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月,天烨独翻了我十多次牌子,其余诸妃,包括芊宝林都未得伴驾,后宫中隐隐有些飞短流长,但,亦很快地被压制下去。
靖宣五年二月十一傍晚,忆晴遣近身宫女夙香过来禀说,身子欠安,欲请李太医过去问脉。
李若儒医好我的哮症,天烨果未食言,在正月后,就晋他到了太医院,本是主治内症,可,忆晴的哮症每逢冬日也必是发作,如今,身怀四个月的身孕,用药自然有所禁忌,遂准李太医过去问脉。
用罢晚膳,心底终是放不下,另传了肩辇,仅带望舒一人至福臻宫月华殿。甫至殿门,见李太医神色凝重正躬身出来,我心下担忧渐深,低问:
“晴美人如今怎样?”
“回禀娘娘,晴小主脉象弦滑,且有出血迹象,恐有小产之忧。”他见是我,并不隐瞒,如实道来,“臣已配苏梗,荷叶,砂仁,茯神等为方,才命药女去煎熬。”他将中药名一一说来,我无心细听,只问:“为何会如此?晴美人之前也一直服用王太医所开的安胎药,怎会今日这般?”
“微臣惶恐,不敢推测之前的用药,但依微臣所见,此脉似是渐由滑脉转弦,只不知,小主最近可用了其他什么所致,也未可知。”
“你且下去,另传本宫的口谕,把王太医之前的处方一并调出来查验,看有否不妥之处。”夙香替我掀开厚重的帘子,我进得殿内,忆晴面色苍白地睡在床榻,见我来,虚软地起身,微微福了一福。我上前,按着她的手,轻轻道:“行这些礼做什么,可好些了?”
“李太医才瞧过,不碍事的。”
“主子刚刚流血,可把奴婢吓着了,主子,您别再吓奴婢啊。”夙香在一边念叨着,一边拿过置在茶案上的细纹菊花盅,打开盖子,用手背试了下温,呈到忆晴面前:“主子,用些燕窝暖下身吧。”
我从夙香手中接过燕窝,亲自舀了一勺,柔声道:“先用一些吧。”
鼻端隐约嗅到燕窝的味道,不禁微颦眉,盅中的燕丝确是略带黄色,但,这黄,却还渗着几缕暗沉的红色,乍一看,与一般的洞燕无异,仔细辨了味道,并不是纯正金丝黄燕特有的味道,腥甜味更重。
我收回汤勺,自己轻尝一口,甫入口,语音已颤:“这燕窝可是本宫命人送来的金丝黄燕?”口中的味蕾告诉我,这燕窝的味道不太对劲。
“回娘娘的话,娘娘送的,主子一直不舍得吃,命奴婢好生收着,这些,是月前,德妃娘娘命人送来的,娘娘嘱咐奴婢先用这些。”夙香不明就里地回道。
“忆晴,为何不用本宫送你的燕窝?”我眸内湮了一丝雾气,凝望着她,唇略略哆嗦,她真的记恨自己至此,连所送的东西都不屑用吗?如若不然,又岂会今日有小产的征兆?“堂姐,我可以这么叫你吗?”她眼底有瞬间地哀怨自怜,轻语细言:“我何尝不知道堂姐对我的好,所以,总想着,留下堂姐所赐的,平日见了,亦是念想。这宫中,万般皆不由命,但,堂姐对我如何,我心里自是知道的。”
听她自称“我,”再唤出的那一声堂姐,终是触动心底深处的那份柔软,我的手覆上她的,微微叹一口气,吩咐道,“传德妃即刻前来!”
我将手中的盅递给望舒,宽慰叮嘱:“这燕窝不能再用了,我送的,先用,用完,我自会命人再送来,咱们姐妹间,往后可以念想的东西还多着呢。”她淡淡笑着颔首。我起身,吩咐夙香:
“德妃所送的燕窝还有多少,都一并封存起来。”她应了,脸上还是不解的神色,我无暇顾及其他,望舒已领会我的意思,端着细纹菊花盅,往月华殿前殿静候德妃到来。德妃身着粉蓝色袄裙,袅娜地出现在殿外时,我有一丝的怔然,这一天,还是到了。她是柳渊之女,怎会对父亲流放漠北边塞做到无动于衷呢?按现在的品级,我该向她行礼,但按已颁的圣旨,我是西巽未来的皇后,自不必行礼,她定也知道这一层,进得殿来,稍欠身,轻侬软语:“不知娘娘传本宫来,所为何事?”我示意望舒将手中的盅呈给德妃,然后,问道:“德妃可知这里面是什么?”她接过,略看了眼,道:“炖的莫不是金丝黄燕?”
“除了这,还有什么呢?”
“本宫看不出来。”我缓缓走近她,唇边浮起一抹笑意,道:
“那就由本宫来告诉娘娘吧,这是娘娘赐给晴美人的金丝黄燕盏,但,其中,却是与棕尾金丝燕相掺杂。”
“什么?!”她脸色转白,死死盯着我,竟说不出下半句话来。“棕尾金丝燕的功效,想必娘娘也该知晓,对于通气血的虚寒体质确是滋补上品,但晴美人四月身孕,正是需固胎之时,又怎禁得起这样的滋补呢?”我望向她的眼光咻地转冷,她些许的惶乱后,眸底逐渐洇出一丝恨意来,原来,她始终是恨的。
“娘娘,不好了!主子方才又见红了!”夙香从内寝跑出来,语音慌张,我不顾继续逼问德妃,速传李太医前来,返身奔回内寝,只见忆晴流出的血已将洁白的被襦浸湿,那样地触目惊心,刺进我的眼中,更割痛我的心。不!不!我不要忆晴和昔日的我一样,我奔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
“没事的,忆晴,有堂姐在,不会有事!”
“堂姐……”
她的声音逐渐虚弱下去,身下的血将我的裙裾一并染红,我握着她的手分明也在瑟瑟地颤抖,她手心的冰冷在这个凄凉的冬夜,一并化为深深刻进我心底的惧怕。
忆晴的孩子没有能够保住,李太医匆匆赶到,仅是宣布了这个足以再次震惊西巽后宫的事实。
所用燕窝的礼封上是德妃的宫印,而里面的燕窝,经宗正寺查实,确是掺了棕尾金丝燕,太后分外伤心之余,下懿旨,以居心歹毒,谋害龙嗣之罪,废德妃为庶人,赐白绫七尺,念其孕育皇长子,准其于旖裳宫自裁。
德妃为皇长子玄铭的生母,那一晚,玄铭跪在长乐宫前哭求他的皇祖母能饶过他的母亲,但太后昔日对他的宠爱,此时仅化成另一种残忍,命内侍将玄铭禁足于长乐宫的漪兰殿。
没有人会知道,这个年仅六岁的孩子,在昏暗的殿中,等待母妃死去,却无力回天的心情是怎样的,只知道,那一晚,漪兰殿中孩童彻夜尖利的哭喊声惊动了周边所有的宫殿。
以德妃所触犯的罪,如果在昔日,完全可以不用死,但,因着她父亲的关系,皇家自然不必有任何的顾忌。
这个在禁宫曾经显赫一时的女子,终于以这样的方式谢幕。我站在行刑的旖裳宫正殿前,望着天际夕阳余晖,柔和地幻做七彩映照在琉璃瓦上,而,里面的女子,这一生,却再也看不到这么美的景色了。“娘娘,德妃要求最后再见娘娘一面。”行刑的内侍匆匆跑出,禀道。我望着森冷阴暗的殿内,略略思忖,还是踏上台阶,推开红漆的殿门。黑色的托盘内,白绫整齐地叠放着,在我进去前,她就这样望着那叠白绫,听得我进殿的声音,方抬眸,望向我,眼底是出奇的平静。我们就如此凝望着,直到她徐徐启唇:“你赢了。”
“在这里,没有所谓的输赢。”我淡淡地道。赢,是不是就意味着得到?可,我得到了什么呢?
所得到的并非是我所想要的,我想要的,永远不会再得!“你很快就会是皇后。”她的脸上浮起一丝萧瑟的笑意,这一笑不过将眼角的皱纹都细细地显现出来,“但,你却还是不肯放过我。我早该知道,你不肯放过皇后,又怎会放过我呢?”
皇后被废,她也看成是我的谋算,如此的我,实是该让她惧怕的,因为,连我自己,都突然开始惧怕,避无可避地被推到后宫的争斗锋尖,如果我想退,怕只是粉身碎骨。
“德妃,本宫未曾陷害你,不管你信或不信,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本宫没有必要骗你。”
“我不再是德妃,仅是被废的庶人。可,我并未想让晴美人小产,玄铭是皇长子,我是德妃之尊,哪怕父亲已是罪臣,但,我在宫中的地位,玄铭的地位不会因为一个同是罪臣之后的晴美人所生的子嗣有所改变。”她淡然地说着,仿佛是在叙述别人的事,而并非与她的生死有关。
“无论真假,太后的懿旨已下,今日的局面任谁都无法转圜。你若有冤屈,早该在宗正寺就言明。”
“后宫中,欲加的罪,一直是不容人辩驳的,所以,我说与不说都一样,如今,我最后只求娘娘一件事。”她起身,蓦地跪倒在地:“请娘娘善待铭儿!”
我未上前扶起她,语音清泠:“本宫虽未曾为人母,但,也明白子女对母亲的重要,你安心去吧,本宫应允你,绝不会让他人将玄铭牵扯进这次的是非中。”她跪在地上,端庄清秀的脸上笑容渐渐消逝,低声道:
“我一直都很羡慕你,可以得到皇上的爱,所以嫉妒让我失去理智,凤仪宫中,推搡你的人是莫澜,绊倒你的人,却是我。我天真地以为,你所诞下的若是男孩,将是玄铭继立太子的最大威胁,但,我忽视了,前朝的变数才是太子之位最大的威胁。”
一气说完,她凝望着我,那里有着一丝恳求宽恕的眼神:“你恨我吗?你失去孩子,我也有难逃的罪责,我一直以为掩饰得很好,没人会发现,可,上苍还是公平的。”
“我不可能不恨你!”
我的脸色苍白,那天的情景又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彼时最深的痛苦让我无法去原谅当时陷害我的任何人,即便眼前的她已是将死之人。
“至于玄铭,他是皇上的皇长子,我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去重复你昔日因嫉妒所做出的事。”
“如此,我便放心了。”她慢慢地站起,轻轻抚平衣裙上的褶皱,然后眸光中似有闪烁的晖泽:“从我被选为太子侧妃开始,就一直以为自己在他眼中,会与别人不同,可惜,到头来,他连这最后一面,都是不愿见我。这八年,我空得了高位的名分。”
我没有再说一句话,仅是回身,迈出正殿,在离殿几步远的地方,内侍已来复命,我没有回首,迅速地离开这个即将变得清冷的宫殿。
如今的旖裳宫,和一座死宫没有任何区别。后宫的残忍血腥,在这年的冬天,以一种决绝的面貌在我面前揭示,彼时的我,即将迎来的,却是更令人撕心的离别。当初是我保的忆晴之胎,但,此番的小产,太后除警示地罚了我半年的俸禄外,并未多加责罚。
可,德妃临死前的那番话,我不可能当做没有听到,心中渐起的疑窦,让我无比悲哀地发现,忆晴的转变,或许绝不是表面那般地温软。
后宫中,能平安生下的龙嗣很少,此次的小产,在意料之中,又是在意料之外,当时情势急迫,未曾多想,如今想来,德妃失势,怎会再行此险棋,纵两种金丝燕相差甚少,但,事关龙嗣,且不说膳房的人慎之又慎,就忆晴而言,又怎会如此大意呢?
心底的疑惑渐渐清晰连贯起来,背后的真实,终是避无可避地残忍。三月的桃蕊绽出第一抹娇红时,我还是未能忍住心底对她的探究,前往福臻宫月华殿。本想唤望舒相随,但她恰未当值,萱滢遂替她随我同去。
夙香通传间,我已踏进内寝,忆晴穿着素白刻金丝的小袄,脸色依然苍白得骇人,见我进来,稍稍福身:
“堂姐。”我走至她面前,令萱滢和夙香暂且退下,在紫檀凳上坐下,素手抚上她放在锦被外的手背:
“今日可好些了?”“李太医开的方子实是有效,如今,仅是身子无力罢了。”
“那再多躺几日,”我余光瞥见几案边的炖好的燕窝,眉心微颦,依然柔声问:“忆晴,往日在家中,喜欢何种燕窝?我命宫女备好后,让望舒替你送来,这样,吃着倒是安心。”
她若有似无地望了一眼那盅,笑道:“堂姐做主就好了。”
“你吃惯涩苦的中药,对这燕窝再不计较,口感总是不一样的,如棕尾金丝燕入口稍硬,金丝黄燕盏则腻滑温软,故,金丝黄燕更是宫中的珍品。堂妹自幼有哮症,定是以燕窝调理润肺,对此应有喜好才是。”我话外有话地道。
“今日的我又岂可与昔日相提并论,也多托得堂姐姐的赐予,我方能以金丝黄燕来滋补养身,但,现在,却实是辜负堂姐的一番心意。”她楚楚地以帕拭眸。
“你帝恩尚浓,将身子调养好,还是能再得龙嗣。只是——”我凝着她的神情,声音略低:“就看忆晴是否想要了。”
她的手明显地颤了一下,我的手愈紧地覆住她的,她唇边勾出一道浅浅地弧度:“堂姐的意思,我倒是听不明白。”我早该知道,堂妹的心性,必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绝决,这样的女子,又怎肯安然孕育杀父仇人的子嗣呢?“忆晴,你一直都明白,但,不管怎样,孩子终是无辜的,即便是再恨,亦不该将他做为报复的筹码。”
话语挑明,她的眸华落在我的脸上,静静地端详,过了许久,方启唇:“包括仇人的孩子,也要视若珍宝?”她望着我的目光,咻地变冷,唇边弧度愈深:“原来,隆恩圣宠,在堂姐心里,是可以忘记一切,不过,我们始终是安陵一族的旁系,又和相府的嫡系有什么相干呢?所以,即便我们阖家被抄,没入奴籍,都不会影响堂堂安陵丞相在朝野的声望。既是如此,我难道不该用我自己的方式去讨回一个公道?”
“你一直都这么认为?你可曾想过,今日,你是让德妃付出了代价,但,这份代价,是该她要还的吗?害叔父的,是她的父亲,而并非是她!她如今已去,玄铭这么幼小的年龄,所受的伤害,你又考虑过吗?”
“我考虑了很久,才感谢堂姐给我这么一个契机,让我得以侍奉皇上,可以孕得龙嗣,但,堂姐,我是干净的,哪怕现在,我都比你们要干净。”她开始笑,笑着看我的脸色是否因此惨白,“所以,我的孩子,怎么可以不干净呢?可,他是皇上的骨血,就注定是不干净的,所以,我要毁灭他!当然,德妃,得替我承担这个罪名!既然我父亲的罪牵连到我,那么,她父亲所造的孽,必由她来偿还!”
她的神情凄厉,所说的话,戾气顿现,忆晴,这可是我当年的小堂妹?此刻,我竟对她是这般陌生,或许,每个人,都有两面,只是,我看到的,一直是她美好若出尘的一面。哪怕,天烨对我不屑,但当我有他的孩子时,我同样是无比的欣喜,甚至,因着这孩子的逝去,开始痛恨所有与之有牵涉的人,而忆晴因为心中的痛恨,却选择亲手摧毁这个孩子。这样的狠绝,让我征然地望着她,心里,品到一种涩苦。倘若不是因为我,她还可以安宁地生活在这九重宫阙下,但,藏云一行,我的种种,终是葬送她心中最后一丝关于美好的企盼。
“安陵家的女子,果然不负朕之厚爱。”没有丝毫温度,清冷的声音随着殿门推开响起,我震惊地回眸,天烨玄色的龙袍在暗夜中,折射出九龙爪腾的怒遨,顺公公满脸惶恐地伴在一旁,而,萱滢神态平静地侍立在天烨的身后。
“堂姐,你——很好!”忆晴的话语随即响起,虽平淡无波,可我知道,其中蕴涵的,必是深深的误解。她定是以为,我让萱滢去唤了天烨,待套出她口中的真相时,让天烨亲耳所闻。于是,我从堂妹眼中清晰读到的恨意,不光是对天烨,也是对我。我松开覆住堂妹的手,起身,步伐趔趄至他跟前,福身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他挥袖免礼,凌厉的目光却扫向忆晴。“晴美人对朕实是很好。”天烨的话语中如冰川的棱子,一字字吐出,都将人的耳刺得生疼,然后,会有点滴的疼意漫上心房。忆晴不屑地浮起一抹冷笑,睨着他:“不是所有安陵家的女子,都稀罕您的龙嗣,于我,是耻,亦是辱!”
“所以,你选择毁灭,再嫁祸他人?”天烨的声音依然冷凛,没有一丝的怒意,仿佛这件事与他无关般地平静,平静到甚至是漠然。
“您是高高再上的皇上,仅以莫须有之错,便诛我满门,因我哥哥同先贵妃相互爱慕,也死在您的手上,而我,干净的身子,更是被您玷污,您说,我可能为您孕育龙嗣吗?与其,生出来再掐死他,不如,就这样去,倒还不必承受来到人世的痛苦,不过是以彼之道,还至彼深罢了。”
她句句带“您”,字字皆为奚落之意,我心底骤然起了一丝惧怕的意味,不自禁地拉住天烨玄色的衣袖,滚边的丝绸软滑,让他的袖边轻轻地从我指尖滑过,就如同,我抓不住堂妹最后的生命一般。
他薄唇微启,话语,一如意料中一样:“既如此,尘世间怕无你所要的干净之所。”忆晴纵是倚靠在床,依然将螓首昂起,轻蔑道:“死的不过是躯体,但,恨,不会消逝!”
“那朕就且看这残留世间的恨意是否会一并被俗世污浊吧。”天烨冷冷地说完,拂袖转身,对顺公公道:“赐鸠酒。”
“您是皇上,可以赐任何一个人死,但,注定永远得不到自己所爱人的心,这就是您的可悲!固然您不爱我,您挚爱的先贵妃,却只爱我哥哥一人!哈哈,所以,您比我更可悲!”
忆晴抓着被褥,笑得那么灿烂,让人无法把她同即将到来的死亡联系起来。原来,她也知道姐姐与堂哥的事,这些事,本是天烨最禁忌触及的伤痕,她这般肆言,天烨又怎会容她一命?“皇上,臣妾求您!”我跪倒在地,身子因惧怕瑟瑟发抖,“您说过,当初臣妾要是求您,您都会答应,今天,臣妾求您,饶过忆晴,她不过因为失子才会情绪失控,触犯天颜,请皇上,留她一命!臣妾求您!”
我重重地下跪叩首,我不要堂妹再在自己的面前死去,这短短月余,后宫始终笼罩在无形血腥的杀戮中,我再也无法忍受,任何一个人死,尤其,是我在宫内最后的亲人。
“朕说的是那日,你求朕,朕都会应允,但,今日是另外一日,朕并没有承诺过你什么!”他伸手试图将我扶起,我凄茫地抬首,额际有温润的液体倘下,我的眼前,弥漫开一片血雾,但,这些,不是我要顾及的,我的手反握住他的臂弯:“皇上,那让臣妾代堂妹受这刑罚吧。她毕竟是叔父唯一残留的骨血,皇上,真要这么残忍?”
“万岁爷,您就网开一面吧,这年才过,宫里接连出事,太后又是慈悲理佛之人,倘若知道,必然伤心。”顺公公婉转地开口一起求道。
他俯下身子,掏出一方明黄的锦帕,替我悉心拭去眸前和额际的血水,神态的温柔,让我有刹那的恍惚,但他话语甫出,依然斩钉截铁:
“赐酒。”“安陵宸,未来高贵的皇后娘娘,你莫要惺惺做态,忆晴纵然位卑,但,不需要你的施舍,你既要除我,又何必如此颇费周折!你怕我夺你的宠爱,殊不知,他的心里,只有先贵妃,你,不过是替身影子而已!如若不是忌着安陵青翦的权势,你也早会被遗弃,可你,还甘愿活在册后的假象中,你其实比我更可怜!”
一边有内侍手拿托盘上前,顺公公黯然看了我一眼,头亦低下,忆晴的话仅让我意识到,求天烨根本无用,我避开他的擦拭,蓦地起身,奔至那内侍跟前,一扬袖,将内侍托盘内的鸠酒悉数扬翻在地,毡毯即刻伴着“咝咝”声,升起一阵青烟。
“璃儿!”天烨的语音里带着几丝不悦。心里很疼,但哭不出来,眸内是涩涩地干涸,再流不出泪水来,原来,我的泪,真的已经流尽,我返身抱住忆晴,悲凉地道:“当日皇上也曾说忆晴的胎儿交臣妾照拂,若有差池,臣妾按欺君罪论处,所以今日皇上赐死忆晴前,请一并赐死臣妾。”额上的血继续往下流,此刻的我,一定面目可怖吧。
“够了,你别在这让我恶心!”忆晴用力推开,脸上是鄙夷,“你这般费心设下圈套,又来求情,无非是博个贤名!安陵宸,你永远比不上先贵妃!你太工于心计!”
我被她用力推至地上,一边天烨的声音已经响起:“脊仗赐死晴美人。”
宫妃赐死,无非是鸠酒、白绫。匕首、仗毙之刑多用于低等的宫女和内侍,这无异是对忆晴尊严的一次践踏,我的小腹隐隐有些疼痛,一边早有虎狼般的内侍将忆晴从床榻上拖下,庭院内已有内侍摆上行刑凳,等我挣扎地从地上起来,板子已重重落在忆晴的背部。
我向庭院内奔去,天烨让顺公公拉住我,但我挣开他的相阻,径直从台阶奔下,冬日的暖阳很柔和地洒在身上,是一片和煦的温暖,这份暖意下,忆晴的生命正一点一滴流失,未多加思考,我扑到她的身上,用自己的身子替她挡去剩下的板子,她刚刚小产,怎禁得住这虎狼一般的毒打?
随着她低呼:“堂姐!别管我!”
那一刻,我知道,她没有恨我,只是以自己的方式来了断残生,而不愿我再牵涉其间,板子落在背上,一下一下,每个起落间,心肺都是被震碎的痛,行刑的内侍有刹那的迟疑,但皇上未喊停,他们唯有继续行刑。
忆晴试图将我推开,可我紧紧抓着她瘦弱的肩膀,如果要死,就让我陪她吧,此时,若她死了,我独活于后宫,难道真能保全安陵一族安宁吗?
连她都不能保护,更何况一族之大,额际流下的血已逐渐模糊我的视线,那里,望出去,是腥红的一片,挨了二下,或者是三下,背部锥心地疼,和着胸腔内要涌上的腥甜,以及,腿间温热的液体渐渐流出,有什么在流出来,难道!难道是——我惊愕无比的想起几个月前,那份熟悉的感觉——难道,我又有了孩子?!可,我又怎能弃忆晴于不顾,既然,天烨无情如斯,由他自己所下的令葬送他的孩子,会不会更能让他觉得一丝难受呢?而我,也会用我的命,一并去陪这个孩子。心绪复杂地翻转间,我看到忆晴的眼眸中有晶莹的泪光闪烁。“停!”天烨的声音在此时传来,里面含着愤怒,更多的是无奈。
顺公公手忙脚乱地将我扶下,我虚软地倚在地上,萱滢只在一边冷冷关注这一切,并不上前扶我,倒是顺公公焦虑地道:
“娘娘,您没事吧?”接着,他似看到更为惊骇的事,尖利的嗓音喊道:“万岁爷,娘娘,娘娘她——”
龙涎香将我轻柔的包裹,但,一如萧瑟的空气即便有着暖阳的映照,仍然,温暖不了任何人。
“璃儿——”天烨半蹲下身,然后周围所有人都呼拉拉一下全部跪倒在地,他将我揽在怀中,怒吼,“快传太医!”
“皇上,请饶忆晴一死!”我低声地哀求,他的眉心蹙紧,眼底有一团愤怒的火焰在燃烧,烫灼了我的心,可,我还是坚持着请求他的宽恕,终于,他揽住我的手紧紧地嵌进我的胳膊,沉声道:“传朕旨意,晴美人怀执怨怼,忤逆高位,废为庶人,迁居长门宫。”这样,或许对忆晴是最好结局吧,抽紧的神经,骤然放松,我素唇轻启:“臣妾谢皇上不杀之恩!”
“璃儿,朕不容许你再有任何意外!”他怕失去什么一般将我拥进怀中,那一瞬间,我清晰地觉到他的手也在微微的颤抖,原来,普天下,尊傲如他,也会害怕,是害怕我再次怀孕吗?这样,他又得用何种借口夺去我的孩子呢?
腿间的热流依然在缓慢地流出。我看到水绿色的裙摆下,有一缕鲜红的液体渐渐淌出,腹部的抽疼渐渐地平息,那一瞬间,我恐惧地抓住他的手,他手心的冰冷,和着我不正常的灼热,一并熨贴平复,在这初春天的午后。
苍天,如果你再要夺去我这个孩子,那么,干脆连我的命一并夺去吧!同样的痛苦我不要再经历一次,尤其是这种刻骨铭心的失子之痛!
心底,起这一念时,我再撑不下去,软软地蜷倚进他的怀里。再次醒来,我已躺在倾霁宫的床榻上。悠悠醒转,映入眼帘的,是天烨温柔的凝视,这么地温柔,让我仿佛渐渐忘记过往地种种不堪,而甘愿沉溺在其间,但手却反射地抚上腹部,那里,平坦如初,疼痛也感觉不到,难道?!
我紧张地举动,都落在他的眼底,他轻声地道:“你怀了两个月的身孕,怎么都不知晓?”一切的情景,与我失去第一个孩子时是如此的相像,不要,不要!我惧怕地望着他,他伸手隔着被褥抚摩我的小腹,继续道:“朕差点又一次失去咱们的孩子!”
此时的天烨,是我所不熟悉的,他这么说,到底又是何居心,我看不透,也无法去猜,我只是惊悚地发现,几案上,摆着药盏,褐色的液体在烛火的映照下,泛出别样冶艳的色泽,如同毒蛊般,嗜咬着我的记忆。
他顺着我的视线,望向那药,然后,端起它,修长的手指在青瓷的衬托下,流转出一种邪魅的光芒:
“这是李太医开的安胎药,来,先喝了它。”“不,不,不要!”我的情绪骤然变得激动,素手推开那药盏,“我不喝,我不要喝!”
“你不喝,怎能保得腹中胎儿健康,朕喂你喝。”
“哐当”一声,我的手将药盏倾翻,褐色的药汁沾染在被褥上、毡毯上,包括他明黄色的龙袍上……“璃儿——”他并未有怒责的意思。
顺公公从殿门外奔进来,见此情景,有些咋舌的神情。“朕没传你,怎么擅自就进来了?”
“万岁爷,奴才听得声响,以为有事招唤奴才,奴才这就退下。”
“吩咐医女再熬一碗汤药来。”
顺公公听命下去,复掩上殿门。“皇上,臣妾不要喝药……”
我望着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一念之中。一念生,他可以容下这个孩子。一念灭,则这个孩子的结局还是要离开我。“璃儿,怎会如此不小心?”他用帕巾拭去袍裾上的湿渍。“皇上,龙袍已湿,这样捂着,终是不好的,您且先换一身吧。”
只要他离开,那么这汤药,必无人可以硬逼我服下,哪怕服,我也可以倒掉而不为外人所知。
他凝望着我,唇边勾起一道弧度,低声,却带着某种蛊惑道:“朕倒是忽略了。”
我心下一松,原以为他即刻起身离去,未料他起身却是轻解九龙镶玉腰带,然后将龙袍置于一边的衣架,只着了白色的中衣,便往榻上蹭来。
“皇上——”
“怎么?是璃儿担心朕有损龙体,这样,岂不无事?”
他同我第一次在一个被褥内,以往,纵是侍寝,按着祖制,也是分衾而卧。他冰冷的身子紧挨着我,见我低首间,红晕染颊,愈加哈哈一笑,伸手将我揽入怀中,呢喃低语:“这般地生分?”
我头埋得愈发低,现在的天烨,让我不熟悉,我的举止竟带着一丝女儿家的娇羞,可,这对如今的我们,莫过是一次讽刺。
这,该又是一出戏吧。戏的终场就是骗我喝下那碗不归药。
我蓦地抬起眼眸,正与他含笑地眼神对上,他仍然拥着我,另一只手将我略散于额前的发丝掠到耳后:
“为何这样看着朕?”
“皇上,臣妾想要这个孩子,他一定会平平安安地降临,长大,是吗?”我凝着他的如玉的面容,试图从中抓住一丝希望,而他的神色依然没有异常,轻轻笑着:“是,他一定会平安长大!会是朕的二皇子。”天烨,为何即便你说言不由衷的话时,都能让我在听到的刹那,会信以为真呢?我将螓首靠在他的胸怀中,那里,可以最近地聆听到他的呼吸,一下一下,应和着我心底的莫名悲哀。该是午后吧,但,窗外的天,灰蒙蒙的,似笼了一层霾气,没有丝毫暖阳的普射,一如,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也愈渐不甚分明。“皇上,君无戏言。”说出这句,心下,忐忑不安。他的手握住我的手,然后一起放到我的胸前,柔声说:“朕会陪璃儿一起等待他的降临,看着他长大。”为何他可以这么轻易应允我,难道,他真愿意留下我的孩子吗?难道,他也会有侧隐之心?
没有说话,将脸埋进他的怀中,他揽住我手臂的那一刻,我甚至有些忘记曾经的种种不堪。
“再过三日,就是帝太妃的寿辰,璃儿,可要去清莲寺?”他悠悠启唇。“皇上,准许臣妾出宫为帝太妃祝寿?”我的声音里有难隐的喜悦。“朕并未囚着你,帝太妃既已理佛,寿辰也需按她的本意从简,但若有亲人相陪,意义自当不同。你去看她,又有何不可?”
“臣妾谢皇上。”
“清莲寺处于山林中,那里,对你养胎也是极好的。”
“皇上的意思是——”
他竟准我离宫养胎?心底的喜悦因着这话,骤然起了一丝的担忧,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你可以在那多住一段日子,直到三月廿六前再回宫。”三月廿六,是我册后的吉日。但,如果天烨如此忌惮相府的势力,岂会让身居中宫高位的我诞下这子嗣呢?
如若是帝姬也罢,倘若是皇子,纵然天烨因时值盛年并未立太子,却不代表,父亲一党不会继续上奏,要求立这个孩子为太子。
手抚上依然平坦的腹部,我实是不愿我的孩子再陷入这种纠缠,一步都不由自己的开始他的人生,可,时至今日,我还能有转寰的余地吗?
“皇上,臣妾只愿平安诞下这个孩子,倘若是个帝姬,该有多好。”我的话分明让他的手更紧地拥住我,甫开口,他的嗓音有丝暗哑:“若是皇子,极有可能会是未来的太子,难道璃儿不希望这样吗?”“臣妾只要她平安。这一生,可以没有任何烦恼,在她父皇的眷宠下长大,不必担负任何东西。”我轻轻地道。是的,孩子的平安,才是我所要的,我不要这个孩子成为权利纷争的牺牲品!“朕答应你,一定会好好宠着这个孩子,给这个孩子尽可能多的父爱。”“臣妾没有要皇上的承诺,”我更紧地钻在他的怀里,语音渐轻:“只要她平安,这就够了。”哪怕我们之间的关系如履薄冰,我恨着他,他亦防着我,但在这个阴霾的冬日,却让我们相互依偎取暖,即便,这是残酷来临前的最后温存!“万岁爷,汤药熬好了,奴才给您端进来?”殿外,传来顺公公的声音。天烨不悦地移了下身子,但仍紧拥着我:
“进来。”顺公公迈着小碎步进来,见此情景,只低着头,将汤药置在一旁几案上:“万岁爷,奴才让医女用暖兜温着这药,端过来还是热的呢。”“你倒是乖巧。”
听着顺公公这个年近半百的人,被天烨称乖巧,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一笑,倒将顺公公端药进殿僵化的气氛稍稍缓解。
“奴才的乖巧把娘娘都逗乐了,万岁爷,您心里若也乐了,奴才的乖巧才算是个巧。”“罢了,就你贫嘴。”天烨松开揽住我的手,端起那汤药,见顺公公仍俯身站着,“还杵在那?”
“奴才这就退下,万岁爷,这晚膳您是在这用,还是回昭阳宫?”“才夸你一句,怎倒没了眼色?”天烨将药用勺舀起,轻轻吹了,递到我唇边。
“奴才明白了,把晚膳传娘娘这!奴才这就下去预备,多备些娘娘爱用的膳食。”他打着哈哈,躬身退出殿外。
“这顺子,果然见风使舵。”天烨唇边弧度微浮,见我还是犹豫着未喝下汤勺里的药,道:“再不喝,凉了,又得让人去热,天冷,你倒不怜惜那些医女?”
他话语中虽是调侃,但,我心中仍无法放心地喝下这汤药,那次的惨痛犹历历在目,今日,我该怎么能说服自己喝下呢?
“臣妾年前,每日喝药,苦怕了。”我颦眉,做畏惧状。他的眸光落在我的脸上,唇边的弧度愈深,未待我去探究这笑后意味,他将勺内的药汁倒回碗内,我惊诧地看着他的举动,下一刻,他已将碗举至自己嘴边,徐徐饮下,莫不是他想以身试药,告诉我这药不苦?
我才跳出这个念头,他突然俯身,带着笑意的唇准确地攫住我的樱唇,而那苦涩的汤药,就顺着这种怪异的传递,悉数倾入我的口内,在他霸道绝对的方式下,我仅能发出“唔”的一声,手惯性地捶在他的肩上。
记忆深处,隐约地,似乎曾经,也有人这样喂我服下甘露,但,白光的尽处,我始终看不到那人的脸,仅记得唇中的甘露,很甜。而不象现在的汤药,很苦。
我的孩子,会没事吗?手抚上腹部,清楚地知道恐慌是这般强烈,想把药吐掉,但,他将汤药喂完,却还不离开我的唇,反将我的手抓住,不让我继续捶打,我的身子被他此刻灼热的吻压得倚倒在榻上,在他稍离唇时,紧闭齿关,不让他继续肆意,他的眸底因我的小动作,蕴了一丝笑意,伸手呵挠我痒,我忍不住笑意,他的舌便灵巧地从齿间袭进,我恼极,贝齿轻咬,他眉蹙起,此时,我才惊觉,方才的举止终是过了,他毕竟是至尊的帝王,我如此率性,倒忘了分寸。
果不其然,他离开我的唇,也松开我的手,我忙返身,借着背对他,用手去抠喉,试图将那药汁吐出,他轻拍我的背:
“可好些了?”他的柔声,倒让我略略迟疑了下,喉中的呕吐感因着这丝迟疑,骤然消逝,我回身,凝望他:
“皇上,这孩子若在,臣妾在,若他不在了,臣妾的命,也就随他去了。”然后,我读到他眸底闪过清晰的痛楚,他默默地看着我,许久,才道:“朕一定保得你们母子平安。”心中悬的忐忑忽然卸下,有他这句话,意味着,刚才的药只是普通的安胎药吧。天烨,我防你防得如此辛苦,你又会知道吗?浮起一抹笑意,复将螓首偎在他怀中,伸手覆在他的衣襟:
“臣妾相信。”其实,我再也不会信他所说的,心底清明,说出口的言语,依然说得如此确凿旦旦。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