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帝王妻-故人重邂惊变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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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天烨身边陪寝,一直睡得很浅。这次,亦不例外,夜半时分,悠悠醒转,甫一醒,再无法入眠。他的手还环在我的腰际,轻轻将他的手移开,他略略动了一下,但,呼吸依然沉稳均匀。虽是深秋时分,今晚仍着实有点闷热,换上水绿褶裙,身上已微汗涔涔。回身望向天烨,仍在熟睡。睡梦中的他,不再有冰冷犀寒之气,可,当他醒来,终还是那个让人生畏的帝王。推开室门,恰是顺公公值夜,见我出来,惊了一惊,我对他摇摇手,他识趣地行礼噤言,而我,慢慢走下台阶。月华若水拂过行馆的草木荫荫,我信步走着,空气中,有淡淡的桂花香弥漫,素手拈下几点花蕊,那浓郁的香味便萦绕在手心。取出随身的荷包,拈了一些花蕊填至包内,闻着花香,连日束着的心,似也开阔许多。转过几道回廊,渐渐行至一处白日从未来过的庭院,远处,隐隐有躁动的犬吠声,无端地打破了静夜的宁谧。眉微颦,却听得幽扬的箫声又起。寻声而去,已有一对禁军巡逻经过,见是我,稍稍迟疑,领队早恭敬地带头行礼:“卑职参见璃妃娘娘!”

    其后的侍卫亦俯身行礼。我挥袖,免了他们的礼:“这里是何处?”

    “回禀娘娘,此处是西园的兰若堂。”黛眉舒展,原来是佛堂。

    遂令他们继续巡逻,那领队见我依然前行,不由道:“娘娘,夜深露重,还是卑职跟着娘娘吧。”

    “不必。本宫只往兰若堂祈福,旦求清静。”他唯唯应了,带着一众禁军离去。传闻东梁为尚佛国度,连行馆内都设有佛堂,果然名不虚传。只不知,那共我琵琶曲的吹箫人又是谁。

    穿过桂树织就的树荫,莲步轻移,原本暮黑沉重的夜空,忽然在慈华寺后方光华耀芒,照得鹅卵石的甬道发白,那树荫的叶蔓突然都清晰可辨,瞬间,又忽地转暗,四周若墨染般黝深,闷热地有点让人窒息。

    这景象真是怪异,未待我细想,前面已行至兰若堂。兰若堂,为两层殿宇,主殿挑高,纵是夜半,依然灯火通明,我跨入略高的门槛,殿内供奉的正是观世音菩萨。法华经卷曰观世音菩萨,时观其音声,令得解脱;若有所求,亦皆令得。娑婆世界,我亦是渺众中一人,但,我观其音,若有求,便能得吗?心底突觉悲凉的意味,那些撕心的往事又再再浮现,眸华顾徊间,才赫然发觉堂内的轩窗下,伫立着一轩昂的身姿,银色的发丝飘扬,覆住半边俊美的脸,丝丝碎银后,是冰灰的眸子。

    他手中,握着一支通体剔透的紫玉箫,见我望向他,唇边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那一刻,但觉春暖花开的意境莫过如此,煦暖,灿烂。

    他,竟是那日北溟天池边所邂逅的男子。“姑娘,近来可好?”他悠悠启唇,语音温柔。“原来是你。”我望着他,有些许的惊讶,“你怎会在此?”他唇边的弧度愈深:“姑娘每次见面,难道都要先问在下为何出现吗?”他难道真的只是北溟太傅之子,然后与我屡次巧合地偶遇吗?彼时,我有薄纱覆面,今晚,我素颜以对。

    纵然宫妃不能以貌直面陌生男子,但对着他,仿佛久别的挚友般,让我并未觉得任何不妥。

    何况,我的容貌得以恢复,应该与他有关。

    “是你替我除去脸上的疤痕?”余光掠到腕际的白玉手镯,遂轻抬皓腕,“这应该也是你所赠?”

    “是姑娘救了自己,姑娘容貌的恢复全凭着天寰玫瑰的功效。”他清若秋水的冰灰瞳眸复望向那玉镯,淡淡道:“这不过是聊表谢意,不足挂齿。”

    “还是要多谢你。今晚,你来此处又是瞒着父亲?”他总是淡然、柔和、波澜不惊的样子,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看不透,但略带揶揄的语气,让我知道,自己对他,是如同朋友一般的随意。安陵宸,其实一直都没有朋友。入宫前,入宫后,都是。

    哪怕亲情,也脆弱如瓷器。唯一,给过温暖的,怕只有吟芩。为何对他会有这种友情的错觉呢?毕竟我们只见过一面。

    “这次倒不是。家父让我随国主来藏云历练,增长些见识。”他望着我,打断我的思绪,突然问:“姑娘呢?那日在天池边,未问姑娘的来处,本以为是宫内的宫女,但今日看来,却并非如此。”

    脸微微窘红,是的,他从未问过我是何人,倒显得我的发问有些咄咄逼人。只是,我的身份,又能诉与他知吗?

    “我是谁,不过是红尘偶遇。”我眸华转向正中慈悲的菩萨,莲花烛台内辉映着摇曳的烛火,有那么一刹的朦胧,学着幼时私塾内夫子的样子顿锉地道:“佛曰:前世五百年的回眸才换得今世的擦肩而过。如是,只记得,前世,我们必有一千次的回眸即可。”说罢,自己也忍不住,浅浅一笑。

    他莫奈何摇首,笑得,越发灿烂。不知是他身上的檀香,还是佛堂内本就熏了檀香,这淡淡的香气萦缠久了,渐渐有些许眩晕,我抚额,然眩晕却愈来愈强烈。我看到供桌上整个琉璃盏中盛的灯油和着烛火倾翻,眼前浮现出英华殿的那场火,我惊悚四顾,才发现,整个地面似乎是倾斜地晃动开去。颠晃中,我扶住案桌的一角,室外瓦片坠落的声音此起彼伏。夜的宁静,不复。

    “快!快避到供桌下!”他惊呼一声。

    未待我反映过来,他上前抱住我的腰际,卧倒,紧接着,迅速翻滚往供桌之下,一如那日,在天池避开暗器般,不同的是,此时,整个地面都是倾斜的。

    耳畔,清晰听到,屋梁椽柱,错折有声。在窒息的黑暗袭来前,我恍惚看到,一双墨如星辰的眸子,耀灼了眸底……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做了一个无比冗长的梦,梦境中,唯有一片苍茫,看不到尽处,也走不到尽头。

    悠悠醒转,周遭是一片黑暗,左侧上方隙缝中射入一丝暗淡的光束,我探手去触那道光束,却牵扯出左肩下方的疼痛,那是一种深沁入髓的痛,伴着淡淡的腥气一并袭来,我不禁低低呻吟一声。

    “姑娘,你还好吗?”他关切的声音传来,我蓦地发现,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正如,他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一样。辨不清他的样子,身子所及处,依稀不过丈余的狭小空间,案桌的一边已被压塌,氤氲着残存的檀香。“叫我宸儿,我还好,你没有受伤吧?”忍住肩下的疼痛,轻轻回道,受伤的位置即便告诉他,又能怎样,毕竟男女有别,反是增了他的担心。“宸——儿,在下秦曜。”他略带着疏意地喊出“宸儿”二字,亦自报了姓名,“我无碍,但,我们怕是遇到地动了。”“秦曜,你没受伤就好,这里找不到天寰玫瑰呢。”喊出他的名字,故做轻松,想让气氛稍微愉悦些。

    眉尖微颦,这就是史书中所说的地动?四国开朝至今,记载仅有两回,如今,偏被自己遇到。

    纤指抚过左肩下方的痛处,黏稠一片,黏稠中,恰是烛台里折断的针刺了进去。这般的巧合,难道天亦不容我?我因恨而生的报仇有何错?为何偏逢诸多劫难?

    这里的疼痛,怎抵我心底之痛呢?那里,纵是漫着弥天的血,亦在不可示人的暗处。而这份痛,是他们所给予的。我不能就这么死,我孩子的无辜逝去,我还没有讨回公道!

    忍着肩下的伤痛,抬手,试图搬动压住案桌的那憧阴影,手碰到,冰冷沁骨,莫不是,压住案桌是堂内贡奉的那尊鎏金观世音?

    情绪骤然濒临崩溃,我举起双手,不自量力地去推那佛身。“不可妄动!”他略带低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同时,听得案桌的左前边,“咔”“叭”,他疾速地揽住我,向后避让,甫让开,吃力最重的那支铜脚突然折弯,刹那倾压了左面仅存的一席之地。好险!若不是他,我必是被压到。

    想起自己还在他怀内,素脸发烫,慌忙欠身,依然保持一定的距离,愈渐狭小的空间,我们能听到彼此因方才险状略略急促的呼吸声。

    将莲足缩起,蜷起身子,左肩下方的疼痛稍稍缓解。手抚那疼痛的位置,伤口渗出的血,让我觉得体内的热量似乎在流逝,按触着伤口,拭着去拔那根针尖,却还是徒劳。“宸儿,他们若发现我不在,一定会寻来!”

    “可,你我并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如何,这次地动的影响波及了多少人,剩下可以救援的人又有多少,他们不光要救的仅是我们,两国帝君都在此地,有什么,比帝君更重要呢?还有,兰若堂有两层,即便有人寻了来,要挖到我们这里,谈何容易?”

    缓缓说完,深深呼进一口空气,混合着尘土和残留的檀香,一起沾染这无边的绝望。我的心底竟然有丝隐隐地担忧,帝君,天烨,他现在又如何?我出来时,他尚在熟睡,如若——为何我不敢往下想,为何我心底生起的,是更深的一种恐惧呢?对了,因为他是弑我孩儿的凶手,他所付诸我至今的痛苦,我还没有让他同样品尝到一丝,如果葬身于这场地动中,未免对他太仁慈了!

    是的,一定是这样!所以,我会恐惧,会担心。“观世音菩萨都保佑着我们,用她的金身做挡,容这一隅使我们幸免于难,所以,相信我,一定没事的。”他宽慰着我。隐约,有雨声传来。

    淅淋的雨水顺着缝隙涓涓流下,他的话,如同这清冷的雨丝一样,让原先起伏的心情渐渐平复。

    “嗯……”肩膀下方的胸口越来越痛,神智开始游离。我强忍着,但,眼眸沉重得快要阖上。力气,似乎也开始逐渐抽离。

    下雨了,雨水冲散手上的浊血,好冷,真的很冷。我抵靠在案桌的铜脚上,血逐渐浸湿手心,蜿蜒地滴落。滴落间,力气一并地抽离,身子开始瘫软。“宸儿!”

    他似是察觉到我的异样,不顾男女有别,近身扶住我,意识消失的最后刹那,我轻轻落在他的怀内。北溟的圣洞里,他也这般抱着我,淡淡的檀香柔柔地拥着我飘坠的思绪,沉沦进更深的黑暗。

    是快要死了吗?好难受,胸口喘不过气。朦胧间我身上的疼痛缓缓减轻,眼前不再是黑暗,有一个光圈在白茫中愈来愈亮,而我正朝着那光圈走去,但疼痛减轻后嗓中冒烟的干涸将我瞬间从光圈前又拉了回来。“水……水……”我喃喃地道,旱燥的沙漠中悬挂着烈日交替出现在光圈之后的黑暗,一望无垠的尘土尽头,只有漫天的黄沙弥漫。黄沙的尽处,却赫然是一泓碧溪,静谧的光泽在烈阳灼晒下泛出冶亮的诱惑。我向那泓碧溪奔去,手心掬起甘甜的溪水,浅缓饮下。甘甜沁心,有丝丝温柔绽于齿间,周身的不适稍稍缓和,黄沙幻化成北溟的冰雪极寒,我颤栗地在铺天盖地的冷凛中,迷失来时的路。随着愈来愈深的温暖将这层寒冷隔开,终于让我的思绪渐渐沉伏。不知过了多久,悠悠醒来,除去四肢绵软,周身汗渍微微,左肩下的伤口不再象初时那般疼痛。

    我想侧过身,调整有些僵麻的左臂,却发现丝毫不能动弹,睁开眼眸,待视线适应黑暗,方辨出,是秦曜紧紧抱着我。

    脸上骤然湮起的烫灼让我有些许羞涩,更多的是恼意,我从来没有在天烨的怀里安然睡过,可,今日,竟能这般依于一个尚算陌生男子的怀中。他肌肤的温暖紧紧传递给我,然后,我才发现,自己身上仅余了贴身的内衣,其余都已被除去。

    此时,我和他几近赤裸地相对。素手拼尽余力捶开他,他本闭阖的眸子缓缓睁开,冰灰的色泽,在黑暗里,不辨神情。“放肆!”纵然声音微弱,隐着七分愠意,这份愠意后,难道仅仅是因为礼法不容,还是因为,我无法正视什么呢?在天烨的怀里,我没有如此地安然睡过。是因为防备心理,还是源于素日累积的恨意呢?

    可,为什么,我竟会泛起一种更深的愧疚?为什么心里会如此鄙夷自己安然于其他男子的怀中?

    “你发烧了,衣裙尽湿,这里又没有御寒替换衣物,所以我只能帮你除去湿的衣物,而除了体温,我想不到其他可以让你的病情缓解的办法。”

    淡淡的言辞,让我更为窘迫,原是如此,所以,他才这样,可,我又想成了什么。“但,但,这样,终是不妥……”心里虽是感激他,毕竟男女有别,我如此赤身在他怀里,清名,已是受损。“如果没有命,徒留清白于人间,是宸儿希望的虚伪凭吊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有什么可以说,或者能够说。“但,女子的清白有时候,却比命还重要!”我黯然地道。

    “我并没有丝毫轻薄宸儿,所以,清白之说,你信,便是信,若不信,那随你的处置吧。”沉默,或许,我只能沉默,我信他是为了救我才如此,黑暗中,亦是不会有任何的非礼所视,可,心里的愧意仍是那么深。原来,天烨在我心里的重量,愈是恨,便愈重,耽于这一世的蹉跎。气氛有些尴尬。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我们待在这儿,怕也有一日了,应该很快,他们就会寻到我们。你肩下的伤,我已帮你简单包扎,但,绝没有任何趁人之危的心思。”

    顿了一顿,他递过来我的裳裙:“这衣裳还是湿的,你若心底仍无法坦然,就换上吧。”

    我窘红着脸接了,他已侧过身去,兀自穿上自己的衫袍。就着黑暗,我缓缓穿上裳裙,窸窣声中,依稀,上面传来嘈杂的人声,我们,终于不必困在这儿了吗?可,为何,在此时,我竟突然不想出去。

    是我惧怕出去以后的自己,惧怕被仇恨蒙蔽了心房的自己。那样的我,并不是自己所愿意褪变的,但,仍在一日日的伤害中失去掌控,变成冷淡心狠的女子。

    而这些都是我出去后不得不去面对的一切。

    “怎么了?还是很冷?”他柔声问我。轻轻摇首:

    “如果一切不能从头开始,重见天日又比现在好多少呢?”

    “人生,本就不会有从头开始的可能。之前走过的路,无论何时,终是要靠自己去面对。如若放弃,那此后的一切都皆与你无关,关于过往的遗憾,也不会再得到弥补。”他的话语似清风拂过,拂起的,恰是心底更深的涟漪。然,我的遗憾,又怎会得到弥补的释然?当若干年后,我再次回忆起地动时的这幕,依然会触动心底的柔软,我甚至会想,如果我们没有获救,或许,日后不会变成如此伤恸的局面。当一切变得无法预料和措手不及后,我才开始怀疑,是否,我终究是一错再错直到无法救赎。

    不知道过了多久,上面忙碌的人声突然又渐渐消失。他们还是没有发现我们吗?我喊出声音,但,却显得轻弱无力。余音仅回荡在砾石堆叠出的这隅空间。

    秦曜仍是安静地端坐在一旁,没有任何惊惶、失色,依旧淡定、安然。雨不知不觉已停歇,幸好,他用散落在地的容器盛了几盏雨水,虽不多,省着饮用,也大概够撑两日。供奉在案桌上的点心有一些零乱地散落在这困住我们的这隅空间,靠着这些果腹,短时间也不必为饥饿担忧。我的身子还是十分虚弱,烧该是没有退尽,常常会觉得浑身寒冷,但,我不能说,也不会说。

    毕竟,他于我,是陌路男子,哪怕冻僵,我都不能乞求他的怀抱,纵然,那里温暖如斯。他从一边摸索到一个素果,细心擦试后,递给我,我谢过,伸手接下,果实干涩,有些难以下咽,努力咽进,却引起一阵呛咳。一杯雨水递至我面前,我用手推开,勉强压下咳嗽,轻轻道:“我不碍事。”能省一点水自然还是省着,因为不知道两日内是否能被解救出去。“快喝吧,我耐渴。”

    “我没那么娇气,不过呛到而已。”

    “呵呵,确实是。”他冰灰的眸子在黑暗里,突然闪过一缕光华,我不经意地抬眸,恰与之相对,那里,清澈见底,隐隐带了一丝笑意。“那晚的箫曲,是你吹的吧?”

    “嗯。与我相和的琵琶音是你所抚。”他似早已洞察于心,道。“你怎么知道?”

    “那晚见你踏月而来,便知是你。”

    “那我是谁,你应该也早知道了吧。”他如此聪明之人,我的身份昭然若揭。“宸儿是谁,并不重要,一如秦曜是谁,也不重要。我们因舞而识,因曲相知,这才是会记得的。”

    “可以再为我吹一曲吗?”突然,很想听这天籁之音,那日离开北溟所听到的箫音,是否是他所吹,随着他这句话,亦都不重要了。

    待觉到这要求对于此时身心俱疲的他是否太过时,他已欣然取出紫箫,随着第一个箫音悠扬地溢出,彼时的黑暗,以及缚郁的心,都刹那开阔明朗起来。

    音传九霄,回旋三曲,风雨动容,恰是《平沙落雁》,雁群于空中盘旋顾盼,似在寻找那栖息的彼岸,彼岸,何处又是我的彼岸?

    很想款款起身,蕙抒水袖,旋点金莲,随着箫音漫舞一曲,淡叙曾经的不堪无奈、彻骨疼痛,但,终是不能,不能!只有黑暗寂廖如是。

    上面,嘈杂的声音又再响起,间或伴着重物被移挪之声,还有利器刺耳的切割声。他的箫曲始终未停,摒去周遭的喧嚷,这一隅,在心中,归于静宁。或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听他的箫曲吧。等我出去后,我依然是西巽的璃妃。而他,是北溟太傅之子。

    彼此,再不会相见。这样,也好。

    我救他一次,他救我一次,我们之间,不会再有相欠,君子之交,亦淡如水。心下清明,随着他的箫声一并沉浸其间。但,天下无不停之曲,箫音渐渐低去,终是剩下心中淡淡的感触。他将箫从唇边移下:

    “可是你想听的曲?”

    “是,很久,没有这么安静地听曲子了。”我的手触到裙畔系着的香囊,伸手解下,将里面的桂花倒在手心,虽然已过了一段时间,花蕊已经枯萎,清香依旧。“就如同这桂花,我也好久没有闻到这么纯粹、自由的味道。”

    “在北溟,我们把它叫做芳香树。”他静静地道,“它的花蕊虽还没有绿叶起眼,但,却是最难忘记的味道。”

    “嗯,就如同,那天你告诉我的,雪地红颜,只那么一小丛地开着,也是最不畏严寒的花朵。”

    “自是一瓣昭华开淡薄。”他低低吟起那日的诗。思绪微微有些沉陷,今日再嚼起当日的话、当日的诗,别有滋味于心中。忽然,听到断断续续的人声:“没错……压上面的……梁柱移了!”

    人声逐渐清晰,他轻轻道:“可以出去了。”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不辨情绪。还能活着出去,这样的结局,我应该欣喜,还是,会有所遗憾呢?

    我抬起双眸,望向上侧正松动的重物,那里,一点点的光亮正透进来,然后,依稀辨得人影攒动,突然,他一反常态,声音略大,紧张地道:

    “不可直视!”

    一边已覆手于我双眸之上,宽大的袍袖一并将我的身子笼掩在后面,清淡的檀香萦绕着我,那瞬间,心里,隐隐升起些许的感动。

    桂花从手中洒落一地,我的手触到他的衣襟,柔软温暖,伴着点点的馨香,铭刻进记忆的一处。

    也在这时,方记起,史书记载,长期掩埋于地,被挖出之人若直视阳光,则必失明。他,在此刻,还记挂着我的眼睛,一个仅有两面之缘的男子,都会给我这般的关怀——尚未启唇道谢,顺公公尖利的嗓音骤然在上面响起:“万岁爷,万岁爷,您慢点,慢点,小心!娘娘在呢!”

    天烨,他没事!他能亲自到这里,就说明他没事。虽然我现在不能睁开眸子,但,知道他没事,我心中,如释重负般,忘记自己还被埋在下面。当我突然觉得有些地方不妥时,却已晚了。秦曜见我闭上眼眸,便轻移开手,不再覆于我的眼帘上。

    可,随着重石被挪开的声响,这一幕必定还是落在天烨的眸底——我正依偎在陌生男子的怀中,左肩下方上还有明显自己不能包扎的绷带。

    果不其然,天烨未发一言。然而,他的阴郁质疑,让周遭的空气开始滞结,一脉脉地都让我清晰地感受到。一边,早有人将我小心地抬上来。

    听到顺公公的声音再次响起:“奴才参见北溟国主殿下!”我惊转,北溟国主?!他?!秦曜就是冥曜?!不过一姓之差,我为何就没想到呢?

    “想不到朕与国主第一次见面竟是在此等情形下。”天烨甫启唇,语音虽然温和,仍透着凛冽的寒意。

    “孤也没有想到,实叹际遇无常。烦请西巽君王,代孤传土使来迎即可。”秦曜,不,是冥曜的声音一如春风煦日般温柔。

    他竟然就是那无情辜负寰柔之人!我没有办法将他同那绝情的国主联系起来,所以即便只一姓之差我都没有想到其实是同一人吧。

    “朕自当命人护送国主往西园调养。”转对顺公公吩咐道:“小顺子,派人告知北溟土使,北溟国主安然无恙,速来此接驾!”

    顺公公应声下去传话。龙涎香将我围绕间,我的手腕已被天烨攫住,这是一种没有怜惜力度的攫住,疼痛沁入肌肤,直抵骨髓。他语音清缓,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冷漠:“爱妃受惊了!”

    爱妃,这俩字,别人听来,是君王情深,而我知道,这次的误解,在他心中添下的只是一道更深的裂痕。倘若不是私会北溟国主,又岂会俩人深夜皆被困于兰若堂?

    藏云的会晤,变成众人面前,他的后妃与他国国主私通,他岂能容!又焉会忍!“爱妃很冷吗?”他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我的心,随着他的笑刹那僵硬,“深夜离朕而去,爱妃的衣裳却是穿反了。”用只有他和我能听到的声音,他冷冷地吐出这撕痛我心的话语。掩埋地下,于黑暗中匆匆穿上的裙裳,竟是穿反的,这些,都落入他的眼中,或许,还有在场所有救援的禁军眼中!西巽后妃,衣裳不整与北溟国主共埋于佛堂底下,他们会怎么想,又能怎么想呢?!错,错,错!一步步走来,都是误解堆积所无法解释的错!而这错,终使我们一再地蹉跎,一再地彼此伤害。

    天烨,我该怎么和你解释,你还会信我吗?或者说,你的信任对我是否还重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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