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帝王妻-满地残红宫锦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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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宣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即将迎来除夕之时,禁宫中终于爆发一件惊天的大事。起因是凤仪宫中的桂花树日渐枯萎,故皇后命御花司将老树迁移走,另换新树耕种,岂料,在挖到树根时,竟发现一段霹雳木,从中剖开的面上刻有天地字以及一个人的生辰八字。经排查,这生辰八字,阖宫中唯有我的与之匹配。一时间,宫中传扬纷纷,均言我入冬后身子抱恙,乃是皇后下的巫蛊所至,其意之毒,其心之险,实令人发指,更传言我小产一事,亦是皇后所为。凑巧的是,我的病,似乎就在挖出霹雳木那日后,渐渐开始好转。对于这些传言,每每婉绿道来,我倚在榻上均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瑶华皇后,贵为正宫四年,还是熬不住,我本无意与你争,你一步步紧逼,却让我是可忍,孰不可忍!后宫中,最禁忌的便是巫蛊之事,所以,纵然我并未过问此事,甚至在事发后,以静处之,并未去太后处哭诉,却不代表,其他人能容得,尤其,西巽最尊贵的女子惠雅太后,无论后宫,或者前朝,她都必须要为这事做一个最能服众的交代。

    皇后的父亲不过是皇上尚为太子时的前任太傅,之于安陵氏如日中天的权势,太后心中,应该知道该如何做才是正确的。

    果不其然,太后震怒,封凤仪宫,宫中一干人等无谕不得擅出,并亲自彻查此事。而我连日缠绵病榻的身子,待到除夕那夜,已可由婉绿扶着起身,在书案上批复后宫各处的呈子。

    因尚未大安,故一早就已谢辞除夕家宴。

    后宫出了如此大的事,各人想的怕都是另外的计较,今晚的家宴,不出席,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笔尖蘸满了墨,心绪却飞得很远,直到墨滴溅落至宣纸上,方才回过神来,凝着那一抹黑逐渐的晕散,渐渐,将那处净白玷污,一如,这后宫中的人心,谁都不能保持纯涩到最后。中宫之祸,事出突然,平素端庄可亲的皇后做出此事,无论她们信与不信,都不会雪中送碳。

    收了神思,逐一批复呈子,无非是正月后要采办的物什,还有各宫明年的分例。萱滢在帘子后禀,皇上赏下几道菜肴于我,我淡淡应了,让她掀帘端进来,却听得殿外哭闹声渐起。“外面何事?”我依然注目于宣纸上,轻问。“奴婢不知。”萱滢低首,“奴婢这就出去看看。”

    我颔首允许,放下羊毫,今年的除夕,倒比往年都寒凛,纵是放着厚重的帘子,屋内薰着暖暖的银碳,握笔一个时辰,素指冰冷得有些麻木。

    婉绿及时递过手炉,我接过雕着芍药的白铜手炉,一点点的暖意才传至指尖,萱滢已掀开帘子进来。

    “回禀娘娘,是凤仪宫的宫女素锦被宗正寺的人带走,经过这时,叫嚷了几句。”

    “她嚷了什么?”我眸底一片淡然,只眉尖稍稍扬起,护甲轻轻叩击铜炉的壁上,发出清脆的“叮叮”声,偶尔有几下叩进镂空处,空闷的响声,有些许的不和谐。“说是娘娘使人诬陷皇后娘娘。”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异样的神色,虽只有短短那么一瞬,但清晰地落入我眼中。我唇边浮起一丝妩媚的笑意,将手紧紧地贴在手炉壁上:“是吗?婉绿,是时候该把睿雪接到本宫这来了。”

    “娘娘,没有皇上的手谕,怕是不太好吧?”萱滢提醒道。“那就由你去请这道手谕。”我转身,将手炉交于婉绿,坐在酸枝木的桌前,抬箸用膳。

    “奴婢遵旨。”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帘外,我唇边的笑意愈深,嚼着佳肴,眸底潋起的,只有清冷。萱滢,怕你早想抽空去昭阳回你真正的主子,与其你再私下寻时机,不如,我送你这个机会。

    同时送去的,也是皇后的一道催命符。但,这都是天烨那晚的应允。

    我本无意在这件事上有过多的牵缠,可,并不代表,他人可以再将这污水泼于我身。素锦一路这般嚷着过去,明日定又成为各宫的谈资,树欲静,风不止,这个词的意味,如今的我,已越来越清楚。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皇后的善妒使她赐了我那碗牡丹茶,今日的巫蛊,是她真面目使然,更是我避无可避的再一次被陷害。

    那么,或许,此次,我的态度怎样,将不是一味忍让可以渡过的平静。犹记起,册封璃妃时所许的话:那些暗地里陷害我的人,不会笑得太久。而我,会笑着,看她们每一个人哭。

    再不能心软,也无法心软。心软忍让,将把我再次推向不复之地,天烨的恩宠,不过是过眼的云烟,藏云之行,如一根刺,更深地刺进他的心底,稍有不慎,带来的,怕不止我一个人的生死,如若,这次的代价是安陵满族,那么,拼尽最后之力,我也要保得安陵一族周全。

    今晚,月光掩于浮云之后,不甚清明,心底,却清明无比。除夕当晚,天烨独宿昭阳宫,此后一连数日,未曾翻牌,除每日额外赏赐下的膳点,并没有再到倾霁宫。而太后,正月里即着宗正寺严加查清巫蛊之事,除皇后幽禁凤仪宫外,一众宫人都被押往宗正寺,隔开审问。各宫也都借着探望的缘由来倾霁宫试我口风。

    后宫变天,这些嫔妃便先自顾铺路,哪怕芙昭媛亦不例外,与往日的菱红,今日的菱采女,一前一后来至殿外,我吩咐婉绿,一律以娘娘尚在休息回绝各宫的探望。

    巫蛊,为后宫大忌,结党营私,背后谋算,亦是后宫的另一大忌。靖宣五年一月初三,天烨下手谕,睿雪转交由我抚养。靖宣五年一月初四,瑶华皇后近身侍女,紫凌于宗正寺招供,是她奉皇后之令,在我随皇上从藏云回来之际,将霹雳木埋于宫中的地下。当时,她便埋于桂树底下,因着正月将近,皇后因病今年不能离宫,故由她代为清莲寺上香祈愿,其间,却不料桂树突然枯死,皇后又不知桂花树下的乾坤,命御花司前来迁徙新树,才使这场巫蛊这么快的大白于天下。

    这份的招供,合情合理。加上顺利的拷问,一切仿佛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所操控。但,这只手所要的,难道仅仅是皇后被废黜吗?如果只是这个目的,那么他已经如愿达到了。靖宣五年一月初五,天烨亲下废诏,曰:

    “皇后失序,惑于巫祝,见无将之心,有可讳之恶。焉得敬承宗庙,母仪天下?可废为庶人,迁居长门宫。”

    紫凌在废后诏下的次日,自尽于宗正寺,死前大笑三声,称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凤仪宫其余宫女均遣至浣衣司,内侍则遣至兵仗司。自此,德妃为后宫最高位后妃,但依然托病不理事务。我接过婉绿递来的中药,听她细诉这巫蛊的判处,轻叹:“这紫凌临终前说的话,倒是有些意思。”

    慢慢饮下,婉绿已奉上蜜饯:我挥手示意不需,她嘀咕道:“娘娘最近怎地不嫌中药苦呢?”

    “本宫觉得近来的药倒没有之前的苦,漱口就行了,再用蜜饯,反甜得发腻。”我接过望舒递上漱杯,轻轻漱口间,望舒皱着眉问:

    “之前的药汤很苦?”我颔首。她兀自低语:

    “月前,我一直忙着替娘娘审呈子,没有细看配的药方,但,不该会有太重的苦味啊,除非——”

    她突然止了语。我字字入耳,心下有一个念头闪过,却不敢再细想,殿外传来愈响的孩子哭声。“睿雪怎么了?”自她到我宫中不过三日,一直哭闹不休,因我身子未大安,特命萱滢去照料,殊不料,今晚竟哭成这样。婉绿放下蜜饯,掀帘子出去,不过一盏茶工夫,就进来回话:“帝姬吵着要皇后娘娘唱儿歌,这会子正闹呢。”

    “不过五岁的孩子,多哄哄就好了。哭累了自然便睡了。”望舒替我捶着肩,淡淡道。“那怎么行。”我颦眉,欲站起,外面已有小宫娥急急奔来,道:“娘娘,不好了!”

    “你是哪宫的宫女?怎么连个规矩都没有!还不跪下!”望舒斥道。

    “何事如此惊惶?”我眸华瞥向她,她不知是疾跑导致脸通红,还是窘怕,怯怯地道:“奴婢是伺候蝶婕妤的湘如,奴婢回娘娘的话,主子今晚奉旨出席皇上在文奉殿替南歧使者饯行的晚宴,原想着,主子见故国之人,一定备感温馨,但主子席间失态,惹怒了圣上,更是拖拽着圣上的袍裾,请圣上赐死一名舞姬呢。”

    “南歧使者初来那日,她不是已出席过宴席,怎么好端端,此次偏失了礼数呢?”婉绿在一边补回道:

    “娘娘有所不知,那次的宴席,圣上并未叫蝶婕妤参加。”

    “皇上现在怎么发落?”

    “回娘娘,皇上令顺公公将主子带下,还未发落。所以奴婢才来求娘娘,替主子在皇上跟前求上几句,主子最近是思劳过度,方会如此。”

    “你先下去。”她呆呆地望着我,未料到我竟不立刻去求见皇上,我挥了挥衣袖,她只能行礼退下。“婉绿,替本宫去趟文奉殿,若是宴席散了,就只和顺公公说一声,本宫有事问他,让他得了空来这。”我见湘如退下,吩咐道。“是,奴婢遵旨。”

    睿雪的哭声渐轻,我站起,颦眉沉吟片刻,复坐下,今年的正月,颇是不宁静。不过一柱香工夫,顺公公已匆匆而来,肥白的脑袋上在隆冬估计因着此事愣是挂满了汗水。

    “望舒,取绵巾来。”我望着他,淡淡道:“顺公公怎出这么多汗,快用绵巾拭一下。”

    “娘娘,奴才是越老越不中用。”他叹口气,边擦边道。“本宫看,是皇上身边的事太忙了,顺公公能者多劳罢了。”我端起几案上的香茗,“这是南歧这次进贡的碧螺春,皇上赏下一些给各宫,本宫今日正好备了今年第一捧初雪化成的水,融去后烹的这茶,故特邀顺公公陪本宫一起品尝。”

    一边望舒早奉上香茗,他伸手接了,却不喝,恭敬地道:“奴才多谢娘娘,这茶确是上好的,但,每个人品出的味道,却是不一样的。如若再好的茶配给奴才喝,奴才不懂品,便是糟蹋了。”

    “顺公公此言差矣,品茶之道,一饮涤昏寐,再饮清我神,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我慢慢啜饮,语意悠然。“娘娘所言极是,偏有人要自寻那烦恼,奴才等见着,亦是替那人不值。”

    “哦?”我黛眉微扬,“倒有人能让顺公公不值?”

    “此事奴才也不瞒娘娘,方才宴饮饯行南歧使者,万岁爷特请蝶婕妤一同饯行,未曾想,蝶婕妤席上失仪,岂不是婕妤主子自寻烦恼,不求开解?”

    “顺公公倒颇懂识眼色,竟断出是蝶婕妤自寻烦恼所至。”我阖上盏盖,将茶盏轻轻放至一边,另拿水绿的丝帕轻拭唇边。“哪是奴才识得眼色,也是婕妤自己席上说了昔日的事,才被万岁爷命提前退席的。”

    “她提了什么?”

    “婕妤当着众使者的面,口称姬颜祸国殃民!啊呀,瞧奴才的嘴,”他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清脆无比,“该称姬太后才是。”

    “那确实是蝶婕妤自寻的烦恼,顺公公,说这么多,何不品下此茶,可合心意。”我眸华微转,淡淡道:“皇上只命婕妤退席,但后宫若知,倒没个礼法约束。”

    “娘娘说的是正理,今日这事,多少会传至后宫诸位娘娘耳中,万岁爷宴席罢了,径直回御书房批阅奏折,想是也无心再理婕妤主子的事,如今六宫之事,皆是娘娘代执,此事,又请娘娘费心了。”

    “顺公公,你且安心饮茶,本宫自会对此事有个处置,也算为皇上分忧。”他似用心品了一口茶,赞道:“果然是好茶,色绿味甘,茶汤清透。”

    “舒,替本宫将剩下的茶取来,给顺公公带回去。”

    “娘娘,这使不得,这是皇上赏的,怎可赐给奴才?”

    “顺公公连日劳心费力于后宫诸事,这赏赐,也是你该得的。”我顿了一顿,漫不经心却字字清晰地道:“蝶婕妤之事,如果皇上再问起,还请顺公公代禀,本宫自会处理。”

    “奴才谢谢娘娘赏赐,奴才这就回万岁爷,就说蝶婕妤之事,娘娘怕万岁爷伤神,自会处理得让后宫皆服。”我略略颔首,他行了礼,便拿着茶叶,安然告退。

    只这一事,我又该如何处置,方能不让蝶婕妤更为悲痛,又平天烨心底之怒呢,再可告慰南歧的使者呢?

    后妃在使者前失仪,倘若由他发落,则必是废黜,但碍着南歧悬妙未明的关系,他却不能废,所以,从中需要有人给双方的台阶来下,而这人,自然只能是我。

    睿雪的哭声又渐渐响起。我披上稍厚的披风,蒙上面巾,望舒早替我掀开帘子,径直走到偏殿,睿雪满脸泪痕正摔着东西,萱滢则束手无策地在一边哄劝。我缓缓走过去,俯下身子,柔声道:“睿雪,怎么了?她们谁得罪我们的小帝姬?”她是我姐姐的女儿,但再次相见,竟在此等情况下。“不要你管!你是坏人!”她哭叫得越发大声。“睿雪,我是姨姨啊。”我试图握住她推搡的小手。“你是害我母后的坏人,你是坏人!放开我,放开!”她挣扎间,指尖划伤了我的手背,留下几条红色的血痕。“娘娘!”望舒试图去制止睿雪近乎疯狂的举止。“舒,萱滢,你们都退下。”她们纵然不情愿,还是只能退到殿外,关上殿门。我任凭睿雪继续抓疼我的手,依然,紧紧握住她的手,她瞪着我:“我讨厌你!”

    “但睿雪不讨厌父皇。”我温柔地笑,“如果睿雪还想要救母后,那就要好好听话,这样不乖,母妃在天上看到,也会心痛的。”

    “哼,母妃?她对雪雪还没有母后好。讨厌!你这个坏人,你放开我,不然我到父皇面前告你!”

    “睿雪如果要见父皇,也要等到明天啊,来,让姨抱睿雪先睡睡。”“你好烦哪,我不要你抱我!你这个迷惑父皇的坏人!离本帝姬远点!”她挣开我的手,乱挥着自己的小手,几下都扇到我的发髻、脸上,我任她挥打,却忘了去抓住她的手。稚嫩的小手打在脸上,不疼,但心里,却清楚地觉到一丝丝的痛楚。皇后,没有想到,连这么小的孩子,你都不放过灌输仇恨的思想。素日的端庄亲和,不过是表象吧?在这后宫,果然,没有一人是拿真心对你。

    姐姐唯一的遗孤,如今视我为坏人,姐姐,我该怎么去照顾你的女儿,你教我,教我啊!

    我望着她,悲哀的情绪渐渐没过疼痛的意识。直到殿内,响起另一人的脚步声,一双手将睿雪的手抓住,接着我听到睿雪吃痛的声音才回过神。

    定睛看去,来人竟是天烨,他眸光内夹杂着复杂的情愫,而,睿雪在吃痛的叫嚷后,怔怔地看着她的父皇,随后哭着扑进他怀中。

    天烨微微愠怒的神情在女儿扑进他怀里时,化做更深的慈爱,在这个冷若冰霜的帝王身上,是的,此时,我仅看到慈爱的光芒。

    如果没有那些过往的不堪,现在,我的孩子也该可以下地蹒跚地学走路了吧,也会喊着父皇,扑在他的怀中撒娇。但,那个可怜的孩子,逝去在宫闱阴谋,和他父皇的不容中。同样,都是安陵家的孩子,天烨,你为何厚此薄彼呢?我神色苍涩地站起身,缓缓往殿外走去,关上殿门,萱滢在旁边轻唤:“娘娘,皇上方才驾临宫中,听说您在帝姬这——”我摇手,阻断她继续往下讲。

    如今,他的一切于我,除了家族利益,和心中深深的仇恨,其余,都不重要,殿内的父女情,与我又有何干系呢?

    我慢慢走进正殿,褪去华服,换上寝衣,望舒忍不住,说:“娘娘不等皇上再安歇吗?”我眸光淡漠,道:“不必等了,今晚皇上不会再出来。”

    姐姐唯一的骨血,在他心里,是这般珍视,昔日的双生祸端,是碍着太后,因着江山,才不得不除。

    但,他心里,对这两个帝姬,必定是重于后宫任何嫔妃所出的。源于,曾经,他给予姐姐的隆宠深爱。所以,安陵宸,你痴心妄想什么呢?

    第二日清晨,望舒引着一众宫女进来伺候我潄洗,在我对镜理妆时,轻轻禀道:“皇上昨晚未歇在偏殿,子时就往正殿来,听闻娘娘已歇下,便离去了。”素手正在挑选今日的钗环,听到此话时,略略顿了顿,旋即恢复:“本宫知道了,替本宫备辇去长乐宫请安。”

    “是。”她应声退下。我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竟有瞬间的恍惚,唇边浮起虚浮的笑意,胭脂掩去腮边的苍白。再凝神时,已是长乐宫的金丝水晶攒珠帘外,我端静行礼,语音轻柔。“璃妃,昨日之事,想必你也知晓。”一边的宫女掀开珠帘,兰香萦绕间,太后缓缓走出,嵌着红瑙金丝玉的护甲,映进我眼眸时,她的手搭在我的手腕上,我忙抬起手腕,她轻扶着,往殿外的花苑走去。“臣妾已听闻,故特来请太后示下。”我恭敬地低首敛眸,鬓边的金步摇闪烁着澄澈的光芒,也阻去她望向我略带犀利的眸光。“璃妃既然代执后宫事务这些许日子,此事,应该心中早有处置的法子了吧,来哀家这讨要的,不就是一道懿旨吗?”

    “臣妾只想替皇上分忧,故遣了顺公公回皇上说,此事臣妾定会处理,但,至于如何处理才不失分寸,则必先请太后示下。”

    “哀家且问你,顾及使者重要,还是整顿宫纪重要呢?”

    “臣妾愚见,蝶婕妤为南歧和亲公主,故单以宫纪处置,只怕是不妥的。”

    “那你可明白此事若不做处理,必会经南歧使者传至南歧继位幼君耳中,如此,两国的邦交或许就会受到影响。”

    她唇边的笑意更深,掺杂着银白发丝的高髻在清晨薄光的照射下,竟生出霜冷般的透澈。“太后的意思,臣妾明白,但,蝶婕妤亦是皇上所宠爱的后妃,既是要为皇上分忧,臣妾又怎能予以苛责。”太后的意思很明确,贬降蝶婕妤,来换得南歧当政者的赞许。但,我终是不忍,在权势的换位中,又徒添牺牲者。

    她突止住步子,凤眸掠过苑中盛绽的寒梅,伸手一指其中开得最姝艳的,一边早有宫女上前,替她折了下来,她将寒梅捏于指尖,望着我,一字一句说:

    “寒梅纵得眷顾,绽蕊惹怜,但,仍是抗不过命运。昨晚之事,如若引起与南歧不必要的误会,则非和亲的初衷。”她将梅枝复递给苏暖,吩咐:“插于瓶中吧,倒比在苑中肆意生长更多几分雅趣。”

    她语意坚定地道:“蝶婕妤自入宫闱,心怀怨怼,数违教令,导致御前失仪,贬为御女,以正内治。”我未料到贬降竟是直接将她从正三品降至正七品,但只能道:

    “臣妾谨遵慈谕。”一边,萱滢早领命,往合音殿宣太后口谕。

    “和亲公主的命运,大抵如此,不仅随两国的关系所变,也会因故国的局势而变。璃妃,你在宫中历练尚浅,所以才会不忍,但这不忍,并不能改变任何人的命运。”太后淡淡道,搭在我腕上的手却隐隐透出丝丝冷意。

    小妹的命运也是这样吧,太后的话外之音,不喻自明,所以,当初,以如意公主的下嫁,来换取小妹的和亲。

    不过是政治联姻的祭品,西巽第一望族的千金之体,原是件件都不由己。我如是。

    小妹,亦如是。我阖低眼眸,掩去一瞬的落寞,低声:“臣妾谨遵太后教诲!”

    我扶着她,一步步,在渐起的刺骨寒风中,走得凛冷逼身,惠雅太后,或许是禁宫我最无法看透的人,姑姑与她之间,不论昔日是谁胜谁负,在此刻,唯有她,才是站得最高,也是站得最久的人。

    “璃妃,如今后宫子嗣单薄,晴美人这胎又是你负责,这个担当,你更要谨慎小心,只是哀家听闻,晴美人原是罪臣之女,没落为婢,是你在藏云举荐于皇上的?”

    “回太后的话,晴美人本是臣妾的近身侍女,臣妾自小产后,不能承恩,故才举荐此女伺奉皇上。”

    强抑制住那段不堪的往事,我容色不惊地禀着。“哦?”她搭着我的手添了几分力,护甲的犀利隔着披风,还是触骨的尖锐,“璃妃,后宫中,虽然姐妹同侍一夫,皆为平常,但,如若太工于心计城府,实是容不得的。”

    “太后,臣妾明白,臣妾绝非是想让安陵家女子专宠于后宫,导致雨露失衡。”

    “罢了,无须解释,你既无心自然是好,若是有心,也得把这心给压住,否则——”

    她止住话语,唇边冷冷的划过一道弧度。“太后,不好了。”一宫女突然跑进花苑,神色慌张。“放肆!连宫规都忘了。”未待太后发话,苏暖早喝斥道,“来人,掌嘴二十,再回话。”一边内侍早奉命上前掌嘴,因着宫中女子的脸都是金贵无比,哪怕宫女也一样,所以这一掌下去,唇边渗出血丝,脸却完好无损,发髻都纹丝不动,纵如此,掌嘴的刑罚在宫女来说,仍算是重刑。

    待到掌完,那名宫女甫再启唇,声音里满是怯懦:“奴婢倩儿是蝶婕妤跟前的宫女,特来禀太后,萱滢姐姐代传的口谕才下,婕妤主子已推开萱滢姐姐,往使者所驻的安德苑冲去,萱滢姐姐眼见不好,特命奴婢来回太后。”

    “真是反天了。”太后冷冷道,“替哀家备辇,哀家倒要看看,她到底要闹到何时。”移驾前,苏暖对一旁伺立的内侍道:“倩儿竟连主子的位份都回错,留着何用,送去净乐堂吧。”一边的内侍早虎狼似地押下这宫女,我脸色微变,欲说什么,太后唇边的冷笑却让我硬生生吞回所有的话,安乐堂,是赐死宫女后将遗体送去火化的地方,一字回错,就是赐死,当真是翻手云,覆手雨。

    人命在此莫过草芥。可我,纵然手握代执后宫之权,在太后面前,亦只有遵从的份。

    太后此举,无非是让我更清楚,我在禁宫的地位,永是要随着她的意,否则,万劫不复之日,同样不远。

    也间接让我明白,蝶婕妤的事,我只有奉命行事,从中做任何转圜都是徒劳。使者驻居的安德苑离顺德门最近,距离六宫倒是有些距离,所以赶到时,已听里面有喧哗声起。

    我扶着太后到内苑,只见众使者皆神色麻木侍立一边,而蝶婕妤正拉扯着一名舞姬,怒骂不休。

    走近时,我才看清那舞姬的面容果真美艳万分,这就是那日所说献舞于御前,大得天烨赞许的绝色之女吧。

    但,蝶婕妤以她的身份,如此不顾礼仪,在此责骂这名女子,倒颇让我不明白。“还不把御女带下去!”太后威仪的声音响起,早有几名年龄稍长的嬷嬷早上前去,架住她的胳膊,往外拖去。太后仅唤她为御女,可见连封号都一并夺去。

    在昔日的婕妤,如今的御女澹台霓岫被拖离经过我身边时,我听到一句清晰的恶毒咒骂从她嘴中叫出:

    “你这个妖女,定不得好死!我变成鬼,都要咬死你!”当真是疯了吗?

    而那名舞姬婀娜上前,款款施礼:“南歧风颜参见西巽太后,愿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惠雅太后一手扶起她,凤眸中蕴满了笑意:

    “倒让你受惊了。”风颜盈盈而立,嫣然一笑,容色愈发姝艳:“得惠雅太后庇佑,风颜之惊算不得什么。”惠雅太后微微一笑,吩咐道:“只望风姑娘不要见怪,毕竟霓御女也是南歧的宁安公主。”风颜依然婉约而笑:

    “风颜在南歧,也幸得姬太后赏识,伴驾慈前,亦听闻,宁安公主因早产缘故,自幼心智欠缺,待到及笄年华,虽未见幼时的缺障,但,未料肩负和亲重任,远嫁西巽这年余,竟还是旧疾复发,若姬太后得知,定当担忧两国联姻之初衷是否因此受损。”

    “呵呵,原是如此,南歧先帝既知公主心智有缺,却依然和亲予我西巽,不知道,是何意呢?”

    “风颜乃一界下人,不敢妄语,只知姬太后如今一心愿与西巽永修百年之和,是以,若西巽有任何不满之前诸事的地方,姬太后皆愿在其能力范围内予以补救。”

    “哦?是吗?所以姬太后派你等前来,实是另有所命?”

    “风颜怎敢擅揣上意,唯愿两国永和,百姓得免生灵涂炭。”

    “璃妃,这女子倒是识礼,你看如何?”惠雅太后转问我。这女子,绝非仅仅是一舞姬,否则,霓岫为何在其面前怒骂不休?此女的言谈举止,都有大家的风范,对高位问话,又不自称奴婢,也非舞女可为。而太后,对这点,似乎也并不在意。

    是以,我恭谨地回道:“太后说好,自然是极好的,嫔妾识人时日尚浅,又怎敢妄语,一切太后做主便是。”

    “璃妃果然大度,那这名女子,就由你带与皇上吧,既然是南歧的一番美意,咱们,又岂能辜负呢?”

    她的凤眸望向我,里面盛满笑意。“嫔妾谨遵慈谕。”

    离开安德苑,未用肩辇,缓缓与风颜往昭阳宫行去,一路,无语,她是我看不透的女子,太后的言行也颇多蹊跷。

    亲自送另一个女子去天烨的身边,我的心里,做不到心如止水,厚实的锦履踩在隆冬带着冰碴的地上,履底传来的冷入髓刺骨。

    可,这些,都是必然的,没有风颜,没有其他邦国进献的女子,三年后的春天,仍会选进青春明媚的女子扩充后宫。

    而,正如天烨所说,梦想到达龙床的女子,又何止一人呢?此去昭阳宫需经朱雀台而过,还未到台前,旦见前面一众内侍宫女齐齐围在台下,我兀自疑惑间,早有内侍奔上前来道:“回娘娘的话,奴才等奉旨送霓御女回宫,行至此处,霓御女挣脱奴才等,径直奔上了朱雀台。”

    “无用的奴才,那守台的禁军呢?”

    “回娘娘的话,禁军欲拦御女,但,却实不敢拦。”

    “什么叫实不敢拦?”

    我语气严厉,疾走几步至台下,抬眸仰视,只见,澹台霓岫一身轻薄的藕色云纱单裙,宛如仙子般站在最高处的汉白玉栏杆前。

    身后站着几名是不知所措的禁军,欲上前,又不敢上前。她褪去厚重的冬衣大氅,仅着着贴身的寝裙,禁军又怎敢拦她,所以,她才能到这西巽最神圣的朱雀台上。她在笑,笑得妩媚倾城,清脆脆的声音从台上飘荡至台下:“父皇,女儿随您来了。这世间,容不得女儿,容不得了!”

    “不要!”我惊呼出声,那藕色的倩影已翩然从台上坠落,如飞羽,若飘絮。只是,飞羽,飘絮坠地都不会有声响,都不会碎裂。

    她身子轻盈,脸望着苍穹,双臂伸展开,仿佛在拥抱最后的阳光,我似乎看到那张年轻美丽的脸露出最后一抹带着绝望意义的微笑。

    人世最后一抹冬日暖阳的光辉映照在她的眼眸底,沾染进无边的凄凉冰冷。飘零萎地,揉碎枯草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当温热的鲜血溅在我的脸上,当她青春的躯体在我面前凋零成一地的血染玉石,我试图强压所有的情绪,但身子禁不住地瑟瑟发抖。缓缓向她走去,步子趔趄,望舒忙扶住我,我木然地凝望着这具已经逐渐冰冷的尸体,她以自杀来捍卫一个皇族最后的尊严,这样的她,是让我钦佩和羡慕的。钦佩她的胆魄。羡慕的,是她可以抛下所有的牵挂,选择死亡,可我,却连死都是种奢求。这个初见时,任性而倔强的女子,终于选择这种方式为自己的人生谢幕。

    她曾经苦苦哀求过我的信任,但,我在最后,仅是以最近的距离看她如此逝去,带着满腔的怨恨,不甘,还有绝望。

    我,在这禁宫中,从来保护不了,也维护不了任何人,哪怕如今,我权倾后宫,都是虚名而已!

    眸中有凉凉地雾气泛上,我抬起眸子,望着一望无垠萧瑟的苍穹,那些许的雾气便一直倒流进日渐麻木的心中。

    余光看到身旁风颜的唇边绽出满意松懈的笑容,我不顾身份,冷冷道:“这就是南歧太后所要的吧?”

    “后宫中,素来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璃妃娘娘能站在这里,自然更该比风颜知道这点。”

    “来人,替本宫送风颜姑娘暂往倾霁宫听雨殿。”我艰难的启唇,仅是这句。不论天烨是否薄情,但此刻,我没有办法做到去献一个美人给他。就算是我嫉妒也罢,我无法做出旧人尸骨未寒,新人笑卧君怀的牵线者。风颜淡淡地睨了我一眼,突然咯咯笑着随几名宫女离开,经过霓岫尸身的时候,她的袍袖一挥,似终于拂去一些厌恶的东西,然后,螓首高高扬起,发髻的金环随着日晖折射,刺疼我生涩的眼。

    “娘娘,您还好吧?”望舒低声问。“舒,替本宫去回皇上,蝶婕妤殁了!”

    人即已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以代执的凤印,还其生前的名位,纵然,告慰不了什么,也算是成全最后的尊严。

    南歧和亲公主,不能以废妃的身份下葬。如果天烨,还有那么一点怜惜旧人的情意,也一定也会赞同的。他,会让我失望吗?我的手无力的抓住披风的穗子,吩咐一边的内侍:“将蝶婕妤先安放于鹤归堂。”

    鹤归堂,是后妃尸体未移至妃陵前的停放地,也是禁宫中,肃穆凄凉的归处,亦是我们每一个后妃最后的归处!

    说完这句话,我闭上眼眸,由宫女扶着,一步一步,返回倾霁宫。

    当晚,天烨颁下圣旨:追封蝶婕妤为蝶妃,上谥号“敦和”,停灵十日后迁葬于西巽妃陵。

    这也算是帝王最后的情意,可,澹台霓岫,放不下的终究还是故国吧。但,如今,即便尸骸返回,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望着窗外,愈深的黑暗,一瞬间,竟已辨不清前方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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