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身的伤痕尽数掩于华服内,颈部的淤痕却遮掩不得,将襟领拉高,稍稍挡去这难堪的痕迹时,我整理好妆容,上辇,往长乐宫行去。
惠雅太后仍是坐在金丝水晶攒珠帘之后,空气里弥漫的兰花的香味幽然淡雅,沁入脾扉,见我进去,她让一众的宫女内侍退下,并虚掩上殿门。
“臣妾参见太后!”我福身行礼。“平身。”她的声音威仪中更透出一丝的苍老,“昨晚是璃妃侍寝?”
“回太后的话,正是臣妾。”我站直身子。“璃妃伺候皇上也一年了,有些分寸本不该哀家来提点。”
“臣妾惶恐,不知太后所指何事?”我俯低秀首,言辞恭谨。“皇上五更就要上朝,今日,却与你痴缠到了四更!”她顿了一顿,又缓缓道:“因着后宫雨露均衡,是祖宗的庭训,所以皇上不能违了规矩,一月才翻你一次牌,你也知皇上宠你犹胜其他后妃,但你居着后宫高位,又代执六宫之事,不仅不知劝诫着皇上,倒要哀家提点你皇上的龙体安康是天下万民的福祉呢?”
“臣妾知错了,请太后责罚。”我跪叩在地,容色不惊。床笫之事,既然能传至太后耳中,我又何必再去辩驳。她倘存着心要似那次般对我,我无论如何,都是逃不过去的。可今日的太后,与那晚赐我一死的她,却截然不同,话语中少的岂止是那份戾气呢。“起来吧。哀家唤你来,也并非是要责罚你。”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皇上登基四年来,子嗣依然绵薄,哀家也指望着你们能多为皇室开枝散叶。但,龙体毕竟金贵于其他,璃妃可记下了?”
“臣妾谨记太后教诲!定当表率于后宫,故臣妾有一事恳请太后做主。”我未起身,依然叩首。
或许,唯有她,才能帮我了却这件事吧。
“是何事,你且说来。”
“臣妾自小产后,身子一直孱弱,皇上纵是眷怜臣妾,但,昨晚侍寝后,仍觉力不从心,太医也嘱过,臣妾还需将养数月,方能再育龙嗣,故而,臣妾斗胆,恳请太后做主,撤下臣妾的绿头牌数月,以免误了雨露恩泽!”我娓娓道来,语音婉转。
我如今代管六宫,能名正言顺撤下我的绿头牌者,只有太后一人。这样,我既能避开天烨,也可遂了太后的心。“原是为这,也好,哀家自会命李德海暂撤你的牌子。”
“臣妾叩谢太后!”我微微笑着,俯首谢恩。“既是身子弱,还不起来。”她顿了一顿,见我站起,继续道:“哀家今日命你前来,还有一事。”
“请太后示下。”
“南歧国主驾崩,新主晋位,欲与我朝永修邦好,故特遣一队使者来我朝贡礼。据称,会有美姬献上。此事,你即代执后宫,必放于心,慧眼替皇上择选。”
“臣妾遵旨。”
九重宫阙,宫花次第开,从不会有萧条之日,三年一期的选秀才过,和亲公主方送,南歧又急不可耐地送来新鲜明媚女子。
难道,男人的江山,都必是筑造在女子羸弱的肩膀上吗?我不屑于南歧的举止,却丝毫未想到,这一次,将带给我的,或者说,是安陵一族的,万劫不复的灾难!太后又询问嘱咐了一些其他的事项,才命我退下。
她并未过多责难于我,从北溟归来后,这位高高在上的惠雅太后,对我的态度,俨然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此时的我,却无法知道,这背后的谛因是什么。毕竟,那是我绝望到如止水的心中,唯一可以卸下的重负吧。靖宣四年十一月十八日,是如意公主和哥哥的大婚之日。天烨早允诺会主婚,故当日,携我于启祥殿,亲送公主出嫁。一样是漫天铺地的红,但这份红,不同于小妹出嫁那日的红,是真正的喜庆,真正的欢悦。
红幔飘扬,鼓乐震霄,我望着台阶下,大步走来英气勃发的哥哥,微微地,有雾气蒙上眼眸。
犹记当年,我倚在哥哥怀中娇嗔的青涩华年,今日,却兄为臣子,妹为帝妃。哥哥跪拜行礼,随后起身牵过婀娜走来的如意公主手中的红缎,复朝天烨三拜。这样的夫妻之礼,我这生无法可得,隐隐有丝羡慕浮上心头,转瞬便掩去眸底的一刻落寞,依然淡淡笑望着哥哥,望着,曾经的公主,如今顶着红盖巾的嫂嫂。礼毕,我缓缓走下台阶,行至哥哥面前,执起如意公主的手,交到他的手中:“本宫贺如意公主、安陵将军琴瑟和鸣,螽斯衍庆。”转向哥哥,叮咛道:“安陵将军,公主乃金枝玉叶,能下嫁相府,自是相府之幸,将军要铭记圣上的厚爱恩德!”容色竭力粉饰,以免哥哥读到这淡然安宁后的心碎疼痛。自幼,哥哥和姐姐,终是最了解我,也是最疼我的人。可,如今,死者已矣,生者,相见之日也屈指可数。“末将明白!定不负皇上和娘娘的厚恩!”他行军礼,英姿飒飒。
眸光掠到腕间的皎洁莹润的玉镯,忆起那晚雨中,冥曜所说的话,唇边泛起更深的笑意,酸楚自品。
遂褪下,轻轻戴到如意公主腕间:“今日你们成婚,本宫也没有什么可以为赠,这镯子,权做心意吧。”今日种种,无法回头,明夕何夕,君已陌路。既然必相忘,留着这物什,反是徒添困扰。
耀阳的霓光折射过镯身,冶潋的光泽刺进眸底,心下突然一片清明,天烨初次临幸时脱下玉镯,掷扔于地的一幕骤然映现。
原来,在那时,他就深深疑心,可,唯独我不自知,还不自量力地去解释。孰知,那次的解释是否又进得了他的心呢?其后的种种恩爱,不过是陪我演的一场场戏罢了。
而我,在戏中,终是付出了几分的真情,几许的实意。于他,淡漠的眸后唯一可以嚼出的,仅是冷笑的意味。素指微微颤抖,在宽大袍袖的覆盖下。原来,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傻傻地陷入帝王的深情表相中,他掷镯的那晚,一并掷去的,怕是对我残留的怜惜吧。脚步踉跄,哥哥见我神色突然异样,忙上前扶住我:“娘娘!”
浅笑,轻轻道:“无碍,本宫站久了,有些晕眩而已。”
不露痕迹地挣开哥哥的搀扶,转身,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别人的莲步下,是步步生花,旖旎不尽的妩媚柔倾,我的步下,却是步步皆殇,一步一步,走过的,皆是情成殇,忆成殇的不堪。抬起眸华,天烨依然高高矗立在最上方,明黄的龙袍,将那曜目的日辉亦遮去了一半。凝着他,他的眼神却越过我,望向更为广袤的远处。闭阖眼眸,原来,是我读错了他的心,原来,是我赌错自己的情。身上冗繁的华服,头上沉重的珠钗,一切一切,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脚步虚浮,似踩在云端上,可,我还要一步一步地走上去,哪怕踩着别人的血,也只能继续向上走去。当站在这个位置,往后俯瞰时,才知道,所有的后路都只代表着崩塌。走至台阶最上方,我复睁开翦水瞳眸,对上他的,第一次,主动将自己的手递给他,他的眸底闪过一丝疑怔的神情,但,还是伸手牵住我的。依然冰冷相握,如今的冰冷,更添了一份隔阂。
可,我们还将继续这样,假意相牵地走下去。我望着眼前的夫君,西巽的至尊帝王,在这一刻,我知道,自己一直是爱着他,深深地,带着绝望的爱。哥哥大婚后的第五日,便被天烨派往漠北清剿玄巾军的一拨余孽,如意公主依然随军同行。
后宫中当然也不会沉寂太久。宣四年十二月初,忆晴被太医诊出喜脉,六宫皆庆。天烨下旨,晋忆晴为正四品美人,赐居福臻宫月华殿。我端坐倾霁宫,听院正细细禀报脉相后,遂指命擅长妇科的胡太医为忆晴保胎的太医,另,命内务府调拨三名年长的嬷嬷往忆晴处侍奉。宫中的滋补品也按着惯例令内务府配予忆晴,唯独燕窝这一例,因妃位以下,均无金丝黄燕的配额,故我从自己的份额中再拨出这一份予她。逐一吩咐完,生怕遗漏什么,心底莫名地有些抑郁,彼时,我自己有了孩子,却浑然不知,直到失去时前才发现,但,即便知道又能怎样,天烨还是容不得的。念及此,心底猛一激灵,忆晴,不仅安陵为姓,更为罪臣之女,难道他能容得?“望舒,皇上今晚去看晴美人了吗?”
她有些惊讶我的问话:“望舒倒未曾留意皇上今晚在哪里。”她这几日一直替我劳心宫中其他的事务巨细,今日方近身伺候,眸光扫过我,突然又道:“娘娘手上的白玉镯子怎地不戴?今日整理妆椟,也没有瞧见。”
“那日哥哥大婚,赠于如意公主了。”我淡淡道,未留意她脸上似乎太过惊愕的表情。心中有一声轻不可辨的叹息,我从来不过问皇上的行踪,今日这般发问,当真是唐突了。可,我不能不问。
既然问不到,少不得,我还是要去一趟的。遂吩咐:“替本宫备辇,往福臻宫。”夜风有些凉,心底愈发清明,自回到禁宫,忆晴便从未向我请过一次安。
但,不论怎样,护得她的周全,是我责无旁贷的,不管是以昔日堂姐的身份,还是以如今璃妃的身份。
辇停福臻宫,云昭容早早迎了出来,恭敬行礼。因那日中秋家宴,她口快之言惹得君王不悦,今晚见我,神色带了些谨慎。我免了她的礼,淡淡笑道:
“晴美人有劳昭容费心了。”
“福臻宫得此喜讯,也是嫔妾多年来的夙愿,尽心照料自是应当的。”她声音极轻,眼睛也只盯着地面,生怕再有任何闪失。我颔首赞许,往月华殿走去。
“娘娘,皇上正在偏殿探望晴美人。”她有些迟疑,还是轻声道。“本宫也想探视晴美人,昭容先退下吧。”
“是,嫔妾先行告退,若娘娘有吩咐,可再传嫔妾。”她的语音里有如释重负的意味,俯低着身子,仍是不敢望我。
我微微一笑,缓步从她身前走过。“璃妃娘娘驾到!”
在宫女通报声中,顺公公推开月华殿的门,我微抬眸华,看到,天烨正端坐在忆晴床榻畔,二人说笑着什么,见我进来,迎上来的顺公公忙请安:
“奴才参见娘娘!”我抬袖示意他起来,碎步行至天烨面前,依礼请安,他仅在我进入室内那瞬眸光瞥过我,而后,只淡淡道:“平身。”
忆晴欲起身,向我请安,却被天烨按住,柔声说:“晴儿如今有了身子,以后一切请安,从简吧。”
“那嫔妾岂不违了宫规?”
她巧笑嫣然,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我,再见她伊始,她的眼底就掺杂着太多让我看不懂的情愫。
“宫规也需因人制宜。”他从一边侍立的宫女手中端起一碗汤药,亲自以手背试了温度,舀起一勺至忆晴唇边:“该服汤药了。”
“皇上,还是臣妾来吧。”我不顾仪范,急走几步,素手才触到他的,却被他眸底的一抹冰冷刺灼到。
“璃妃,朕并未唤你上前,你代执后宫这些时日,倒愈发僭越了!”他的星眸终于凝向我,晒笑着,满是讥诮。
“皇上日理万机,这些事,本应由臣妾分担。”我俯身跪下,依然坚持。这碗里若是与堕我之胎一样的汤药,我又怎能袖手旁观?同样的伤,同样的痛,我不愿安陵族的女子再去尝试!
一次,已足矣!“哦?璃妃此心,倒真是处处为朕着想?”
他眯起眼眸,将药碗往托盘中一放,我的心也随着这一放而终于不再紧绷。“臣妾铭记女则教诲,自当身体力行。”
“哈哈——”他突然笑出声,第一次,我听到他如此地笑,笑声背后似乎隐着一丝悲凉,他起身,站至我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跪拜于地的我,从无情的薄唇中吐出更为无情的话:“璃妃的身体力行,朕倒真的见识过!但,一次就够了!”语声之轻,唯我和他能听到,我惊措抬眸,正对上他幽暗深邃的眼眸,那瞬间释放出缕缕决绝的孤桀,轻而易举地吞噬掉我所能触及一切的温暖。唇微微哆嗦,话语甫出口,仅是:“还请皇上让臣妾代为照料晴美人。”
“皇上,嫔妾已由您亲自指的胡太医照拂,璃妃娘娘为后宫琐事操劳,怎能劳烦娘娘再为嫔妾所忧心呢?”忆晴在旁悠然启唇,字字皆是推却之意。
“晴儿不必多说,你本就是璃妃献于朕的美人,朕怎会不容璃妃这个请求呢?好,很好!”他冷傲的语声似冰柱砸于我心底,一次次,都寒冷到连血液都失去汩汩流动的热度:“小顺子,传朕口谕,即日起,晴美人之胎交璃妃照拂,若有差池,按欺君罪论处!”
“臣妾谢主隆恩,定当尽心竭力保得龙嗣安然!”我行礼叩谢,眸华初抬,却对上忆晴一丝慌乱的神情。
彼时的我,没有细想这代表着什么,待到日后明了时,一切都回不去了,注定,有人因此而万劫不复!而我,只能再一次目睹生死别离的嗜血。
这年的冬天,特别的寒冷,才十二月底,就下了漫天的雪。倾霁宫内笼了内务府送来的上好银碳,依然驱不走严寒的迫冷。我素是畏冷怕热,入冬后又不慎染了风寒,咳嗽得嗓子已嘶哑,也未见好,痰倒一日比一日淤堵。
这晚,用罢晚膳便早早安置了,被褥中薰着褥炉,炉缸中点的是棋楠香,幽幽地散发缕缕馥香,和着炉壁的暖气,温热我冰冷的四肢。
日间咳得太频,晚上服了药,稍好些,螓首依然隐隐作痛,素手抚额,辗转间,无法入眠。
这几日,内务府总管早早把过年的采买单呈上,包括各宫应加的额外份例,连续翻阅下来,精力愈加不济,德妃依然称病,阖宫中,也无别人可与我分担,唯有望舒,倒颇精账务,也算助了一臂之力。
“娘娘。”外间萱滢的声音轻轻唤道。“何事?”
“李公公身边的小允子求见。”李德海?他此刻差人来,却为何事?支起身子,道:“传,让他门外回话。”
“奴婢晓得。”
不过一会,门外就传来一内侍的声音:“娘娘,您快过去看看吧。”他的声音里带着颤意和哭腔。“何事这般惊惶?”
“娘娘命暂撤蝶婕妤的牌子,但今日万岁爷偏偏就问起蝶婕妤,李公公本想着蝶婕妤的身子月余下来也该大安了,就奉旨传蝶婕妤侍寝,可,不知怎地,蝶婕妤被抬进昭阳宫不过这会工夫,万岁爷竟动了怒,眼见着殿里,声响愈大,没有旨意,奴才们也不能贸然进殿,李公公急着让奴才来请娘娘过去看看。”
“本宫知道了。你且回去告诉李公公,本宫即刻就到。”黛眉微颦,霓岫还是惹怒了天烨。匆匆披衣而起,夜深露重地,才出殿门,冷风一吹,不禁剧烈地咳嗽起来,望舒忙将厚锦镶狐肷褶子大氅为我系上:“这会子不知道又有什么事,娘娘自己的身子更该保重,这么多日子以来,哪些事,不得您来操劳,若您再病了,这后宫的事,又该交给谁去打理呢?”“本宫若病了,宫中诸事也自有人会管,本宫不过是代执,等皇后娘娘凤体康复,或德妃娘娘病愈,自然会交由她们主事。”言语间,她已帮我系好大氅,笑道:
“娘娘,话虽这么说,如今,不还得事事都劳烦着您嘛,我在宫中替娘娘熬好祛寒的热姜汤等娘娘回宫。”
“也好,萱滢,你随本宫去。”自藏云返宫后,随身伺候的,一直是望舒,萱滢和婉绿不过偶尔轮到值夜才近身伺候。
听我唤她,略略一愣,旋即福一福身,取了暖炉,递到我手中,便跟在辇边,一路往昭阳宫而去。
许是因藏云地动被埋的几日间阴雨霏霏导致风寒入侵,隆冬的风吹着膝盖,如无数颗小石子一粒粒把它们尖尖的棱角刺进骨中,碎碎地发疼。
倾霁宫距昭阳宫较近,不过半盏茶工夫,已到宫门,下辇时,疼痛导致膝盖忽地一麻,幸好萱滢一边忙搀扶住,才没有崴到脚。
远远,便听得女子的哀哭声尖利地传来,急下辇,走进宫门,只见李公公头冒冷汗地匍匐于地,顺公公虽比他镇静,看我来,也忙迎出来:
“娘娘,您总算来了,蝶婕妤这次可真触怒龙颜,您快进殿看看吧。”“劳烦公公先替本宫通报。”
他应声,在殿门外禀道:“万岁爷,璃妃娘娘觐见!”“传。”
天烨愠怒的声音传来,我忙理了理被风吹得稍微有些乱的发髻,甫进殿门,行礼间,已见霓岫赤裸的肩膀裹在明黄的锦被内,泪流粉脸,跪倒在地。
而天烨脸罩寒霜,冷冷地望向我:“璃妃,敬事房每日呈上的牌子,你都可以干预,后妃如此犯上,倒失心调教!”胸中似被重锤击懵,血气又往上涌,强自压了,未待我启唇回他话,霓岫已跪爬着到我脚下,双手牵住我的裙裾,哀声道:“娘娘,您答应嫔妾会救我父皇的!您快替嫔妾求求皇上!我父皇快死在妖妃手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我俯低身子,替她将锦被拉上,遮住冰冷的肩膀,柔声道:“霓岫,本宫那日说,你父皇早已驾崩,你至今怎么还执迷呢?”
“不,不,你们骗我的,皇上说我疯了,你也这么说我,我哪里有疯,我比你们任何人清醒,父皇必定还活着。”她转而望向天烨:“皇上,求您容我回南歧,我是皇太女,那妖妃对我的身份还是有三分的顾忌,既然您不能出兵救我父皇,那,请准了我回南歧吧!”说罢,她将秀首叩倒在地,重重的“铿铿”叩首声在寂夜空旷的大殿内听来,分外清晰。
“胡闹!”天烨冷冷地斥责,面容上的霜意更加深重,传道:“小顺子,拟旨,蝶婕妤神智不清,禁足合音殿,除太医外,任何人无朕手谕不得探视。”
“且慢!”我制止的声音脱口而出。“璃妃,不要一再试探朕的底线!”他盯住我,唇边浮起残忍的弧度。“启禀皇上,南歧朝贡使者即将抵达我朝,如若使者未见蝶婕妤,必生不必要的间隙,故,臣妾斗胆,请皇上三思!”我复望向霓岫,继续说道:
“依臣妾看,蝶婕妤不过暂时心神恍惚,所以导致忤逆不驯,只需假以时日,由他人从中劝慰,必可恢复如初……”
语声未完,一阵咳嗽袭来,我只得停住话语,拿丝帕捂唇,勉强将咳嗽压下去,脸已涨得发红。
他眼神若有似无地望着我,眉心倒蹙了起来。“臣妾失仪。”素手抚着胸中隐约的喘促,缓缓道。他收回望向我的眸光,负手而站:“南歧使者十日后就会抵达镐城,蝶婕妤倘若到时神智还是不清,就不必出席了。”“我没有神智不清,我没有!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我说的呢?为什么?”
她开始嚷嚷,似一个无辜的孩子,被大人指责一般的神态,我强忍住胸口的不适,将她扶起,道:
“霓岫,没有人不相信你,但你现在这样,却让所有人都无法去信你所说的。”喘息越来越重,喉中似哽了什么,我扶着她的手指甲越来越青紫,不知是否用力太过所导致。
“璃妃?”天烨询问的声音响起,而我,呼吸却随着急喘愈渐困难,无力地松开扶住她的手,霓岫慌张地反扶住我:“娘娘!”
然后,他冰冷的手拥住我无力的身子,我却以最后一点余力挣脱,情愿在意识消失前倚伏在霓岫的肩膀,也胜过再坠入他的怀中。
因为,那里带给我的,只有万劫不复的残忍无情。我不知道在我挣脱时他的神情,但,必不会是和煦如春风,所以,不看,不知,也好!这一病辗转卧榻又是十日,太医诊说:苔白滑、脉弦紧,为寒哮之症,需温肺散寒,让我依所开的方子调养。我自忖,是被埋兰若堂,坐卧寒湿所蓄积的病因。
中药终究见效缓慢,日复一夜,每到下半夜,我都无法平卧,仅能伛偻伏坐在床靠上,坐等天明,随嗽动息,呀呷之声渐渐平缓,方能安睡一会。
但也只是短短一个时辰,便再无法睡熟。父亲见我缠绵病榻,遂举荐相府自幼照料我的大夫李若儒到太医院任职,称此病为家族的遗传,李大夫又从小照看于我,熟悉我的体质病理,定善医治。天烨准了父亲的举荐,命李若儒负责我的哮症,如若医好,则破格引入太医院,李大夫诊断为:良由痰火淤于内,风寒束于外,故诱发热哮症,需清肺泄热,驳了之前太医所用的方子,重开新方替代,并亲自煎熬,不假手太医院的医女。这一次的汤药竟比以往都苦,每每皱眉喝下,舌麻齿涩,遂命婉绿备了蜜饯,以减抵服药后的苦味。
自服用李大夫开的汤药开始,病倒一日重似一日,因着是父亲举荐,又是自幼照拂的医师,故也只压着宫人不许往上禀,又将萱滢调往外间主理。
这些,也仅是应付了倾霁宫内的事。后宫的事务仍需继续料理,太后几次让苏暖来问我身子可还撑得住,但我知道宣称病重的因由必会拖累李大夫和父亲,所以,仅让苏暖回她仍可执事,但免去各处的请安。恰逢年前,事无巨细,甚是繁杂,幸得望舒从旁协助,一应事务均让下面呈了单子上来,由她先行过目,捡重要的述于我听,由我再做定夺。这省去我每日听各处回禀的劳心费神,可以倚坐榻上,简单决断了,自有她替我去拟复。太后嘱咐要善加择选南歧进贡的女子一事,却无法顾及周全,而今日,就是使队抵达镐城的日子吧。
听婉绿晚膳时谈起,此次进贡的女子中,确有一绝色舞姬,在使队到达的今晚,便献舞于御前,颇得天烨青睐。
被衾下紧握的素手,指节有些发白,一如此时我惨白的脸色。不是早就不在乎了吗?为何,心里,还是会放不下,还是会无法控制地,有那么一丝难受呢?
夜半的清冷,并不因着银碳暖融有任何消逝,哮症之势愈汹,我勉强支起身子,已是汗如雨下,心胸痰壅,喘息渐促,早早摒去值夜的宫女,这样的我,实在不愿更多的人见到,由得自己捱着,也不见得就会如何。
殿外隐隐有轻微的声响,隔着驱寒而放下的层层的纱幔,隐约间见殿门开启,有身影走进,莫不是宫中又有事?但,身子如此虚弱,连通禀之声我竟都听不见了。
用力得咳出闷迂,声音轻微:“有何事?”
语声才落,一口气又被痰闭住,素手抚着胸,无力地靠在床栏的软枕上,兀自一阵剧烈地咳喘。
那人不应声,步声渐近,我喉中似灼般难受,不禁唤‘她’:“茶……”
那步声在床前的帐幔前停了,接着,是轻柔的水声倒入瓷器的清脆声音,随着步声渐近,青花瓷的茶盏端至我面前,伸手接了,抬眸望向那人:
“有何事——”一语甫出,待看清是何人时,眸中闪过一丝恐慌,素手一颤,他的手牢牢扶住我捧杯的手,不让茶水溢出,冰冷的温度如瓷器的冰冷一般,让我手上的灼烫一并贴伏。竟然是他,天烨。守夜的宫女该是被他令不得通传,所以我才未曾听到通禀,但,他深夜至此,又意欲何为呢?
“皇上——”念及他彼时的凌虐,我不禁朝榻里缩了下身子,移挪间,更猛烈的喘促吞没了剩下的话语。
“怎么病成这样?”他眉心深深蹙紧,“你父亲举荐的果然是个庸医。”他眸底的杀意突现,我读得懂他的残忍,一直以来,都读得懂。努力使自己的语气连贯,缓缓道:“不关李大夫的事,是今儿个,臣妾倚着窗子坐了会,才复发的。”他唇边划过一丝犀冷的弧度,道:
“不是才要茶,怎么不喝?”
“是。”我的唇触到茶时,轻轻哆嗦了下,借着瓷杯的盖沿,掩去了瞬间的紧张。将那杯茶全饮了,喉中方才平和许多,撑着身子欲将茶盏放于一边,他已将茶盏接过,置在几案上,声音一如平日的淡漠:“是朕伤你如此吗?”
心中漏跳了一拍,这一拍的间隙,过往的不堪再再地一幕幕映现在眼前。“臣妾记着皇上的一句话,”用丝帕掩着唇,喘促咳嗽,半晌才道:“死,也只会是您的璃妃。”
“难道一定要这样针锋相对?”他轻轻地叹息,眸中有丝我不懂的情愫。“臣妾不敢。”我将脸转向里侧,不去看他。不能心软!心软带给自己的,必将是无法释怀更深的伤痛。他此时的温柔,背后究竟是几多丘壑,我看不懂,但,却不愿继续无知地沉醉其间。在一次次的伤害后,我的心早就残缺到无法再去相信任何不属于我的幸福。这些,都是天烨,你教给我的,所以,此时,我又怎么能再对你有任何的奢望呢?他的手搂住我的肩,我身子的颤抖在他的手心,必然清晰明冽。“璃妃,只要你说一句,从来仅属于朕一人,朕会信你!”我反咬着唇,短息倚肩,指节紧握至嵌进肉中,却不觉痛。他问出这句话,自是从来未曾信于我,若信,便不会问。若问,我再怎么答,不过是一时的自欺欺人。“臣妾只会是您的璃妃。”甫说完,喉中痰音引起的咳嗽让我不得不伛偻着背,这一次,直咳到泪水溢出,嗓音嘶裂,方停歇。他的手覆到我的背上,轻轻地拍着,一下一下,均落进我的心中,然后,我的唇边,品到一丝湿湿的苦涩。“朕要的,不仅仅是名义的璃妃……”他语声一反常态,渐低,渐柔,他的手将我苍白的脸缓缓地转向他,墨黑如星辰的眼眸深深地望进我的眸底,道:“民间传闻,西巽最美的女子,不在王侯府,不在墨客坊,只会出在安陵氏。所以,西巽的三代君王,都不可免俗地将安陵氏女子纳入宫中。可,朕要的,不仅仅是这绝色的姿容,你能明白吗?”
我敛低眸子,浓密的睫毛遮去眸底的一丝动容。避开他的凝视,我怕会在这凝视中,再一次溃不成军,将自己的心坦诚相与。眼前这个男子,不仅是西巽的帝王,我的夫君,还是杀我孩儿的仇人,以及自藏云开始,一次次羞辱我到寻死不能的人。如斯,我怎么可以,再去沉醉在这“伪装”的柔情中呢?如若他要的是心,那也早在次复一次的伤害中不再完整。
我颦黛眉,素脸从他手中向后缩去,他捧住我的脸,不让我再次避开,但力度却是无比的珍视,似乎,捧的,是一件瑰宝,如此的怜惜,让我的眸底雾气继续拢起,但随着我愈紧的颦眉,生生地抑了下去。
“你还是躲着朕,难道,朕真的让你这么惧怕吗?”他叹息声渐重,“北溟国主,才是你心之所系?不过数日的相识,便胜过与朕的一年光阴,是吗?如果你说是,朕考虑将璃妃割爱与他。”
听到这句,我颦紧的眉头却松开,我开始笑,笑得倾国倾城,笑得没心没肺,笑到,喉中的憋闷让自己一叠声的咳嗽,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方罢,他的面色惊转,不禁放开捧住我脸的手,我俯低螓首在锦被上,眸内的雾气迅速濡湿被面,很快,被吸进去,不留痕迹,然后,我抬起头,看着他,勉强让自己的话语完整地说出:
“是,臣妾怕皇上,所以,一直委忍地邀得您的欢心。”“你姐姐也是这样。”他声音逐渐暗淡。“所以,皇上希望她的妹妹或者有些不同?”我语音平静,似乎在说着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其实,皇上很清楚,为何臣妾会是您的璃妃。”他还是牵念着姐姐,我或许,仅是姐姐的影子。所以,今晚他的反常,可能不过是因为姐姐的缘由,否则,我又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呢?他望着我,低徊涩笑:“是,朕清楚,因为你是丞相的女儿,是朕不得不封的后妃。”“所以,臣妾心里是谁,对皇上还重要吗?皇上说,只要臣妾说是,您可以把我割让给北溟帝君,那臣妾于皇上,和一件物什又有何区别呢?不过是挥之来,弃之去罢了。”我对上他的眼眸,在他透彻如清溪的眸底,清晰得映出我此时憔悴病怏的容颜,“臣妾曾说过,这一生,只渴望得一心良人,但,这始终是臣妾的奢求,皇上连臣妾的孩儿都吝啬给予,至于其他,臣妾还能有什么企盼呢?”
他眉心随着我的话,蹙得那么紧,那么深,我不忍继续说,毕竟那是我心中最深最苦的痛。
趁着喘息的间隙徐徐说完,喉中的堵闷,复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等你病好后,朕就让皇后把睿雪送到你这,由你代为抚养。”睿雪?姐姐的双胞帝姬仅剩的那个?“睿嫦呢?皇上又可否再赐于臣妾呢?”轻啸的痰音随着每一句话,隐隐透出肃凛的嘶吟。“璃妃,朕说过,朕的隐忍无奈并不会因为身为帝王而得到释然!”他眉心松开,隐隐还有刚才皱紧的印子。
“皇上,可以赦许多人的罪……唯独……不能赦了臣妾的罪。”我喘息得连说话都已经断断续续。
他执起我手中的丝帕,替我掩于唇,语音悠悠:
“你非要和朕呕着这气吗?”“不是臣妾……要呕,是皇上一直……都不容臣妾这一隅天。”“你知道当挖开兰若堂的那方菩萨,朕看到冥曜抱着你,而你的衣裳竟然……”回想起当日的不堪,他脸色阴郁,顿了一顿,还是选择略过,“不过几天,你和他又一同在城中布药,你要朕怎么去容你!?哪怕朕临幸你的宫女,你都不在意,原来,那宫女也是安陵家的女子,你要离开朕,所以,才急不可耐地把她安排在身边,伺机献给朕,对吗?”
“咳,咳……”我欲待再说什么,但胸腔内汹涌而来的咳嗽让我无法再说出一句话来。“你若后来真跟了他,朕也不会说什么,更不会为你去向北溟宣战。朕只当你死了,可你偏偏还是回了行在。”我眸里雾气再次笼起,他是这么看待自己。难道,自己的心中是谁,他一直都看不清吗?
纵然对方是北溟的国主,纵然俊美如神,可我心底的,始终只是那一人!“既然回来,但你的眼神里,已然漠视朕!你宁愿自己的手指伤痕累累,都不肯求朕一句!只要你那时求朕,朕一定都会答应!你却始终倔强到不愿开口!朕一直在等,等你低一次头,可你的高傲,着实像极了你姐姐!”
泪水终于流下,一颗一颗地滴落,也溅在他未曾收起的手背,咳嗽不止,我说不出一句话,或者,我什么都不能说,因为我看不透他的心,也不能冒然地再把自己的感情诉于他。
他叹了一口气,替我擦去眼边的泪水,道:“或者,朕真的做错了,早知今日,当初宁愿忤了母后,也不该再让丞相送女儿进宫!”如果真的那样,我们就不会走到这一步吧。
此时再说,徒有何益呢?一口气郁结,喘息渐促。“朕传太医为你诊治。”
说罢,他回身,欲传太医,我拉住他的手,他复望向我,我咳喘着轻轻摇了摇头。“臣妾困了,只想歇息。”即是叫了太医来,也无用,熬过晚上,咳喘自然渐渐平息。
但,这么一拉,他的眸底隐隐有一丝笑意,抚着我披散的青丝,那样温柔的,不带任何威仪的天烨,是我从来未见过的,不由让我怔了怔。
“璃儿……”他轻唤我,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再说,只替我悉心掖好被角。我闭上眸,睁开,他还在,喉中喘促声让我又不得不坐起来。“每晚都这样?”
我颔首,但旋即摇头。他眉又蹙紧,细细柔柔地抚着我散乱的发髻:
“璃儿,听太医回,你是郁结于心,风寒为诱因,才导致哮症发作,这些日子,每晚听小顺子回禀你的病情,本想着,稍加调理就能痊愈,却不想倒越来越重。你这般,朕该怎样放心得下?”
是吗?天烨,你自诩为明君,因后宫嫔妃患病便会影响你的心情吗?你要我这样地去相信你吗?相信此刻,我所听到的,是真实的?
哪怕,真实的背后,始终是不为外人所道的残忍!咳嗽渐停,咽喉中稍感宽松,我的手覆上他的,嚼着泪水,缓缓道:“皇上,您该知道,臣妾唯一心中不安的,是父亲。”见他眸底的寒意又蓄,我继续说:
“臣妾如今的身子,自知怕熬不长久,臣妾恳请皇上,念在我们姐妹伺候皇上这几年的分上,倘真的到了那一日,可以饶过父亲!姑母年事已高,也请皇上恩准她于清莲寺安养天年。”
一长叠话说完,似松了一口气,余力渐逝,痰息又起。他眸底阴翳一片,语音出奇地平静:“你父亲怎样,自是他一人所为,至于太妃——”他的唇边浮过一丝莫测的弧度:“朕不会忤逆父皇之意。”说完这句话,他注目于我许久,方道:“你何必如此费心身后事?朕不会让你死!”言罢,一声虽轻但清晰的喟叹缓缓自他唇中溢出。
是啊,我何必此时费心身后事,然,这身子,又能撑过多久呢?原来,人如知道大限之日将尽,一切的爱恨,都可以放下,要的,不过是至亲之人,能够更好地活着,代自己而活。用仅存的力气握着他的手,喘促吁吁:
“皇上,臣妾求您,请您……饶了父亲,您知道,他是忠于……您的,不过因着权字,而看不开,若有……触犯之意,实不是……他本意。”
“璃儿,你先养好身子,其余的事,不必耗费心力多想,朕自有安排。”他用丝帕试去我额际的冷汗,然后褪下龙靴,上榻坐于外侧,将我揽于胸怀:“朕陪你坐着睡。”
我倚靠在他柔软宽阔的胸膛内,微微挣了一挣,他更紧的箍住我,我禁忌着他,愈发不敢咳嗽,由得喉中痰气愈深,呼吸渐促,只能轻启樱唇,竭力吸进新鲜的空气,一丝冷意亦随着暗夜的凌厉,袭进唇舌,然后,我品到,一缕迫寒,是如此的清晰真实,哪怕他拥着我,我却和以前一样,无法安然入眠。
四更天的时候,未见他起身,思忖间,才知今日是免朝的日子,他见我身子略动,低声道:
“怎么,还是难受?”贴着他的衣襟,摇了摇首,他稍稍松开箍紧我的手:“是朕不好,勒疼你了。”
我覆手在他手上,冰冷一片,但却是我不得不去覆的,我的身子怕撑不了多久,那么,为族人所衡量,是我此刻该放在首位的。
那早逝的孩儿,或许,我已经没有时间,去讨回所谓的公道了。螓首凝滞般不动,甫启唇,带了略略的哽咽:“是臣妾又做噩梦。”他的下颔蹭在我柔软的发丝顶部,柔声道:
“有朕在,没有什么可怕的。”
“皇上,不是臣妾一人的夫君。”
我抬首,与他清浅无波的眼眸相对,此时的天烨,再没有丝毫的寒意和戾气,只有浓浓的温柔将我围绕。
虚幻得就像一个梦,可,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指尖掐进肌肤的痛感,所以,这绝对不是梦。
“但,璃儿,只能属于朕一人!”他眸底有着独占的欲望,如此地强烈清晰,我不禁避开他的眼眸,复低首,闭阖起眼眸。寂静的殿外,隐隐传来莺燕的啼叫,婉转悦耳,皆因其为自由之身。养在笼中的鸟儿,即便是东珠串起笼栏,晶莹光耀,终是玉粒金莼噎满喉。思绪归于平静,而禁宫中,从来没有一日是真正的平静,愈是平静,背地,愈是波涛汹涌,吞噬的,又岂止是一条条人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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