待过些日子,本宫身子恢复了,自然会多用些。”
“那娘娘明日想用什么,奴才命厨房早早地替您预备下。”
“和今日一样即可,顺公公,藏云的救援目前进行得如何了?”
“该救的也都救出来了,”他神色有些黯然,“其余的,仅能听天命了,只这疫病因着连日的阴雨绵绵,倒滋长得快,民间大夫的人手又不足,确实吃力得紧。”
“哦?”我黛眉微颦,示意他先退下,心中倒有了一些想法。既然天烨未曾禁我足,而如今,几乎人人都投奔到了城内的救援队伍中,我又焉能坐视不理呢?
翌日清晨,我将望舒调配的药汁浸了面巾,然后扎于鼻端,如此,即不违宫规,又可为阻止瘟疫传播略尽绵薄之力。
带着望舒和忆晴二人出得行在,才知何为满目苍夷。但见土砾成丘,纵是迅速掩埋尸体,但新挖出的尸骸依然枕藉,到处可听到嚎哭呻吟,真真耳不忍闻,目不忍睹。不过一夜,满城皆倾,在天灾面前,人力终是显得如此薄弱无助!我走到城中搭建的一处简易草棚内,里面连着大夫在内不过三四人。简单说明来意,正煎煮汤药的大夫十分乐得我们的加入,望舒精通医术,自然协助按方抓药,忆晴则在前面派药,我因不懂草药,又不便抛头露面,只能在后面,跟那大夫学习煎煮汤药。
昔日在府中,也见过丫环熬药,学起来,自然不难,不过半个时辰,已领悟火候的要点,一个人,开始同时煎熬十罐汤药。如此,大夫便可分身,替偶尔来的百姓号脉开药。
蹲下身子,用蒲扇扇着炉火,时间长了,额际有些渗汗,这十罐汤药每罐熬好的时间相差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因此及时把药罐提到茶桌上,是最为重要的,蹲久了,突然起身,不仅略略有些眩晕,一个恍神,左手倒不小心碰到了滚烫的罐沿,锥心的痛立刻攫住了那瞬间的思维,随后,我看到,清晨淡淡的薄雾后,仅带几名随从,一袭白衣的冥曜出现在眼前,蒙着同色的面巾,异世的银丝缚在一色的头巾内,但那冰灰的眸子却不容忽视,此刻,正隐着一丝浅笑凝向我:
“烫到了?”他就是冥曜,却欺瞒至今,更重要的,是寰柔之死,必与他脱不开干系。灭其国,践其情,终是错付一生!
将药罐放于桌上,淡漠行礼:“参见北溟国主。”
然后,继续蹲下,扇着剩余的药罐。一边望舒早把配好草药的药罐放进空出来的炉子,见我行礼称其国主,容色不惊,也随我依规行礼。
倒是前面号脉的大夫瞅空,跑到冥曜跟前,细细地问了想是之前就积蓄的关于几个药方的事,他对解如流,原是颇通医理,那,这些草药的配方,亦都是出自他手吧。
医者,仁慈为心,可他的心,却生生把一个美好的女子逼到了绝路。神思间,他蓦地俯下身子,在我一侧轻轻扇另外几炉草药,浓郁的中药味依然掩不去他身上幽幽的檀香,一如他低浅轻徊的声音:“孤并非要隐瞒你,或者,那样,我们更容易说话。”“孤”,他终于自称“孤”,那个能与我以箫相和乐声的知音,原来,仅是那孤绝君王。我不语,神情清冷,他是小妹的夫君,纵然俊美如谪神,但却无心、无情。小妹的未来如何,实是更为不堪。想我们姐妹三人,怕也只有姐姐得到过至真至纯的爱吧。帝王之爱,本就是难以负担之重。“你真的不愿再与孤说一句话?”
“陛下乃北溟国主,嫔妾为西巽后妃,如此授受不清,被别人看去,岂不徒增是非?再者,嫔妾来此,是为藏云染疾的百姓,而并非是叙私事。”
“宸儿,并非所有事帝王皆能随心而定。”我的眸华转向他,隔着面纱,我的呼吸依然平静。“所以,寰柔注定要牺牲。”他沉默许久,方缓缓道:
“两国联姻事关江山,即便作为孤,也不能控制或者避免的。”他悠悠地转变语峰,“宸儿,孤并非存心隐瞒你,孤也一直视你为知音。”
虽然一早知道,小妹的命运,是西巽和北溟未来的走向所决定,但,她毕竟是我唯一的妹妹,固然,我如今已是家族权势的牺牲品,可,依然希望,她于异乡能得完美,哪怕,这同样是另一种奢求。
他口中的知音,是否能让我为小妹换得一丝的幸福呢?低敛眸光,轻声道:
“我不知道当初国主为何要与西巽联姻,但既然做出这个决定,必是希望达成某种同盟。哪怕这个同盟随时间会有所变化,可,不管未来怎样,请国主不要伤害到安陵念。或许,她能成为安陵一族这一辈人最后的幸福,而这种幸福,只有国主可以给。”
他目光柔和地望着我:“我会许她今生的荣华,如果这是她的幸福,我会一直给。”不敢,也不能与他对视,我望着白烟渐渐氤氲的药罐顶端,说:
“如果荣华都可以算是幸福,可能,真的会简单、纯粹许多。”语音渐轻,“但,你一直都明白,哪怕身在后宫,女子所在乎的幸福,并不仅仅于此。”
“那种幸福,我给不起,也无法给。”他依然平静,静到每一句话都波澜不惊,但却直抵人心。
他和我一样,都不再用虚幻的“称谓”,一个“我”纵然归真,可,又能归真多久呢?是的,那种幸福,做为明君,是无法许诺给予的。所谓良人一心,惟得平民百姓,方能无所顾虑地相濡以沫。一旁有侍卫抬来方救出的一人,下肢的血已凝固,散发着一股异味,那不是芳甜的血腥,而是生命悄然腐化的气息。他起身,走到那人身边,和大夫一起悉心地替他清洗腐肉,并上药包扎。我默默地将熬好的一炉汤药端起,余光掠过他,此刻,他不是一国的帝王,仅是一名医者,他的神情专注于病患;而我,也不是后宫的嫔妃,仅是一名医女,我的神情,专注于这一炉炉可以救人的汤药。
“娘娘!”顺公公的声音焦急地在耳边响起,我端着药罐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抬眸,正对上天烨冷然的眸光。
他还是一袭玄色素袍伫立在一队禁军中,略深的玄色面巾遮去他唇边或许是凛冽的弧度,那双眼眸里,则是蕴着万年寒冰般噬骨的冷漠。
将药罐放到桌上,然后屈身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北溟国主一切安好?”他并不免我的礼,清泠的语声,仅对着那另一国的至尊。“孤谢西巽国主搭救之恩,一切均好。”冥曜依然专注于那病患,并未停下。“如此甚好,待到救援接近尾声,疫情控制,朕与国主,亦该进入正题。”天烨的声音里似带了笑意,但,却是虚浮的。“孤未忘此次赴藏云之事,但,如今唯愿灾民能早日得到妥善安置。”
“朕的心意同国主相通。”他缓缓启唇,说出这句话,似无心却有意,“朕还有事,先行告辞。”
“国主慢走。”冥曜语音淡淡,眸光若有所思地掠向我。我屈着身子,手指一片冰冷。天烨依然未理我,玄色身影从我身边经过,仿佛,我如空气一般地不存在。顺公公并未紧跟,而是走至我身边,声音虽低,但字字清晰入耳:“娘娘,您是后妃金贵的身份,怎可随意于街市熬药呢。”我缓缓起身,望着他,一字一字道:
“灾难当前,还顾念着身份,本宫不明白何错之有。是百姓的命重要,还是本宫后妃的尊位重要?”
“娘娘,奴才身份卑微,逾矩而言,权是为着您和万岁爷着想,万岁爷待娘娘如何,奴才也只在先贵妃身上看到过,娘娘,万岁爷毕竟是帝王,有着他的准则,娘娘切勿一再去触及,不然,苦的还是您!”
“顺公公,本宫现在所做的,并非一己之私,仅是在大难之后尽一份绵力。”
“娘娘,您心中有分寸自然是好。”他提高了声音,“现在,奴才恭请娘娘移驾回行在吧!”
眼神示意间,一边早有禁军上前,躬身行礼:
“末将恭请娘娘回行在。”我望了一眼那尚在炉上的药罐,罐里的药汤发出煎熬的吱吱声,一如心内最后的挣扎,一边望舒上前,揭开盖子,俯身对我道:“望舒会在这里照看,请娘娘先回行在吧。”
冥曜一袭素白的袍裾随风轻扬,他停下手中的敷药,望向我,我避开他的目光,转身,往远处的行在而去。
天烨的璃妃,不管是哭,是笑,哪怕是自由,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即便他心中没有我,我却不能再属于任何人。
而在我心底深处,有的,至始至终,也都只是那一个人。原来,仇恨的力量,是源于爱,越深的爱,才会在一次次绝望后,湮生出恨来。回到行在,心沉重地压着些什么,我抚着心口,知道,他一直在那里,这是我无法回避的事实!
忆晴替我端来一碗汤药:“娘娘方才在外面这么长时间,早些用了吧。”
素手接过,凝着那深褐的药汤,一滴清泪溅入,漾开一圈涟漪,然后,晖映着我的脸亦不清晰起来,轻轻吁出一口气,苍茫地道:
“忆晴,如果我们不是姓安陵,会不会,现在不用如此进退维谷呢?”她不答,依然如木雕一般侍立在侧。轻轻拭去残留的泪痕,说过不再流泪,哪怕流,也仅为入戏的需要,可,怎么,还是有流不完的眼泪呢?将那汤药搁置于一边的几案上,甫放下,一声厉责响彻行在。
“安陵宸,防治疫病的道理还要朕来说与你知么!”他冷冷地走进行在,直呼我的名氏,那一刻,分明,有什么,生生在心底撕开一个小口子,痛,但却说不出。
“臣妾参见皇上。”俯身行礼,不去看他脸上终于克制不住的愠意,我怕,怕自己最后的情绪会失控在他的怒责下。
“臣妾知瘟疫之凶!但亦知,生若蒙屈,死亦何惧?”为什么,为什么,我竟然还是提到了这一句,我在他眼中的清白,何时已重要到,我可以舍弃一切,包括自尊。他冷笑:
“璃妃倒是看破生死了,虽然你屡次欺瞒于朕,朕却尚容不得你死!”我俯低身,低缓轻吟:“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幽幽叹转:“皇上终究不信臣妾,但,即便是姐姐,皇上又何曾真的信过呢?”话语甫出,已然不可收。
原来,我一直都是羡慕姐姐,甚至于接近了嫉妒。即便,他对她的种种怀疑,都是基于最深沉的爱。可,对我如今再次的猜忌,只源于我触犯了他作为帝王的尊严。
因为,姐姐爱的,是不容于世的堂哥,我所触犯的,却是与他国的国主“暧昧纠缠”。
想流泪,可,心上撕开的那道口子,干涸了眸底的泪意,窒息地哽住了一切,原来,爱上帝王,这么痛,这么苦,这么难!
这句话果然触痛他的逆鳞,浓积的阴霾深深透进他的话语:“璃妃失言了!”
“奴婢奏请皇上请太医替娘娘诊治,娘娘自回来,身体就有所不适。”忆晴跪地禀道。虽然知道她是为了让我和他都有台阶可下,可,此时,我所要的,却不是这个台阶,即便能下,我也不能下!“本宫尚知自己的身子,不必太医问脉!”
依然俯低身子的我,看到她微微一颤,但即刻恢复如常,仍倔强地请医:“奴婢斗胆,倘皇上怜惜娘娘,万请传太医为娘娘诊治!”
“贱婢大胆!不得插言!”他厉声喝斥。然后,他欺身上前,攫住我纤弱臂膀使我从俯姿站直,与他对视,一字一字,字字倾覆我心地道:“朕对仪儿之情,是你永远不可能岂及的!所经历的事,也不是你可以善作揣测的!”他冷冷地望进我的眸底,蔑视地道:“你不过是从一品的妃位,朕可以立你,也可以废你,不要妄想,你的地位可以越过仪儿!”
他的手上加力,满意地看到我眸底渗出的痛色。呵,原来,不过如此。
原来,不过如此!这话和初次侍寝那晚如出一辄。
我的孩儿,被他一开始就置于可以舍弃之地时,就该明白,自己与姐姐,不是能同日而语的!
姐姐于他,是珍,是宝,是世间唯一的挚爱!我于他,不过是碍着相府的权势,而不得不装出宠爱的样子。我拿什么去争,我又拿什么去比呢?君心已冷,怎忍顾?怎相惜!
一切都是我一人的天真,一人的付出,即便是伤痕累累,还存了那么一丝奢望的付出。“臣妾自知比不上姐姐万分之一,包括臣妾那尚未出生便夭折的孩儿,不过是皇上可以割舍的骨血。鹊桥是有情之人的信念,于臣妾,始终是天河的横涧!”我的唇畔勾起一抹弧度,但这样的笑,比哭又好过多少呢?
他眸底漫升杀意,凛冽地映着我的素衣惨颜,在这黄昏残阳映照的行在,分外凄迷。“所以,你背叛朕?”他还是不信我,可,如今,我没有力气,真的没有力气去解释了。
“臣妾只求委于一心之良人,这难道亦是错吗?在西巽的深宫,再多君王怜爱,不过是秋凉纨扇。而,此时,又是一季秋了。”
他的怒意终于决然迸发:“好!好!好!安陵宸,朕居然错信了你!”
猛然收回双手,毫不顾惜地看着我的身子软软委倒,居高临下,睨视:“璃妃可知,等着上龙床之人不知有多少。”扯过跪于一旁的忆晴,语气带了几分轻佻:“你说,你忠心的宫女是不是其中一人呢?”
砖石很冷,心,更冷。耳边,他的话字字入心——难道!“皇上——”
余下的话,却生生噎在了喉中,看着他拉起跪于一边的忆晴,我欲哭,无泪。他非要这般地折磨我,让我伤到无以复加吗?
转望向忆晴,她却并无反抗。这样,不是很好?
堂妹没有做出任何逾矩如堂哥的事来,不正是我所企盼的吗?他的手牵住忆晴,望着我,唇边同样漾过一缕笑,残忍清明,俯低身,在我耳侧低语:“雷霆雨露,莫非圣恩,好好记着。”
说罢,他高傲地直起身子:“小顺子,带璃妃出去,帘外听候!”顺公公躬身进来,见此情形,自然明白,上前扶我:“娘娘,请您移驾。”
我挥开顺公公的相扶,手撑着地面,那里,冰冷一片,一如心底,愈渐清晰的绝望!缓缓站起,眸华凝住他,湮出一丝黯晦的凄凉:
“臣妾遵旨。”
“且慢。”轻轻自他唇间逸出的是更残酷的言辞,“那晚的《满庭芳》,朕犹觉绕梁绝妙,璃妃现在再为朕弹此曲助兴吧。”天烨,你一定要看到我崩溃,才罢休吗?一定要如此,才算惩罚我吗?眸华仅更淡地瞥过他和她。他挑起她的下颚,修长的手指缓缓划过她白皙的颈,在颈间柔嫩肌肤上,余下一道似有若无的红痕,沿着红痕徐徐往下,落在双襟的两处,缓缓一分,云裳便似落叶坠委于地。心底的那道裂痕随着她衣裳的飘落已逐渐撕开,那里,疼痛到,无法辨析出其他任何感觉。
再也无法伪装自己,我,始终做不到一个合格的戏子该具备的戏品,为什么还不能去死,这般地活,比死又好过多少呢?
或者,我早该死了,一年前的进宫,丝毫不能救小妹于是非之外,也不能护相府否极泰来。
如此,痛苦绝望地活着,仅仅是为了父亲的嘱托,为了早夭的孩子吗?而,今日这一幕,以更为残忍的方式撕开我心中一直没有愈合的伤口,原来,爱一个心里根本没有自己的人,最后的结局只能是无法救赎的崩溃。艰难地退至帘外,顺公公已把琵琶呈上。
未戴义甲,素指弹于弦上,轻拢慢捻间,心底一片凄迷,不知道所弹是何,心中所抒又是何。
不过是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情亦空。帘内,春情浓;帘外,心已碎。没有义甲的素指,无法弹出转调中的高昂。
嘈嘈急雨的弦音,泄出指尖,低沉婉转不复,剩下的,唯有这难言之曲,难尽之恨。音渐急,曲渐乱。原来,恨意可以如此清晰,因为无望的爱,满满地,充盈着我所有的思绪。无箫音相和,琵曲的悲越我无法控制。随着刺心的疼,冶红的血珠一滴滴地从指尖的割裂处沁出,滚落于弦,可,我还是无法停下,直到右手的五指血痕斑驳,弦音急促,“嘣”地一声,万籁俱静。“娘娘!”顺公公低低地唤我,我抬起雾气的眸子,语音涩苦:“替本宫回皇上,弦断,曲怎续,本宫无法再弹……”说罢,放下琵琶,不顾皇命,不念身份,径直往行在外奔去。“娘娘!”他急急喊道,却拦不住我怅然逃离的步子。天际,又飘起纷扬的细雨,一直以为,细雨是不伤身的,可,如今,我奔在雨中,步伐踉跄,面对细雨织出的一道苍茫迷雾,却怎么奔,都奔不出这层浓雾,唯有迷失其中!心,被清晰凌厉地割成一片片,再无法愈合,也不求愈合!有禁军阻着我前行的步子,我喝斥:
“谁敢阻挡本宫!”他们怯懦地向后退去,没有天烨的旨意,谁能阻我前行的步伐呢?阻我前行的人,至始至终,只有他一人!我不顾身为后妃该有的端庄礼仪,第一次任自己抛头露面地奔跑在雨中,裙裾溅上污泥,脏泞不堪,一如我的清白。裙裾,终是可以洗清,而清白呢?焉可再明!
左肩下的伤口,仍隐隐作着痛,原来,哪怕愈合后的伤口,还是会痛,何况,是心底的伤呢?
雨渐大,肆虐地敲打着我,可我,还是继续向前奔着。昏昏噩噩,跌跌撞撞,我不知道跑了多远,逃了多远,是的,逃,我无法面对此时的我,更无法面对,如此残酷决绝的他!如果这份爱注定将带给我遍体鳞伤,那么,逃,是我此时唯一的选择。辨不清前方的路,耳中听到的唯有呜咽婉哀的风声。拎起裙摆的手渐渐累了,松下曳地的长裙,措不及防地,丝履绊住长裙,身子无力跌倒,没有预期着地的疼痛,却是跌入一个素白柔软的怀抱中。那里,檀香萦绕。
那里,温暖如初。“怎么了?”
柔软的语声,似风拂进心底,然吹不散此时的阴霾深重,抬起眸子,凝望着他,才发现,眼前不知是雨还是泪,凄迷一片。
“曜?曜……”我抬起眼眸,望着他,却说不出其他的字来,心中,很闷,闷到快呼吸不了。
他手中的伞替我遮去漫天飞扬的冷雨,但,却遮不去,落在心底的风刀霜剑,那里,早被刺剐得千疮百孔。
“宸儿,你没事吧?”连他都看出我的神色有异,可我最在乎的人,却始终忽略,或者说,是根本不屑。“我——好累,好累!”崩溃地喊出这句,双手脆弱无助地抓着他的袖裳,他手中擎着的伞怅寂落地,而他的手,轻轻拭去我脸上的那些雨,或者是泪。胸口,很闷,身子的力气也快要消耗怠尽。抓着他的袖裳,此时,是我可以让自己继续站着的唯一倚靠。胸中的窒闷渐渐化作翻腾的热气,直冲上来,嗓中觉到微甜时,一口触目惊心的鲜血喷出,染上他的白衣,犹如寒梅绽开朵朵妩媚。压抑越久,心中积蓄的,已然不堪。胸口的郁结窒闷,随着这口血的吐出,终让自己深深缓过一口气。
他眸中的震惊,是我从没看到过的,连冥曜都会震惊,而天烨呢?如果他看到我吐血,是否还会那样,用冷淡的目光远远看着,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呢?
“宸儿,你到底怎么了?”他不顾身份之悬,搭上我右手的腕脉,额际沁出的,不知是雨还是汗。
他的眸光落在我右手已经被雨冲胀更显血肉模糊的指尖,我读到,他的眼底,是一丝无法掩饰的伤恸。
他的手轻轻将我右手五指柔柔抚过,叹息声缓缓从他薄唇中溢出。原来,连他,都会替我痛心。而我却偏要执著地去接近那个冷心无情之人,非要把自己弄到伤痕累累才罢休吗?他的手轻柔地握住我的指尖,那里,很痛,但,我的心底,更痛!“宸儿……”他低低喊着我的名字,神色中是不忍,是悲哀,或是对我的怜悯呢?“如果我说,我好累,在这里,渐渐困束地无法呼吸,你愿意,或者能带我走吗?”轻轻拭去唇边残留的血痕,凄楚地说出这话,腥甜的味道依然是此时所能嚼到的唯一。或许,我要的,不过是刹那的安慰。
或许,我要的,不过是彻底的放弃。逃,逃到西巽的天边,都是逃不过天烨的手心。他说过,我死,也只能是他的尸体。
如果这样,眼前,这位北溟的国主,应该是普天之下,唯一可以分庭抗礼于天烨的吧?他能庇护我吗?我又可以去寻求他的庇护吗?!他怔然地望着我,眉心蹙紧,然后,轻轻叹息,冰灰的眸子慢慢闭阖,双手却有力而坚定地,紧紧拥我入怀,那么紧地抱着我,似乎要把我揉进他宽广的胸怀里。
雨水顺着我们的衣襟淌下,周身的彻冷又怎敌心中的寒意呢,倚在他怀中,渐渐分辨出,脸上肆虐的原来是泪水,温润如斯,是雨水无法冲淡的酸苦。
“如果你愿意跟我走,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会带你去……”他拥着我的手,还是那样的温暖。可,这份温暖,始终到不了如今苍涩的心里。他的话语,重重落在心里。一字一句,刻铭入心,无论经过多长时间,或许都无法磨灭。他会带我走,不顾此举将会带来西巽和北溟的决裂!这是,我这一生,得到的第一个承诺,可能,也是唯一的。眼前这个男子,他负了寰柔,此时,却许我这样一个承诺,我可以信他吗?或许,这不是信任与否的问题,而是,这份承诺注定只是完美的虚幻。曾经,我鄙夷过他的负心,如今,这负心君主却比无情帝王,更许了我这一丝温暖。曜,轻轻在心里默默念出这个名字,嚼到的,是更深的涩苦。纵然我能眼看两国因此兵戎相见!但,我的心底,只有那一人。我欺骗得了所有人,自己的心,欺骗不过。心,可以背叛爱与恨,我无法背叛的,始终是自己的心!
“宸儿,现在,你就愿意和我走吗?”他声音渐柔,低低地,回荡在我耳边。“我——”我抬起眼眸,凝望着他,在他的冰灰色的眼底,我读到的,是一种怜惜的痛楚。
和他走吧,这样,就不用背负所有,远离伤害。心中,一个声音清晰地响起。我的手轻轻地抬起,揽住他宽柔的背,借着手里的力量,或许,我就能做出这个决定!“奴才参见娘娘!请娘娘随奴才速回行在!”顺公公的尖利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惶恐,“万岁爷怕就要起了,如若娘娘不在帘外,只怕这罪,奴才担不起,娘娘担不起,相府亦担不起!”
我的身子微微地颤抖,冥曜视若未听,冰灰的眸子一直深深凝望着我,我不能,原来,我还是放不下,无论多恨,无论多伤,我都放不下。
心底深处的感情,我无法逃避!相府的安危,更是悬于头上的利剑!浮起一抹苍白的笑容,对上他的眸华,缓缓道:“我该回去了。天之涯,海之角,原来,我都没有办法去。囚住一时,便是一世!”他的手握住我的右腕,然后将它缓缓举到我的眼前,雪魄玉镯的清冷在雨中闪烁出不一样的光泽。“这手镯历代只传于北溟的皇后,如果,你愿意,你就可以是。”
原来,那日迎亲,北溟婚使的惊愕下拜是源于此。这手镯的背后,竟然是这样的含义。左手将那镯子缓缓褪出:“北溟的皇后是安陵念,也只能是她!这个手镯,该是完璧归她了。”他是小妹的夫君,所给的幸福也该是属于小妹的,哪怕小妹所要的幸福远不是他能给的。
可,我怎么可以恬不知耻地,要去和妹妹争什么呢?他的手将我的手紧紧握住,止住我将它褪下:“那就把它当成是我谢你的救命之恩吧,既然送于你,岂能要回。”
“娘娘!请您尽快和奴才回去!万岁爷的脾气您不是不知道!”顺公公跪倒在雨地,声音里带着哀求。
“曜,好好对安陵念,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拜托你的事。”语音渐轻,望着他,是最后深深地凝望,我仅是过空之雁,残破的双翼无法再飞太高,太远,所以不配他苍穹的雄鹰之心,如此尔尔。
他清目悯然,微微晗首,我终是转身离去。避开顺公公撑来的伞,我仍旧让雨水肆意地凌虐于身上。不说再见,不说告别,毅然决然走进那未可知却无法逃避的黑暗,如果我能尘封自己的感情,那么这所有伤口均可以愈合而不留痕迹。可是,我能吗?
第一次进入心底的人,必将铭刻得最深。哪怕,明知道,继续下去,只会是万劫不复,可,还是希冀,永远待在那一人的身边!
回到行在,身上已全被雨淋湿,却觉不到丝毫的寒冷。神情木然地走到帘前,顺公公低声道:“娘娘,先换件干净的衣裳吧。”
他是否会告诉天烨方才的情形,我不知道,也不在乎,因为,一切对于今日的我来说,还有什么是更重的打击呢。
“本宫跪等圣安。”说罢,缓缓下跪,指尖的血色已被雨冲淡,只余了肉绽的凄白。这只手,终于可以不再弹琵曲了。
寰柔不在了,无人能和音。而那悠远的箫音,亦只是昨日的记忆,终不得再续。里间有了些许声音,顺公公忙凑到帘前,恭敬地道:“万岁爷可是起了?”
“传璃妃进来伺候朕更衣。”他的声音冷漠无情,和初见时无异。
起身,掀开隔阂在彼此中间的帘幔,莲步缓慢地踏进那一方注定是我今后惨痛记忆归结的地方。
卧榻凌乱,惟那一缕元红触目惊心,蜿蜒地漫散在素白的褥上,空气里,暧昧地浮着欢爱过后的味道。
突想起初次侍寝的那晚,他为自己刺破手指。还有真正属于他的那夜,那方洁白如初的绣帕。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原来,过往的路,都昭示着此时的无归。此刻的他,已然坐起,衣襟微露,玉色的胸膛,汗意涔涔,一旁的忆晴初承雨露,神情莫辨。
“万岁爷,奴才先伺候晴姑娘下去沐浴。”顺公公说。天烨颔首,忆晴披上罗纱,缓缓随顺公公而去,经过我身边时,冷冷一笑。这一笑,笑去的,怕不仅是姐妹昔日的情分,还有更深的鄙夷吧。
我无力保她,或者说,是由于我的触犯天颜,才使她被这般意味地临幸。但,她没入奴籍,这一刻承恩,自然可以得到嫔妃的位份,哪怕只是末级的位份,亦好过为奴,被人差遣。眸光复望向他,无喜无忧,这一瞬的平静,连自己都骇到。原来,再多的伤心痛苦也有临界点,过了这个点,则一切,就再也伤不到自己,也感觉不到痛。“臣妾恭喜皇上再得美人。”语音淡漠,福身行礼。他从榻上起身,也不束衣,带着欢爱后的浓烈暧昧气息走向我,低声,冰冷如万年的川棱:
“这次,朕不用刺破手指。”望着他英挺如玉的容颜,勉强自己的脸上绽出一抹淡淡的笑意,素手替他慢慢系好胸前的衣襟,指尖的痛,依然直抵心扉,硬撑着残余的力气,道:“皇上,可该赐个位份给忆晴,也不枉她承了这雷霆雨露。”他的余光掠过我右手指尖的伤痕,却丝毫不动容:“璃妃聪慧,你说朕该赐她什么位份呢?”
“忆晴是臣妾的侍女,按宫规,侍寝后,理应晋为正八品采女。”
“是吗?”他薄唇弧度扬起,道,“小顺子,替朕颁诏,晋忆晴为正五品才人。”
“奴才尊旨!”顺公公在帘外战兢地应着。初次侍寝便直晋才人,和当日的我又何曾相似?不过,忆晴是以宫女的身份得此殊荣,天烨,一再地侮辱我,才是你所要的,对吗?我的情感注定被你践踏到最低卑的不堪,连自尊都没有。但,堂妹得此位份,叔父在天之灵或许会有一些慰藉吧。安陵一脉宫中的维系,堂妹能接替我继续走下去吗?我已经好累,累到再也坚持不住!过往所欠的公道,我也无力再去讨还。我那未出世便夭折的孩儿,或许,我早该陪你一起下去,这样,你也不会太孤独。我福身再行礼:
“臣妾替堂妹安陵忆晴谢主隆恩!”他眼底因我这句话,骤然起了一丝怒意:“安陵?安陵!原来,这一切,是璃妃替朕的精心安排!”
“臣妾身为皇上的璃妃,自该如此。”
他扣住我的肩膀,深深地凝进我的眸底,而那里,只有一潭死水,无澜,不惊。“安陵氏的女子,果然都是为朕而生!朕定当不负璃妃的美意!”我还是轻浅地笑,望着他,我最初,也是唯一爱的男子,却是伤我至深至痛之人。原来,爱才会伤人,不爱,就心如止水,无伤无痛吧。心碎了,即便漫着弥天,亦在不为人知的暗处,所以,天烨,你看不到,也触不到。我的唇边笑得倾国倾城,我的眸底却再没有一丝情愫。素手抚上发髻,那里,插着的正是他昔日送我的砗磲簪,将它轻轻取下,如瀑的秀发便垂散下来。
纵然,青丝凌乱;纵然,面如死灰;纵然,心若死水;此刻的我,依然,很美吧?在他的眼底,我已看不见任何的怜惜,也读不到任何的感情。天烨,生于相府,不是我能选择,进宫侍驾,亦非我能选择,你又何苦,一再伤我?我只是一个女子,我承受不住,再也承受不住这种伤害。你心里有的只是姐姐,我不敢去和她比,那是自不量力。我只求你,能容我一隅的安身之地,但,你终是连这最后的乞求都不容。姐姐和堂哥的感情,在你心里,如果是不容于天的耻辱,那么,我和冥曜之间知己相惜的君子之交,在你眼中,同样是水性杨花,只不过,冥曜的身份,是你的顾忌所在。所以,唯一的报复,仅能赐予我。
活着,了无生趣,死,可以再无牵挂吗?只要小妹仍是北溟皇后,那么,天烨,你必当有所忌讳,能容父亲百年吧。忆晴,我不能护你周全,最后替你铺下的,也仅有嫔妃之路,但愿,你能走得长远,缚住君心,拢住圣恩,即便天烨是杀你至亲之人,可他始终是皇上,手握的,是那生杀大权。你心里,一定都明白。
彼时,我担心你对天烨的不利,不过是我的庸人自扰。默默凝视手中那支他曾亲手替我绾上发髻的簪子,心中嚼过一丝昔日的甜蜜,如今,剩下的仅是更深的苦涩。还有——
绝望。未待他反应,迅疾将那簪子反手欲刺进自己的心口。死,或许,是唯一得到解脱,和救赎的路。可,他却连这条路都要阻断。
簪子被他劈手夺下,那簪的利锋,深深刺入他的手心,然后,那里有深红的血液淌下,缠绵甜腻。
“你若死了,朕会让安陵一族悉数陪葬!”第一次,他的语气这般狠绝,眸底灼炽的火焰似要把我吞噬。
“如果臣妾苟活于世,难道皇上会容安陵一族百年?”我凄婉一笑,原来连死,都这么难。
生和死,我的命,都不能受自己的控制,哪怕再多的绝望,我却还要如此艰苦地活着,做他的璃妃,仅能让自己的心,一天天死去,直到他容许我死,这具躯体才能死吧。
“至少,会比现在长!”他唇边的弧度残忍犀利,带血的手将我的披散的发丝用力地挽起,那簪子不带任何怜惜力度地插进挽髻中,“朕赐你的东西,不是让你用来威胁朕的!”
他的手抓住我的右腕,将它举起,雪魄玉镯莹白润泽的光辉刺疼此时的眼眸,他一字一句,冷冽地说:
“不管他是谁,你最好清楚,你永远只能是朕的璃妃!哪怕朕厌弃你,你也不会再属于任何人!”
反咬着唇,不让泪水滑落,天烨,如果你的目的是将我伤到连最后的自尊都被剥离舍弃,那么,此刻,你如愿了。璃妃,对,我是你的璃妃,这才是我对你而言,唯一的意义吧。他睥睨着我,神情是淡漠,是不屑。
终于,又回到最初,所有过往一年的怜惜疼爱,皆是过眼的云烟,留得住的,只有心力交瘁的躯壳。
如果行尸走肉地活着,是未来唯一的一条路,那么,在我还尚存最后一点力气时,我要彻底断了所有的念想。
“无论臣妾再说什么,您都不会听,也不会信。所以,臣妾不会再解释了。”顿了一顿,语音清晰地问,“臣妾只想知道,因为臣妾是安陵氏送进宫的女子,所以,这半年,您才给臣妾这般的隆宠,对吗?”
轻轻地问出这句话,眸华清澈,却再没有一丝的情愫:“在您的心里,是否曾有过一丝对臣妾的情意?”犹记得,七夕那夜,问过他同样的话,彼时的他,没有回答。其实在那一夜,答案早就清明于心。此刻再问,不过是个了断。“朕说过,安陵氏只会出一位贵妃。”他眉心掠过一丝厌恶的情绪,冷极地道:“三更出门去,始知子夜变!”他,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这十字,字字似刀从心底剐过,剐去的,不光是伤痕累累的腐肉,亦是残余完整的部分。如今的他,我若再有企盼、希冀,都是愚昧的奢求!他转身,不再看我,往帘外唤道,“小顺子!”
“奴才在!”顺公公忙一路小跑进来,“万岁爷,您受伤了!”
“不碍事!没有朕的旨意,不许璃妃踏出这行在一步!”
“奴才尊旨!”
他袍袖一挥,不带任何表情,往帘外走去。身子瑟瑟发抖,他的背影,酷厉而绝决,原来,不是他不愿我去死,是怕我死后,传至镐城,远在藏云的他,无法控制朝中的风吹草动吧。相互牵制的平衡,才是他一直希望看到的。好,好,很好!
不过,就是一场彼此的利用罢。谁,都不会纯粹。望舒轻轻走至我身边,搀着我:
“娘娘,又何苦要和圣上呕气呢。圣上再如何,毕竟是天子,娘娘,不为家族着想,也该为日后所打算啊。娘娘这一生,仅系于圣上的一念之间!”
“舒,替忆晴把衣裳收拾几件常穿的,送去她的行在。”
“娘娘,晴姑娘如今已是才人,要什么,自然都是好的,又怎会在意这过去的旧衣呢?”
“娘娘,您的脉息极不稳,我这就给您开几贴宁神养心的方子熬汤药服下吧。”
“娘娘,娘娘!”
望舒的声音愈渐焦灼,而我的渐渐眩晕,身子无力的瘫软,很累,所有的力气,终于如抽丝般离开我的身体,我又要靠什么信念去维系这残生呢?
残生,是的,对我,或许,最璀灿的华年,早已逝去,君心不复,于我,只剩晦暗的前程。
当陷入黑暗前,我似乎,又听见,悠远的箫声呜咽……这一病,断断续续,竟占据了在藏云剩下的所有日子,或者,是我潜意识里不愿意康复,流连于病榻,如此,便可以两相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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